小缘告诉她,那青年便是陆地体验运动的发起者微朝。仪儿想,有一天,他或许将会成为“海洋王”吧?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闪光而伟大的词汇了。

  微朝缓步登上广场上最高的一处平台,以智慧而深沉的目光,俯视着身穿藻衣甲胄因此像是怪兽的万众,一时,场面静谧了下来。人造阳光鱼鳞般一片片不间断地洒落。“驻留”外海水的咆哮已然远去,幻觉感达到最为强烈的极点。微朝一字一顿说:

  “不分贵贱尊卑,我们皆来自陆地。”

  这洪亮的声音立时传遍整个“驻留”。人们又齐声呼喊起来,“驻留”的壁壳好像也在微微颤动。过了一阵,待这声浪平息,微朝抬起双手,微闭着两眼,又道:

  “陆地,是一个庄严的名字,是我们心灵的命君。它就在我们前画,我们只要想见,便立时能够见到。我们若想投入它的怀抱,便立时可以投入。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水栖人要想得到拯救,便只有求祈于陆地啊!”

  又是一阵火山爆发般的呼啸。人们大叫:“微朝,你这海洋的王者,水栖人的引路人啊!”

  随后,微朝用尖细的声调,开始冗长而凝重的宣讲。他从五十亿年前的陆地史说起,讲述生命如何在大树上诞生——如同花蕾与果实,又回顾人类的先祖如何从泥地里孕出,他们的后代又如何来到草原和江河边生息,学会用火与耕织。陆地是人类的本源。陆地是人类幼年的乐园。但他们却因为原罪,被创造者发配到了海底,接受这无尽头的惩罚。

  但是,脱离苦海的日子就要来到了。这是因为黑石在海底重新被发现。

  体验者们虔诚地聆听着,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失去已久的陆地天堂,一些人不断地俯身亲吻广场上晾干的砂土。

  宣讲进行了三个时辰才结束,然后大家排好队,开始对黑石的觐拜。这块六角形的灰黑晶石,据说是当年陆生人被流放入海时带来的圣物,它里面藏蕴有名叫“尸虺”的奇异矿物质。它后来却遗失了,直到最近才因为海震重新从海底显露出来。而它本身,据考证则来自宇宙深处。宇宙,那是一个比陆地更加深奥难懂的词汇,曾经只有陆生人知晓,现在惟有微朝才偶尔以敬畏的口吻提到。但宇宙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没有人能够真的了解。只要水栖人还呆在海洋深处,那似乎的确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的存在了。

  在大家都参拜完黑石之后,微朝宣布,在下一个应潮期来临时,将组织全体海洋人类洄游——向陆地的洄游。这是期待已久的出征令啊。

  “洄游!洄游!”

  全场跟随他山呼海啸起来。“大日子”渐入高潮。

  仪儿也呼喊着,却感到有些不妥。陆地究竟在何方呢?微朝却一直闭口不提。她喊了一阵,觉得有些累,一侧头,发现男友小缘不见了。只有喷水艇还老实地停在身旁。

 

 

  六、破坏


这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有许多人朝上方张望,仪儿感到奇怪,也仰头看去,只见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倒挂在“驻留”棚顶,那是一个人,一手举着一个电音话筒。

  那身影,是仪儿熟悉的。她顿时两眼一黑。

  那人把话筒凑到头盔边,大声地叫嚷:

  “不存在陆地,不存在陆地!人类是诞生于海洋的!”

  小缘是怎么爬上顶棚的,这没有人注意到。但他这么一喊,立时,下面便有了一些嘈杂的呼应:

  “不存在陆地,不存在陆地!只有海洋才能拯救人类!”

  这声音在某一瞬间竟压过了微朝的宣讲。果真,混进了捣乱分子。但是,小缘怎么会是其中一员呢?仪儿十分震惊而难过。这时,她看到小缘和那些呼应的人们,并没有如同传说中的与普通人有异。他们与水兽杂交的痕迹,又在哪里呢?仪儿久久与小缘相处,对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十分熟悉。

  刚才还威仪赫赫的微朝一时间张皇失措,他身边的护卫朝小缘大叫:“住嘴,下来!”

  但是,神情坚毅的小缘却仿佛代替了微朝的位置,正两眼发直、不顾一切地说着: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脚下这块大洋地壳,仅有两亿年的历史。因此,怎么会有五十亿年的陆地呢?那完全是一个骗局,是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编造出的最大最拙劣的谎言。我们从一生下来便没有毛发,但我们有鳃,有蹼,还有鳍,这跟鱼类和水兽一模一样。你们谁见过陆生人呢?若说他们是人,却连他们的骨头也没有拾得一片!若说他们是鬼,却连他们的影子也未曾见到一个!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更不可能创造我们!我们诞生于海洋,生存于海洋,海洋是我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家园。只有海洋才是我们力量源泉,是我们救赎的希望所在。让我们与之同在、与之偕老吧。”

  仪儿听见身边有人说:“他一定是海兴社的。捣乱的事儿竟是真的。”

  又有人说:“他讲得有几分道理。”

  仪儿不敢吱声,心紧缩成一个鱼泡般的小丸。

  这时,就看见有几个人沿着支撑“驻留”的不锈钢合金椽柱往上爬,去捉拿小缘。

  广场上则已经爆场了。忆陆会的人们和混进来的海兴社分子开始厮打。有的人被打掉了面罩,在浓烈的氧气中,鳃膜一张一合地抽动着。他们痛苦地撕扯胸口,几分钟后便死去了。微朝在保镖的簇拥下,一跳一跳地逃离了现场。

  这一边,去捉拿小缘的人已经接近他了。小缘却像一头水猴,在“驻留”顶上灵活地攀援跳跃,躲避着追击者。太阳与海水的光焰,同时在他难辨男女的身体上闪耀,使他显现出不可思议而充满矛盾的美丽,如同一位刚刚诞生的神祗。仪儿看呆了。但陆地体验者最后还是把他四面围住了。小缘这时就停下不逃了,朝下面急促地张望。仪儿觉得,他是在找她,要跟她决别。她身中的盐腺仿佛一下子被堵住了。她头脑一片空白地怔怔看着他。小缘举着话筒,似在喃喃而语,却最终没能呼唤出仪儿的各字。小缘眼中流露出彻底绝望的神色。

  就在体验者要捉住小缘的一刹那,仪儿看见,小缘身上闪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焰,他立时变成了一朵火红的花蕾。他秀美而灿烂的躯体从胸脯的部位静静爆破开来,一条分裂出去的胳膊划着奇异的圈儿向下面的人群砸了过去。巨响之后,小缘不见了,而他恰才附身的“驻留”天顶,崩出了一道怪怪的口子。仪儿“啊呀”一声,闭紧了眼睛。

  梦境一般,沿着“驻留”被自杀者炸开的裂罅,一股鲜红的海水倒灌进来,并且马上就把缺口撕大了。粗厚的水柱惊天动地般吼叫着,像无数头大鲸冲进来,狠狠砸落在海底,所谓的陆地,便不堪一击起来。山谷、树林和广场,摇一摇就都可笑地破碎了。一百万人来不及卸掉面罩和衣装,便惊呼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却互相堵塞着不能及时离去。这时,“驻留”的顶盖已在千钧水压下全然坍溃,作为整体的海洋端端正正压将下来,大浪和漩涡联合着像饿极的鲨群到处吞噬人身,人造的日头晃了晃便哗地一声熄灭了,这最后的一道美丽的闪光,映射出数不清的薄薄人影,像和风一样吹袭而过,却又使一些人发出了最后的由衷赞叹。那么多的陆地体验者和海兴社分子立即被击倒和卷走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和着“驻留”的碎片,顷刻间无影无踪,这场面简直难以让人置信。

  仪儿在被洪水袭击的刹那,脑子尚是清醒的,她还来得及反应过来,喷水艇就倚在身边,她便飞速地钻了进去。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兴奋地叫喊:“这证明我们的确属于海洋!”那个人这么叫了一句,也被卷走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仪儿的喷水艇冲远了。

  七、宛  儿

  仪儿醒来时,已是在忆陆会的海底救难所里了。周围有不少神情黯然的救生者,魔术师般游来游去。这时,仪儿看见不少装尸体的袋子,拴在四角的锚链上,在水流中肥藻般荡个不停。还有一些受伤的人在呻吟。,

  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小缘,心头滚热而酸楚。她为他的勇敢和壮烈而感动,又想,他难道不也很残酷么?他不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幕,才那么做的么?小缘早就预知到他们分手的必然,所以最终制造出这极端的悲壮场面,以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这正是他的个性使然,也是这海陆矛盾终究不可调和的结果。然而,又有什么不能事先对她说清楚的呢?因此,不,大概,这并不是为了她吧。小缘是自私的。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所谓理想。想到对男友的真实思想,这么久竟一无所知,仪儿胸口一阵剧痛。

  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真正让人大彻大悟的,还是“驻留”最后崩塌的那一刻,所爆发出的海陆幻灭感。就在大水自天而降的一刹那,世界呈现了仪儿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从中感受到一切过程的短暂,感受到人生的不足惜,更感受到了爱情的虚无。小缘用他的短暂生命,证明着另一种最为彻底的真实。

  生不如死的仪儿正在一个人悄悄难受,这时,一艘快艇嘟嘟驶来,从阈口发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是径直来找仪儿的。

  忆陆会派他来调查仪儿与小缘的关系。

  他告诉仪儿,小缘的名子早被列入一份名单。他的确是海兴社的中坚分子。他是什么时候加入海兴社的?这一点,仪儿的确不知道。

  他一直瞒着她,这该是对她最大的伤害,还是爱护呢?

  中年男人说:“他受了欺骗。他那么年轻,可惜了。我们没有来得及挽救他。”

  挽救?仪儿感到可笑而无奈。她于是喃喃回述了他们从认识到相爱的全过程。她坦陈了他们在海陆问题上的分歧与争执,虽然这仅是他们关系中的小小插曲。她毫无隐瞒,把什么都说了。她特别申明,她的确不知道他与海兴社的关系。那个男人默默地听着,偶尔同情地点点头。

  他说:“我们应该坚信陆地。你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你要好自为之。”

  仪儿想,如果没有这海陆的分离,他和小缘的悲剧,难道便是可以避免的么?不,这恐怕与缥缈的陆地毫无关系,而皆是这红色海洋本身那不可动摇的连续存在所致。啊,连她也开始怀疑了。

  那男人得到了想要的供词,便满意地离开了。

  海底的人造夜晚又一次来临。仪儿被送回到静水巢。这个“夜晚”,仪儿第一次没有去观看“日落”。

  林木肃然,鱼虾躲进了沙层和礁缝。远处响起值更机器人悠悠的唱声:“防备偷袭哟。”这声音传出去,更远处的另一个机器人便应和道:“防备偷袭哟。”声音空洞而没有魂魄,山林的啸声则更显得虚妄了。

  仪儿独自悬挂在静水巢中,身边少了一人,她一时十分的不习惯,又伤心起来。这时,她看见不远处喷水艇的尾喷口一闪。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游动的窈窕身影。

  是宛儿。

  两个美丽的海洋少女隔着透明的静水巢默默对视,共同回忆着令她们难忘的人和事。过了一阵,仪儿问:

  “你来做什么?”

  “小缘交代了,海洋的动荡就要来临。他要我来接你走,让我来救你哩。”

  “小缘!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他死了。”

  “啊,是的,他死了。我都看见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也在这样不断地问自己。但没有答案。小缘这个人很了不起。我与小缘相处的时间,老实说比你长多了。可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看到他竟是那样的壮烈。”

  “你认识他比我还早?”仪儿惊讶地看着这个她前不久才发展的忆陆会会员。

  “不,你别误会,他也是最近才告诉我他是海兴社骨干的后代。”

  “海兴社……为什么要告诉你,而不告诉我呢?”

  “也许是太爱你了吧,”小宛的冷冷的话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海陆分裂把男人的心灵掰成了两半,这种痛苦,是我们做女人的所难以体会的。忘掉小缘吧,那仅仅是一场梦。”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说的?你这陆地的背叛者。”

  仪儿恨恨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仿佛是她夺走了小缘。

  “小缘说得对,根本不曾存在陆地。陆地仅仅是心造。然而另一方面,对我们现在依身的海洋,大家又感到很是不踏实,小缘说,这才使我们选择本来了无一物的东西作为精神上的依托。”小宛说。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你内心其实也很明白。所以,你每次做仪式时的反应才那么剧烈,连我看起来都太过分,很替你担心。而你却不能正视,也不体谅大家的心情啊。小缘早就看出来了,你其实与海洋有着特别的缘分。他让我来接你,让我们一起去拯救这行将瓦解的海洋吧,也以此救赎他埋葬在深水中的灵魂。”

  仪儿明白了,宛儿竟也是海兴社的,听着听着便哭了起来。

  “干嘛要说破呢?连我自己也不敢去面对这种情愫。”她说,“我恨小缘,他摧毁了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幻想。”

  镜花水月感又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这时,仪儿猜出了它真正的来源。她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但这中间又蕴含有无限的凄美,使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痴迷得难以自拔。

  “跟我走吧。让我们在海洋中,重新亲近海洋。”宛儿柔声说。

  一瞬间,仪儿被这妖惑的声音感动,几乎要离开静水巢。但她忽然说:

  “万一你错了呢?万一小缘错了呢?”

  宛儿正要回答,周围的水层中泛出了亮光和人声。

  愤怒的陆地体验者围了上来。他们发现了非法闯入者。

  “你快走吧!”仪儿一推宛儿。

  听见说话声,陆地体验者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仪儿。

  仪儿本能地举起波导枪,发现枪口竟是指向宛儿的。这个行动,是她下意识里做出来的,这也许是她还暗暗忌恨着宛儿与她争夺小缘吧,却一时疏忽了小缘魂灵的召唤。这把体验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宛儿。宛儿没有料到仪儿竟会这样,脸色大变,动作走形地向不远处的喷水艇拼命游去,却被体验者们截住了。

  五六支水矛同时插进了宛儿赤裸而平坦的腹部。她惨叫了两声,螯虾般剧烈抽搐了两下,便在猩红的海水里一动不动了。她身体中流出来的肠子像绞缠的海蛇一样,一团团阴暗地在内波中有力地挣动,仿佛携带着小宛的灵魂,还渴望着努力地活下去。宛儿,她的原型或本相,莫非正是螯虾或海蛇吧?

  仪儿闭上眼睛,在心底呼喊了一声:“小缘!”

  八、危机与演化

  在那个人造夜晚,五万四千名海兴社后裔前来接走他们认定的同情者。

  但仅有一千九百人跟着他们离开了静水巢,离开了城池。

  海兴社还向一些造陆仪式的场所发动了袭击。

  但是,因为陆地体验者早有准备,许多海兴社成员和他们的同情者都被当场打死了。

  海洋因为这些人流出的鲜血,愈发红艳了。

  看起来,预言家所说的海和陆的双重危机都来到了。

  然而,最后还是陆地的幻影占据了上风。因为它毕竟存在于极致而精妙的想像之中,而幻觉一旦越过尽头便注定要向它的反面演化,结果便产生了最难以反驳的现实感——并真的成为了现实。

  这便是存在于深渊中的忆陆会所经历的第一次灾难性事件,却使它壮大起来,最后发展为拜大陆教。拜大陆教代替海兴社统治海洋,长达九百四十一年,直到从这个梦境的内部又孕育出颠覆自己的危机;而个体的水栖人,在这漫长的变替中,却永远是不足言的道具。

 

 

第五章 受控环

 

 

  一、控制论专家


在蹦水鱼开始群跃发情的季节,自称为世间仅存的控制论专家的人被带到了海洋王的面前。那正是王国暴涨期即将结束,收缩期即将开始的前夕。海洋王昏昏欲睡,却掩饰不住恬静的表情。他的脸膛焕发出婴孩一般使人难以置信的洁净光芒。专家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并非人世间的神情。

  海洋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问道:“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专家对海洋王称他为巫师感到生气和好笑,却没有立即加以反驳。

  “传说,那是一个仅有暴涨传统的国度。它与人所不知的陆地存在着神秘的联系。是这么一回事么?”

  “正是。传言往往不虚。”

  海洋王得意地笑了起来:“但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来自十米以外,也即是来自万里之遥;暴涨的国度,与收缩的国度,又有何不同?”

  专家对此种极富创见的设问闻所未闻,毫无思想准备,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自持的眩晕。他的身体释放出一些多余的电荷,海水剧烈地晃动和闪耀起来。虽然他事先已学习了这个国家的奇风异俗,此时仍然大为震动。

  “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但是,将来呢?还是不要管它吧。”海洋王喃喃自语,身子在海水中像个帽螺似地绕着自己的垂尾美妙地回转了三百六十度。不理朝政的他,刚从自得其乐的远游中归来。

  “巫师,听说你还掌握着陆生人失传的技艺呢,嗯?”海洋王像珊瑚一样歪斜着蓬松的巨型身子,用趣味盎然的眼光打量着客人。

  “是这样的。不过,有件事我要作一些解释。我不是巫师,而是一名自然科学家,确切一些,用陆生人的话来讲,是一名控制论专家。我了解到贵国的奇妙,便前来看个究竟,因为这涉及到我的专业兴趣。再说得确切一点,我是来拯救你的国家的。”

  “你看到的,将与你想像中的不同。另外,我的国家,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我亲爱的巫师。”听了专家的话,海洋王感到实在可笑。

  “你那么肯定?据我所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想像出来的。”

  “想像?你须知晓,你所谓的科学,本身便是一种想像。它曾经是一样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陆生人遗留下来的迂腐之物,正因为如此,它也便成为最无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也都弄不明白,但这毫不影响我们的生存。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一场变化了。我们都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

  海洋王说完,便摆动着尾鳍游入他的岩官。他的皇后和妃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前后振动着,蝴蝶鱼般随他而去了。

 

 

  二、机器的政变


朝廷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无政府。海洋王也仅是一个方便的称谓。他在无为中统治着并不需要他去统治的海底世界。

  接下来的欢迎宴会是在人造座礁上举行的,球形的合金城堡中的设置和装饰,多少沿袭并象征了陆地的古典礼仪,这是待客时才有的最高规格。在欢声笑语之中,碹砗国的专家感到海洋王心神恍惚。他选择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候来到,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他只是尚难以全部证实他的猜测。

  “你是我国的贵宾,让我们忘掉一切吧——忘掉尘世,忘掉你正在吃的食物,还有她们。”海洋王一指美人鱼宫女,“进入美梦之中。”

  海洋王啜吸着黄色的海麻,发出滋溜溜的庄严声音。群臣肆意欢笑。来客心想,这里似乎没有等级和尊卑。

  这使他不太习惯。暴涨,在滔滔大海中,如何竟是有限度的呢?这时,他听见在金属幕墙后面的水域,响起另一种金属的咔喳声。那是凶险的声音。他的专业神经被猛烈地触动,正要听个仔细,那怪声又忽然消失个一千二净。

  宴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幽静的水压间歇息。在被带走之前,他又一次与海洋王不期而遇。后者正在一大片橘红色的旷水中不安地缓缓游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黑,透出铮铮亮光。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同样沉默的大臣和后妃,皆恍若异人。而他们也看见了他,完全如遇陌路人。巨变前夕,他们已经顾不上理会未自碹砗国的“巫师”了。

  控制论专家虽然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几个时辰后便都要转化为机器的形态,却仍然对即将发生的奇异事情感到紧张无比。

  但是,陆地生物基因的远古惯性,使他在一阵不期而至的麻木中睡去,哪怕海洋中并没有昼夜之分。

  不久,他便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看见,成百上千的蓝色明亮气球正在红色海水中翻滚不停。在一人大小的空间内,海水被瞬时排干了,中央部分形成一个炽热的真空囊包。这些亮晶晶的火球遇到建筑和人类,便将之悉数焚毁。海水因此沸腾,鱼虾皆被煮熟。

  在自动潮道上,他看到面熟的海洋王的卫士,但昨日的血肉之躯,现在分明已是一组组吱吱作响的钛合金。

  机器人战士举着波导枪梦游般行动着,高呼:“敌人正在进攻,快去保护海洋王!”这让专家看得入迷,大声喝彩,忘掉了危险。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又见到了久违的机器,机器,才是令控制论专家心旷神怡之玩具。

  他痴痴然径去王官。他还没有来到,便听说那里已被叛军占领了,王国被推翻了,海洋王失踪了。

  他被叛军的机器人士兵们捉住,带去见到了篡位的新海洋王。

  他惊讶至极。新海洋王长得跟旧海洋王一模一样——除了眼睛是光电元件,头颅是钛合金。新海洋王用沙哑的金属嗓音对他说:

  “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

  “我听说那是一个仅有收缩传统的国度,似乎与缥缈的陆地有着神秘的关系。”

  “暴涨与收缩,陆地与海洋,此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回,是专家陷入了山重水复的迷惑。他不安地看着机器大王。

  “有分别。这决定了你只可能是奸细。”海洋王叽叽的嘲笑声像是一阵录音的释故。

  未经审判,专家便被投人海底牢狱,由专人严密看押。

 

 

  三、囚禁


变化的确已经降临,不妙的是它直接威胁到碹砗国来客的命运。他的科学研究之初衷,已如上一代海洋王所言,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看管他的狱卒是一位老人,也是一位机器人。这机器人的知识范围有限,因此他与专家并无共同语言。后者被磁力线禁闭,所以也无法用控制论原理对那家伙作出解析。

  有一天,机器人对专家说:“你是我的第一百零八名犯人。前面的一百零七人都被斩首了。同你一样,他们都是上一个暴涨周期中幸存下来的人,嗬,都想探究这奇异海底世界的谜底。”

  专家说:“不,并不完全是探究。基础研究本身仅仅是一种有限度的游戏。你们的海洋王搞错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确切来讲作为一名控制论专家,我来自另外的世界,我更重要的使命是来帮助你们逃脱灾厄的,使你们度过世界末日。你们已陷入了可怕的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