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海流把我带向远方。海幕从身边疾驶而过,像死人扬起了它的美妙风帆——亦即直立着摆动不休的鳍。但与时空有关的幻影却不再出现。

  这是残忍和无聊的时刻。海底的雷声偃旗息鼓,鱼虾和海兽踪迹全无。连朝歌的呜叫也听不到了。在马尾藻海,我没有见着水鬼刑方。

  似乎正应验了尸虺的预言:所有的灵魂都离开濒死的海洋,径去陆地禀受炼火的洗浴。

  独独抛下衰老的海洋王,统领着一无所有的宽厚水域。

  不知游了多久,我忽然停了下来。

  我又看到熟悉的海底世界。

  是生我育我的深渊。

  而它已经彻底死寂。

  不久我便看到水笔仔。它大概是大洋中除我之外惟一尚存的生灵,依然飘摇不止,但枝叶已经凋落。而它忠实的哨兵王海桑,则连影子也不见了。

  那么水草妹妹呢?我企盼着在水笔仔的枝叶中找到她魂灵的真迹,但是,这被证明只是一场做倦了的幻梦。我想她一定是怨恨我此时才回来--但也难说,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对我寄予过期望。我忏悔地闭上眼睛,满怀希冀地等待想像中的至爱亲人把我一口吃掉。但水笔仔恹恹地再也不伸出捕食的手来。我不甘心,又游近了一些,径直地挨到了它毛茸茸的身体。植物却仍然不理不睬,仿佛它才是比人类更加高贵的生物。我下意识摸摸额头,才明白女人妖发早已经离我而去。

  水草妹妹拒绝与我融为一体。我成为大洋精灵的企图,由此完全落空。

  形势已然分明。连海洋也不要老去的海洋王了。

  明白自己终于被海洋拒绝,我伤心地嗷嗷哭起来。这是一个失恋男人的恸哭。

  这个时候,我看到水笔仔的身后,有一星蔚蓝的光芒闪动,在红色的海洋之中,奇异无比而扣人心弦。

  那不是“轮盘”的泛光,也不是金属碎屑的反射,却是我从不曾见过的色彩,仿佛是由破败的记忆费力地制造出来并投放到水中的。

  它只有一岁孩子的眼睛那么大一点,却敏锐得仿佛可以穿透整个海洋。

  水草妹妹是不会具备这般的神异的。我以为是妈妈的灵光,便止住哭泣,朝它游去。

  但我很快就失望地觉察出,它并没有妈妈身上的丝毫气息。简单来说,它甚至没有性别。

  这时,海洋中一只眼睛眨了一眨,悬挂了亿万年的水幕轰然滑落,弥漫在整个大海中的红光像被一只巨手抹了个干干净净。我一扬头看见了海外之海,那是另一面火焰在恬然耀动。这无所不在的水世界原本竟是宏大的火场。但这却是冷艳无比的纯蓝火苗,由无数沾满鲜血的十字形微观结构细致地组成。这机器般精密的非凡之火烧掉了我的鳃,烧掉了我的舌,烧掉了我百味,也烧掉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想。

  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现在也丝毫不能明白。我竞是无一刻不在它的怀中,却又永远在它之外。

 

 

第二部 我们的过去

 

 

第一章 神话诸种

 

 

  一、神话之一


海底世界崩溃很久以后,人类的两个部族发展出各自的神话,讲的都是关于海洋颜色的意义。

  先来说说第一个部族。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那叫浆木的祖先,勤劳而勇敢。神话表明,浆木生存的海洋是蓝色的。

  蓝色的海洋?是的。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颜色,如今仅留存于传说。

  且说在浆木的时代,没有海荒,海洋也没有关闭的迹象,一切都平静而周详。

  然而,先知先觉的浆木有一天忽然预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他便把妻子和孩子转移到了安全的深渊,并嘱咐他们,没有接到他的通知不得擅自出来。

  浆木一个人呆在海底城中,以打坐的姿势,静待劫难的来临。

  但劫难并没有来到。来的却是一个女人。她自称是海仙的后裔。她是那么的美丽,姿色超过了浆木的妻子和女儿。“你一个人?”

  “是的。”浆木心跳着回答。

  “你是一个很好看的人。”那女子吃吃地笑着说,“既然你一个人,让我来陪伴你吧。”

  “可是我不需要了。我已有家室。”

  “那你究竟需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需要。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你走吧。”

  “但你不问问我需要什么吗?”

  “你需要什么?嗬嗬,我不想知道。”

  “我需要孩子。”那女人说,“我一个人,在大海中生活累了。我是女人,你知道吗,女人哟!先知对我说,你要与你遇见的第一个凡间男子婚配,生育出属于你的孩子。你是我第一个遇上的男人,因此,我需要跟你在一起。”

  “

  先知?先知怎么会说这些?”浆木苦涩地笑了,心里却很害怕。

  他知道这是一个计谋。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她并不是海仙,而是一种进化出智慧的深海螯虾,并能变化出人形。她需要与下到海洋的人类婚配,这样,她的后代才能增加基因的突变,成为大洋中的优势种族,才可以在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中存活下去,逃过世界末日。

  浆木知道自己摆脱不了这女人。因为深海螯虾是一种极可怕的生物,一旦它们失望了,便会从海底群浮而出,用剧毒的喷液毁灭一切。

  他害怕它去袭击自己的妻室和子女,便答应了这妇人。

  就这样,为了拯救自己的族群,浆木便与居心不良的螯虾生活在一起。然而没有想到的却是,她其实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浆木竟慢慢习惯了。他们便一起过了很久。奇怪的是,预想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

  他们生育出了孩子。这果然是一种新的物种,既非螯虾,也非人类,仅从形态上,便能看得出来。

  但是,浆木只短暂地兴奋了一阵,便郁郁不乐起来。由这孩子的身上,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妻室以及他的儿女,那人类的正宗继承者。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有一天,螯虾终于郁闷地发问。

  “你不会懂得的。”

  “是因为我破坏了你们人类的纯洁性吗?哼,谁都知道呀,你们其实早就不纯洁了。你们仅剩的一丁点儿纯洁,也是伪装出来的。浆木,我其实是神派来拯救你的呀。”

  这匪夷所思的话语使浆木的脑子一阵绞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一次交媾时,他用祖先传袭给他的心灵能力点燃了体内的化学反应。浆木自焚了,身体变成一座熊熊喷发的海底火山,把自己和女人活活地烧死了。

  他和女人流出的血,染红了海洋,掩盖了宇宙中不同物种间交往的秘密。

  他的妻室儿女则得救了。他们繁衍下来,就成为了我们。火山至今停不下来,还在继续喷发,并将导致海洋的开启与关闭。这正是我们劫难的起因。

 

 

  二、神话之二

 


另一部族的神话则不一样。

  确切来讲,是不太一样,因为前半段是完全相同的。也是那个海仙来找浆木,要做他的女人。

  浆木知道她是可怕的深海螯虾,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便被迷住了心穷。因为浆木继承了陆生人的本性,是极其好色的水栖男人。他早已厌倦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他说:那么,好吧。

  这花心男子便以世界末日将临这个严肃的理由为借口,打发走了妻子和孩子,从而与螯虾生活在一起。他疯狂地投入了毕生最大的热情。

  后来,他们生育了孩子,活泼可爱。浆木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后半生才称得上真正地生活了一回。

  当然了,偶尔,他也会记起被打入深渊的妻子儿女,但是海仙的美魅,却使他难以更多地去念想自己的原配。他仅有的一丝负疚,最后都被抛在了脑后。

  终于,有一天,他那藏身于深渊中的可怜妻子,实在耐不住寂寞,便派了一个孩子前来打探。

  “他是谁?”那螯虾感到了紧张。

  “我的一个儿子。”

  “你的儿子?你不是已经不要他们了吗?”

  “是的,但是……”

  浆木感到烦躁。他对儿子说:“不是说,没有我的话,不要出来吗?这样会毁了人类!”

  儿子对父亲的训斥毫不在意,他也不想回到母亲那里去了,深渊中的水压和单调使新一代忍受不了。他看到浆木与螯虾生育的孩子是那么的健康无忧,便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嬉戏玩乐。他在乏味的深渊中憋坏了。

  浆木讨好地对螯虾说:“瞧,他们挺合得来呢。”

  螯虾却郁郁不乐:“我们的后代,只能存活一方。他们长大后,是注定要为敌的。”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你看,他们不是很要好么?”

  “不。过一段时间,他们便不会这样了。他们的基因已然不同。他们是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将在海荒到来时争夺食物。你知道海荒是注定要来临的。由于他们的争夺,海洋将提前关闭。到时候,没有人能救赎他们。”

  “你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怎么做。”

  浆木犹豫了。但他最后还是按照女人说的去做了。他杀死了自己与原配妻子生育的儿子。

  他的妻子在深渊中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带着其余的孩子,哭哭啼啼来找他了。

  这时候,螯虾便设计了圈套。她假装让浆木与妻子团圆,在他们交媾时现出原形,喷出毒液,把两人都杀死了。随后,又毒死了浆木与他原配妻子生育的所有孩子。死人的血,染红了海洋。

  螯虾笑了。

  她的计谋实现了。

  她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没有竞争对手了。你们终于能在这海洋中存活下去了。”

  螯虾与人类交配生育出的孩子,便成为了我们的祖先。

 

 

  三、黑石

 


两个部族的神话是如此不同,他们便纷纷采取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统。到后来,终于导致了战争。

  海洋因此被鲜血染得更加红艳亮丽了。恶仗打到后来,双方元气大伤,都感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去找先知阿苏裁决。

  阿苏像海狸一样,在海底构筑了复杂的迷宫式建筑,藏身于其中。

  阿苏并没有立即作出裁决,而是拿出了黑石。据说这是人类初下海时从陆上带来的信物。

  鲜红的海洋中忽然出现了漆黑的石头,使两个部族的首领感到诧异。

  这黑石凉冰冰的,冷清清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个部族的首领把黑石看了半天,于是醒悟到,红色海洋中是可以有别样颜色存在的。原先之所以打仗,大概是受到了单一红色的刺激吧。红色,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色彩啊。因此,战争到了这一天,再打下去便没有实际意义了。因为部族中的年轻人,都被黑石吸引了。这黑石中蕴藏着一种称作“尸虺”的矿物元素,其实是某种不明动物的骨骼化石,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便是“救我”。

  水栖人觉得,海洋,本身是由多样的颜色组成的。而究其本质,其实这还在于他们原来都是些说一不二的逐色者。他们都自以为看到了真理,而真理竟然可以存在于孤独而冷寂的黑色之中,而不是无处不在的红色海洋里。他们便和解了。后来,就出现了拜大陆教——海洋中的第一个宗教。

 

 

  四、结局

 


海洋王说完这个故事,大家都沉默了。

  “尊敬的王者,您是怎么知道那些传说的呢?”过了一会儿,水栖人中有个家伙小心地发问。

  “海底城的壁画上都记录着哪。”

  “这么多年了,壁画难道没有因为海水的侵蚀而腐坏么?”

  “我也裉纳闷,但实际的情况是,就是没有哩。它们受到了朝歌的保护。每过一个平潮期,朝歌便在它们的表面喷吐上一层高分子唾沫。”

  “那两个部族现今在哪里呢?”

  “现今?它们早已灭亡了。不是死于互戮,而是死于自杀。用海草勒住脖子,兴奋地又叫又喊着就这么自杀了。”这时,海洋王压底声音,悄悄地说,“嘘,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据说,找到真理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这种样子的。黑石救不了他们,他们也救不了自己。孩子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便是海洋。在这里不要讨论神的问题。”

  “这个悲惨的结果,不会是阿苏使的坏吧?”早熟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怀疑一切的神色。

  “阿苏是海洋的化身。他庇护我们,怎么会使坏呢。”

  “想来倒也如此。可是,阿苏难道就真的希望看到上述情况的发生么?他难道会因此而得意洋洋么?”

  “孩子们,你们不叮以亵渎先知!”

  “那么,尊敬的王者,您相信哪个神话呢?”

  “孩子们啊,我也不知道呢。”

  海洋王心想,也许,应该有第三个神话了

 

 

  五、神话之三

 


螯虾在杀掉浆木和浆木的妻子和孩子时,未料想有一对兄妹逃掉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长大了,便来找这赝品海仙复仇。

  那哥哥伪装成一个美男子,前来勾引螯虾。螯虾其时已经是一个人形化的老太婆了,她再也看不清真相,也识不出骗局。

  螯虾迷上了年轻健康的男子,浆木的后代。他们成婚了。

  男人劝说自己的妻子:“要活得长久,永远保持住人形,就得吃自己孩子的肉。据说,这是陆生人在下海前发明的一种方法。他们以此养生,长生不老。”

  也许是浆木那死不甘心的魂灵附体,致使螯虾神志混乱,她受不得这样的蛊惑,便开始这么做了。

  其时,她已生育了大群的孩子。她便逐一杀死他们,吃掉其肉。孩子们的鲜血,把螯虾的嘴唇染红了,也把海洋染红了。

  等她把最后一个孩子吃掉后,兄妹俩便合伙把这老太婆杀死了。

  这兄妹后来便组成了家庭,生活在一起。

  他们成为人类的祖先。

  他们拯救了世界。

  但他们生育的孩子,三个中便有两个是残疾。

 

 

  六、血的海

 


众人在听了海洋王的最后一个故事后,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转眼便痴痴地去看那海洋,觉得它猩红的颜色,的确有几分可疑。

  “孩子们的血,大人们的血,这么多年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啦。”海洋王重重地叹息。

  “啊呀,可不是这样的嘛!”大家齐声尖叫。这时四面八方又响起了朝歌的喧嚣。不知道这怪物为什么也来凑热闹。

  “就是啊。怎么说呢?这是年轻的海洋,又是年老的海洋,而不是人们早已习惯的那个古老得像个慈祥婆婆的海洋。它靠上一代人的鲜血来维持,靠下一代人的鲜血来滋养。它怎么会轻易关闭掉呢。”海洋王只好这样安慰大家。他是一个很懂得心理疗法的水栖人。

  那些听海洋王讲故事的孩子,此时的面部表情活像大人。海洋王从他们的脸上,感觉到未来像一把海草。

  他心头一懔,便转身游开了。

 

 

第二章 一二的海洋

 

 

  一、蓝色的向往

 


这衰落的水栖人族群中的一个人,不相信海洋将要关闭的先知预言,他以为有着另外一个海洋,那里的水是蓝色的,而不是红色;在那个海洋中,没有海荒的发生,食物要多少有多少;在那个海洋中,居住着成千上万的人类,他们人丁兴旺,繁荣昌盛,长命百岁。

  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他对周围的人说,应该去寻找那个海洋,这样,水栖人才能得到救赎。

  他的话引来了一片哄堂大笑,把死寂的海水都笑得跌荡开去了。

  “疯子,哪里有什么蓝色的海洋呢!”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古怪的人哪。”

  “异想天开的傻瓜。”

  “吸像石导致的幻觉!”

  “还救赎呢!还是先救救你自己吧。”

  说有蓝色海洋的这人很不服气,便与族群中的伙伴争执起来,吵得不可开交之际,便发展成了斗殴。他势单力薄,被打得鳞脱甲落,鳍折鳃破。

  此时,姗姗地游过来一个身体轻巧的人,是海洋王的一位心腹,看见此番情形,心中不禁滋生出一阵警觉,便让手下把打群架的人都抓了起来。

  经过一番询问,他便把别的人放走,仅留下宣说有蓝色海洋的那家伙。

  “你叫什么名字?”

  “一二。”

  “一二,告诉我,你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呢?”

  “我的大脑,是大脑这样告诉我的。”

  “你的大脑?你有大脑?”

  “是的。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种美丽的海藻,它发出诱人的气味。我高兴极了,便把它一口口吃掉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昏噩了一辈子的脑袋忽然就前后摇摆起来,一层遥远而新奇的感觉电流一般传遍了全身,我的脑海中顿时产生一种顿悟般的清醒,我的眼前出现了-片蔚蓝色的美妙波动。那真是世上最最不可思议的景致啊。我忽然明白了我看到什么了,也弄懂此生我要做什么了。”

  “那不过是你的幻觉。可怜的一二哪,你大概误食了一种毒藻。”

  “我觉得,那不像是幻觉。”

  “你睁大眼睛看看四周,看那是什么?”

  一二闻言,便回转目光朝四周看去。他看见了满目的红色海洋,闪烁着热腾腾的万丈赤焰,正是他们这一族自古依存的连续时空。他一阵极度的心伤。但他摇摇头,固执地说:“不,在这个海洋之外,还有一个蓝色的海洋。如果我们找到了那蓝色的海洋,我们的族类将因此得到拯救。”

  “万分可怕的想法。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拯救的?”这起事件,很快报告绐了海洋王。他十分吃惊。惟有他是清楚水栖人的真实命运的,但他并不希望别的人知道。

  “这事你怎么看?”他不安地问那心腹。

  “当然是幻觉哪。但是,这情况很不寻常呀,说不定会引发连锁效应。如果大家都产生了幻觉怎么办?因此这可能是反叛的前兆。嘿,他说那幻觉是来自他的大脑哪。”

  “他的大脑!这多么危险呀。”

  “不就是脑袋的事么。砍掉它,很简单的事情。”

  “不行,那样的话,人们就该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了。我,作为海洋王,不愿意背上暴君的骂名。”

  “真的是圣主啊。那就设法让他转变看法吧。”

  在海底,让一个人转变看法的办法无非是让他脱水。然而,叛逆者一二的意志,反而因此愈加坚强了。他被折磨得浑身青紫,却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也坚持说有蓝色的海洋,称那是水栖人生存的惟一希望。

  折磨他的人也累了。

  而一些人甚至开始同情起一二来。

  末了,连海洋王也惧怕了。

  “也许,这样下去,的确会有更多的人向他学习的。”他说,使劲嗅了嗅红色海洋中发出的腐气。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气息了。

  但他仍不愿处死一二。那样太便宜他了。

  他决定把他放逐,让他通过艰苦的劳作好好思过。心灵的惩罚才是真正的惩罚。

  他发出指令,把一二放逐到一个遥远的海沟中,让他去做“补天”的工作。那里集合了许多像一二这样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永远不想再看到这讨厌的家伙。不准他再说蓝色海洋的事情。如果他再这样讲,我也就不能为他的脑袋做担保了。我一定说到做到。”海洋恶狠狠地语告自己的心腹,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的闷闷不乐。

 

 

  二、冷酷的东方之海

 


一二来到遥远的海沟,那是一个明亮得让人的眼睛都要瞎掉的地方。海洋中哪里有“天”呢?所谓“补天”,不过就是用鱼虾和人类的尸体填充海沟,据说等到填满了,便可以阻止海洋的关闭。但为什么要叫“补天”呢?谁发明了这样的说法呢?这中间的玄妙却是寻常水栖人不懂得的,也许只有海洋王才能明白。

  因此,他们只是不断地填下去,但那些尸体马上便被致尸鱼吃掉了。他们又卖力地重新填人。海沟永远也填不满,但总有东西可供填下去,尤其是死人,最近简直是太多了。

  一二干了两个平潮期,看透了这里的荒谬,便逃跑了。他能够逃掉,在于海沟中是不设看守的,全靠大家自觉,而海洋王也自信他的囚犯都能自觉。的确,大家“补天”的时候也真的十分自觉,毫无别的想法。一二是第一个逃跑的。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全一己之命,而是为着他的理想,为了救赎全人类。怎么,有些可笑?不,一切都正因为他脑子里蓝色的海洋在筛子般哗哗作响。

  觉醒的一二孤独地开始寻找蓝色海洋的征程。的确可能是,他的某个记忆模块被偶然地打开了,远古遗留下来的禁忌密码一下子都被破解了。他是水栖人,与古老的陆生人有着进化谱系上的联系。他仿佛看到,奇形怪状的祖先们带着一家老小,正在蔚蓝色的大洋边嬉戏,海浪,沙滩,仙人掌,多么的美丽!这使他既喜且悲。他试图回忆更详尽的细节,却不行了。

  他只好凭自己那一分微弱的感觉去寻找。

  他先往东方寻了过去。

  东方的海洋,是一片冷酷的鲜红色。那里的海荒,也是最严重的。海幕在那里,显得格外的孤傲,严峻地封锁着一切。而海洋却僵硬板结,看不出流动的迹象。

  一二在这死气沉沉的水里游了很久,才来到东方之海的边缘,看到了残存的人类。那是形体萎缩得要努力辨认才看得出入形的老年人,当年海底种植族的后裔,仅剩两千多人了,如今什么事也干不了,正在海底坐等死亡的来临。

  “听说过蓝色的海洋吗?”一二急切地询问。

  种植族的后裔们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露出麻木呆滞的神情。他们不久前还在播种植物。但具体种的什么,是嘉荣还是木莘,是海桑还是红树,现在连他们自己也忘得一千二净了。

  一二连问了三遍,才有一个人抽动背鳍缓缓地说:“你说什么?蓝色的什么?”

  “蓝色的海洋!”

  “什么的海洋?”

  “蓝色的,蓝色的海洋!”

  “啊呀,瞧你说的呀。你这么年轻,怎么竞糊涂了。这个我们其实都知道呀,海洋自古是红色的嘛。我们这些人,都在这红色的海洋中度过了一生。”

  “不,存在着蓝色的海洋呢!”一二朝凑近他的耳边大嚷。

  “怎么可能呢。”

  “是啊,我当初也说:怎么可能呢?但是,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明白了这个,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那人听了一二的话,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掉转头去,与其他老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末了,另一个更老的家伙对一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