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迅速适应着全新的环境。很快,一切又恢复到深渊中的常态:吃人和生育。由于有了金属圆球的庇护,一切更加安然而和谐了。但这就是海底城所要带来的一切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惟有危虫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像是看破了事情的实质,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这足个圈套呢。”他说。

  我虽也对海底城有些失望,却出于自尊,不愿与他理论。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带着岣蠖,在海底城中好奇地四处周游。

  我直觉到,这城池虽是空壳,却仍然藏有待揭之谜,关系到我们在海洋关闭之前,如何度过世界末日的根本问题。“轮盘”引领水栖人来到这里,定有着特殊的用意。作为全人类的首领,我的使命便是去探究这世界的谜底,找出海底城之于水栖人的真正意义。我的任何一个发现,都将在岣蠖身上体现出它的价值。

  此时,岣蠖又长大一些了。他将是未来的海洋王。我固执地认为,海底城,假如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归宿,却一定是为着蜘蠖而预留的。

  这也便是妨姹所预感到的么?

 

 

  五、谁的居所


我决心要使蜘蠖尽快熟悉海底城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确信这是他未来的王宫,是人类重新统驭海洋的出发点。左手上长着一双眼睛的蛔蠖将是实现救赎的关键人物。我们据为新巢的球体其实位于海底城的边缘一角。从这里望出去,组合成庞大海底城的无数圆球层层叠叠地排列着矩阵,一直延伸到海幕那遥不可及的脚下。球体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起一个醒日的标志性建筑,大部分表现力一种高大的菱形塔式结构,闪射出暗红色的微微冷光。所有的球体和菱形巨塔之间都由金属的圆形管道相联。这管道外观设计得十分简洁,内部却极为宽敞,可以容纳很多人和物体同时通过。我和岣蠖游进去后,宛如置身于巨鲸的腹中。

  管道中铺有废弃的金属长轨。管壁有一些部位是用特殊的透明质材建造的,但其余部分并不透明。有的地方已经朽坏破损,通过裂口,大量海水涌了进来。

  那么,这球体与管道,以前是不是与海水隔绝的呢?这是我的猜想。经年生存于水体中的水栖人,对于任何中空而干燥的世界,并没有感性的认识。

  我和蛔蠖沿着管道,向最近的一座菱形塔游去。管道中有不少底栖动物安家落户,藤壶和贻贝爬满了内壁,船蛆、海笋、跳虫和石蛏等钻孔生物,把城体打得千疮百孔。另外还有海绵、水螅、涡虫和实螺,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形状与海底城外的不同,主要特征是庞大得惊人,一条才女虫便相当于两个水栖人的身躯,因此常常会造成交通的阻塞。我不得不大力驱逐这些拦路者,有时也将之杀死。蜘蠖则对这艰难危险的探索似感勉强,满脸的愁苦。

  行进中,偶尔可见孤单的“轮盘”飘然而至,划过我们的身旁,径直去到远处。这东西此时似已成为人类的陌路人。忽然,管道变得更加开阔了,如同本身便成了一处绽放的海湾。管壁上生出一个按一个的巨型疣瘤状物体,向外海突出。我带着岣蠖好奇地钻人一个,发现里面竟然是明亮而空敞的广场。

  广场上堆积着垃圾废料和有机碎屑,水丘一般耸起,上面聚集着密密麻麻的海洋生物,大部分是一种胶冻状的白色虫子,以及腐烂皮肤般的淡绿色菌席,拥挤得不留~点空隙,人看了便心里发怵。那白色虫子,是一种蠕形动物,体表长满细密的横环,以体内的液压来进行蠕动,平时潜居于海底,以软泥和腐物为生。

  在垃圾和虫子中间,我们发现了零零散散的骨头,不知是何种动物所遗。有断裂的肢骨和股骨,也有破碎的头骨和面骨,其模样倒有些像是人类了,但没有一具完整成形的骷髅。在这些零乱的髌骨旁边,还躺着一些四分五裂的金属物体,有的像是八足的海蜘蛛,有的像是披甲的斧釜龟。离开这个广场,我们又钻进另一个瘤状物,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近似海盘车形的异状空间,地面层层叠叠地堆垒着成千上万座灰白色的半球形金属小丘,体积比人体略大,每个小丘前竖有一座三角形的金属碑,有的已经倒塌或断裂。被贝类覆盖的碑体上,隐约地攀爬着奇奇怪怪的断续纹路。我们不知这便是文字,也不知这便是海底坟区,默默看了一阵,便黯然离去。其实,坟墓的事情,尸虺当初是提起过的呀。

  在另一个巨型瘤体中,我们发现了金属的复杂网状结构,曲曲拐拐,回转无穷,脐带一般,连接着大大小小的残破器皿,几乎都是不规则形的。金属、玻璃和玻璃纤维的碎片随着涌潮而荡漾不休,却被封闭在了这个腔子里,无法与外海交流。气氛因此是使人窒息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长方形酌合金盒子,以及一些像是面罩、导管和浮筒一样的东西,则已经高度腐蚀。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尸骨。这些骷髅,不像是正常的人类,而更若一些不成功的实验品,有的,两个头颅粘连在一起;有的,双手长出了二三十个指头;有的,身躯庞大得不可思议,使我联想到神秘的海底巨人。

  我们看得害怕,便离开瘤体,惊疑着继续前行,不久便来到那座高耸的菱形巨塔之中。此处的空间是更加的宏大了,大概能让数十万人置身其间,举行盛大的集会。这里弥漫着朦胧而阴晦的光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巨塔也多处破损了,从诸多呲牙裂嘴的罅口处,海洋的红光凶险地溢人。在巨塔的顶端,嵌有数万个整齐的蜂窝状结构,中央附着一个椭圆形的金属盘,盘面上钟乳般嶙峋地垂下来数百个红色巨型金属立方体,光溜溜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生物依附。每一个立方体的底部逐渐收缩为纺锤形,从其尖端又分岔出上千个锈迹斑斑的条状支架,瘦瘦地呈放射状向四周伸展。每一个支架上,又嵌有边条或桅杆似的物体。我看见,就在这些边条和桅杆上,零零星星地树叶一般悬挂着一些“轮盘”o这金属的柱体仿佛正在害着一场大病,间断地嗡嗡作响着呻吟,一些部位偶尔闪射出黯淡的红光,一副垂死者的模样。随着光焰耀动,就有强烈的电击感袭向我和岣蠖,仿佛是万千条电鳗在一起释放能量。我们头昏脑胀,恶心欲呕,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飞翔的冲动。

  不时,有“轮盘”从支架上脱落,在水中痴痴地静呆了一小会儿,便缓缓起动,然后飞快地沿着管道逸去。这时,又有“轮盘”从远方来到,减速后便附若在支架上,像是远行的游子回家休息。

  我和岣蠖迷惑不已。从破损的缺口处看出去,见菱形巨塔也不是海底城的中心。远远近近,还有许许多多的球形物和菱形塔,以及密密麻麻的不规则树状金属突起,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海底森林。海底城大概是没有中心的。

  “这莫名其妙的海底城到底是谁建造的呢?”忽然,峋蠖冷冷地发问。

  “大概是那些最先下海的陆生人吧。”

  “为什么要建造这样古怪的东西呢?似乎是多此一举。”

  “怎么多此一举呢?这样就更安全一些。至少,不用担心大海鼠的袭击。”

  “大海鼠的袭击?面临更大的灾难,你还在想这种事情,真是可笑。”

  “是的。”我干巴巴地回答,感到浑身的水分正在丧失。

  “可是,你说的那些最先下海的陆生人,最后也都死了吧。不管怎么说,这神奇的海底城也不能保护他们。”蛔蠖竟奇怪地一脸幸灾乐祸。

  “不要乱说啊。也许,他们还活着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又想到那些携着明亮火烛、穿行时间深谷的怪人。

  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亿万双眼睛正在海底城外的波涛间明灭不定,朝着我和蜘蠖好奇地窥视。

  “总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这里的真资格居民。”岣蠖淡淡地说。他似乎没有发现那些眼睛。

  我着急地想回答:其实就是我们呀,更确切来说,其实就是你呀!却见拘蠖脸上一块肌肉海蚯蚓一般跳动了一下,似乎他心里正在起着某个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念头。我的话到口边,便裹住了无法说出。

  岣蠖这时缓缓地把左手举到了自己的脸前,手上的眼与额上的眼彼此对视起来。

  蜘蠖满脸阴霭密布。他像一个妖怪一样看着自己。父子俩陷入了久久的沆默。

  “轮盘”就在身边缤纷来去。对于它们是否真的代替了赤瘿和蚺遗,成为命运的新指示者,我开始感到怀疑。它们的这个关子,似乎卖得太大了一些。它们至今没有给出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有意义的解释。就算是“神”的使者,也太故弄玄虚了吧。

  或许,“轮盘”并无灵异,它们自身也陷入了命运的迷局。这些像是上好了发条的机械家伙,只是按照早年制定的程序有规律地返回故园,补充能量,然后周游于汪洋大海,寻找幸存的水栖人,再把迷失方向的人类带回海底城。“轮盘”并不知道这世界早已死了,还在忠实地执行着主人交代的使命。然而,如果说召唤我们来这里竟是“轮盘”的一项任务,那么是否可以认为,那些海底城中的原住民,早就盘算好了今天的这一切呢?

  如此,海底城就在另一层意义上仍然活着。或者说,海底城死了,但它的灵魂,已然附体在我们这群水栖人的身上。我们正是海底城旧时主人的嫡传后裔呀。

  也许是感知到我的思绪,城外水域中的那些眼睛哗地一声如海蝴蝶一般散去了。

 

 

  六、十字架与“明天”


菱形巨塔的边壁上也有瘤状物的突出。我与岣蠖钻了进去,发现里面仍是空荡的穹形腔体,围住下方的“海湾”——中央广场,却要比管道瘤体中的广场略小。广场本身即是宽阔的平原,上面分布着几百个锈蚀的金属环形山口,中央最大的山口底部升起一个圆锥状的巨型突起物,状若深渊中昀超级蘑菇。我带着岣蠖好奇地游近,便感受到了它辐射出的一股阴森寒气。海洋的炽热在这里不复存在了。我们游人环形山口的碗状腹底,从下往上观察,就能看到,在拢簇上升的开阔金属壁面上,以圆锥物为中心,爬满了密密麻麻镂刻成的阴阳纹饰,这图形似乎是与那金属的山体一并铸就。

  壮观的画面当初也许是被保护于与海洋隔绝开来的纯净空气中的,但到了后来,海底城破裂了,一切就都受到了水流的侵蚀。不过,大概因为使用了特殊的制作材料,腐蚀程度并不严重。此时,金属壁面上爬满了茂密的深海植物,主要是一种叫做嘉荣的巨型海草,花团锦簇,艳丽似火。透过植物的缝隙,能够看出画面大致的轮廓。

  不知名的画师没有描绘出任何一种能与海底城相印证的建筑,什么金属圆球啊、管道啊、巨塔啊,在画面上都找不到形迹。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情形。

  那是我此生无法企及的陌生失落世界。

  画面上有许多直立的奇异人形动物。这些被永远凝固在坚壁上的人类长得与我们有诸多不同。比如,他们是没有鳍和蹼的——这正如同我曾经遭遇过的深海幻影,那在时间深谷中逃难的人群。他们的两腿仿佛不是用来划水和摆舵的,而是笔直地支撑其身躯伫立在平展无波的地面上。

  这是否便是水栖人演化之前的祖先——那些陆生人呢?他们便是这城池的实际建造者吧?

  画面本身无法让人感受到大海的波涛起伏。奇异的平展地面因此颇值得怀疑和想像。它使我想起赤瘿让我回忆起的奇异世界,以及尸虺曾经述说过的陆地景观。

  画面上酌怪人与裸体的水栖人相比还有一样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全都身披一层五彩轻柔的异样表皮。

  保存得最完好的,是画面左部簇拥着的一大群表情丰富的人类,其前方站立着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右手挥舞一面旗帜,左手持一把水矛似的东西,微微向右侧转过头在呼唤什么。而在她的左边,站着一个男人,左右手舞动着短促的金属器物,凶神恶煞也似地在呐喊。在女人右边,也有两个男人,头戴冠状物,手持冒烟的金属杆棒,双目铮铮发亮,显露出大海鼠一般的凶悍神情。

  女人足下一左一右躺倒了两个男子,看模样已经死去。他们身上的柔软表皮也被剥开来,露出了肌肉和内脏,就像是在等待着被人进食。看着这尸体,我不禁流出了口水。赤瘿果然是对的。早先,人类的确是互食的。我便在心底称这画幅为“美食引导人类”。

  而处于真正中心位置的,正是那个女人。这么一想,我便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恐惧。进—步观察,发现图画上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容。就在左右两厢的角落,作为背景的装饰,还描绘有烟云笼罩的庞大城池,却与海底城的形状迥异。我急忙带着岣蠖游动开来,浮上金属圆锥物的顶部,从高处审视这画幅的全景,这才知它端的惊人。

  画面上的巍峨巨城是由一道长长的围墙环绕起来的,那城墙每隔一段,便从墙顶上升起一座驼峰般的塔楼,如若沙蚕身上的疣瘤。城池中伫立着无数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密密麻麻皆为灰色的立方体,在一些建筑物的顶部,覆有黄色的琉璃瓦,如诲底森林般闪耀纷呈。

  画师也留下了一些旷然的地方,直觉之中,那便是传说中的天空吧?只见空中和地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小小金属甲壳,长着尖锐的脑袋,具备流线型的身段,在巨碑般的建筑物之间穿梭和游动。

  在建筑物的后面,云蒸霞蔚着的,是各种植物和动物,是我从未见过的。城池、长城、高楼和生灵,都果点般盛放在个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内,仿佛正在痛苦地挣扎,有的则透过一条隧道往外窥探。

  对于这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我无法为之命名。

  在这一切壮观景象的上方,飞行着无数金光闪烁的滴溜溜圆球。

  位于世界中央的,是两个翱翔着的、手持号角的有翼生物,在他们身旁,一群长着茂密胡须的像是人类的家伙,举着宽阔的绿色树叶,仿佛已经冉冉升人了高空。一望无际的地面上,一支像是殉难者的大队伍正在缓缓蠕动——这使我想到了水栖人的迁徙。

  就在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的脚下,完全是一片狼藉,四处扔弃着破碎的王冠和断裂的纹章,方块字和线装书也失落地,乱七八糟躺着许多尸体……队伍中贯穿着一条长长的、不知用何材料做成的紫色带子,人群中飘扬着无数面如海水般红艳的旗帜,旗面上统统绣着一种张牙舞爪的海蛇状动物。在这群人的头顶上方,悬垂着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十字架,正在闪闪发光。这光芒是地面死尸的鲜血映射出来的。卜字架慢慢浮动着,贪婪地舔食这甘甜的液体。

  这陌生的十字架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蚺遗在世时说过的一些话语,仿佛都与眼前的这一幕相互印证了。这在我心头激起了平生所不曾有过的兴奋,连初次性交和吃人也不能与之相比。我顿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以及所做的一切,早先都偏离了最紧要的方向。

  但这图画就是为了今天我的到来而预置的么?

  我不禁转眼去看蚼蠖。蚼蠖把左手举了起来,正用掌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血淋淋的十字架。

  不,确切来说,是在看那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以及她足下躺倒的死亡男人。

  蚼蠖的痴迷似有自怜之嫌,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被朦胧迷幻的水晕所罩,好像置身于超现实的世界。他成了这图画的一部分。

  “喂,你用那多余的玩意到底看到什么了呢?”我忽然觉得蚼蠖的存在是对我极大的挑战,遂心怯而不服气地向他大声喝问。

  “我看到了我们的明天。”海洋王的儿子格外冷静地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那其实是我们的昨天啊。”

  “不,是明天呢。”这一回,蚼蠖戏谑地看着我,又一次朝前扬起左手。掌中的眼睛闪射出一道轻微但锐利的寒光,在我心头搁下一片森然的凉意。海洋的灼热顿时消减了。

  “喂,你真能看到明天?水栖人还不曾有过能看到明天的呢。”面对自己的孩子,我强作镇定。

  蚼蠖便收回了闪烁不定的手掌,把它置于身后,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七、蚼蠖


这时候,海底地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震响,我心知那是海洋关闭前的又一轮躁动。这暴怒的海雷滚滚不休地钻入水栖人的骨髓,像要把我们从分子结构的水平上碾磨个粉碎。古老的建筑物摇晃着似要倾覆。所有的“轮盘”都从支架上纷纷脱落,疾疾从破口和“海闸”处钻入大海,落荒而去。

  我心惊胆战,蚼蠖却如痴如醉。图画上的女人仿佛在格格“快走!”我急忙拉住他,匆匆离开这险绝之地,回到我们据为家居的圆球。

  这次旅行使我们心灵受到的激荡,很久都不能归于平息。

  好在生活又平稳地继续下去。人口不断地增加。一个地方住不下了,我便引导水栖人进入更多的空置圆球。然而,我却不敢把人带进那座装饰着神秘图画的菱形巨塔。

  文明的延续无法驱逐心中的忧虑。海底城没有让我快乐起来。每一天,我都惦着那透过腐朽时光的黯淡重幕发出异彩的十字架。

  从菱形巨塔那里归来后的最大变化,发生在蚼蠖的身上。

  他一天之内变成了沉默不语之人。连我向他问话,他也不作回应。

  我觉得自己与妨姹所生育的孩子,正在蜕变为一种陌生的海底生物,有点像是神秘的海豆芽,虽无力量与凶猛的海兽抗争,身体中却蕴含了数亿年生存积累的奇异智慧,此刻这智慧正在一点点苏醒和释放。蚼蠖是受了菱形巨塔中立方体红光辐射的蛊惑,还是被那含意诡秘的图画尤其是那十字架般的女人或者女人般的十字架迷住了心窍?

  这倒有些像小时候的我。但是,仍有许多不同。总体来讲,岣蠖的觉醒似乎更具有明确的指向性。

  他再也不去找同龄的女孩子嬉戏。他对族群中的女人一天天丧失着兴趣,甚至与他母亲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一一与发育中的寻常水栖孩子不同,蚼蠖似乎从来就没有对妨姹有过企图。

  但他与危虫倒是愈发亲热了。蚼蠖会花上很多时间去危虫那里玩耍。危虫教他擒虾捕鱼,教他捉拿海兽,教他水矛格斗之术。那孩子聪明过人,一点拨便什么都会。

  危虫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也忘记了这水栖人族群的存在,只是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全心全意育化着蚼蠖,仿佛要完成他毕生的真正使命。

  总之,就是这样的尴尬情形。虽然是海洋王,虽然是孩子的父亲,对于蚼蠖的成长我却一点也插不上手,这让我气急败坏,却又没有办法。

  逐渐地,蚼蠖的行为更加离谱了。比如,他很喜欢与那些注定短命的“食物”打堆厮混。那是比他还小的孩子呀,他们亲密无间,友爱有加。常常因为与孩子们游戏在一起,岣蠖甚至也几乎被误认为“食物‘在收获季节差点遭到捕杀,最后还是他那手上的眼睛提醒痈疽这是谁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蚼蠖的食道仿佛是发生了奇异的病变,他自称对吞咽肉类产生了困难,而只能进食柔软的植物。这影响到他身体的正常发育。他的体形比起同龄孩子来要瘦小许多,看上去简直可以说是猥琐,哪里像是海洋王的后代!

  不食人肉的水栖人,总之是可怕的异种。

  令我恐惧的是,人类的禀性,或将在下一代身上消失。文明将无法传承。

  这或许也是那菱形巨塔导致的后遗症吧。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奇异的辐射能量。但为什么仅仅对孩子产生影响呢?

  妨姹却镇定自若,不当一回事。

  ”没什么啊。蚼蠖这孩子,他大概是新人类吧。他所要得到的一切,与我们希望他得到的,总之是不一样的吧。“她说。

  ”可是’总是让人不安。“”这是海底城注定要带来的变化。你不是希望看到变化吗俨“毕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呀。”

  “我的海洋王啊,你要冷静一些。这世界已与昨日不同了。”

  “既然它已变化,我又怎么能冷静得下来呢?”

  “因为它的变化是我们这些人无法想像的,我们年纪大了,想去适应也适应不了。但孩子们却是可以的。”

  海底城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妨姹。我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女人,心想,如此下去,她大概是要成为海仙的吧。

  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串幽灵般的人语“可不要遭遇水鬼。它会吸食你的脑髓!”

  “巨人和沉没的世界,在哪里啊?”

  “海中因布满汞砷铜铬,而红艳堵塞,灵魂将无法进入九曲轮回尸”血光之灾,将如约来临!“”核火已经熄灭了,海火却越燃越烈!“这声音来自深海。我惊惧地看过去,却没有见到蚺遗。我只看到一只巨大的分节谜虫,摇晃着从口畔伸出的一对末端长有很多短刺的长管,摆动着附有宽圆形甲胄的桨状尾板,从海底城的裂缝处一闪而过。

 

 

  八、回光返照


又过了一些时候,水世界出现了更多的变化。海洋关闭的迹象是愈发的彰显了。

  尽管是隔了金属的屏障,居住在海底城废墟中的人们也经常听到远处传来奇异动物的鸣叫,那声音竟是”尸虺、尸虺“。喙怪去看个究竟,见是一种叫做朝歌的深海怪物。这东西一只眼睛,一个脑袋而有三条身子,躯干由五十五个背甲组成,体下长有十二只又大又肥的肉足,头部有六对附肢,腹部平坦,雌雄同体,善于海底行走。它每次叫唤后,大洋中便定有巨灾发生。

  不久后,大家便看到,远远的海幕上扯动起一层毛茸茸的白光,入眼便心里烦恶。白光很快以人一样的站立姿势飘摇到了海底城,在一个个球体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绕行。

  那是裹挟着无数生物残片和金属碎屑的浆状海流啊,它又黏又稠,不少水栖人被它扫击,都呕吐起来。

  这时,圆润的水体便开始发疯般旋转,水层中出现一个自上而下的巨大空洞,直径达数百海里。

  空洞中,刮起了直上直下的大旋风。来不及逃回圆球躲避的人们,都一个个被吸走了。

  在海水的密度跃层中,骤然掀起了振幅达一千公尺的连续大浪。海底骇人地摇撼起来。地壳似要被整块地揭去。

  好在,金属圆球以其坚韧之躯,阻挡了水波的狂烈冲击。

  忽然间,”轮盘“又纷纷从城中冲出,还有更多的”轮盘“正从深海中往上浮,成千上万,围着那大旋风,舞成一个圈阵。

  其中几队”轮盘“旋又离开,驰骋到居住着人类的几个球体周围,像是卫兵般依依环绕,颤动着嗡嗡作响,周身发出有节律的红色强光。

  说也奇怪,在这光芒的机械映射下,那风浪慢慢减弱了,人们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平定下来。在天翻地覆的过程中,惟有海底城仿佛被一个防护场遮蔽,成了惟一安全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海底飓风平息之后,人们战战兢兢出去观看,只见在目所能及的所有区域内,偌大的海底难看地四分五裂,缕缕热液和岩浆滚滚上涌。纷纷扬扬,点点滴滴,被煮熟的都是鱼虾和人类的断肢,其间竟也有一些”轮盘“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