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驶进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大门。他做好了准备,迎接即将面对的、陌生的未来派主校区。他的车沿着托里皮内斯路向前行驶。十字路口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但是没了红绿灯和停车线。交叉行驶的车辆以一种顺畅而又让人心惊胆战的方式顺序通过。总有一天我得写一首轻松的小诗,《汽车生活的秘密》。车子停下来只是为了上下乘客,他从未见过有车辆因为别的原因停在路上。那天在沙漠里,他的车子也是立刻掉头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荒野中。但当他重新回到路上时,另一辆车已经在等着他了。这些家伙总是在运动之中。在他的想象中,它们可能是在绕着整个县的区域转圈,永远处于运动中,让顾客无需等待太长时间。但到了晚上,生意减少了,它们会怎么办呢?他的诗会以这个为主题。有隐藏的车库或是停车场吗?除此之外,还应该有修理厂,至少是备件站。也可能它们根本不需要修理。他产生了一种想法,很有诗意,同时颇具未来主义色彩:或许,晚上生意稀少时,它们会躲在什么地方睡觉,或者它们能组合起来,像日本人的变形金刚玩具,变成货运卡车,运输那些空中特快专递应付不了的大物件。
不管他的猜测是否正确,反正校园北部的旧停车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育场和几幢卡片房式的办公楼。罗伯特让车子在老校园附近停下,他下车的地方离原来的应用物理和数学系不远。
“一切都变样了,连老房子还在的地方都大不一样了。”说真的,这地方比他记得的七十年代的校园更空旷。
“别担心,教授。”谢里夫仍然只以声音形式存在。听上去,他像是在对着一本宣传册照本宣科,“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不同寻常,比加州大学系统内的其他校区更为现代化。大多数建筑是在玫瑰峡谷大地震之后重建的。这是官方提供的视点。”突然间,建筑物一下子变成了坚固的混凝土结构,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罗伯特挥手赶走虚拟的叠加图层,这一手是胡安教他的,“别搅乱我的视线,谢里夫先生。”
“对不起。”
罗伯特向东穿过整个校园,一路上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体育场上,激烈的运动和上世纪七十年代差不多,有人在玩橄榄球,还有人踢足球。罗伯特从来没参与过这两项运动,但圣迭戈分校有一件事早就让他刮目相看:在这儿玩球的学生,到了别的学校,至少算得上半职业选手。
再走近点…经过他身边的人看上去都挺普通。眼前是熟悉的双肩背包,网球拍的手柄枪管似的从包中伸出来。
很多人都在自言自语,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做手势,或是冲着看不见的敌手竖起中指。罗伯特向来瞧不起煲手机的人,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些家伙比费尔蒙特高中的孩子更令人侧目。想象一下,某个家伙正在走路,突然间停下,一按自己的腰带,然后开始和空气说话。真是傻透了。
重获新生的罗伯特极富数学头脑,他情不自禁地开始统计眼前所见的一切。没过多久,他就注意到了过去那个罗伯特可能会忽视的现象:这地方虽然有很多年轻大学生,但上年纪的人占的比例也不小。十个人中至少有一个看上去很老,估计和罗伯特的真实年龄差不多。而三个老人中起码有一个显得非常精干,充满活力,这些就是所谓的二十一世纪“活跃的老年公民”。还有些…他花了点时间才分辨出了那几个现代医学的完全受益者。他们的皮肤绷得很紧,步伐十分有力,看上去完全是年轻人。
随后,他看到了最令他振奋的景象:一对老家伙朝他走过来——手里都拿着书!罗伯特真想抓住他们空着的那只手,和他们跳一支欢快的舞蹈。经过那两人时,他朝他们露出满面笑容。
谢里夫承认,如果随便走进一间屋子,哪怕是校园里的书店,都无法确保能看到真正的书。“希望最大的是大学图书馆,教授。”
罗伯特沿着一个缓坡向下走。桉树林比他记忆中的茂盛得多,已经干枯的花瓣随风起舞,树枝和树皮的残骸在他脚下啪啪作响。前方传来了唱诗班的歌声。
随后,透过树丛的缝隙,他看到了盖泽尔图书馆。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柱子上爬满常春藤——不是虚拟景象。他走出树林,默默地注视着它。
谢里夫的声音冒了出来:“教授,请走右边这条路,它通向主——”
罗伯特记得这条路。但谢里夫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喂?”
“哎哟。只好绕着走了。一群唱歌的家伙堵住了主入口。”
“好的。他们在唱什么?”
谢里夫没有回答。
罗伯特耸了耸肩,接受了看不见的向导的建议,绕着图书馆走到其北面,来到过去是停车场的地方。图书馆矗立在他的眼前。他还记得建造它时,有人批评它是“昂贵的大白象”,“我们被外星人入侵了”,等等。它看上去的确像是来自外太空的东西:悬空的六层楼面构成一个巨大的八面体,底部中央向下伸出的柱子孤零零地撑在地面,另有几根五十英尺长的大柱子围在四周,支撑着整个建筑。在罗伯特的年代,它是一座混凝土加大面积玻璃幕墙的综合体。现在,攀缘植物已经爬到了第五层,遮蔽了混凝土结构。图书馆仍有天外来客的气质,但更像是一座古老的宝山,柱子则像大地上生长的绿色植物。
歌声更响了。听上去他们像在唱《马赛曲》,夹杂着旧时学生抗议时常有的口号声。
他已经走进了悬空楼层的下方。罗伯特抬头看着第四、第五和第六层楼面的底部,想看看这些地方是否也被常春藤覆盖了。
奇怪。每层楼面底部边缘的形状仍然和以前一样,但混凝土上嵌入了一条不规则的亮线。在阳光下,线条如同石雕中镶嵌的银子似的闪闪发光。
“谢里夫?”
没有回答。我该去查查原因。胡安·奥罗斯科几乎可以在下意识中完成这种搜索。接着他笑了:银色嵌条其实是个玩笑,故作神秘——如果能查到什么解释,它很可能就是这么说的。圣迭戈分校一直盛产这种奇特的校园艺术。
罗伯特走上通往卸货平台的台阶。看起来,这是进入图书馆最直接的方式。墙上有一行褪色的警示语:“闲人免入”。进货门关着,但旁边有扇小门微微敞着。他听到门里传来奇怪的、类似电锯的声音。这是木工房吗?胡安教过他如何使用全视系统的默认本地视点,他试着摆了摆手。什么也没发生。他又做了个动作,有变化了:哎哟。卸货平台上张贴着醒目的“禁止进入”的标牌。他向上望去,主入口应该就在上面。全视系统显示出一个紫色的脉动光圈,还有歌声,配合着脉动的频律。音乐上方飘浮着一行字:打倒升级图书馆项目!现在,他同时听到了系统传送的和远处传来的两种声音。音乐声听上去和噪音差不多。
“发生什么事了,谢里夫?”
这次他听到了回答:“学生在抗议。从正门进不去了。”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揣测如今的学生会抗议些什么。没关系。以后再调查吧。他走近那扇微开的门,顺着门缝观察昏暗的走廊。除了大量虚拟的警告和规章制度之外,他没发现有什么实际的东西阻断走廊,但刚才那种奇怪的电锯声盖过了音乐:刺耳的、时断时续的撕扯东西的声音。
罗伯特踏上走廊。
12 过去的卫士和未来的侍者
从一开始,老头帮的集会地点就是盖泽尔图书馆的六楼。温斯顿·布朗特利用他多年来在艺术文学系积累的关系搞到了这个特权。过去,他甚至还在这儿的职员休息处拥有一个舒适的单间。当时正值玫瑰峡谷地震之后,那帮面向未来的年轻天才突然对新技术产生了怀疑,所以,任何敢于冒险登上高楼的人都有机会分到空房间。
成立的最初几年,帮里大约有三十名正式会员。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员的构成也在不断变化,但多数人都是世纪初的教职员工。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退休,或是被辞退了。
到了现在,老头帮的规模已经缩小许多。布朗特本人也离开了,因为他发现留在里面已经无法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他将重建职业生涯的赌注押在了费尔蒙特的老年教育课程上。那个叫奥罗斯科的男孩无意间给他指出了一条诱人的捷径:反对升级图书馆的抗议活动。老头帮的核心层正适合担负起这个任务。核心成员也就是剩下的全部会员。但这也挺好。
汤姆·帕克坐在玻璃幕墙旁边,跟布朗特一起向下瞅着抗议者。帕克笑道:“院长,你打算对那伙唱诗班布道吗?”
布朗特哼了一声,“不。他们能看到我们,冲这些家伙招招手,汤姆。”说完后,布朗特本人也举起手臂,像是给下面主入口处聚集的歌者以及蛇形路旁平地上规模稍小些的人群祝福。实际上,他曾主动提出要对游行队伍发表演讲。要在以前碰上这种事,他肯定会当上特邀嘉宾演讲人。但现在,尽管他仍然是个关键人物,但在公众关系方面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他浏览着飘浮在人群上方空中的影像。“老天,场面不小啊。分类展示。”有些类别居然是反游行的。猥亵的幻象在人群中上窜下跳,模仿着其他人抗议的样子。该死的家伙。他关掉所有效应放大器,忽然发现帕克正冲着他笑。
“还在努力适应隐形眼镜,是吗,院长?”帕克爱惜地拍了拍他的笔记本电脑,“事实证明,隐形眼镜仍旧敌不过鼠标和视窗环境中的天才。”帕克的手滑过键盘。他还在摆弄布朗特通过隐形眼镜直接看到的那些增效叠加图像呢。汤姆·帕克是老头帮剩下的人中最聪明的,但他就是不可救药地死抱着旧技术不放。“我设置了笔记本,让它能挑出最重要的信息。”小小的屏幕上闪动着各种影像,有些是使用隐形眼镜的温斯顿·布朗特没注意到的东西:有人在抗议者的头上设置了光环。真奇妙。
汤姆笑道:“我还是不明白那些紫色光环是什么意思。它们是支持升级图书馆,还是反对呢?”
帕克的另一侧,卡洛斯·里维拉从窗户前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是反对方,记者是这么报道的。他们说这些人是过去时代的卫士,光环代表着对他们的祝福。”三个人不做声了,继续看了一阵子。歌声不仅来自高大的窗户外,也来自世界各地抗议者的口中。汇合而成的声音。不同声音之间很不合拍,其象征意义远大于欣赏性。
过了一会儿,卡洛斯·里维拉再次开口:“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实体抗议者来自外地!”
布朗特对他笑了笑。卡洛斯·里维拉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一个残废的退伍军人。他还够不上老头帮入会的年龄标准,但在某些方面,他和汤姆·帕克一样守旧。他戴着厚厚的小眼镜,本世纪初流行的款式。所有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包括两只大拇指。他穿的是最老款的带显示功能的 T 恤。现在,它的黑色表面上显示着一行白字:图书馆管理员,过去的卫士,未来的侍者。最关键的是,卡洛斯·里维拉是图书馆的现任工作人员。
帕克研究着笔记本上的数字,“不错,我们获得了全世界的关注。访问量刚刚超过了两千万,还有更多的人会在日后观看转播。”
“圣迭戈分校的公共关系部门有什么说法?”
帕克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他们在撒谎。公关部门说事件很快会平息下去。哈!但主流媒体没给他们留情面…”帕克抬起头,陷入了回忆,“要在从前,我会把摄像头藏在下面的楼层里。如果他们切断我的网络链接,我就侵入公关部的网站,在他们的公告中贴满烧书的图片!”
“Dui。”里维拉点头道,“但是,现在要这么做很难。”
“是的。有难度,需要勇气。”汤姆拍着他的笔记本,“现代人缺乏的就是勇气。他们宁愿要安全也不要自由。当我还是个年轻人时,警察还不像现在这样无处不在,也没有小丑随时来向你收取特许费。那时候没有什么‘安全硬件环境’,发个信号也无需经过上万个晶体管。记得在 1991 年,我拿下——”他又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了。可怜的汤姆。再现代的药物也治不好他讲述旧时冒险经历的欲望。
但卡洛斯·里维拉似乎很爱听这些故事,听得全神贯注,频频点头。布朗特有时会想,里维拉的热情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此,等他们想起检查光纤上的折痕时,我们已经上传了所有的文件——”
出人意料的是,里维拉没在继续听故事了。他转身面向书架,一脸惊奇。他飞快地说了句中国话,好在随后又转回英语:“我说的是,请等一下。”
“什么事?”帕克看了笔记本一眼,“他们启动了碎纸机?”
该死。布朗特想。他原本希望抗议者能目睹那可怕的一刻。
“是的,”里维拉说道,“几分钟前就启动了,当时你正在说话。这个声音有些不一样。有人进入了卸货区。”
温斯顿一下子站了起来,速度之快,达到了半再生的关节所允许的极限,“你不是说下面有警卫吗?”
“我以为有!”里维拉也站起来,“我指给你看。”布朗特眼前蓦地冒出许多影像,是从安装在建筑东侧和北侧的摄像头传过来的。影像太多,他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布朗特挥手赶走影像。“我想亲自看看。”他转进书架后面,里维拉紧跟在他身后。
“早知道有这种事,我们就应该在下面安排些人手。”这就是现代生活面临的问题。安全程度太高了,以至于一旦被闯入,不会有人在你左右保护你!布朗特心里分析着这个刚刚出现的紧急情况。这一切本来尽在他温斯顿·布朗特院长的掌握之中。他尽了最大努力,以免那些毫不知情的人搞砸这个计划。而现在…需要大量的额外工作才能保证原计划继续进行。
“唱歌的人看到了吗?”
“不清楚。最好的视点被封掉了。”里维拉一边喘气一边说。
他们绕开楼层中央的电梯和办公室,朝着与一列列书架垂直的方向前进。布朗特瞥了一眼书架间走道的尽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你说过,麦克斯·韦尔塔今天可能会露面?”
“Dui。对,他可能会来。这星期有好几所图书馆都要实施这个计划,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圣迭戈分校图书馆。”韦尔塔是升级图书馆项目背后的出资人,同时也是校园附近生物实验室的投资者。他那个疯狂的升级计划在学校掀起了争吵的狂潮,但不知怎的,本该以死抗争的管理层竟然通过了这个项目。
接近窗户时,布朗特放慢了脚步。在过去的十年中,圣迭戈分校的校园经历了一场革命。他当院长的那个时代,由于发生了玫瑰峡谷地震,再加上回避麻烦的现代大学管理理念,摆动式建筑一夜间名声扫地。学校转而选择以木结构为主的低密度建筑方案,建筑物都采用了预制活动房屋的形式。他伤感地想起了早年的校园,想起了在研究生院工作的时光。我们建造了一座如此美丽的校园,但却被那些机会主义者、远程教育和该死的实验室给肢解了。一座失去了灵魂的大学,就算它招收了十万名学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贴近东北方向的窗户,探头向下望。六楼是整个建筑最突出的部分,你几乎能看到正下方——图书馆的卸货平台,一片满是裂缝的水泥地。那地方站着个家伙,正鬼鬼祟祟地四下打量。卡洛斯·里维拉也顺着布朗特的视线往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布朗特才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人实际上看穿了地板——在下面的楼层找到了几个摄像头,他抓取了它们的视点。“不是麦克斯·韦尔塔,”卡洛斯说,“那个人准会有一大帮跟班。”
“说得对。”但这个人肯定得到了校警的许可,才能走到这个地方。布朗特弹了弹玻璃,“往上看,傻瓜!”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很难看清那个人的长相。陌生人的动作有点笨拙,像个还在适应再生神经系统的老头…布朗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就在这时,陌生人抬起头,向上张望。布朗特顿时觉得仿佛在自己脚边发现了一只大老鼠。
“哦,上帝!”他脱口喊道,既厌恶又好奇,“把他带上来。”
离开了阳光下的卸货平台,走廊里显得十分昏暗。罗伯特停了一会儿,以便适应这里的光线。这里不对外开放,墙上到处是一道道的划痕,地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地。罗伯特不禁想起多年前他和一帮本科生偷偷潜入这类建筑设备间的情景。
全视系统用小标签标注出了天花板和一扇扇房门,连墙上的裂缝都没放过。内容还不算太吓人,都是序列号和维护指令之类,跟从前贴在墙上的指令纸差不多一个性质。如果愿意花点时间,他能通过这些标签获取许多背景信息。这地方似乎还隐藏着秘密。墙上有一道银色的大裂缝,标签上显示出奇怪的符号。罗伯特正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突然发现一扇房门上显示着一条大大的标语,标语上还有时间:
00:07:03,升级图书馆计划进行中,禁止进入!
管他呢,反正门开着。
门那边的电锯声更响了。他往里走了五十英尺,经过了一堆塑料箱子,上面的标签显示着“挽救的数据”。走廊尽头是另一扇开着的门,就在一台类似铲车的机器后面。走出那扇门,他来到了熟悉的区域:图书馆中央楼梯间的底部。他抬起头,看着长长的旋转楼梯的透视图。灯光下飞舞着白色的小碎片。是雪花吗?有一片掉在他手上:是一片碎纸。
电锯的轰鸣声变得更响了,还伴随着某种类似巨型吸尘器发出的声音。不规则的轰鸣声在楼梯间内回荡,震得他头疼。声音听起来挺熟悉,但它不应该在室内响起。他开始沿着楼梯向上爬,在每个楼层都稍稍停留。第四层的声音和尘土最厉害,标签显示着“目录 P—Z”。他轻轻推开门。门那边应该是书架。成千上万本书,你的任何需要都能被满足。深邃的思想等着你去挖掘。
然而,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地板上铺满白色防水布,空气中飘浮着令人窒息的小碎片。罗伯特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松焦油和木头燃烧后的味道。他禁不住咳嗽起来。
轰鸣声已经变得难以忍受。声音是从右边第四排走道那儿传来的。这儿的书架都空了,地上到处是废纸和厚厚的灰尘。
有时,人们对显而易见的事实反而更难以承认,但罗伯特终于还是记起了那个轰鸣声到底代表着什么。他一生中只偶尔听到过几次,不过都是在户外。
一台粉碎机!
在他的前方,所有书架都空了,就像没有了血肉的骸骨。罗伯特向走道尽头走去,走向声音的源头。空气中弥漫着碎纸片,像是一团白雾。在第四排走道,书架之间的空地上躺着一条发颤的管子。这条可怕的巨型蠕虫内部发出一阵阵光。蠕虫的另一头,大概二十英尺开外,是它的胃,也是声音的源头。在飘浮的薄雾中,罗伯特隐约看见两个身穿白衣的人,他们的外套上标着“韦尔塔数据拯救”。两个人都戴着过滤面罩和头盔,打扮得活像建筑工人。在罗伯特看来,他们的工作是毁灭,而非拯救:两个人把书从书架上扒下来,喂进粉碎机的胃里。设备标签上的显示淡化了眼前这一可怕的场景:那个不断震动的胃被注释成了“装订分离器”,它身后延伸的管子是“照相隧道”。罗伯特被惊呆了。全视系统随机地给他传送了一些机器怪兽内部的图像:粉碎成纸屑的书和杂志在管子内飞舞着前进,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般旋转,不断相互碰撞。管子内部密布着数千个微型照相机。碎片被一遍遍地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拍下来,最终坠入罗伯特身前的桶里。这就是数据拯救。
轰!机器怪兽又沿着书架前进了一英尺,在它身后又留下一英尺空荡荡的书架——或者说几乎是空荡荡的。罗伯特走进通道,他的手碰到了躺在书架上的某样东西。不是灰尘。是半页纸,是上千本已被送入“拯救数据”机器的书的残躯。他拿着它,猛烈地冲着白衣工人挥手,他的喊声淹没在粉碎机和管子风扇的轰鸣声中。
但那两个人还是抬起头,对他喊了几句。
要不是发光的蠕虫挡在他们中间,罗伯特肯定会朝他们冲过去。现在,他们只能徒劳地互相打着手势。
接着,罗伯特身后出现了第三个人。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穿着沙滩短裤和肥大的黑色 T 恤衫。这个年轻人正冲他喊着些什么——用的是中国话?他急切地朝罗伯特打着手势,让他跟着他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场景,回到楼梯间里。
图书馆的六楼还没有陷入噩梦,看上去和罗伯特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样子差不多。穿着肥大 T 恤衫的家伙领着他穿过层层书架,来到图书馆南端的学习区。窗户边坐着个矮个子,膝盖上放着老式笔记本电脑。矮子站起来,盯着他们俩。突然间,矮个子爆发出一阵大笑,伸出手来,“难以置信。真的是罗伯特·顾!”
罗伯特握住伸过来的手,茫然地站在原地。下面有书本粉碎机,这里有神秘人;还有疯狂的歌声。他终于看到了下面广场上的歌者。
“你认不出我了,是吗,罗伯特?”认不出了。这家伙长着一头浓密的金发,但他的脸却一片沟壑纵横。对方耸耸肩,招手让罗伯特坐下。“我不怪你。”他继续说,“但你还没变。你运气真好,罗伯特,不是吗?我猜维恩–库拉莎娃疗法对你百分之百起作用。你的皮肤看上去比你二十五岁时的样子还要好。”老头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凄惨地笑了笑,“其他地方怎么样?你的动作好像不太稳。
“我——我脑子不行了。阿尔茨海默氏症。但是——”
“哦,对,看得出来。”
这种赤裸裸的坦率总算让罗伯特想起来了。在这张陌生的面孔背后,是那个让罗伯特的圣迭戈学生生涯平添许多色彩的一年级新生。“汤姆·帕克!”那个傲慢无礼的年轻人,永远趾高气扬,高中还没毕业就成了闻名圣迭戈分校的计算机高手,当时校内甚至还没有计算机这个专业呢。那个迫不及待地要进入未来的小家伙。
汤姆笑着点点头,“对,对。更确切的称呼是‘汤姆·帕克教授’。我在麻省理工得了个博士学位,然后回到这里,教了几乎四十年的书。你眼前的可是本校的大人物呢。”
看看岁月留下的痕迹吧…罗伯特一时说不出话来。到现在,我理应对这种事有免疫力了。他扭头看着窗外下方的人群,“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汤姆?你怎么像个指挥官似的驻扎在这儿?”
帕克笑着敲了几下键盘。罗伯特看着显示屏,上面运行的是个十分古老的操作系统,比他的浏览纸还原始,跟他的全视系统就更无法相提并论了。汤姆·帕克的声音中充满激情:“这是我们组织的一次游行,反对升级图书馆计划。我们没能阻止粉碎机,但是——上帝,看这儿,我搜索到了你闯入时的监控录像。”汤姆的屏幕显示出一张拍摄于校园北部的远距摄影照片:一个很像罗伯特身影的微小物体正在进入图书馆卸货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穿过警戒区的,罗伯特。”
“我也不知道。”那个把罗伯特带上来的年轻人说。他在前方的桌子后坐下,正从头发和 T 恤衫上拂去碎纸屑,这动作跟他 T 恤上显示的标语“讨厌的碎屑”十分相配。他注意到了罗伯特的目光,朝他挥挥手,“你好,顾教授。我叫卡洛斯·里维拉,图书馆管理员。”T 恤衫变成了白色,至少让上面粘的碎纸屑不那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