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何为夏令营准备的重要问题之一。虽然中国已经有了两支航母编队,并正在组建第三支,但在一流的军事专家中,关于“高科技时代航母是否过时”仍是争论不休的问题。何世杰很想听听圈外人的意见,听听这群天才孩子的意见。这个问题与刚才不同,孩子们都不存在知识盲区,所以全员参与,讨论得很热烈。
戴近视镜的小胖子朱郁非说:“我不看好航母的前途。矛与盾的矛盾中,矛的技术突破总是相对容易一些,也廉价一些。现在,弹道导弹打航母的技术,包括再入控制和末端寻的,都已经非常成熟。别说是中国的航母编队,就是美国尼米兹级航母,虽然号称能抵御几个波次的饱和攻击,但也难以抵挡这样高马赫数的导弹。此外还有高速鱼雷、太空动能武器、空天飞机等等撒手锏,如果到了战争的生死关头敢动用核弹,那就更难防御了。我认为,在高科技时代,航母这样的庞然大物天生就是一个死靶子。”
十八岁的林天羽是个帅小伙,爱和大伙儿捣蛋。他说:“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航母的现有防御系统已经够厉害了,还有最新的舰载激光防御系统呢?航母有足够空间和能量来配备足够数量的大激光炮,组成密集的火力网,对付高马赫的弹道导弹也绰绰有余。美国已经开始配备了,据说咱们的第三艘航母上也要配备。”
大个子张如弓瓮声瓮气地说:“我赞成天羽的意见。”
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两派力量大致相当。姜元善一向口齿伶俐,这次挨到最后才发言:“我觉得嘛,航母的作用多少类似于中国的万里长城。”这个开头有些突兀,有点迂曲,何世杰和小赵互相看看,认真地听下去。“长城在汉强夷弱的情况下没用。如有人向唐太宗建议修长城,唐太宗说:我正要率将士北逐大漠,修长城干什么?他的话后来确实实现了,东西突厥被消灭、被赶走,连东突厥可汗都被生擒。长城在夷强汉弱的情况下也没用,像南北朝、五代和元清两朝,胡人轻易就能越过长城。但在汉夷之势相对持平时还是非常有用的,在各个强大朝代的后期,如明朝,它有助于维持一种力量均衡,把游牧区和农业区分开。航母呢,在高科技武器的今天,如果一个强大的敌人决心要炸沉它,再好的防御也是没用的,激光防御网也不行——激光能防住太空钨棒和核弹吗?但只要走到这一步,那就说明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这场战争绝对没有退路了。我觉得,航母的最大作用就是提高大战爆发的阈值。而在终极之战爆发前,航母的实战效能和震慑作用都是不容怀疑的。所以,中国还是得发展航母,必须大力发展,哪怕大战一开始它就被全部炸沉。”
这个观点得到了徐媛媛、万玉民、刘涛等人的赞同,何世杰也轻轻点头。当然,这个观点有失偏颇(无论哪国在组建航母编队时,也不会把基点放到它将被全部炸沉这种预估上),但他的“阈值说”有相当合理的内核。何世杰对这些孩子已经观察了三四天,到目前为止,他最看好姜元善和严小晨。不过,小姜刚才谈论张巡和冉闵时,观点中似乎有某种…危险性,至少是有点偏激吧。何世杰还要继续观察。
讨论之后,小赵带领孩子们去下层的船舱,准备参观舰船主机、近战系统和升降机等,何世杰仍然跟在队后,把所有孩子的言谈举止罩在视野里。
这是普通的一天,天空晴朗,海面上很平静。一架空警-3000在蓝天上游弋,另一架刚刚降落,在阻拦索边停稳。此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很快将被震惊,而人类历史也从此走到分水岭。大家排队走过后甲板时,后边的何世杰发现队列中部的姜元善突然停下,抬头看着斜后方,目光无比震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何世杰同样惊呆了,震惊之余首先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从这一刻起,武器史怕是要被改写了。
在“墨子”号右后舷上方,安静地悬停着一个银白色的球形物,类似一个大型热气球,但没有吊篮。球形有点扁,可能是它离得太近,仰视中有视觉误差。球形物距甲板仅仅七八百米,其大小与波音777相当或稍大。虽然与航母相比它的体积不算大,但由于高度低,又出现得十分突兀,所以仍让甲板上的目击者有喘不过气的感觉。球形物下方有微弱的淡蓝色光芒,但在明亮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音。
刹那间,何世杰脑子中闪过两个念头:巨型气球?外星飞碟?这时,球状飞行器移动了,它的主体似乎没有倾斜,但喷火口却从下方移到了侧方,淡蓝色的焰流加强了,变成明亮的蓝色。飞行器以极快的速度横掠过航母,在船的左舷上空再度悬停,高度离甲板更近,几乎是悬在人们头顶上。横掠时仍然无声无息,但从超强的机动性上看,它显然不是气球或飞艇之类。
这个大球的机动让何世杰回到现实。他以军人的本能做出反应,迅速转身奔向司令舰桥方向,边跑边高声喊:“警报!发空袭警报!”
奔跑时,他一直侧身盯着空中,余光看见姜元善右手高高举起,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还有几个孩子也觉察到空中的异常,纷纷抬头指看;前甲板上有两名绿衫军士也在向司令舰桥方向跑,边跑边喊,喊的似乎也是“警报”两个字。然后——突然之间,悬停的球形物消失了。
何世杰在急跑中来个急刹而停,震惊地盯着天上,盯着一秒钟之前还悬着大球的那片空域。事后回想起来,他总觉得那一刻不像在现实世界:天上突然出现的那个几何形状堪称完美的银色大球;它突然消失后的那片蓝色空域;空域中静止的白云;还有甲板上静静伫立的几十个人,他们都仰着脸庞,张着嘴巴,目光如痴,就像是无声电影中的一个定格镜头。司令舰桥上到现在仍无异样,无论是航母上配备的空中搜索雷达,还是“中华神盾”上配备的相控阵雷达,抑或是在空中盘旋的预警机,都没有对这架球状飞行器做出任何反应。阳光温馨明亮,甲板上气氛安静祥和,一切似乎沉浸在梦幻色彩中。如果这架球状飞行器想要炸沉航母,它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甚至用不上鱼雷、巡航导弹、空舰导弹这类东西,只需打开底舱门,把一颗普通的巨型炸弹推下来就行了。
何世杰没有再往司令舰桥跑,那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刚才他在余光中看见姜元善高举右手,似乎是在拍照?他跑回孩子们那儿,孩子们正在惊异地叽叽喳喳:刚才是咋回事?天上那个白色大球?飞碟?这会儿咋突然没了,我是不是看花了眼?没有看见银球的孩子们则好奇地问:什么球?我咋没看见?姜元善没有参与讨论,他身在孩子群中,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这会儿他看见何世杰折回,便离开孩子群主动迎过来。他神情紧张,面色苍白,眼中闪着热病似的光芒。何世杰直截了当地问:“你看清了那架球状飞行器?是你最先看见的?”
姜元善用力点点头。
“你是否拍了照?”
姜元善伸出右手,掌心中果然藏有一台小巧的数码相机。这么做公然违犯团队严申的“不得拍照”的禁令,但这会儿无论是犯规者,还是何世杰,都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快调出画面,让我看看。”
小姜把画面调出来,他用的是录像功能。画面有些抖动,有一段比较模糊,但画面质量总体还不错,清楚显示了那架飞行器的形状:银白色的球体,表面非常光滑,没有任何诸如舷窗、机翼、武器外挂点等外部特征,连喷火口也是内置的。当它掠过航母时,蓝色的喷焰清晰可见,并且增加了侧向喷焰。喷流细而多,犹如水母身后拖着的众多触手。最难得的是,这段影像资料清晰地录下了球状物消失的那个瞬间——那家伙是在悬停状态下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中间过程,没有高速飞离的尾焰,没有产生空气的抖动。它就那样突然不见了踪影,连喷焰也消失了,只在画面上留下一方宁静的蓝天。
这段仅有十二秒钟的录像成了球状隐形飞行器确实存在的最重要实证,此后二十年中,在中国高层领导、军事专家和研究人员处,它不知被重放了几千几万遍。
何世杰低声说:“孩子,这段资料太宝贵了,能交给我保存吗?”
其他孩子也跟了过来,走在前边的是庄敏、张如弓、严小晨、孙可新和徐媛媛,这几位刚才都看见那架飞行器了,所以个个神情紧张,沉默不语,紧盯着老何和小姜。姜元善回头看看伙伴们,低声问何世杰:“何伯伯,能告诉俺们你的真实身份吗?”
何世杰不再隐瞒了,“我是军队的,是新概念武器研究所的所长。”他又加了一句,“少将军衔。”
“何伯伯,我早就觉得你不像旅游公司的。”姜元善想了想,谨慎地说,“何伯伯,我信得过你,但我想当着陈司令的面把这台相机交给你,可以吗?”
老何很欣慰——这个头发乱蓬蓬、不穿袜子的家伙看似大大咧咧,但大事不糊涂!这孩子深知这段录像的重要意义,甚至是重要的战略意义,所以他对这份资料的处理异常谨慎。但他做得非常对,无论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就在这一刻,何世杰觉得那件事可以拍板了——在这次“挑选苗子”活动中,他将把姜元善作为第一人选推荐给上边。
何世杰痛快地说:“当然可以!我也得马上见他呢,走,我们现在就去。”他苦笑着说,“我估计,陈司令此刻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在那儿听不到甲板上的喊声。编队中所有雷达完全没有反应,说明那球状物在目光可见的十几秒内,在雷达波段一直处于全隐状态。”他沉重地摇头叹息,“坦率地说,在那家伙面前,航母上的多重防御系统彻底瞎了。”
2
接下来的半天里,他们都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中。他们赶到司令舰桥时,陈司令正在听两名绿衫军士关于球状飞行器的报告,他眉头紧锁,目光疑虑,想来正在怀疑这是不是目击者的幻觉。何世杰直接把相机递过去让他看那段录像。看完后,陈司令的脸色惨白。他用望远镜仔细搜索天空,当然什么也看不到,银色大球早已销声匿迹。接下来,他同何所长关起门商量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航母编队继续按原定计划行进,但十几名目击者还有那份宝贵的录像资料要尽快送回国内。这个情报太重要,他不想用无线通讯;但这份情报也不能留在航母上——有了这个鬼魅似的隐形飞球,没人敢保证航母能安然返回,也许明天它就会被击沉!可以想见,隐形飞球这次突然造访航母,当然不会是为了拍几张风景照。
当晚,夏令营的十一名团员、两个领队加上目睹了球状飞行器的两名维修军士,分乘两架作战支援机离开航母返回国内。姜元善、严小晨等七人和小赵坐一架,老何领其他人坐另一架。姜元善他们坐的这架飞在前边,他从舷窗里看到,在飞机的两侧,茫茫云海之上有四条笔直的银线,那是四架歼-15为他们护航。他知道舰载机航程有限,肯定不能直接飞回国内,那就应该有加油机伴飞,但仔细搜索天上,并没有发现加油机的踪影。
晚上10点左右,飞机在一个机场降落。两架写着“中国民航”字样的波音737停在旁边,发动机轰鸣着,早已做好起飞的准备。一行人匆匆下机,同地面人员简单交接后,仍然按原来的分组,匆匆登上两架波音737。飞机立即轰鸣着起飞。因为看到了“中国民航”的字样,孩子们都以为到了中国内地。姜元善猜想也许这是海南三亚机场,但方位不对。等飞机升到空中、看到两侧的四架护航战机后,他才恍然大悟:看外形,护航机显然是美国产的F-16。再想想交接时,机场人员的服装和言谈举止都有生疏感,原来刚才是在台湾的某个军用机场!
虽然两岸关系已经相当亲善,但像这么安排——让大陆两架军机降落在台湾军用机场,再让台湾军机为大陆客机护航——仍然是极不寻常的,肯定是出于两岸最高层的特殊指示,由此可见此行的分量。
机群很快到达台湾海峡中线,四架苏-27在空中盘旋等候。F-16摆摆翅膀原路返回,接班者护送两架民航机继续北飞。进入内地后,护航机缓缓降落了,两架民航机继续往北京方向飞去。
八名乘客分散在737的机舱里,显得空空落落的。摆长有大大咧咧地说:“太浪费了!总共才十五个人,干吗不坐同一架飞机呢?”
姜元善看看他,又看看大伙儿,没有吭声。他知道为什么这样安排,看严小晨的目光,估计她也能理解吧——这十五个人尤其是其中几个直接目击者太宝贵了,绝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同样宝贵的还有那十二秒钟的录像,在离舰之前已经复制了两份,一份保存在航母上,一份由另一架飞机上的何所长携带,相机(包括其中的原始录像)则由姜元善携带。这样安排虽不敢说万无一失——谁知道那个魔鬼飞球接着会干出什么勾当?但这是他们所能采取的最保险的措施了。
途中小赵已经开始工作——把孩子们分别叫到头等舱单独询问,进行笔录和录像录音。另一架飞机上也是如此。何所长交代小赵要抓紧时间,趁着孩子们的记忆还清晰,让他们尽量回忆当时看到的景象,也许某一个不起眼的细节最后会带来技术上的突破。姜元善被问得最仔细,包括他录像时右手举的高度、相机上仰的角度、他跟踪拍摄时转身的快慢等,都要求他尽可能准确地重做一遍,由小赵录像。这些细节对于确定那个飞球的诸参数可能有参考价值。至于采用分开询问的方式,是想尽量减少回忆中的误差,因为何所长担心孩子们有“从众”心理,某个人的回忆会不为人觉察地影响其他人的记忆。
严小晨被问完回到普通舱时,见姜元善一个人坐在后排,默默地盯着舷窗外面,显然独坐很久了。在严小晨的印象中,姜元善天生具有领袖气质,表现欲比较强,不管在什么场合总会成为人群的中心,像这么落落寡合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她走过去,坐在姜元善身边,“小姜,你在想啥?”
姜元善回头看看她,“我在想,这次夏令营虽然只过了几天就提前结束,不过能撞见这个飞球也算值了。用句武侠小说上的话,这是一次不世奇遇。”
“我有一个猜想,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猜想?”
“恐怕有了这次经历后,咱们一生的职业已经决定了——搞武器研究。所长大叔肯定不会放咱们走啦。”
姜元善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这种全隐形的武器太可怕了,不光是航母,连任何固定基地像指挥所啦、洲际导弹发射井啦,甚至核潜艇啦——核潜艇也不能永远待在深海里呀,它也得有固定船坞啊——在它的威力之下都成了完全的不设防物体。如果研制不出它的克星,那现代军事战略要彻底重写了。”
“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新发明?我不相信它是外星飞碟。”
姜元善没理会“外星”这个茬儿,显然也不信,“不管是哪个国家研制的,咱国家一定得想法对付。别说何所长不会放咱们走,就算他撵我走我都不走。既然老天让咱们撞见这个怪飞球,对付它就成了咱们的职责,谁让咱们赶上了呢。”
“嗯,你说得对。就怕我爸妈舍不得——搞这种绝密研究肯定得与世隔绝,比这些年的全封闭学习班还要隔绝,以后更不能在爹妈怀里撒娇了。”她笑着加了一句,“少女之梦就要提前结束啦。”
她虽然是开玩笑,但语气分明有些怅然。
姜元善说:“我爹妈肯定支持我去。说真的,我是听着苏武牧羊、岳母刺字、王佐断臂这样的故事长大的,爷爷讲爹爹讲我妈也讲。这会儿要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肯定说,”他改用中原方言,“‘娃呀,去吧,国事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口音浓重的方言惹得小晨笑了,笑过后她认真地说:“嗯,你全家人都是好人,是那种深明大义的老辈人。”
姜元善不在意地说:“你又没见过他们。”
“我听你说的嘛。”
姜元善看看前边的几个伙伴,“要不,跟其他伙伴说说咱的猜测吧,让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
“嗯——好吧。”
小晨把几个孩子拢到一块儿,姜元善说了自己的想法。这些伙伴都是聪明人,当然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全都爽快地答应了。
徐媛媛说:“说好了,十一个人全留下,一个都不许走!凭咱十一个圣斗士,非把中国的隐形飞球弄出来!”
这件人生大事就这样定了,随后,他们又和另一架飞机上的孩子们通了气。人生是由许多意外组成的,因为在“墨子”号航母上的意外遭遇,这十一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军工界的翘楚。不过那时候姜元善绝对想不到,对这个人生选择,自己“深明大义”的父母曾坚决地反对过,而且是站在一个他根本想不到的角度。
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两辆军用小客车接上他们。三十分钟后,客车进入浅山区,在一大院门口停下。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卫,一位值日军官过来,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又探头到车内察看一番,然后挥手让车辆通过。他们来到富丽堂皇的客房大厅,刚坐下,何所长和另外几个孩子就到了。姜元善立即迎上去,低声问:“航母没出事吧?”
老何点点头,“平安无事。你放心吧,看来只是一次侦察行动。”小赵从宾馆前台走过来,把所有孩子和两名军士拢到一起,匆匆交代着:“大家抓紧时间。二楼咱们全包了,每人随便挑一个房间,赶紧洗漱一番就睡觉。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七点半要起床,八点半准时开会。这个会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所以——赶紧睡觉!”
老何只说了一句:“孩子们,今天你们辛苦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打仗似的上楼、洗漱、睡觉,这层楼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姜元善没有睡意,照例打了一路太极拳,然后在屋里转来转去地看。他是有名的夜猫子,上网、看书,熬个通宵是常事,还不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头儿;何况有昨天的奇遇,亢奋劲儿还没有过去呢。
这家军队宾馆相当高档,比他去美国参赛时住的纽约尼克博克酒店还漂亮。每个房间都有卧室、卫生间、小客厅和小书房。客厅里摆着鲜花和水果,书房里有大屏幕电脑,但很可惜,他打开后发现网络是断开的,屏幕上显示:使用网络请与总台联系。
有赵领队的严令,他当然不敢与总台联系,只好关了电脑。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准备随便瞄几眼就睡觉。电视上,央视十套正在播放一部关于黑猩猩的纪录片,片头已经过去了,所以不知道片名。影片内容很精彩,看了几分钟他就被吸引住了。他怕赵叔叔查夜,于是起来反锁了门,把电视声音调低,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
这部片子内容很丰富,包含了从珍妮·古德以来的观察资料,使用了大量的实拍镜头。资料表明了黑猩猩与人类的诸多相近之处。比如:它们能使用工具,影片记录了一只名叫“白胡子”的雄猩猩最先学会用细树枝钓白蚁吃。这项技术开始只在本族群中使用,后来,一只年轻雌猩猩外嫁到大湖对岸的另一群落,于是很快就传开了。
黑猩猩族群内有合作倾向,雌猩猩们会合力抚养族群内的孤儿。看着“猩猩阿姨们”尽心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姜元善颇为感动。
它们也有初步的羞耻心。族群中社会地位较高的雄猩猩会把雌猩猩拉到隐秘处交配。也许这不是因为羞耻心,而是缘于自私动机——不想刺激其他雄性,以便独揽与雌性交配的权力。但不管怎样,看着一对猩猩躲到隐秘处交配,然后若无其事地出来,就像小孩子偷吃糖果后佯装无辜的样子,姜元善又好笑又感慨。
更难得的是它们知道敬畏大自然!还是白胡子所在的那个族群,在迁徙途中经过一个大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声震遍迩,空中的水雾映出清晰的彩虹,十分壮丽。黑猩猩们被自然奇观所震撼,各个手舞足蹈,昂着脑袋吼吼地长啸,像是一群激情难抑的人类哑巴。可以说,这种对大自然的敬畏是宗教感情的萌芽。
黑猩猩母亲对儿女有强烈的爱心,一点儿不亚于人类。一只年轻雌猩猩生了一个漂亮的淡色皮毛的儿子,但儿子不幸被豹子咬死了。年轻母亲冒死从豹子口中夺过它,一直抱着不丢弃,不停地翻动它,焦急地呼唤它。她不让其他黑猩猩碰儿子,甚至在遭遇狮群仓皇逃命时也不丢弃,一直到尸体完全腐烂。那天晚上,那位母亲对着星空凄声长嚎,深切的悲痛如融雪般渗到姜元善心里。
当然,像人类一样,黑猩猩社会中也存在很多“恶行”——它们会欺软怕硬,抢同伴的食物,把食物藏起来不与同伴分食。一只雄猩猩为争夺王位发明了一种方法:拾到一只汽油箱,把它像非洲战鼓一样哐哐地敲,吓得其他雄猩猩仓皇逃跑…
这些小小的恶行让姜元善发笑,不过再看下去,他被震住了,笑不出来了——那是黑猩猩中的一场“雄性战争”,场面异常惨烈。
这是个很大的黑猩猩族群。族群中弥漫着躁动和亢奋,就像处在迁徙兴奋期的候鸟。黑猩猩没有语言,但它们仍会商出了“开战”的决定。族群成员自动分成两群,雌性和幼儿留在后边,成年雄猩猩在前边聚齐。这样的雄性“军人”共有五十多只,排成一列,向另一个较小的黑猩猩群落的领地出发。夜幕降临时,它们到达了领地边界,队伍悄悄停下,凑到一块儿,用手势和目光商量。以下的事态让姜元善震惊,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战争;它们能策划这样完美的战争,完全可以被定义为“智慧种族”了。先是一小群侦察兵悄悄越过边界,找到了敌方的位置。后者只有四十多个成员,正在安静地互相梳毛,幼猩猩偎在母亲怀里嬉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这边的侦察兵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返回,用手势向首领做了报告。
然后,五十多个雄性“军人”分成两拨,分头出发。一拨悄悄掩近,忽然厉声吼叫着发起进攻。在凶猛的攻势下,后者根本不敢作任何抵抗,凄声尖叫着四散逃命。但在它们逃去的方向,另一半“军人”早就埋伏好了,在树上树下严密地张网以待。双方你追我逃、拼死搏杀,树叶纷纷飘落,尖叫声响成一片。
这部分夜色中的战争场面是用红外镜头拍摄的,是在空中的鸟瞰,不知道拍摄者乘坐的是直升机还是气球。影像比较模糊,猩猩的形体被点状化,一个个红色光点在茂密的枝叶中飞速移动,使这片战场恰似兵棋的棋盘。不过,虽然双方的个体都被点状化,但从一个个红点的移动态势上,能毫不困难地分辨出哪个是进攻一方,哪个是逃跑一方。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很快结束,那个小族群的大部分成员拼死逃脱了,有三个不幸者被捉住,分别是一只雄性、一只雌性和一只幼崽。以下镜头转为清晰的近景。那只雄猩猩已经死了或是昏迷了,身体软塌塌的,被拉着尾巴在地上拖动。它的睾丸被扯掉,胯间鲜血淋漓,可见杀手们下手之残忍。那只幼猩猩更可怜,它被捉到时还在哀哀地叫着,瞬间被活活撕开,变成了红鲜鲜的肉块。“军人”们尤其是立功者都抢到了鲜肉,急不可耐地大嚼。这时,本部落的雌猩猩和幼崽赶到了,一只雌猩猩走上前,讨好地看着首领,伸出双手讨要。首领正抱着一块红鲜鲜的肋排啃着,这时慷慨地送给雌性。其他雌性和幼崽也都讨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影片末尾是对几位生物学家的采访。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有点茫然,甚至有点羞怯。其中一位茫然若失地说,不少动物种群有同类相残的天性,比如狮子和鲨鱼;也有能组织同类战争的物种,比如妈蚁;但像这部影片中所展现的“雄性战争”,在整个地球生物界仅见于两个血缘相近的物种,即黑猩猩和人类。这是巧合,还是因为相近基因中隐藏着同样的天性?这种“雄性战争”特别惨烈可怕,谁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只需回顾一下人类历史中绵延数万年的鲜血淋漓的战争便可知晓。由这场黑猩猩之战可轻易推演出一个阴暗的结论:这个“发明”了同类间战争的黑猩猩族群肯定会加速繁衍,成为黑猩猩社会的主流,因为它们既能轻松获得动物蛋白,又顺便扩大了本族群的生存空间,一举两得。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因为它没有任何反向的制约。除非有一个上帝,有一个超越黑猩猩社会的惩恶扬善的好“法官”(社会之内的王者不行,它最多维持一个族群的秩序,而对于族群之间的残杀反倒会推波助澜)。然而,在真实的生命史中,这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是不存在的,那么,唯一的反向制约是——这个邪恶族群碰上另外一个同样擅长战争的残忍族群。孱弱的善之花最多萌生于恶与恶互相撕咬同归于尽的空隙之地。人类曾经奉为圭臬的“天道酬善”、“善恶有报”等律条显然与真实的历史截然相悖。
姜元善对影片中的这些内容并不陌生。早在上小学时,他就曾在老爹书柜里的医学书籍中发现一本旧书,书名是《第三种猩猩》,扉页上写着“严豪2009年元月购于北京”。书中内容和这部电影大致类似。当时他半懂不懂地读下去,倒也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文字毕竟赶不上视觉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红外镜头俯拍的、如兵棋般简洁的黑猩猩战争场面——他不由得想,人类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双眼睛在天上鸟瞰着这个大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