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看着与会者。众人默然,都知道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这个删除者只可能是先祖本人,三十年前——那正是他在子民中第一次现身的时候。如此说来,他在尽力帮地球子民筹划如何战胜侵略者的同时,也在不声不响地做着反向的预防工作,防备地球人抵抗之战胜利后入侵恩戈星。他的深沉心机让人敬畏。
姜元善接着说:“好在第二个难题也有方便的解决途径,但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必须及时动手。就看我们能否战胜——”他长叹一声,“内心的懦弱了。”
会议室内没有一丝声音。其他六位执政者都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尽管他们现在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是听不见这番话的。新秘书长恩古贝的修炼毕竟欠火候,他面色苍白,声音颤抖地问:“执政长,你是说…趁先祖在世的时候绑架他,然后测得他的大脑固频?”
这个陈述很不恰当,也太幼稚,姜元善冷冷地瞥他一眼,但并未斥责他。毕竟他的话与姜元善上述话语的实质含意并无差别。
姜元善诚恳地说:“我与先祖的感情恐怕不在诸位之下。先祖一生的最大功业就是拯救了地球人类文明,我们现在要做的,其实是继续他的事业并做到极致。如果能把共生圈扩大到恩戈星,那就是对先祖的最好感恩。先祖老了,余生无多,我们该尽快把他从飞球上接下来,在地球上为他建造一个舒适的养老居所。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如果在我们行动之前先祖就去世了,我们将抱憾终生。”
会场沉寂下来,大家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深谈。这件事太明显,根本用不着掰开了细说。为了弄到飞球作逆向工程的样本,尤其是为了获得先祖的大脑固频,肯定得采取一些对先祖而言十分不高尚的手段。但天平另一端是人类的未来,是整个人类共生圈的核心利益(不要忘了,至少在一千年内,恩戈人是在共生圈之外的),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这是“不得不做的恶行”,上帝也会原谅的。这时恩古贝也想明白了,毕竟他也是用政治奶水喂大的,刚才只是一时失态。
沉默良久,布德里斯说:“我同意这样做,建议执政团授权给姜,让他可以便宜行事。”
这句“便宜行事”是很好的指代,可以免去直言那些不好说出口的字眼。其他人陆续说:“我同意。”
“我同意。”

只剩下赫斯多姆了。他久久沉默,大家耐心等着。最后他苦涩地说:“我很想弃权的,但我不能逃避执政的责任。我也投赞成票吧。”
这次会议后通过的几项决议是:
开始新的千年计划。
授权姜元善便宜行事。
接受布德里斯、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的辞呈,到继任者确定之后正式交接。继任者由本届执政团在下一次全会上定出等额的推荐名单,报联合国大会批准。今后执政任期为五年,连选可以连任。
5
姜猛子及手下弟兄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分批乘直升机来到贵阳附近那个军用机场。正如他父亲曾预料的,姑娘大军已经增员到近万人。这些军属秩序井然,排成蜿蜒数千米的一字长蛇阵,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牌子做工粗糙,但显然是统一制作的。上面的内容则由各人自拟,所以千人千面:“我叫李月娥,等一个叫何明然的男人。”
“王晨,陈长生的妻子!”
“来自蒙古的布赫尔,你的卡佳在这儿!”
“我是日本的麻生良子,我曾接受了哈里斯播下的种子。”

一位年轻女工作人员跑前跑后地维持秩序,显得精明强干。姜猛子看着秩序井然的女人队伍,对这位指挥员蛮佩服的,因为一般说来女兵要比男兵难带,兵神孙武还不得不用上杀人立威那样的极端手段哩,何况是一大群思夫心切的妻子。姜猛子指挥着手下也排成一列,沿着那个一字长蛇阵依次走过。每当一个男人在木牌上发现自己的名字,这对男女就欢呼着抱成一团,然后双双离开队伍。其后的队列迅速往前移动,堵住新出现的缺口。两支长长的队伍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迅速变短。军人们出洞前,姜执政长曾笑着警告他们“不要认错人”,而猛子说“闻着味儿都会认准”,父子俩的话全都应验了。一弟兄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同那名女子热切地拥抱亲吻。但片刻之后,两人都犹疑地停下,后退,打量着对方,喃喃地问:“你不是…”
“你不是…”
原来真弄错了。这位姑娘刚才离队去卫生间,回来后和邻近女伴弄错了牌子。此时真正的妻子已经认出丈夫,大呼小叫地扑到他怀里,两人怀着幸福的歉意同那个姑娘告别,匆匆离开队伍。
姜猛子一边维持着男队的秩序,一边也在寻找自己的那一位。虽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但两人只在童年时相处过,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眼认出对方。两支队伍迅速缩短,他一直没有看到林风徐来的名字。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直忙于维持女队的秩序,这时走过来,对姜猛子嫣然一笑,背过身去——她也有一块牌子,是背在身后的。上面写的是:“我在等一个不知道我名字、相貌和声音的男人。”
姜猛子一把抓住她,把她的身体扳过来紧紧拥在怀里,然后是令人窒息的亲吻,“你说错了,来来,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
两人没打算马上离开,要先把伙伴们全部送走,但两支队伍一同起哄,逼他们马上离开。两人最后屈服了,歉意地向剩下的男女告别,相拥着匆匆离开队伍。林风徐来开车,带着猛子来到附近一个农家旅馆,她早在这儿定好了房间。然后是床上的狂风暴雨…
来来抚摸着猛子的裸体,笑着说:“原来这就是别动军的统一军装?难怪姜叔叔说,你们必须换了军装才能出来与我们见面。”
“是的。我们一直被训练着面对那一天:人类社会彻底崩溃,我们只能孤身与敌人作战。所以,布德里斯让我们早早褪下文明的外皮,算是在心理上提前进入角色吧。”
“他的训练太成功啦,从你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同一个女人欢爱,却拒绝知道她的相貌、声音和名字!”
猛子笑着说:“相信你能理解。”
“猛子我理解你,真的能理解。你这前半生太难了。训练的严酷且不说,心灵上也是一片黑暗,因为你们的人生只有一个血淋淋的目标——在人类灭亡之际尽力多拉几个垫背的。”
猛子默然。来来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理解他的人生。这是很难得的。“其实你们也很勇敢啊。”他和来来开玩笑,“甘愿接受这样的包办式速配,将自己交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说不定这人是个丑鬼或大恶棍呢。”
“丑也好恶也好,这些都不重要。”来来干脆地说,“重要的是在人类的生死关头,这些人干了男人该干的事,把女人和孩子护在他们的身后。我不满意的是今天的社会被男子沙文主义浸透了。其实我也不怕穿上这样的军装,也能干你们准备要干的事。”
猛子认真地说:“来来,你这样说,我确实对你刮目相看了。”
“算不了什么。生物学家说,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压力时,该种群的个体都会自动改变其行为方式。我肯定已经改变了,这些年来我的心大大地变硬了。”
猛子笑了,“良宵苦短,不说这样沉重的话题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说点别的吧。”
林风徐来活泼地说:“好,说别的。知道吗?我妈这辈子最先看中的男人就是你父亲,咱们的姜执政长。可惜你妈下手快,把他抢走了。”
“真的?”
“绝对可靠。我妈亲口对我说的,当着我爸的面,我爸也没否认。”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徐阿姨真是快人快语啊。不过,站在咱俩的立场该感谢我妈的,要不咱俩都不会出生,而是换成某个‘林猛子’和‘姜风徐来’。那就太遗憾了。”
来来笑着吻吻他,“对,站在咱俩的自私角度,还是眼下这种命运最好。”
“来来,我只有七天假期。我很想在这儿度过七天的二人世界,但我还得见爹娘呢。”
“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告诉你,战前严阿姨已经到我家去过了,商量咱们的婚事——如果人类胜利的话。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料到战事会这样顺利。猛子,我们和你们一样,那时也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猛子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苍凉和悲壮,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那具胴体搂得更紧一些。
6
几位执政者在贵阳分手,各自乘机回国。赫斯多姆没有回美国,而是立即动身赶往北京。他知道姜元善忙完这边的事,肯定会尽早回家探望的,姜多次说过,这一生他对家庭亏欠太多了。机场上空军零号已经在作起飞准备,但赫斯多姆没有等着搭乘空军零号,而是另要了一架专机立即起飞。他想抢在姜元善之前,与严小晨见上一面。
从贵阳飞往北京的两个小时中,赫斯多姆一直在闭目沉思,他的秘书罗切尔和机上人员都识趣地不打扰他。一生中,赫斯多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他急着要去见严小晨,但见到严小晨究竟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他其实并未理出清晰的脉络。
在对“天眼”系统定型化的过程中,赫斯多姆与严小晨打了三十年交道,可以说他与严小晨相处的时间,比严与丈夫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赫斯多姆对严小晨评价极高,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女人,专业精湛,智力过人,思路清晰。但赫斯多姆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她的另一些特质,是她的善良,是她的温润淡泊,是她的母性。所以,尽管有迷惘,赫斯多姆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到北京国际机场后,他给严小晨打了电话,对方手机里是一片嘈杂人声。
严小晨大声说:“丹尼?你已经到北京了?没和元善同机?他说一两天内也要回来——真不凑巧,我这会儿不在家。我在坠落现场,离市区一百五十千米。是我儿子开车来的,我婆母也在,还有我的儿媳来来。看车流情况,一两天内恐怕回不去啦!”
赫斯多姆知道她说的“坠落现场”在哪里。那次突袭中,远征军的母船在空中爆炸,一块最大的残骸落在北京昌平。亢奋的民众纷纷自发赶去,相约带上木柴,要在那儿开一个人类史上最盛大的篝火晚会。
赫斯多姆大声说:“你在那儿等着吧,我乘直升机赶过去!”
听了这句话,严小晨已经敏锐地猜出他此行并非礼节性拜访了。她立即回答:“那好,你来吧。我在大篝火正南方弄一个独立的火堆给你作指示。记住,是在大火堆的正南方!”
秘书罗切尔并不知道赫斯多姆这趟北京之行是何用意,但现在他也知道不是礼节性拜访。他没有等指示,便立即和中国政府联系。十几分钟后,一架直升机带着强风停在他们面前。
他们赶到坠落现场时已是傍晚。那堆胜利的篝火相当于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熊熊火焰烧红了整个夜空,映照得那块太空船残片闪闪发光。那块残片也异常巨大,相当于二十多层楼高,斜斜地插在地上。从一个角度看它像是航船上的风帆;转过九十度再看,它又像一柄斜插青天的长剑。从它近乎平直的曲面可以想见那艘母船的巨大。现场大概有二十万人,在这巨大的篝火和风帆旁,犹如密集的蚁群,在篝火之外作着布朗运动。在他们之外则是无边的秋庄稼,在夜色中显出一派黑绿。直升机在篝火上空盘旋时,能听到下面由二三十万人的嘈杂声汇成的隆隆声浪,十分强劲,犹如地震之前的地声。
大篝火之外,在它南端另有一堆小小的篝火。赫斯多姆不由得佩服严小晨的急智,如果没有这堆指路篝火,很难在几十万人中找到他们。直升机盘旋落下,吹得篝火火星四射。周围是农田,但大片秋庄稼都被踩平了。严小晨和一对推着轮椅的年轻男女用力向他们招手,秘书罗切尔留在直升机上,赫斯多姆则急步赶过去,同严小晨、猛子和来来拥抱,向轮椅上的老人问好。严小晨向他指看那块直入夜空的残片,刚才在空中,赫斯多姆已经惊叹它的巨大,这会儿站在地上仰视,更是大得不可思议,弧形残片与地面成锐角相交,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严小晨告诉他,此行是婆母的主意,她说非得亲眼看看坠落现场,才相信真有外星人。
赫斯多姆逗老太太,“伯母,这下你相信了吧。这次把外星侵略者完全消灭,你儿子的功劳最大,严小晨也不差!”
老太太很高兴外人夸儿子媳妇,但仍撇着嘴说:“牛牛晨晨忙了一辈子,就弄到这块大铁皮?白忙活了!”
众人大笑。
严小晨说,刚才有关人士(当地政府官员和一些艺术家)已经在商量把这块太空残片加固,作为一座永久的胜利纪念碑留存后世。加固时不会改变残片的现有角度,它仍将保持这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保持这种危险的、锐利的美。有人提议把它也建成对先祖的感恩碑,但多数人不赞成,不愿把对先祖的感恩寄托在这件“凶器”上。
赫斯多姆说:“你丈夫进过这艘太空母船,也是人类唯一接触过它的人。据他说,母船上装载有一千万‘小章鱼’,即已经孵化的恩戈人幼体。母船爆炸后,它们已经全部丧生。”
姜猛子和来来都说“大快人心”,严小晨则有点黯然。
“想想他们都是先祖的后代,真替先祖难过。他们也是智慧生物啊,如果两个种族能共处——”她摇摇头没有把话说完,“我倒有一个建议,把这块太空船残片建成纪念碑,悼念横死的一千多万恩戈星生灵,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名字的幼体。”她摇摇头,“我这个建议肯定行不通的,民众不会赞成。”
“看见这堆欢庆篝火,我不由得想起人类的先民时代。”赫斯多姆说,“那时如果捕获到俘虏,人们就要生起一堆篝火来欢庆,同时把俘虏烤来吃。从严格意义上说,今天这堆篝火也是一场猎物的盛宴。十万年过去了,人类的天性并没有变。”
姜猛子与妻子不由得对望一眼——这番话听起来颇不顺耳。虽然对方是父执辈,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执政者,猛子仍忍不住反驳道:“丹尼叔叔,你这个比喻不大合适吧。先民时是人类相残,是同类相食,所以那时的欢庆本质残忍;而我们今天杀死的是穷凶极恶的外星侵略者,是想把人类当成肉用家畜的东西,我们的欢庆与先民们的有本质上的区别。”
赫斯多姆平心静气地问:“是吗?”
“当然!”
严小晨知道赫斯多姆乘直升机来找她必有重要事务,而且肯定和丈夫有关,便笑着说:“猛子,来来,你俩照护奶奶,我同你丹尼叔叔说点工作上的事。”
小两口推着奶奶回到人群中去。严小晨含笑看着赫斯多姆,用目光示意:有话请讲吧。
赫斯多姆苦笑着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可是违反了执政团的纪律,但我还是想讲给你听。好在有一点可以自慰:在这样嘈杂的脑波背景下,先祖即使在附近上空,也无法分辨出咱们的谈话,不至于对他泄密。”他叹息一声,“而且我知道,战争结束后,先祖在心理上已经自闭了,不会在意尘世间的事。”
严小晨不好表态,她已经猜到,赫斯多姆要讲的肯定涉及他与丈夫的分歧,而且与先祖有关。她只是含笑听下去。赫斯多姆简要讲了姜在执政团会议上提到的“两点小事”,以及为完成这些目标从技术上必须要做的那件事。
严小晨静静地听完,问:“这个‘绑架先祖’和向恩戈星进军的计划,执政团已经全体通过了?”
赫斯多姆感受到她强烈的不满,唯有苦笑,“通过了,包括我也投了赞成票。严,在你面前我想敞开心扉。当一个人坐上执政这个位子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政治机器人,他在思考问题时只遵循某种冰冷的逻辑。你丈夫提议的两件事都完全正确,可以说是高瞻远瞩,对人类今后数千年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作为执政者,我只能投赞成票。”
“但在你内心深处,某个叫做良心的区域内,还是感到不安。”严小晨淡淡地说。
“对,没错。所以我急急赶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绝不会赞同这种忘恩负义的决定,我反对向外星球穷兵黩武,我不愿人类从受害者转变为施暴者,步恩戈星远征军的后尘。我会尽一切力量来阻止此事。”
赫斯多姆从她的话中听出了铁一样的决心。他素知严小晨外柔内刚,言不轻发,她说出这句话,相当于已经公开打出了反对执政团的旗号。“我料到你会是这样的态度。”赫斯多姆叹道,“严,我并非缺少做出同样决定的勇气,问题是我的良心战胜不了理智,因为理智告诉我,姜的做法才符合人类的核心利益,而你的做法有可能导致人类内乱,导致人类错失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如果真的如此,你难道不后悔?”
“如果你们执行这个计划,而先祖为此愤而自戕——依我对先祖的了解,他肯定会这样做——你们难道不后悔?不能把人类重新变成野兽!”
赫斯多姆叹道:“看来你也不接受你丈夫的观点。他认为,对于共生圈外的生物,人类应该、而且只能是狼。”他看看严小晨,没等对方逼问,主动说道,“我基本上同意你丈夫的这个观点,只是——在良心上还留下一根硬刺。”
“我不会勉强你的。咱们各自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吧。丹尼,请用直升机把我和婆母送回城里。元善说他明天就要回来探家的,我想尽早见到他。”
“好的。”
严小晨把儿子和来来叫来,招呼着两人把老太太连同轮椅抬到机舱里。直升机上坐不下全家,她让两人和赫斯多姆的秘书先留在此地,等交通恢复后开车回去。“妈,咱们赶快回家,你儿子可能马上就回来啦。”老人口中嘟囔着“我才不稀罕见他”,实则满脸喜气。
机舱门关上了,猛子拉着来来退到旋翼风力之外。来来低声问:“赫斯多姆叔叔跟阿姨说了什么?你看她走得这样急。”
猛子看看身边的罗切尔,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用来来提醒,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赫斯多姆的突然到来和妈妈的急急返回,都昭示着某种异常,而且肯定和父亲有关。他只对来来说了一句:“走,咱们也立即返回。”来来为难地眺望来路,路上塞满了汽车,“没关系,总能闯出一条路的,实在不行就弃车步行,到能够通车的地方再弄一辆汽车。咱们走吧。罗切尔先生,你是否和我们一块儿走?”
“好的,我也加入你们的冒险。”
夜空中的直升机迅速爬高,严小晨透过舷窗看到,地上的三人没有依她的安排在此地等候,而是坐上车,一头扑进逆向的汽车洪流,很快消失不见。直升机转为水平前行,巨大的篝火连同银光闪烁的“风帆”被抛在机后,很快变小变暗,变成无边黑暗里一团小小的火光,现在,它更像原始食人部落的篝火了,燃烧在漫漫的历史长夜中。
前方,京城的灯海已经扑面而来。
严小晨与赫斯多姆在首都机场告别,后者乘专机返回美国,严小晨则带上婆母回家。她回来得很及时,两个小时后,丈夫就赶回来了,此时已是凌晨。战争胜利结束,姜元善也急不可耐地想同亲人会面,因为——战争有更大可能呈现另一种结局,那么他与家人的匆匆一晤也将成为永别。秘书和警卫在楼下住,猛子不在家,六婶回家探亲,老娘在她房间已经入睡,只剩下夫妻二人单独相处。姜元善把妻子紧紧拥抱在怀里,这是几十年来两人第一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相对。
姜元善笑嬉嬉地说:“事先说一句,不许你指责男人自私。我知道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该说,但我迫不及待想干点男人爱干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欲望?知道你已经闭经了。”
严小晨闭经之后确实没有性欲了,想起年轻时的夫妻缠绵就像是前生之事。她不想扫丈夫的兴,笑着说:“你们男人啊…我舍命陪君子吧。”
这一番云雨当然比不上年轻时,但也算尽兴。严小晨发现六十三岁的丈夫仍相当生猛,这就是男女的区别吧,女人韶华易逝而男人的生猛甚至能保持到暮年。不过,也许这并非仅仅是由于生理因素,而和丈夫的心境大有关系,他不会老的,他刚刚开始了一番新事业,需要奋斗千年,那个事业需要充沛的野性和狼性。从某种角度上说,事业是男人的兴奋剂,可以高效地激发男人的勇猛。事毕,严小晨偎在丈夫的怀里。
姜元善问:“老娘身体还好吧,这两年辛苦你了。”
“老娘结实着呢。别看已经糊涂,保准还能活二十年。”
“还是那个样子,刻薄话张嘴就来?”
“没错。老人的心思很让人感慨,她既恋儿孙,又怨恨儿孙没有时刻陪在她身边。”
“你不是已经陪她两年了嘛。”
严小晨不由得笑了,“这又是让人感慨的一面。在她心里,儿子和孙子才真正是她的宝贝,媳妇再亲也是外人。所以,我代替不了你的。怎么样,战争已经结束,你也退下来陪陪老娘吧。”
姜元善沉吟片刻,“我不一定马上就能退下来。家里只有继续辛苦你啦。”
严小晨叹息一声,不再说这个话题。她知道丈夫绝不会从那个近乎“上帝”的位置上主动退下来。你说这是对人类的使命感也好,说是他个人对权力的眷恋也好——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命感和权力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姜元善温柔地搂着妻子,轻轻捋着妻子的柔发,在舒适和慵懒中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严小晨笑叹道:“真是老啦,这些天老是想起往事…知道不,你父亲去世后,我爸爸和我有过一次长谈,他对亲家评价极高。”
“是吗?”
“嗯。他说,很多人在人生中尽管长得高大挺拔,但都是人工栽培的;而这位济世堂的老中医却是一棵野生的酸枣树,树根深深扎在故土的岩石缝中。又说,他此生虽然没干出什么伟业,但如果有机会,他完全可能成为历史上的忠烈英雄,像咬碎钢牙骂敌而死的张巡、断臂救国的王佐,等等。对了,我前些天无意中看到他的一个记事本,可能是给猛子讲故事的备课本吧,上面记载了很多忠烈故事,像头颅被砍掉后仍执干戚而舞的刑天、剔肉还父的哪吒、独守边塞十九年的苏武,还有比干、介子推、屈原、方孝孺等。我甚至觉得,对五六岁的猛子讲这些故事,有点太暴烈、太沉重了。”
“这些故事我小时候也都听他讲过。”姜元善叹息一声,“可惜我没能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
“我赶上了。知道老人的最后嘱托是什么吗?他说,我把牛牛托付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严小晨等着丈夫的反应。不,没有她所期望的反应。丈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深层含意——公公没有托她看护年迈的婆母、年幼的猛子(他肯定认为这些事不必嘱咐),却托她看护地位至尊的丈夫!此中含意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意识深处仍埋藏着对儿子的担忧。
但一向反应敏锐的丈夫没有意识到这些。几十年“天下至尊”的地位,可能让他的感觉迟钝了。严小晨原想从侧面引出话头,现在只好正面进攻了,但开始这场谈话并非易事。就在这时,婆母来帮她忙了。这两年为了便于晚上照顾婆母,她把婆母的卧室安排在了隔壁。这会儿,隔壁传来说话声,而且声音相当大。
姜元善马上坐起来,“是不是妈醒了?我去见见她。”
严小晨笑着把他按下去,“安心睡你的。妈不是醒了,是在说梦话。看来老娘这辈子是当不了间谍了,白天有什么心事,晚上笃定会在睡梦里说出来。”
“她说梦话?过去从来不说的。”
“所以说,你已经不是这家人啦。她这个习惯已经有年头了。而且梦话说得很清晰,甚至能在梦中同我或六婶对话。”她笑着说,“她的梦话一说就是一大串,你仔细听听,看能否听清她说的是啥。”
两人屏息听着。果然,那边的梦话又开始了,大概是在骂人,口气凶狠狠的。听了一会儿,能辨出其中的两句:白养这个儿子了!当初就不该放他出门!
严小晨平静地说:“听见没?还是上次骂你的话。今天她在梦中骂你,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她今晚一直不睡觉,想早点见到你,但最终没等着,正憋着一肚子气呢。”
虽然这只是糊涂老娘的梦话,但因为牵涉到“童年牛牛的邪恶”,屋里的气氛还是有点儿不自然。
严小晨微笑道:“咱们别在意老娘的糊涂。她的理智世界已经大部崩塌,儿孙便是残余的全部,所以她非常在意晚辈能不能在家里陪她。以咱们的角度很难体会她的心情。所以嘛,她的自私其实是母亲的大爱,换个角度而已。”
姜元善重新躺好,枕着双臂,笑道:“我不会在意的。”
严小晨也重新躺好,“又想起何副主席说过的那位陈老,就是晚年性格乖戾的那位。也许真的是人性本恶?只要理智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恶的本性就会表露出来。你看陈老老年昏聩时是这样,妈是这样,还有咱们童稚时期干的那件事,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是严小晨在一生中,尤其是结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到“童年的邪恶”。这一生中她曾一直相信,或者是努力说服自己相信,牛牛哥童年的那件错事是偶然为之,并不代表他的本性,但在知道丈夫要对先祖做的事情之后,她很难维持这个看法了。今天她下了决心,准备把事情摊开来说,哪怕这将导致她与丈夫彻底决裂——以她对丈夫的了解,这种结局并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三十七年的夫妻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心中如锥刺般疼痛,但事关重大,她的决心无可逆转。说了这一句她暂时停顿,看着丈夫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