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善在隐形飞球中俯瞰着这场战争。战争双方不是黑猩猩,而是与它们血缘最近的人类。战场不是在东非大裂谷的密林,而是在华夏之地的腹心;梦境隔着神话的雾霭,变形了,扭曲了,但故事的主干是真实的。
战争一方是炎黄联军,由黄帝指挥,大将风后和力牧为辅,乘着战车,手执弓矢和石制梭镖;应龙在天空翱翔,作为联军的前驱。战争另一方是九黎族的首领蚩尤,有九九八十一个弟兄,个个铜头铁额,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手中拿着炎黄联军所没有的“五兵之器”(当时最先进的金属兵器)。风伯雨师为他们兴风施雨,喷烟吐雾。黄帝战不过强大的九黎族军队,九战九败,只好撤退到泰山暂作喘息。幸运的是他在这儿遇到了九天玄女。玄女是人首鸟身的神仙,深知天地之机,授给黄帝兵信神符。黄帝重整旗鼓,先杀死了流波山的夔兽,用它的皮做成震天鼓;再杀死雷泽的雷兽,用它的骨头做成鼓槌儿。又召黄帝的女儿旱女魃助战,旱女魃具有神力,能够收云息雨,制伏风伯雨师。于是,黄帝重新与蚩尤开战。
决战是在涿鹿之野进行。那是一场怎样的血战啊。雷兽骨槌敲击着夔皮鼓,震得山摇地动。应龙从天上俯冲下来杀死一个个九黎族的兵士。女魃与风伯雨师斗法,搅得天昏地暗。黄帝指挥着虎豹熊罴等各图腾部落把敌人重重包围,顽强的蚩尤族拼死搏杀,一波进攻者杀光了,又是一波进攻者。鲜血浸透了涿鹿的土地…
最后,炎黄联军终于擒杀了蚩尤。黄帝怕他的精魂作怪,把他的尸体和脑袋分别扔到不同的山上。一具带血的枷铐被遗弃到荒山,化为漫山的枫林,殷红的枫叶上浸透了蚩尤的鲜血…
黄帝尊敬这位英勇的敌人,同时也为了收服其余部,便尊蚩尤为战神。后来蚩尤部落陆续归附,蚩尤族的大部分血脉融合到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中。
炎黄蚩的血脉也延续到姜元善的血脉中。
姜姓,应该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吧。史书云,炎帝姜姓,以姜水成(最初崛起于姜水之滨);黄帝姬姓,以姬水成。又说,蚩尤姜姓,为炎帝后裔。其实姜姓还可上溯到更早的先羌,古时“姜”、“羌”通用,均从“羊”字,可见先羌是一个牧羊的或以羊为图腾的部族。十分古老的汉字顽强地保留着先民时代的信息。
姜元善累了,是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疲累。他想在梦中关闭梦境,真正入睡。但是不行,有一个目标在冥冥中召唤着他,九年来始终如此;他的梦境实际一直围绕着这个看不见的目标展开。月在中天,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银球的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随即恢复成原状态,所以,下游的观察者无法从水流的状态反溯到石头的存在——这正是飞球隐形的原理。现在,在梦境中的他有幸坐在隐形飞球之中,又幸运地被赋予一双洞察幽微的慧眼,为什么不乘机探索隐形飞球的技术秘密呢。
于是,他开始了艰难的梦中思索。即使在梦境中,他的思维也是理性的,是清晰的。
他想起少年时的一次感悟,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了光的折射定律:从A点出发的光线,在两种介质的界面处会发生折射,最后到达B点。两点之间的折射路径当然比直线路径要远,但光线在不同介质中有不同的速度,光线所走的那条折射路径比直线远,在总耗时上却是最少的。就像光线在出发前就预知了它将经过的介质,并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运算,从而预选了一条耗时最少的最佳路线!换言之,光线的传输严格遵循一条自然定律,即最小作用量定律。这条定律与自然界的各种守恒定律从本质上说是一致的。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约束着万物的运行,也强制光在行进中所走的一定是耗时最少的路线。
少年时的姜元善被这个现象深深震撼了,震撼于大自然中天然存在的精确秩序。就是从那天起,他成了科学的虔诚信徒。这会儿姜元善隐隐觉得,也许破解全隐形技术的钥匙就在“最小作用量定律”中吧。
他用梦中慧眼透过球壁,仔细观察光线滑过飞球的状态。飞球以超材料形成一个虚拟的球状畸变空间,它约束着从A点射来的光线不再直行,而是沿外球壁“光滑”地绕过去,所有绕行光线在飞球之后的B点汇合,恢复直行状态。这便是全隐形技术的原理。不过,所谓畸变空间只是虚拟的,介质没有变,仍是均匀的空气介质。
现在作一个假设,假设隐形球中央有一个贯通的小孔,它没有受超材料的影响,是一束平直空间。光线以直行状态穿过小孔,同样在B点与绕行光线汇合。按照最小作用量定律,两种光线都必定会选择耗时最少的路径。但由于两束光线是在同一均匀的介质内行进,所以耗用时间应该是相等的。也就是说,从A点同时出发的直行光线和绕行光线会同时抵达B点。
现在,一个明显的矛盾显现了:既然绕行路径比直行路径远,两者又是同时抵达,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光线绕行时的速度高于光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且慢,为什么不可能?自然界广泛存在的切氏辐射,就是因为超光速现象而形成的!
科学家早已知道,γ射线光子在穿过大气上层时,会把自己的能量转变成物质,产生粒子和反粒子的簇射。这些带电粒子在产生的瞬间,其运动速度等于真空光速,因此比空气中的光速快。这种相对空气介质的“超光速”粒子进入地球的电磁场,会形成类似于超音速飞机音爆的闪光,这就是所谓“切仑可夫辐射”。这种闪光很容易在地面上被探测到,长期以来被用以测量从宇宙空间到达地球的γ辐射流。
全隐形飞球并不像γ光子那样激发带电粒子,但不管怎样,它也会产生超光速现象,由此产生的次波叠加,应该也会产生类似的闪光并可以被观察到。在弱光或漫射光状态下,这种切氏闪光很弱,不容易被观察到,但隐形飞球若处于直射阳光下,或处于人为的强光束下,所产生的闪光应该足够强,并且能被观察到吧。他想到此前的多次隐形试验中,当探照灯束或激光束罩到隐形飞球上时,总是能观察到一圈微弱闪光,闪光构成球形包络面。当时他们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隐形技术不过关所致,但何所长提出,也许这正是隐形技术的罩门。现在看来,何所长的眼光高人一筹。
一波强烈的喜悦震颤着梦中的他。这不光是功利性质的喜悦(他终于找到了金钥匙),还有思维本身的喜悦。这种理性喜悦就像男女交合的快感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在梦中笑出声来。
正伏在他怀里安睡的严小晨被惊醒了,见姜元善已经坐起来并大喊着:“起来,小晨起来!大家都起床!我有了突破!”
等严小晨睡眼惺忪地起身,姜元善已经蹿到帐篷外,大声催促伙伴们起床。小晨来不及穿衣服,扯过毛巾被裹住身体,追到帐篷外。伙伴们也都睡眼矇眬地出来了。好笑的是,这些“彻底的天体主义者”昨天一整天都是裸体,反倒在晚间独睡时全都穿上了小衣内裤。人群中只有姜元善赤着身体,严小晨则赤身裹着一条毛巾被,这让严小晨多少有点窘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昨晚两人是睡在一块儿的。亢奋中的姜元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坦然地将大家往一块儿拢,开始讲他昨晚梦中的突破。伙伴们听得很专心,同样没注意到这点差别,至少没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严小晨也就莞尔一笑,把这点窘迫扔到脑后。
大家认真讨论了姜元善的想法,觉得是可行的,值得作深入的研究。最后,姜元善征求伙伴们的意见,如果大家都认为这个想法可行,咱们是不是中断休假,尽快就这个想法做下去?大家都没意见。
姜元善用报话机联系了警卫,再联系上了何所长。为免泄密,他在通话中只说:有一个新想法,想中断休假回家。老何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他甚至隔着电话都感觉到了这边的喜悦,便痛快地答复:“好吧。我通知警卫,今天就送你们回来。”又笑着说,“这次休假不算数,下次给你们补假,还是七天,还在老地方。”
“那敢情好,我们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了。”姜元善对伙伴们说,“快吃饭,吃完饭抓紧时间还能再游半个小时。到那会儿车就来了,咱们开路开路的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了自己与众人的区别,笑道,“咦,好像就我一个把天体主义坚持到了最后?严小晨只能算半个,剩下的全是些伪君子,都是些为善不终的家伙!”
伙伴们大笑着散去,胡乱吃了点东西,跳到小湖里嬉戏。

第四章

1
这是中原某地野战训练场的地下指挥大厅。厅内灯光明亮,巨型指挥屏幕上打出“天眼系统第一次实战验证”的字样。“天眼”系统是依据姜元善七年前确定的“切氏闪光现象”而研制的,机理很简单,是用一束细激光快速扫描天空,就像电子管电视机中的电子枪扫描屏幕一样。激光可以在一秒内扫描50千米×50千米的区域,如果扫到了隐形飞球,就会因超光速现象产生切氏闪光,被地面观察到。这时,强激光束将在几毫秒内射出,射到细激光束定位的地方,把隐形飞球烧毁。经过七年来夜以继日的开发,这个系统已经成熟,准备在今天进行实战验证。如果顺利通过,之后就可以定型并批量投产。
军委副主席何世杰陪着前任国家主席走出电梯,后边跟着两人的秘书小苏和小于。前主席已经七十四岁,满头银发,银色长须则更为打眼,但依旧精神矍铄。电梯门外,姜小组的全班人马列队迎接。他们一色戎装,肩上都顶着大校的四颗星,只有姜元善是一颗金豆——他现在是少将衔的新武器研究所所长了。
前主席首先与前排的姜元善和严小晨握手。严小晨是姜小组的现任组长,她的身孕已经非常明显,所以今天唯有她穿着便装。
主席笑着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俩还都是小豆苗,现在已经长成大树了。”
“主席你留了这把大胡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主席你真应了那句话:鹤发童颜。”小晨说。
“谢谢你的夸奖。知道我留胡子的原因吗?因为退休之后有时间梳理胡子了。”主席笑着说。不过他没有说实话,实际上,他特意蓄这把大胡子是为了在社会上行走时尽量不被群众认出来,否则太不自由了,“你们结婚时我在国外访问,没能参加,很遗憾。”
“我们收到了你送的礼物,还一直没面谢呢。谢谢主席。”姜元善说。
“按我的记忆,你俩都是三十二三吧?记得你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生。”
“主席好记性。我俩刚刚过了三十三岁生日。我们小组的成员全都是晚婚模范。”
“看着你们,才知道我是真的老了。”
严小晨抿着嘴笑道:“主席永远不老。主席肯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咋能不老呢,看我这满头白发和满把的银须!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我得争取多活几年,看着你俩的孩子长大,看着小家伙也拿到那个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他在手上用了力,“更要谢谢你们这十六年的卓绝努力,祝你们今天试验成功。那样我就能睡安生觉了。”
他顺着列队往前走,下面是林天羽和徐媛媛夫妇。主席笑着问:“牛郎哥到底把织女妹妹追到手了?虽然我听说,织女妹妹对你的追求方法颇有非议。”
众人想起七年前林天羽在沙滩上埋媛媛的衣服、被媛媛臭骂的情形,都开怀大笑。林天羽也笑,多少有点窘迫,徐媛媛转脸向何世杰嗔道:“所长大叔,这种事情也要向国家主席汇报吗?”
何世杰笑着没吭声,前主席说:“你说错了,他没向国家主席汇报。”他用重音念出那四个字,稍顿一下抖出包揪,“是在我退休后,老友聊天时聊到的。”
“哼,反正是他说的。何大叔,我记着这笔账。”
前主席继续往前走,前边是张如弓和庄敏夫妇。主席先和庄敏握手,“在‘十一名圣斗士’中,女斗士也不少啊。”
张如弓说:“主席我给你说一句悄悄话:我已经后悔在小组里找妻子了。”
“为什么?”
“小组里面的女性尽是女斗士,太强势了,包括在工作中,也包括在家里。”
“是吗?小庄你说说。”
庄敏温婉地笑着,“主席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在家是最典型的贤妻良母型。至于工作中嘛,那就各看各的本事了。”
“你说得对,工作中看各人的本事,至于你们家里的官司我就不评判啦。”前主席笑着继续往前走,同其他几位都见了面,然后说,“不耽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想和世杰主席到地面上观察。”
姜元善他们都没动,询问地看着何副主席,因为有件事还在等他宣布。这些年来,虽然那个隐形飞球再没有现身,但他们觉得它时刻都在头顶悬着,尤其是在重大试验时。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打下它的能力,如果在这次试验中发现了它,打是不打?这事关系重大——一旦把飞球击落,说不定也同时敲响了世界大战的战鼓——必须由国家最高层来决定。
何世杰郑重地说:“关于那个问题,我现在宣布军委的决定:如果在试验中发现‘那个’隐形飞球,可以开火。”
也就是说,上层已经做好了“不惜一战”的准备。姜元善点点头,率众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何世杰对前主席介绍试验背景,虽然后者一直关注着这项研究,但他毕竟已经退休,有些细节和最新发展不一定清楚。
何世杰说:“严小组开发的天眼系统已经做过室内测试,从今天开始要进行系列化的实战测试,包括夜晚、雨雪天、强日照、雷电等各种自然条件。它的原理我想你很清楚,不用我介绍了吧。”
“对,原理我知道。”
“如果实战测试也通过,可以说对隐形飞球的防御问题已经解决。下一步是以攻为守,继续研制可以用于实战的隐形飞球。”
“我知道飞球的隐形技术已经成熟,驱动系统也早就取得突破,只是喷焰的隐形难以解决。”
“对。驱动和隐形仍然不能相容,等离子喷焰会破坏红外波段和可见光波段的隐形。对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了理论突破,不过要转化为技术突破仍需时日。所以,这次试验中仍不采用飞球自主驱动,而采用非金属材质的滑翔机吊运投放。”
姜元善亲任今天试验的指挥长。这会儿他下令开启天眼系统。这次试验采用盲试法——隐形飞球将在七十二小时内被投放到试验区域,但究竟何时投放这边并不知道。所以在这七十二小时内,他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等待。
何世杰陪着前主席经电梯来到地面。这是一个无月之夜,野战训练场又实行了严格的灯光管制,星光之下似乎是蛮荒之地。周围群山的轮廓隐约可见,众山环抱中的训练场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豆灯光和一丝声音。野战训练场的所在地原是一片古战场,现在在一片类似史前时代的死寂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气。
试验中安排有地面观察哨,但观察哨隐蔽得很好,不知道藏在哪里。何世杰和前主席身后站着两个秘书和四名警卫,他们一动不动,隐没在夜色中。何世杰领前主席在露天观察位坐定,继续介绍天眼系统的情况。在周围的死寂中,他也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天眼系统虽然已经基本成熟,但也有先天性的缺陷——它比较“近视”,所以要覆盖全国至少需要四千台以上的装置。这么算来,其制造费用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再者,它只能探测全隐形物体,如果是普通物体反而看不到;当然,这个缺陷可用现有的各类雷达来弥补。
主席问:“其他国家的进度如何?”
“据可靠情报,美国、印度和俄罗斯与我们进度大致相当,其中美国因为启动较早,比我们要快一些,听说已经开始实战部署了。另外几个国家和地区,像日本、欧盟、以色列和伊朗要落后一些,但比我们也就差两三年。特别是伊朗,以该国的技术水平应该远远落后的,但据老庞的情报,他们干得也不错。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刚刚开始启动研制。其他国家看来没有研制的打算。”
浓重的夜色中,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前主席敏锐地感觉到,今晚何世杰的情绪似乎比较低沉。虽然蚩尤工程可以说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实现了当时定的第一个目标,但他并没有显出胜利的喜悦。
主席说:“世杰你有心事。”
“是。”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
“我猜一猜吧,是因为‘始作俑者’始终没有露面?”
“嗯。主席,这不正常,很不正常!十六年前,咱们第一次撞见隐形飞球,那时不知道飞球的主人还情有可原。十六年后,咱们的情报机构已经做出最大努力,仍然不知道始作俑者的真实身份,而且据我所知,世界各国也都蒙在鼓里。这就太奇怪了!毕竟任何技术的发展都有踪迹和规律可循,没有哪个国家能把这么大一个工程瞒得滴水不漏!根据咱们的情报,美国、欧盟、俄罗斯、日本等国家和地区也都像咱们一样,迫切想知道‘那个’魔鬼到底是谁。有不少国家曾把目光对准中国,现在他们不这样想了。”
“小姜他们怎么想?”
“这正是今天我想告诉你的——他们已经在认真考虑另外一种可能了,虽然很荒诞,但是——排除了所有不荒诞的可能性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比较荒诞的可能了。”
前主席沉默片刻,“你说的可能是——外星人?”
何世杰在黑暗中直视着主席,声音凝重地重复了主席的话:“对。那个飞球可能是外星人的。”
两人在对视中沉默。他们非常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当这句话从一向循规蹈矩的中国人、特别是从身居高位的中国人口中说出时,它的可能性已经相当大了,基本可以说是铁板钉钉了。如果十六年前第一次发现的隐形飞球真是外星人的(应该是其先遣部队吧),它们行踪诡秘,一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观察人类,它们的技术不知道比地球先进多少世纪(全隐形技术应该只是其中之一);它们潜入地球并非善意…那么,人类就危险了。
太危险了。
如此密集的侦察意味着战争已经不远,那将是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星际物种之间的战争,其残酷性远非人类间的战争可比。人类可能被灭绝、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从宇宙中消失,就像尼安德特人或恐龙从地球上消失一样。
何世杰说:“主席,我记得第一次专业会议你是临时决定参加的,会上还说了一些离题较远的话,像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的天性是善是恶啦。当时,我,还有杨总长,都不大理解。看来,你最先看到了这种可能。”
前主席点点头,“没错,我的确在十六年前就看到了这种可能。那次,我临时决定与会就是想尽早把这种可能性提出来。如果那个飞球真是外星人的,那么星际战争的爆发时间可能是以天为单位来计算的。”
“你是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多半是直觉罢了,理由并不充分。其实理由就是你刚才说过的,这种技术的出现过于超前、过于突兀,有点儿违背常识。这么重大的突破如果是在人类中间实现的,竟然没有一丝预兆,没有泄露一点儿中间过程的痕迹,这不大可能。”
“不过你当时没有坚持。”
前主席叹道:“我试了一下,发现依大家的思维惰性,我不可能独力扭转过来。地球生命已经封闭地生活了几亿年,现在突然有人说外星侵略军已经来到门前…何况我本人也并不坚定,它只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而已。后来我不再提这个话头了,我的想法是,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争论谁是飞球主人上,不如尽快研制出反制措施。因为,不管敌人是否是外星人,这些措施都同样需要。”
何世杰叹息一声,“惭愧啊,我料事比你整整晚了十六年。”
“哪里话,我说过,当时我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主席,你别看小姜、小严他们几个刚才言笑晏晏,其实这几年来,他们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他们已经在我面前嘀咕几次了,催我把这个可能性摆到中央军委的桌面上,因为如果它是真的,那我们对战争的准备就应该与今天有所不同。这中间最迫切的是小姜。我觉得,他的前瞻性比我要强。”
前主席在黑暗中微微点头。
“而且他对另一个问题——外星人的本性是善是恶——也有非常坚定的看法,从来没有动摇过,那就是人性本恶。严小晨的观点比她丈夫温和一些。她的观点是:外星人善恶均有可能,但不管是恶是善,我们必须按最坏的情况作准备。”
“也就是说,外星人的侵略战争很可能迫在眉睫,全体人类应该立即联手,开始相应的准备。”
“对。我一直很犹豫,毕竟这个假设太过离奇,而且只是推理的结果,没有什么可拿到台面上来的实证。”何世杰苦笑着,“我还有点私心,怕被别人看成精神病患者。”
“世杰,老实说吧,这件事——‘始作俑者’始终没浮出水面这件事,也一直盘桓在我心里,让我卧不安席。我想——”他考虑了一会儿说,“是时候了,你还是把这种可能性摆上桌面吧,万一被咱们不幸言中,那——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紧同心协力对付外星人,各国之间不能再互相提防、互相猜忌了。”
“是啊。可是我又害怕另一种前景,比如隐形飞球的真正主人并非外星人而是美国人,现在咱们找上门去,把咱们的善良心愿和盘托出,那不是去送死!”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苦笑。十六年前,在有关隐形飞球的第一次军委扩大会上,陈老说过一句话,国与国之间斗心眼玩诡计那都是九段级别的,没有哪些国家之间能够推心置腹、坦诚相见,自古至今概莫能外,因为今天的人类世界从本质上说仍遵循丛林原则。这句话一点儿不错。如果何世杰最后说的这种可能成真,那将误国误民,决策者本人也会被当做颟顸无能的典型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主席叹息道:“你的担心不是没有可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下决断吧。”
他说得很平淡,但何世杰觉得他的话外之意重如千钧。前主席的意思是:下决断吧,即使上了美国或其他国家的当,输的最多是一场战争,中华民族还有翻盘的机会;但如果贻误了对外星人的战争准备(很可能是一场非常血腥的灭族战争),那输的将是全人类的生存权。
主席补充道:“我提个建议,召开一次G20首脑会议,把问题公开摊到桌面上,行使集体安全预案。这样,即使‘始作俑者’确实是人类中某个国家,它想捣鬼也会更困难一些。咱们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毕竟有七八个国家已经具备了防御隐形飞球的初步能力,如果联合起来,对那个‘始作俑者’的国家肯定是一个有力的反制。可以说,已经取得的技术进步已经打下了二十个国家坐在一起的基础。”
“好的。老领导,你帮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何世杰下了决心,轻松多了。
前主席放眼望望无边的黑暗,不解地问:“现在天眼系统应该早就开启了,怎么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那束探测激光呀?”
“是这样的。那束激光虽然很强,但光束很细,又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逐行扫描这片空域,相当于把一束光线‘稀释’到这一大片空域中,所以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噢,是这样啊,我说外行话了。”
“隔行如隔山,实际上你对隐形技术已经相当内行啦。”
前主席笑着说:“我有自知之明,你不用照顾我的面子。”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都抬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何世杰说:“主席,难得有今天的谈话机会,我把心中的难题全倒给你吧。”
“还有什么难题?尽管讲,咱俩一块儿商量。”
“如果隐形飞球的主人真是外星人,如果我们真的面临一场对外星人的战争,那么,中国和世界的政治机构恐怕都得来一个大变革。像我们这样的老朽应该退位了——我们只有与人类敌人作战的经验,哪里懂得与外星人作战?我想最好把年轻人尽快推到决策位置上,年轻人可塑性强,头脑灵活,能更快适应这种人类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新型战争。”
前主席的反应很敏锐,一下子明白了何这番话的潜台词,“比如——姜元善?”
“是的。他确实是个好苗子。视野广,思路清晰,智商高,专业精湛;不论是搞专业研究还是当领导,都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品德也好,甚至可以说他有道德洁癖,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和民族使命感。更重要的是,对‘外星入侵’这种可能,他是最早、最有力的鼓吹者,还私下里提前做了不少工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有个印象——可能他是在作这样的准备:当局势突变而老家伙们应变不力时,他就要挺身而出。”
主席在黑暗中绽出一波笑纹,“是吗?这个年轻人够狂的。”
“我给出这样高的评价,是不是我对他过于偏爱?但我是尽量客观地给出评价,他确实优点很多而没有明显的缺点。”何世杰顿了一会儿,“只是…”
两人都不说话了,凝视着沉沉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前主席说:“前几天去四川,我去探望了陈老。我知道你和陈老很熟,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