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睡在姜元善的身边,严小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的领导才能真是天赋啊,牛牛哥五六岁时就是孩子王,只要他一挥手,大伙儿就像麻雀一样哄地随他飞走。同伴中有一个叫小冬的男孩,年龄比牛牛大一岁,但他心甘情愿地做牛牛的跟屁虫。
晨晨在姜营学到很多乡里娃儿的游戏。那天他们在寨墙脚下玩“翻螺壳”,这种古老的游戏想必现在已经失传了吧,就是从沙滩中捡来蚌壳,分成两半,撒到平地上。凡是壳腹向上的,就用食指指肚按住壳腹的凹处,小心地翻过来,这只蚌壳就算你赢过来了;凡壳背向上的,就在指肚上沾一点唾沫,小心地粘起蚌壳把它带翻身,再继续上述动作。如果哪回失误,就换对家来做。这天晨晨运气不好,一袋蚌壳很快就输光了,只好嘟着嘴看别人玩。牛牛哥觉察到晨晨的不快,便提议:“咱们到河边去拾蚌壳吧。”
晨晨说:“姜伯伯说过不让去河边,去了你要挨打的。”牛牛毫不在乎地挥挥手,于是五个人——小冬和四个女孩——就像麻雀一样跟着他飞去了。
过了漫水桥,河南岸是幽静的柳林。那天格外清静,没有一个闲人——正是这点情况促成了之后的悲剧。风和日丽,洁白的沙滩平坦而松软,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开去拾蚌壳,牛牛和小冬则熟门熟路地直奔河边,脱了衣服,赤条条跳到河里。城里娃儿晨晨毕竟胆子小,抬头喊一声:“牛牛哥!姜伯伯不让下河,又要用笤帚把揍你哩,你忘了那天把你屁股都打肿了?”牛牛满不在乎,“不让他知道就行了,记住,回家谁也不许说!”
他俩在河里游了蛙泳游狗刨,游了自由泳再换成仰泳,打得水花四溅惊天动地。河的中央有座小岛,长着齐人高的野草,两人游累了就到岛上歇一会儿。
突然,晨晨听见牛牛在喊什么,但距离远,听不清。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牛牛也把手拢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这回晨晨听清了:“岛上——有鸟蛋!一会儿——俺俩——带——回去!”
一个小时后,四个女孩子都拾了一大捧蚌壳,用衣襟兜着,喊两个男孩子上岸。牛牛先游回来,爬上岸,背对着这边迅速蹬上裤头,盖住他的黑屁股,那时他多少有点男女之防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河中大声喊:“小冬!鸟蛋忘了,你拿回来!就在岛边!”
小冬应了一声,返身向岛上游。牛牛偏着头,一只脚用力跳着,想弄干耳朵中的进水。这时,晨晨她们瞥见水面上的小冬忽然消失了,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还是没有露面。小芹担心地说:“小冬哥咋还不出来呢?”晨晨喊:“牛牛哥,小冬潜水里半天了,咋还不出来呢?”
牛牛哥没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转身看去,水面上真的没有小冬的身影。就在这时,两只手臂在水面上挥了一下,传来一声呼救,然后手臂消失了,河面又归于平静。晨晨清楚地看见,牛牛哥的脸刷地白了,他三两下扒掉已经穿好的短裤,跳到水里,水花四溅地向那里奔去。
这个场面如同特写镜头一直保留在姜晨晨的童年记忆中,保留在严小晨的青少年记忆中。直至二十年后,她仍由衷佩服牛牛当时的果断。对于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来说,在危急时刻能迅速做出决断,确实不容易啊。牛牛哥先是涉水向那边跑,到深水区后再用自由式游。几个女孩都用手托着衣襟里的蚌壳,紧张地盯着他。虽然紧张,但那时还不知道害怕,因为大家都相信,好水性会武术的牛牛,大家心目中的领袖,一定会救出小冬的。牛牛在那一带游了几圈,还下潜了几次,都是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此后,在严小晨从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里,她曾多次努力回忆,想对此做出准确判断——这个时间段对那位道德犯的定罪极为关键——但一直不能确定。那时她们毕竟太年幼也太紧张了,紧张无疑会影响对时间的判断。
这时,牛牛终于捞到了小冬!小冬的脑袋露出水面,倚在牛牛的肩膀上。几个女孩高兴地跳着,齐声尖叫着。牛牛拽着小冬向岛上游——那儿离小岛比较近,他肯定是累惨了,两个脑袋时浮时沉。他终于坚持到了浅水区,站起身子,用力把小冬朝岛上拖。他只把小冬的上半身拖出水面,自己就一头栽到了岸上。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这边几个女孩儿焦急地喊叫,但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又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终于,牛牛哥动了,他支撑起身子,爬向小冬,用力摇他的脑袋,可能也在喊他,但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摇了很久,小冬仍一动不动。
几个女孩儿开始感到恐惧,喊声变成哭声。后来牛牛不摇了,坐在水里,直起上身看着这边。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距离太远了,晨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此后的回忆中,她总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牛牛哥当时的目光,那里面浸透了无助和绝望,但绝望很快变成决绝,不,应该说是残忍果决,因为他此刻肯定已经做出了一邪恶的决定。
牛牛哥把小冬拉下水,开始往回游。这次他是侧泳,一只拉着小冬。这边几个女孩子高兴地喊着:“牛牛哥回来了!还拉着小冬哥!”但晨晨的心窍比她们灵光些,已经看出了不祥,因为牛牛哥并没有努力把小冬的脑袋保持在水面上,可以说此刻他不是在救生,而是在运送尸体。牛牛游到深水区,手一松,小冬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吞没了。但牛牛没有停留,径直向岸边游来。看得出他实在累惨了,不时沉下去,喝几口水,又挣扎着浮上来。女孩子们都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儿,如木雕泥塑一般。晨晨扔了怀里的蚌壳,最先跑过去,站到水里向牛牛伸出手。但她那时还不大会游泳,不敢往里走,只能焦灼地喊着:“牛牛哥快过来!”眼见牛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停止划动,无力地沉下去——幸亏双脚已触着河底。于是他直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过来。
几个女伴那当口儿只会傻傻看着,只会哭喊着牛牛哥牛牛哥!牛牛总算够到了晨晨的手,被她拉着,歪歪倒倒地爬上河岸,一头栽到沙滩上。这时只听“哗”的一声,其他三个女孩同时抛撒了蚌壳,围上去哭喊。牛牛吃力地翻过身,鼻尖、肚皮和小鸡鸡上都沾着沙子,脸色煞白,满是惊惧和茫然。直到这时女孩子们才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小冬哥死了,救不回来了。她们心目中的领袖同样只是一个小孩,他也被灾难压跨了。晨晨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应该向大人求救,她大声哭喊:“来人呀,救命呀!”三个女伴也跟着她放声哭喊。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幽静的柳林中和河面上没有一个人。对岸倒是有隐隐约约的人影,但他们显然没听见这边的喊声。夏天的热风飒飒地吹着柳叶,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着,伴着几个女孩子嘶哑的喊声。她们喊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泪眼模糊地看向小冬消失的地方,盼着他会突然哈哈大笑着跃出水面…
那天,几个小女孩一定是患了集体癔症,她们同时号啕大哭,又同时拔腿逃走。只有晨晨没逃,因为小冬哥还在水里,累垮了的牛牛哥还躺在地上,但她束手无策。突然听见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是牛牛哥的喊声。三个小女孩停住脚步,回过头。赤身裸体的牛牛艰难地爬起来,努力站稳,把女孩子们喊到他周围。他的面色依然惨白,不过眉头紧蹙,显然已做出了重大决策。他的目光啊…如果以严小晨今天的理解,他当时的目光真称得上残忍果决,绝不像是六岁半的孩子。他严厉地下达着命令,毫无商量余地:“回去后谁也不许对大人说!说了,我会被俺爹打断腿,你们也逃不了挨打。”
大家一下子愣了,面面相觑。小孩子心中还没有太明确的是非观念,但大家本能地感到,这个决定有点儿…邪恶。她们呆望着首领,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牛牛狠狠地瞪着她们,坚决地说:“咱们再怎么挨打,小冬也活不了啦,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也都看见,我已经尽力救他了。”他补充道,“俺爹说过,溺水的人过了六分钟就救不活了。”
是呀,牛牛哥说得对。要是挨顿打能让小冬活过来,那就应该告诉大人,挨打也值得。可是,挨了打小冬也活不了啦。再说,刚才牛牛哥确实很勇敢地救他了,差点被淹死。可她们呢,只会在岸上哭,现在咋有脸去责备牛牛哥呢。
牛牛看出大家的动摇,再次重复道:“都不许说!…等我穿上衣服。”
他去河边穿了衣服,然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盯上另一堆衣服,小冬的衣服。小冬淹死了,又不能告诉大人,这些衣服该咋办?牛牛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抱起那堆衣服往前走了十几步,蹲下,开始在地上挖坑。四个女孩围观着,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一种羞愧感和负罪感悄悄弥漫开来,似乎将要埋掉的不是小冬的衣服,而是小冬本人,是小冬的生命。衣服没有埋下去之前,小冬和这个世界还有一点联系;一旦埋下去,小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复活。牛牛忽然停了手,仰起头,狐疑地看着大家。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在他做出如下决定时,无疑暗合了黑社会常用的一项规则:为了保密,每个人的手都得沾上鲜血。
他厉声命令道:“都动手呀,快点!”
二十年后回想起这段往事,严小晨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但确确实实,当时她们是被牛牛的目光魇住了,被他雄辩的道理(挨打也救不活小冬)镇住了。她们顺从地蹲下,四双小手忙乱地扒沙。沙层很松软,几分钟后,小冬的衣服被埋藏妥当。
牛牛在上面踩了两脚,再次命令道:“回家吧,谁也不许说。谁说,谁就是叛——徒!”
在他的逼视下,四个人都被迫点了头——谁都不想做叛徒。
走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河面。那儿仍没有任何动静,夺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悲无喜。五个人沉默着离开河岸,走过漫水桥,爬上寨门,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动上免不了鬼鬼祟祟,只有牛牛强作镇静。拐过街角,偏偏迎头碰上小冬妈,一个喜欢所有孩子的胖大婶。
她笑嘻嘻地说:“到哪儿疯跑啦?恁晚才回来。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还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双惊慌的目光都转向牛牛。牛牛抢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没和俺们一起玩,不信你问她们。”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小冬妈奇怪地嘟哝一句:“这娃儿能跑哪儿去?”便撇下他们走了。大伙儿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容易就闯过去,都松了一口气。临分手时,牛牛又用他带有魔力的目光挨个儿巡视一番,低沉有力地说:“谁也不许当叛徒!”
整个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宁。外婆以为晨晨生病了,摸摸额头不发烧,但仍安顿她早早睡下。晨晨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场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双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带着小冬往回游时,“不小心”一松手,河水便把小冬冲走了。不,不是这样的。牛牛是有意松的手,因为晨晨分明看见,他在松手时甚至还顺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发现小冬救不活时已经决定瞒下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区“毁尸灭迹”。二十年中,这两个场景常常从严小晨的记忆中浮现,像钝锯一样在她心中锯割,把死亡、恐惧、负罪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浑在一块儿。
夜风送来小冬妈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儿去啦?小冬,快回来!”
晨晨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半夜里她突然哭醒了,失声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许说晦气话,小冬肯定已经回家了,你听,这会儿他妈已经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刚刚醒来,牛牛的脑袋就从窗户外探进来,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断出晨晨没有当叛徒,便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
严小晨相信,那天早上他一定挨家挨户巡视了一番,为秘密团伙的四名成员打了气。
街坊的大人们忙作一团,到处寻找小冬,把五个孩子撇到一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五个小屁孩怎么能把这桩骇人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天?主要是怪大人们的懵懂,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个可能啊。他们分头到邻村找,给小冬可能去的亲戚家打电话,可全都毫无结果。直到晚上,疑点才重新聚拢到小冬平时的五个玩伴身上。大人们悄声商量着,然后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聚到晨晨家里。
“审判”开始了。在村里属牛牛爷(就是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文化水平最高,最受乡亲们敬重,先由他来讲道理:娃儿们,你们应该诚实呀,要体谅小冬妈的焦急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牛牛哥半闭着眼睛,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就是不说话。四个女孩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把头深深埋到胸前,只偶尔抬头瞅一眼牛牛。看到这样的情景,大人们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把目光聚到牛牛身上。
牛牛爷的话还没说完,小冬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娃儿们哪,求求你们了,小冬是死是活给个实话吧,我给你们跪下啦!”
她从座上挣下来,真的要跪下,其他几个大人忙拉住她。她的哭声解除了牛牛哥的魇镇,晨晨哇地哭出来,“小冬死了,淹死了!他的衣服就埋在河边!”她的懵懂小心眼儿里意识到这句话对牛牛哥很不利,忙哭着补充,“牛牛哥去救他,已经捞到他又被河水冲走了,牛牛哥差点淹死!”
其他三个女孩也陆续哭着坦白。晨晨想起了对牛牛哥的许诺,便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牛牛则鄙夷地、恶狠狠地瞪着四个女孩。
大人们都惊呆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静得瘆人。他们事先已看出这个小团伙的异常,但实在不愿相信五个小屁孩竟然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五家大人都被击跨了,不敢看小冬妈。尤其是刚才还在向孩子们讲道理的牛牛爷,此时面如土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都看得出,在这件缺德事中,他的孙子显然是领头的。
大人们连夜出动,几只手电前后照着,押着五个小囚犯来到作案现场。牛牛爹脸色铁青,一手拎着木棍,一手拎着牛牛的衣领。回想起来,当时长辈们的决定也不合情理,他们没有立即着手打捞小冬的遗体,却全力去寻找他的衣服——也许只有亲眼看到他的衣服,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个噩耗?找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平坦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但终于找到了,在一圈手电光的照射下,小冬的衣服蜷缩在沙坑里,似乎在无言地控诉。
小冬妈瘫软在沙坑边,昏死过去。
大家焦灼地喊:“小冬妈!小冬妈!”喊声中杂着沉重的棒击声。那是牛牛爹在狠狠地揍儿子,头上、背上,逮哪儿打哪儿,那架势就像存心想打死他。牛牛梗着脖子不求饶,牛牛的爷爷和妈妈也咬着牙不去劝解。女孩们都被吓得放声大哭,晨晨跑过去抱着牛牛爹的腿,哭得直噎气,“别打…别打…牛牛哥去救过他呀…”
牛牛爹甩脱她的小手继续打。乡亲们脸色阴沉地旁观着。从内心讲,他们巴不得打死这个祸害,但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过不去,最后总算有人出头把牛牛爹拉住了。直到二十年后,严小晨还清楚记得牛牛哥当时的表情:他站在人群外,头上汩汩地淌着血,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用仇恨的目光挨个儿瞪着几个女孩子,瞪着大人,然后决绝地扭身跑了。村人冷淡地目送着他,只有牛牛妈犹豫片刻后追过去。十几分钟后,听到牛牛妈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众人慌了,互相看看,向哭喊声跑去。
几个女孩子被家人带着回家,所以小晨没有看到后来的场景。听说牛牛一直跑过漫水桥,跑到对岸河堤上。那边河岸很陡,砌着护坡石。牛牛妈追上来时,牛牛从河堤顶纵身跳了下去。他是想跳水自杀,还是想顺河游水逃走?已经无从得知。可能是夜色中看不准距离,他没能跳到水里,而是脑袋狠狠地撞到护坡石上,摔得鲜血淋漓,当场昏死过去。
大人们赶忙兵分两路,一拨送牛牛去镇医院,一拨设法打捞小冬的尸体。牛牛爹是在第二拨。他脸色阴沉,对牛牛的伤情根本不闻不问,先安排人在附近打捞小冬,他本人则租一辆货车连夜沿河南下。在三十里之外他下了车,沿河上溯,四处打听。他的决定是对的,在下游十里处找到了小冬的尸体。
等他带着小冬的遗体回来时,牛牛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但从此彻底失忆。晨晨不久就被父母接走了,走前去医院看过他。牛牛哥靠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木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他已经根本不记得晨晨是谁了。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脑震荡后遗症,以后会恢复的,没想到牛牛彻底失忆了,连他的家人都是后来“重新”认识的。小晨至今还记得病房当时的情形。牛牛妈抱着这个“陌生的”儿子长声痛哭,牛牛爷老泪纵横,只看了孙子一眼就拂袖而去。牛牛爹回来后,开始时沉着脸,仍然对牛牛的一切不闻不问,但那个目光空茫的牛牛实在太可怜了,牛牛爹最终撑不住,无声地垂着泪,把儿子揽到怀里。
小晨大哭着离开医院,离开姜营,从此再没回去过。小晨只是从父母偶尔的交谈中知道一些老家的情况。她知道牛牛爹妈为了让儿子躲开这个环境,很快带牛牛离开老家,在附近一座城市里开了私立诊所。牛牛爷则留在村里“赎罪”。这位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曾是全村人最敬重的长辈,但打那之后,他在乡亲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姜爷爷死得很早,乡亲们都说他是“愧”死的。严小晨绝对相信这种说法。想想吧,一位惯于被人敬重的长辈,突然陷进深深的负罪感中,陷在鄙夷的、至少是怜悯的目光之网中,那个晚年该是什么滋味。
严小晨的爸妈尽一切努力让女儿忘记那段经历,但小晨忘不了,尤其忘不了那个令人屈辱的场景:四个女孩在牛牛哥的逼迫下慌乱地扒沙埋衣服,就像是在合谋杀人。村民们谴责牛牛的邪恶,但至少在充当同谋的那个时刻,四个女孩(包括她自己)并不比牛牛高尚啊。而且——也许牛牛哥确实杀了人?!因为在他把“救不活”的小冬重新扔回水中时,小冬有可能只是假死。医学书上说溺水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四到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就会死亡,无法挽救。小冬的溺水时间应该超过这个时间了。但她也见过一些报道,说存在溺水三十分钟后被救活的案例,甚至有报道说台湾彰化某人溺“死”八小时后复活,把法医吓傻了。这么说来,小冬真的可能是被牛牛哥害死的?至于严小晨看到的那个场景——牛牛在松手时还顺手推了小冬一把,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和外婆。那个场景太可怕了,别说把它说出来,只要一想到它,严小晨就会觉得心脏一下子被冻透了,冻裂了,发出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乡亲们已经把牛牛看成祸害,看成灾星,如果他们再得知此中详情…
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埋于心底,当然更不会告诉小冬家。这让她一辈子背上了良心债,似乎成了牛牛的同谋。
但她同样忘不了另外一幕完全相反的场景:牛牛一发现小冬落水,就水花四溅地跑过去营救,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高尚的身影,他那时的高尚和其后的邪恶怎么能共处一具身体之中呢?所以,她对牛牛的情感一直很矛盾,既有温馨和怜悯,也有排斥和敌意。但不管是温馨还是排斥,自从在军事夏令营里与牛牛哥重逢之后,她就一直把他罩在自己的关注目光中。
也许是关注转化成了爱情,更有可能是冥冥中的缘分。九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这就是命吧。也许当两人在同一个产房里降生时,就被命运拴在一起了。既然这样,那她就永远伴着他、守护他,也许…还在某个关头去拯救他。就如基督徒李德全婚前对冯玉祥说过的话:是上帝派我来守护你不做坏事。
她思绪翻滚,把恋人搂得更紧了。元善睡得很熟,但似乎不大安稳。他的额头发热,肌肉不时有轻微的战栗,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喃喃着什么。严小晨有点担心:他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现异常,就搂着他重新睡下。此后,当她与姜元善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牛牛哥那个样子是在做梦。他经常做怪梦,而那些迹象只是他做怪梦的外在征象。
4
在帐篷的上空,那个隐形飞球擦着树梢悄悄飞来,找到了它要找的目标,然后悄无声息地悬浮在那里。它是冲着姜元善来的。这十几年来,它在全世界一共精选了七个样本进行长期监控,包括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俄罗斯的谢米尼兹、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和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这七个年轻人都是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是人类中少有的天才。年轻天才的脑波比普通人要强劲,容易远距离接收和解读。而且,这几位眼下都在研制它最关心的隐形飞球,只有布德里斯除外,但他正在干的勾当同样值得关注。定期对七人的脑电波接收和解读,它就能随时掌握各国对隐形飞球的研制进度了。
这会儿,它接收到了大量脑波,有姜元善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女人的脑波也相当强,这不奇怪,因为她同样是一个年轻的高智商个体。此刻这对男女非常亢奋,脑波中绝大部分是垃圾信息,是用来控制男女之间那套可笑动作的固有程式。今天这儿是高智商个体的会聚之地,附近几顶帐篷中也发射着强脑波,形成了很强的噪音背景,严重干扰了对姜元善脑活动的解读。它耐心等着。那一对儿终于癫狂过了,平静了;周围几个人也睡熟了;他们的脑波变得舒缓和规律。于是,它得以把两人的脑波分离,从姜元善的脑波中解读到了它想知道的有关情报:中国的全隐形技术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但还未实现真正突破。
情报到手了,但它没有急着走,而是向姜元善发送了主动波束,以探查他的思维深处。在十几年的接触中,它发现,姜元善大脑中有一个“黑洞”,那是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他六岁半之前的记忆,因为他的人生记忆在六岁半时被齐齐斩断了。以它的感觉,这个黑洞应该是姜元善主动关闭的,关闭得非常严密。它已经试了多次但一直没能打开;也许连关闭者本人也打不开了。
这次它又试了很久。月在中天,银光皎洁。此刻飞球是在全隐形状态,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群山怀抱的这个水潭非常宁静,明月安静地卧在潭底。时间悄悄流逝着,直到黎明降临。这次它的探查仍然没有成功,那就等下次吧。于是它关闭了主动波束,启动飞球的推进系统,悄无声息地爬高,离开这里。
5
姜元善醒了,是在梦中醒来,并在梦中判断自己又做梦了。这些年他常做怪梦,在梦中他会扮演自上而下的观察者,自云眼中向下俯瞰。梦中他总是被赋予一双慧眼,能同时在宇观、宏观和微观尺度来观察世界,能沿着时间轴线自由跨越。今天他是坐在一个银色飞球中,他看到——
这是三万年前,一个小小的族群沿着今天的云贵高原西侧缓慢地向北跋涉。他们逐水草而居,并没有明确的行进目的,在俯瞰者浓缩了时间的目光里,他们的迁徙轨迹只是类似青虫那样无意识地蠕动。这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所以他们活得极为艰难。这个族群时而前行,时而停下;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最艰难时,整个族群几乎彻底灭绝。不过,他们总算坚持下来,走出这片穷山恶水了。大约在一万多年前,他们闯入河套地区,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肥美之地。此后这个族群急剧扩大,形成后来被称为“先羌”的族群。
姜元善的梦中慧眼能透视这个族群的基因之河。
他们在M122基因位点及分支M134基因位点上都带有相同的突变,这两个基因突变是汉藏两族的共同特点,也就是说,先羌族群是汉藏语族的祖先。后来汉藏分流,一个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了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向东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发明了农耕技术。他们很快扩散到黄河流域,形成了华夏民族的核心。
这就是历史的宿命。这一小群人由于上天垂赐,偶然闯入黄河流域平原及后来开发的长江流域平原,土地之广袤足以滋养一个庞大的农耕民族,从此奠定了他们在世界之林中的牢固地位。但农耕生活磨蚀了先民的野性和强悍,所以数千年来,华夏民族常处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之下,愈到近代愈甚;然而,由于这个农耕文明的浩瀚博大,外来民族到头来又总会被其淹没包容。所以,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这样的轮回:游牧民族的武力在几十年内征服了农耕民族,而农耕文明反过来在一两百年内同化了游牧民族。同化的结果是形成一个更大的、混血的汉民族,然后是又一轮征服和同化。
“戎狄之国”秦国灭亡六国就是较早的一轮征服与同化;再往前追溯,游牧的黄帝族吞并农耕的炎帝族并接受了后者的先进文化(九天玄女的兵信神符应是其符号化象征),应该是更早的一个轮回吧。当炎帝族大都已经臣服于黄帝时,蚩尤率族人抵抗到了最后。悲壮惨烈的涿鹿之战应是这轮征服的压轴戏。它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纵然时光已经让它漫漶不清,但它仍深深铭刻在华夏民族的种族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