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姚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
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爱情可以使一个最软弱的男人有几份阳刚
之气,鲁刚对他的看法也多少有些改观。他问:“钱够花吗?这几个月资金周转
不开,上个月的生意赚得不多,飞船上又出了点小事故,花了一笔维修费用。”
鲁冰仍烦倦地说:“勉强够吧。”
鲁刚暗自摇头。太空运输业已是强弩之末,运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以他的
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
这些年来,鲁刚一直咬牙紧缩自己的开支,不愿减少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
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
毛很长,裸露的肩背润泽如玉。鲁刚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她白腴的胸前,
滑到那道深深的乳沟,不禁浑身一震,急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
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而会冒出一丝超出兄
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
了严重的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一切都坠入一个幽深
恐怖的地狱。她对过去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但她仍能感受到浮在记忆之上
的父母的亲情,感受到鲁刚哥哥的亲昵——可是为什么在这些虚浮的记忆中,鲁
刚又常常与一种模糊的恐怖相连?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
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坠入一片黑暗。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卫性反应,也就是说,
在这道记忆的断层之前,一定有什么十分恐怖的灾祸。回忆的结果使她内心充满
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
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刚手里:“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好好活下去,让你爸和我瞑目。”
26岁的鲁刚红着眼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9 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
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与一段模糊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
妈为什么瞎了眼?爸爸为什么恰在那时去世?哥哥和所有人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
谁能告诉她回忆的断层后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心中的戾气渐渐加浓。那个
衣着暴露的女侍还在痴痴地盯着哥哥,这使她更为厌烦。她故意向哥哥俯下身,
使那道乳沟更为清晰,撒娇地问:“哥哥,我今天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晚礼服,等
着你的夸奖呢。哥哥,我漂亮吗?”
鲁刚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十分勉强地说:“我去洗
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
己的卑鄙欲念。老实说,鲁冰坚持这个会面地点,故意穿这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
衣服,在潜意识中,就是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这使她有一种猫儿戏弄老鼠的快
感。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后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扭过头,刻毒的话已涌到唇边。她尽
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欲念,再让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决
不会喜欢外人插进来。她横他一眼,把唇边的话刹住了。这是个华人青年,大约
35岁,也就是与鲁刚同岁,头发微黄,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统。穿着随便,T恤、
牛仔裤、拷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
国常青藤大学的毕业留念。他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正用锐利的目光一遍一
遍剥下鲁冰的衣服。这种目光与鲁冰很相似,是那种傲然的、意识到自己优越的、
睥睨众生的目光。
总的说,这是一个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轻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
成小猫一样温顺的微笑,轻声说:“谢谢你的夸奖。”
男人再次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刷过她的全身,惊叹道:“你确实漂亮!深潭秋
水般的双瞳,湿润的嘴唇,秀挺的鼻子,丰满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是
很独特的,在你身上,把东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不可思议地揉和
在一起,太难得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
马上向‘花花公子’杂志的巴特利先生推荐,希望下一期的封面裸照中就有你的
倩影。这个封面一定会使‘花花公子’多卖十万份的!”
他放声大笑,餐厅中有不少客人扭过头冷漠地看着他。鲁冰微嘲地说:“我
似乎没有委托你当我的经纪人吧。”
“这样美的胴体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啬了么?”他笑着伸出手:“唐世
龙,英文名字汉克。唐。很荣幸能认识你。”
鲁冰略为犹豫,还是伸出手去,让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没有报自己的名字,
只是展颜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唐世龙抬头看见鲁刚已从洗手间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鲁刚坐下后,看
到刚从这张桌旁走开的那个青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酒杯,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眼
睛火辣辣地、毫无顾忌地盯着冰儿。
鲁刚目光阴沉地投过去一瞥,他从本能上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
带着三份色相的漂亮,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钱,他身上有
无影无形却分明存在的富贵之气。鲁刚算不上穷人,但他的财富是用生命和辛劳
换来的,所以他对一切养尊处优者,对一切“戴白手套”的绅士都有一种发自本
能的仇恨。
不过,也许纯粹是一种阴暗的嫉妒心理?这是鲁刚从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
脱心底的负罪感……鲁冰侧过脸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晰如凝脂,逆
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细细的纤毛。鲁刚苦笑一声,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
尽。
此后两人没有多交谈,默默地吃着盘中的西餐。阿慧在各个餐桌上服务时一
直在留意着这边,她已经知道这位姑娘是鲁刚的妹妹,自然十分高兴。但她不久
又皱起眉头,因为在那对兄妹之间,明显地笼罩着一种冷淡的气氛,他们今晚的
谈话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过去劝慰他们,但最终自卑地摇摇头,放弃了这个
念头。
快到12点时,鲁冰站起身说:“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鲁刚几乎是松了口气,他也站起身问道:“你今晚宿在哪儿?”
“我已经在岸上预定了房间,明天上午返回厦门。”
“走吧,我送你上岸。”
柜台前的阿慧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同老虎告别。鲁刚抬起头在
餐厅里寻找着,他发现了阿慧,特意走过来,笑着同她吻别。阿慧在他怀里抬起
头,看见那个漂亮姑娘站在楼梯口,正冷冷地盯着他们,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
的鄙夷。阿慧苦笑着吻吻鲁刚,然后把他从怀里轻轻推开。
夜风已经很凉了,下弦月在天边闪着冷光。鲁刚看看抱着膀子立在他身后的
妹妹,顺手从旁边扯过自己的毛衣扔给她。鲁冰没有拒绝,她把银狐皮披肩扔在
一旁,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宽又大,几乎盖住了膝盖。鲁刚斜眼瞅瞅她,嘴
角明显地漾出笑意。鲁冰歪着头问:“你笑什么?”
鲁刚又回头看她一眼。宽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躯显得十分娇小,她又变成了十
年前那个身体单薄的毛丫头。他说:“没什么,我觉得你穿这件毛衣很漂亮,比
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鲁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臂。他们都感觉到,晚饭中在两人之
间滋生的冷淡忽然烟消云散,醇郁的兄妹亲情悄悄流淌。这种亲情是从记忆断层
之前延续下来的。象往常一样,鲁冰多少有些后悔,每隔一段时间,她常常想来
见见哥哥,见面中又禁不住想剌伤他。当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受了伤,躲在暗处
悄悄舔伤时,她又感到莫名的烦郁。她轻轻叫道:“哥哥……”
鲁刚扭头看看妹妹,她仰着头,两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鲁刚笑着问: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讨厌我吗?”
鲁刚大笑着,左手扶着舵轮,右臂把妹妹用力揽在怀中。鲁冰安静地倚在他
身上,不再说话。港口的灯光越来越近,鲁冰忽然说:“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
9 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残缺中。”
鲁刚苦笑道:“冰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医生一再嘱咐让你忘了那段历史,
否则你又会犯病的。”
鲁冰的心绪在刹那间又变坏了,怒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鲁刚又回头看看她,目光十分复杂,他看着远方低声说:“其实,两年前我
拗不过你的要求,曾对你说过一些。”
鲁冰浑身一抖:“你说过?”
“对,但是……听完后你真的犯病了,犯病后又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妹
妹,不要再想它了,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鲁冰不说话了,象只跌进陷阱里的小鹿,目光中是绝望和迷茫。快艇靠了岸,
鲁刚把缆绳系好,陪鲁冰爬上水汪汪的台阶,又把她送到绿云饭店。他在饭店门
口站住说:“我不进去了,还要返回去接他们,明天你自己回厦门吧。忘掉那些
不愉快的事,快快活活地活着,听见了吗?”
鲁冰已经把眸子中的阴云驱散了,她笑道:“好的,谨遵哥哥的教诲。”
“给,你的披肩。”
“我不要了,送给你的情人吧。她叫什么?阿慧?虽然是一个下等人,但看
来她对你倒是一片真心。我拿它换你这件毛衣,行吗?”
她攀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笑着跑走了。鲁刚看着她走进旋
转门,才转身回去。
赶回夜总会已经是凌晨3 点了,在艳丽怪异的灯光背景中,他看到一个女子
在踽踽地来回走动。是阿慧。她已经脱下了女侍的衣服,换上一套色泽暗淡的长
衣长裤。鲁刚把她拉上船,问:“你已经下班了?”
阿慧低声说:“不,我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妈妈已经回到太湖,用你给的钱
买了一条机动渔船,我也要回去。我等到今天,就是为再见你一面。”
她痴痴地看着鲁刚,泪水在眼眶里涌动。在四目对视的刹那,鲁刚真想说:
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娶了阿慧,他心里还
是装着另一个女人。阿慧苦涩地说:“老虎,我要走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她想起了鲁刚妹妹那双寒冷锋利的目光,那目光在她心中割下的伤口,恐怕一辈
子都不会愈合。鲁刚生气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
阿慧强颜笑道:“不说了,我不说了,你也不用说了。老虎,走前我只有一
个要求,我想再陪你一夜,好吗?你看,现在已经3 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鲁刚怜惜地把她揽入怀中,启动了快艇,向沉沉夜色中开去。
清晨,筋疲力尽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露丝把班克斯送到泊船处,和着泪
水吻遍了他的脸膛,然后按着口袋里的钞票,喜孜孜地回去了。班克斯见拉里大
叔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便解嘲地笑道:“妈的,这只母河马,昨晚几乎把我
吞到肚子里。”
布莱克也在泊船处与自己的泰国情人告别。老拉里手里还拎着酒瓶,他几乎
喝了一夜的酒,不过目光仍然象猎犬一样清醒。他们看见阿慧从快艇的活动式船
舱里出来,头发蓬乱,脸色疲惫,但眸子中流溢着奇异的光彩。班克斯挡住她的
路,粗声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在船上偷了东西?——肯定把鲁刚
船长的心偷走了,快掏出来!”
阿慧没有说话,抿嘴笑笑,绕过他溜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只有老拉里饱
经风霜的眼睛,才能在她的喜气中看出惨然和快绝。老虎鲁刚坐在后甲板上,懒
散地靠着一只锚桩,身边随便地扔着那条昂贵的银狐皮披肩,嘴里叼着一支早已
熄灭的烟卷,盯着天边的残星冷月。
老拉里问他:“冰儿呢?”
“昨晚就把她送走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些地方见面。咱们也走吧,去
见见平托大叔,听说有一笔大生意。”
在这幢大楼的底层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唐世龙趴在池旁的榻榻米上,两个一
丝不挂的绝色女子正为他按摩,两双小手柔若无骨,在他的大腿上、脊背上轻柔
地滑动。按摩到肩部时,一个女子俯下身在他脸上着着实实吻了一下,两个女人
格格地笑起来。唐世龙没有任何反应,侧脸盯着窗户。那儿安着巨大的厚玻璃,
在灯光的照射下,外面的海水显得绿幽幽的,各种海洋生物自得地游来游去。
一个随从走进来,唐世龙立刻从地上跃起来,急迫地问:“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清楚了,那个姑娘叫鲁冰,在厦门大学音乐系上学,今年大概是三年
级。同桌的男人是她哥哥鲁刚,鲁氏太空运输公司的老板兼‘挪亚方舟’号空天
飞机的船长。他们的父亲鲁君健在9 年前因车祸去世,几天后妻子也死了,听说
是悲伤过度。还听说鲁冰在那之后患了失忆症,直到今天也没有痊愈,不过从她
今天的言谈举止上根本看不出来。鲁氏公司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目前经营状
况还算可以。”
唐世龙不耐烦地说:“说她本人的情况!我暂时还不打算认鲁刚作大舅,也
不想打听她的嫁妆。”
“她本人……是个野性十足的姑娘,鲁家上下都让她三分。不少豪门公子向
她求婚,都被她骂走了,目前和一个姓姚的书呆子同居,不过看来她没打算让他
作自己的丈夫。”
“她眼下住在哪儿?”
“鹅銮鼻的绿云饭店。要不要把她弄来?这事交给我吧。”
唐世龙笑骂道:“放屁,实在是放屁,那么一位美貌小姐,能容得你们去动
粗?从明天起,派一个人紧紧盯着她,每天为她送一束鲜花,玫瑰、牡丹、茉莉、
水仙,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她把送的花都扔到阴沟里,也要照送不误。另
外,你们不要出面,找那些长得机伶可爱的小男孩送给她,别让你们的尊容污了
她的眼。”
随从讪讪地笑着说:“行,我们一定躲得远远的,还要躲到下风头,不能让
她闻见我们的臭味。”
迈克走进这座半埋地下的办公楼时,看见杰克正从楼上下来。自从那天之后,
杰克对他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他的表情中既有畏惧也有冷淡。但今天一看见迈
克,他就高高兴兴地打招呼:“哈罗,你好,老迈克。”
“你好。”
他朝迈克扬扬手中的支票:“我要走了,咱们都要离开这具活棺材了。5000
元的遣散费。多大方!”
他哈哈一笑,急急忙忙地走了。秘书雷切尔小姐仍然安静地坐在原位,看见
迈克过来,笑盈盈地问候:“你好,迈克先生,汤姆逊先生在等你。”
迈克知道雷切尔小姐也是同样的命运,在遣散所有的工作人员后,她也要收
拾自己的牙具。但雷切尔小姐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她的发型和十指上的蔻丹照样
做得一丝不苟。迈克很欣赏她的镇静,笑着说:“雷切尔小姐,祝你很快找到更
好的工作,对,还要找到一个好丈夫。”
雷切尔莞尔一笑:“谢谢。”她拿起内部电话说:“迈克先生已经来了。”
门打开时,汤姆逊才从窗外收回目光,说:“请进。”
老迈克迈着军人的步子走过来,不过左腿仍然稍瘸。他不等邀请便自己坐下
来,仍然是军人般的坐姿。汤姆逊关心地问:“迈克先生,腿伤怎么样了?”
“基本上痊愈了,谢谢你的关心,还要感谢你那天冒着生命危险下到库区救
我。”
“不必客气,是我应该作的。可惜G 区和P 区的管理员都殉职了,愿他们的
灵魂能够安息。”
“上帝保佑他们。”
汤姆逊在斟酌着下面的词句,迈克微笑道:“开始正题吧,汤姆逊先生,我
想你刚才不会是和杰克寒喧天气。”
汤姆逊笑了,他咳了一声,开始同样的谈话:“迈克先生,我非常遣憾地通
知你,接上边的命令,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全部关闭,人员在三日内遣散完。地
震学会已确认,西雅图-洛彬矶地震带进入了活跃期,并向西部延伸,估计这一
带年内还有里氏七级以上的浅源地震……”
他看看老迈克的白发,觉得于心不忍。他已同其它人谈过话,他们多是耸耸
肩膀,装上5000元遣散费后便拜拜了,因为他们早就腻歪了这份工作。但老迈克
已经垂暮,孤身一人,这5000元够他去天堂的路费吗?不过,汤姆逊想,我只是
一个执行者,马上也要从这里卷铺盖滚蛋,我无能为力。
老迈克显然很吃惊,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者说,他虽然已经知道所有
人都要被遣散,但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陷于沉
思。良久之后汤姆逊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老迈克抬起头,问;“我可以用一用电
话吗?”
“当然,请用。电话前天已恢复。”
老迈克很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喂,是我,老迈克。”
2秒钟后,电话中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迈克,你好,我知道你会来电
话的。”
迈克简短地问:“尤卡山全部关闭?我也被遣散?”
“对。”
“AD区的核废料呢?”
“会有人去处理的。迈克,我知道遣散费太微薄了,我已经为你申请了一笔
12000 元的特别津贴,近期内就能办好。我会寄到你的账号上去。老迈克,请原
谅,我只能办到这一点了。我常常留恋30年前,那时美国政府的财富似乎是无穷
无尽的。现在呢,”他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迈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还有一些积蓄,俭省一点,够我去见
上帝的旅费。我只是放不下AD区的东西,想留下来把它们处理完。”
“谢谢你,迈克先生,但……”
迈克不快地说:“请放心,在这段工作期间,我不会向你们要工资的。你知
道,AD区的那些玩意儿实际是我的孩子……”
那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老迈克,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处理的。”
迈克脸色阴沉,直到这时他才(过于迟钝地)知道,自己确实被抛弃了,这
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核弹专家真的没用了,被历史无情地淘汰了。其实他早该想到
的。温室效应使世界变得更加脆弱,核弹成了过于危险的武器。即使没有温室效
应,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公开使用核弹或用核弹威胁。他一直视
为生命的2250件核弹,实际上早成了一钱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顽固地欺骗自己,
就象一个守财奴死守着一堆早已作废的纸币。
他真的没用了,不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权力机构的最上层——
他曾固执地相信,这些人、只有这些人才认识他的价值。但今天呢?他们甚至不
想费心对他来番虚假的安抚。其实,把他留下来处理完核弹再走,对他们说有什
么损失?没有,一点也没有。但那些人却急于要他离开,他们不愿再看到这位旧
时代的象征了。
迈克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好,我们就此告别吧。”他突兀地问:“是处理
到拉格朗日墓场?”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停了一会儿,才不快地说:“我不知道,也许吧。”
汤姆逊看见老迈克放下话筒后仍在发愣,脸上逐渐浮出平静和决绝。他咳了
一声,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老迈克已从冥思中回来,客气地说:“再见,汤
姆逊先生。再次感谢你那天冒着危险去寻找我,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我的戏已
经结束了。”他转过身,用微跛的军人步伐走出去。透过半开的房门,汤姆逊听
见他同雷切尔小姐亲切地告别,说他要到圣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儿,他已经
近40年没有同她在一起了。
两个小时后,汤姆逊看见老迈克那辆白色福特车开过来。他连忙跑出去同他
告别,但老迈克没有停留,只是远远地招招手,顺着被地震破坏的道路小心地开
走了。
离开核废料堆放场,迈克有一种很奇怪的心境:有淡淡的悲哀和苍凉,也有
莫名其妙的轻松。70年来,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头往前,没有停下来喘
息过,甚至没有回头看看身后的风景。现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
紧紧张张地往前赶了——那他又该干点什么?他该怎样度过他的余生?
他没有直接向旧金山开去,而是首先向南,游览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
站在科罗拉多陡峭的悬崖上,看着巨雕在脚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识中,
他是在推迟与女儿见面的时间,推迟“新生活”的来临时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
点准备。之后他驱车去亚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赏着蓝色、紫色、白色、黄色
和粉红色的砂砾在阳光下闪亮。几天后,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滨,忧郁地盯着巨
大的加利福尼亚红杉,它们在气温升高后正逐渐枯萎。
一个月后,他把福特车停在吊索式金门大桥的停车场上。身旁是直径一米的
大桥吊索的样品,那是当年建桥者特意留下的。钢绳的外层已经锈迹斑斑,但断
面处被观光客抚摸得亮光闪闪。金门海峡的水面已经显著升高了,轮船从桥下缓
缓开过去,隐约可见海豹在水里翻花。观景台上,一个黑人妇女和她5 岁的女儿
在用面包喂海鸟,他不由联想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随即哑然失笑——那个“5
岁的女儿”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见到女儿了。在夕阳和海风中,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惶惑,这是他
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他不敢确定女儿是否愿意接纳他。
在横跨1000公里的旅程中,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仔细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
妻子的离婚,他觉得内疚。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技术”了。好象谁说过,充分发
展的技术无疑是上帝的魔术,而掌握这种魔术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权力。
在蒙昧时代,巫师是用符咒和复杂的舞蹈语言代上帝施权,但那是虚幻的,而他
手中的核武器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而且,全世界50亿人中,有谁能比得上他与“核上帝”的亲近?核武器是由
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研制的,核弹的安全措施则是更聪明的人制定的,这儿实行
“双重核按钮”制,每一级执行者必须有两套密码指令,只有两套密码核对无误
才能向下一级传达。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后一级执行者中,两个核导弹发射钥匙
孔至少间隔3 米,以确保一个人无法启动。但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钮
锁对他来说不值一哂,只要乐意,他可以越过参谋长联席会议和总统,轻而易举
地让一支弹道导弹呼啸升空,让死神降临莫斯科、北京或旧金山。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但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优越感。这种心境是普通
人无法领会的……不过他仍然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种无法与其沟通的普通人。
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之后,他执意从华盛顿调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废料
堆放场,尽其余生守护那些文明的粪便,妻子卡箩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尖刻地说
:“你是不是患了对核武器的单恋症?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把妻子女儿放在心
上,我们在你眼里远远比不上一枚B61 -11核弹。我们一直尽量理解你,毕竟,
这些武器是在守护着民主社会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
现在已经销毁了,你可以脱身了,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要让我当寡妇吗?”她冷淡
的说,“请你决定吧,或者是我们,或者是那堆核废料。”
可惜那时他无法向妻子泄露核弹的秘密,绝望的妻子最终离他而去。这些年,
他一直对妻子怀着歉疚,愿她的灵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赶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儿住在那里。他在郊外
一个小镇上放慢了车速。右边是乡村小教堂,正响着晚祷的钟声。左边是一个乡
村网球场,显然已废弃多年,疯长的野草透出满目茺凉。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