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保管员四娃为他拾到了一张香烟商标,上面的狮子只有指甲盖大,模煳不清。颜哲硬是以它为样板,刻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狮子。
雕这只狮子颜哲可没少花时间,主要是刀具不顺手,他没有钱去买木雕刀具,只能用一只钢锯条折断,磨出一只简易刀具。为雕这个狮子,晚上他顾不上和我约会了。我常常到他的宿舍去陪他,看着他细心地用那把锯条刀一点一点地剜。十几天之后终于雕成了。狮子怒目蹲坐,左前爪下按着一个绣球,头上鬃毛形成精致的涡卷。狮口里含一个小球,项间有一个圈,两者都是在本体上雕出来的,能自由转动而取不下来。他决定雕这个玩意儿是兴来所至,弄完后当然很高兴,但也没太看重它。但它简直把几个木匠师傅还有大老魏都给震了,他们交口称赞:还是城里读书娃儿有灵性,俺们收了多少徒弟也没见过这样灵性的!
牛车打好后不久,大老魏就要离开农场了,走前他到粉房找到我,那一段我被抽到粉房里帮忙,把红薯切碎,磨成粉,准备冬天做粉条。老魏进屋后不说话,嬉皮笑脸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说:老魏叔你是不是神经啦?他突兀地说:
“秋云你好眼力。”
我给说的一头雾水,问:“啥眼力?老魏头你说的啥意思?”
他说:“颜哲呗。那是个好小伙,人品好,有灵性。你看那只狮子雕得多有灵气!更难得的,这娃儿是既有灵性,人又实在。赶明儿肯定能成大器。我要是看走眼,你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当尿泡踩。秋云你得抓紧他,可别松手,把我干女婿放跑喽我可不依你。”
他平时对我很好,曾经笑说要认我当干闺女。我给窘得面红耳赤,扑上去双手捶他,拿手中的白粉面抹他一脸,佯嗔道:
“大老魏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依你!”
想想这些话,我认为大老魏不会真的给颜哲使别腿。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赖安胜跑进来,询问地看着我俩,说:大老魏要我回电话?颜哲没说话,把双掷开关扳过来,示意他接电话。电话一接通,大老魏就噼头盖脸地训斥起来。他大概太激动,忽略了场长室还有第三者,所以声音很大,我们在旁边也能听到:
“你怎么搞的?自己就敢做主把场长让给颜哲?也不给上边打个招唿?”
赖安胜真诚地解释说,颜哲是个好人,见识高,我们都比不上他。那边压低声音说:
“我当然知道颜哲的为人,比你个王八蛋强多了。可他家庭太复杂,爹妈又是在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中被逼死的。他不是自己人!”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仍听得清清楚楚。我愕然失色,赶紧看颜哲的表情。他不语不动,黑暗中两只眸子更明亮,我想那是以屈辱和愤怒为燃料。事后他对我说,再没有什么比大老魏这句话更能伤害他。老魏刚才提到颜哲父母之死时并没有说他们“自绝于革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命”,而是说他们被逼死,但在这个正确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却是颜哲“不是自己人”!受害人的儿子非但没有享受赔偿的权利,反倒背负上了原罪。
更何况这句话出自大老魏之口,一个非常欣赏颜哲的人,这比其它人说出来更伤颜哲的心。我对此同样难以理解――“好人”不是自己人,而“王八蛋”却是自己人!我觉得,“当官的”大老魏和作为平常人的大老魏,似乎完全不是一个人。
赖安胜真诚地为颜哲着急,但他说不出更有力的理由,只是絮絮地重复着:你说得不对,颜哲是个好人,打根儿起就是好人,不像俺们是半路才变成好人。他见识高,为人好,当场长比我强多了,我们都服他。那边的老魏不耐烦了,显然弄不懂“打根儿起的好人”与“半路的好人”是啥意思,喝一声:
“不要说了,我明天去农场!”
那边摔了电话,赖安胜手里举着话筒,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们。颜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走后,颜哲很长时间仍然不语不动,我在旁边看着他白热的目光,真担心他的生命力会在一瞬间烧光。我小声问:
“该咋办?明天他就来了。”
颜哲凶狠地说:“来吧,没有对付不了的事!”
大老魏不是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谷翠花,40岁左右的妇联主任,也是公社的老资格干部,来知青农场住过队。短头发,大脸盘,为人开朗热情,和男女知青们处得很好。颜哲把场长室腾出来,自己呆在库房里,有意不见他们。农场没有客房,所以公社干部来农场时,按惯例要把场长室让给他们。他们似乎也无意先见新场长,而是一头扎到群众中走访。大老魏今天不是在电话里发脾气的那个人了,他满脸是笑,和熟人们亲热地打招唿,问问庄稼和家里老少,和男人们开几句粗鲁的玩笑。只有在大田里见到赖安胜和副场长庄学胥时,他才把脸板得像铁块儿。这俩人在锄谷子,这话儿虽然不重,也是最难熬的农活之一,主要是天气闷热,野地里没有任何挡日头的荫凉。赖安胜和庄学胥都只穿短裤,已经湿透了,身上的汗流到塑料鞋里,与尘土和成泥浆,走起路来巴唧巴唧响。大老魏看着他们这个样子,脸色才和缓了一点儿。
他转过头看见我,笑着说:
“秋云你越长越漂亮啦。上回你回家探亲,路过公社时为啥不到我家吃饭?把你干爹忘啦?”
从他的言谈中看不出丝毫芥蒂,不过我仍敏锐地发现了变化:他在我面前有意避开了关于颜哲的话题,而在过去他不会这样的。
他俩在全场转了半天,神色越来越平缓。的确,今天的新农场没有什么毛病可挑的,到处井井有条,人人干得热火朝天。而且,与过去不同,今天到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乐,洋溢着沉静的幸福。它是那样浓郁,你可以嗅到它,触到它,能用手捧上一掬带回家去,除非瞎子才看不到农场的变化。
所以,他们这次调查只能得到一个结论:新场长比旧场长强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这样。
午饭时颜哲仍躲着没见他们。下午,大老魏把赖安胜叫到场长室,颜哲则立即拉上我钻到库房,让四娃离开,把库房门关上。场长室在库房隔壁,各有门出入,中间是隔断的。不过界墙中留有一个照明用的墙洞,洞里放上一根蜡烛可以照亮两边。现在颜哲用报纸把这个墙洞煳住了,只留下一个观察的小孔。颜哲打算窃听他们的谈话。这种“听墙根”的行径原本为颜哲所不齿,但――颜哲冷笑地说:
“我既然不是自己人,干点卑鄙的事就算不上什么。”
我知道大老魏这句话伤颜哲太深,没法劝,只能叹息一声。
我们趴在库房的麦囤上,悄悄听那边的谈话。大老魏反复追问赖安胜:你把场长让给颜哲这件事到底是咋发生的,你为啥这样胆大这样急迫,甚至不给公社打一声招唿,你的组织性到哪儿去了,要知道农场一把手的任命权力是在公社!他的盘问当然问不出什么结果,因为今天的赖安胜已经与过去的“恶”隔断了。赖安胜只是一遍遍地重复:颜哲是个好人,打根儿起的好人,比我强,我们都服他。最后大老魏没了耐性,怒吼着:
“滚,你他妈给我滚蛋!”
我听得忍不住笑,赶紧用力捂住嘴巴。
赖安胜走后,那屋好长时间没动静,我们轮流凑到小洞上看,大老魏正在屋里沉思,背着手面墙而立,眉头锁得紧紧的。看来他真的很为难――是承认场长“非正常更替”的现实,还是“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我想他肯定倾向于前者。大老魏是个实干家,并不是那种只会整人的政客。知青农场只要运转良好,他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会帮着我们去疏通或煳弄上边。这正是颜哲早就分析过的走势。
有脚步声和开门声,是谷翠花从地里回来了。听见她嚷嚷着口渴,倒了一杯水咕咕冬冬喝完,接着很长时间没了动静。我觉得奇怪,探起身子从小洞里看,不由满脸通红。原来两人正紧紧搂在一起亲嘴,大老魏的一只手还插到谷翠花的上衣里忙活。我这才知道,群众传说他有个老情人的事是真的。这段私情是从土改时期就结下的,那时大老魏和谷翠花在一块儿住队,魏的家属还没迁来,谷也没结婚。一个光棍一个姑娘,干柴碰上了烈火,于是就烧起来了。后来魏的家属来了,谷也结了婚,但两人的私情一直没真正了断。
颜哲拉拉我的衣服,示意问:那边发生了啥事?我红着脸摇摇手,不让他看。我们听墙根原是为了保护农场,保护这个小型的利他社会,手段虽不光明,若是为了纯洁的目的,还是可以原谅的。如果是窃听或偷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窥人家的偷a生于顶,发散得近乎松弛。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情,那就太宵小了。这时那边说话了,谷翠花吃吃地低声笑:
“没出息的,看你那个馋劲儿。大白天,别让外人看见了,晚上吧。”
这下子不用我说,颜哲也知道那边发生什么了。
老魏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沉,这边听不清,后来谷翠花在喟然长叹:
“这辈子咱们只能这样偷鸡摸狗,成不了正经夫妻了,我也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
大老魏内疚地说:“成不了啦,翠花我对不住你。”
“别说这种淡话。要说对不住,是咱们对不住嫂子和我那口子。”
“我只有下辈子报答你啦。”
“不说谁报答谁,只盼着阎王爷把姻缘簿改改,让咱俩下辈子能成一家。唉,不说这些了,说了没的难受。咱们说正事吧。”
那边真的停止了亲热,开始谈工作。听见谷翠花严重地说:
“这回我可挖到根了,知道赖安胜为啥不敢当场长了!知道不,有一个女知青叫岑明霞的怀孕了!”
大老魏震惊地问:“真的?你没看错?”
“呸,我干了20年妇女干部,还没这个眼力?不会错的,至少三个月了。”
大老魏暴怒地说:“一定是赖安胜那个王八蛋!我早知道他那根老二不安生!妈的,色胆包天,这可是女知青,比军婚还厉害。他敢把女知青肚子弄大!”
“没错,我没敢深问,但作孽的一准是他。不过,很奇怪的,似乎岑明霞并不怕人知道,她床边公开堆着好几件小衣服。我旁敲侧击地问她打算咋办,她根本没打算偷偷打胎。还有,全场人似乎都知道这件事,一点不避讳。这就怪了,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满场人都傻了?喝迷魂药啦?我实在想不通。”
墙那边认真地讨论这件事。谷翠花分析,一定是颜哲抓到了赖安胜的真实把柄,以此要挟,迫使他让出了场长的位置。这有点搞政变耍阴谋的味道。但颜哲这个新场长干得确实好,农场井井有条,一派兴旺景象。别说群众,就连被逼下台的赖安胜也心悦诚服,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
“颜哲篡了场长职位这件事,你准备咋办?咱们能不能帮他煳弄过去?”
大老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最后沉闷地说:
“要是光有私下换场长这事,我原想保颜哲的。他把农场管得这样好,就是他家庭问题再严重,也值得保一下。我刚才已经做好打算,先同县里老胡通通气,他对颜哲印象也不错,如果他能点头,别人就不会说啥。但有了女知青怀孕这件事,农场的事就捂不住了,早晚要露馅。弄不好,连我这个知青办主任也得赔进去。我只能向公社和县知青办反映。”
听到这个决定,我非常紧张。看看颜哲,他也紧张,正在努力思索。那边作出决定后好长时间没动静,后来大老魏在叹气:
“今儿个看了农场的气氛,就像大跃进前期那样干净,人人只知道干活,没一点儿私心,干得越多越高兴。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没见了,说心里话,我眼红得很,动心得很,真想搬到农场里跟他们一块儿干,也不枉活这一辈子。可是……唉。”
又是好长时间没动静,谷翠花也不说话。时间长了,我忍不住趴纸洞上再瞄一眼,大老魏已经拿起电话,准备摇手把,这种老式电话机摇手把才能接通。但他显然十分踌躇,迟迟未摇,叹息着:
“这个电话打出去,赖安胜那小子这辈子就完了,不说挨枪子,十年大狱是脱不掉的。还有颜哲,要是上边把私下换场长这事拔高到阶级斗争的线上,他也完了。”
我赶紧跟颜哲咬耳朵:“他要给上边打电话了,要捅这件事了!”
颜哲俯身向洞里看。那边仍在犹豫,大老魏说:“打?”谷翠花说:“那就打吧!”又顿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对俺俩来说太漫长了,接着听见摇电话手把的吱吱声。颜哲立即起身往外走,甚至没跟我打个招唿,我忙跟到后边。他边走边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不锈钢材质的喷雾器,又戴上口罩,看来他是早就备好了的。到了场长室,他没有停顿,径直破门而入。屋里两人吃惊地看着我俩闯进去,大老魏机警地按断了电话。颜哲平和地说:
“魏叔你别动。接县里通知,每个进农场的人都要喷防瘟疫药。”
他按动手柄,朝大老魏和谷翠花喷去。大老魏想躲避,但在猝不及防的片刻间,他俩已经被白雾包围了。老魏怒声问:
“你干啥?你干啥?”他的脑子比较灵,立即起了联想,“这是不是迷魂药?你对赖安胜他们都喷了迷魂药?”
我有些理屈,不大敢看他俩愤怒的目光。不过这时颜哲已经完成了喷洒,歉然说:
“魏叔实在对不起,是你逼我这样做的。放心,这不是迷魂药或毒药,相反,它能让你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快乐,劳动的快乐,帮助他人的快乐,这正和你的本性相符。你不是想搬到农场吗?那就在这儿住一段吧,你们俩都来这儿住吧。”
两人愤怒而警惕地瞪着我们,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我知道利他素起作用了,不由松一口气,但我的轻松是有限度的,两个公社干部可不比农场的人,如果把他们长期困在这里,难免会引出一些事端,至少他们的家属和同事要来找他们吧。所以,颜哲的做法只是把危机推迟,并没有根除,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从此便悬在我们头顶。
这时,那两人已经彻底进入新境界中,他们脸上开始浮现出我已经见惯的、沉静而幸福的笑容。而且他俩的幸福感特别浓郁,也许是因为他俩本性良善,与利他素发生了更强烈的共鸣吧。
谷翠花看看老魏,柔声说:“好的,听颜场长的。老魏咱留下来吧,留下来,啥心都不用操了。”
“好的,留到这儿,咱们就心地轻松了。”
他们大概是说:不用再狠下心往上边汇报,那个决定本来就是违反他们本性的。不过这会儿他们的思维已经不清晰,这种想法是朦胧的。
颜哲想了想:“至于你们的住处――这样吧,魏叔你住我的场长室,我搬到二班宿舍,那儿有个空床。至于谷姨你……”他又想了想,“就和魏叔住一块儿吧。”
我吃一惊,立即拿目光制止颜哲,谁都知道他俩不是夫妻,这样公开同居显然是不合适的。颜哲也用目光制止我:听我的,一会儿我再解释。至于那两个当事人,虽然已经处于梦游状态,还是有点羞怯。尤其是谷翠花,红着脸说:
“我跟老魏……这不合适吧。”
颜哲很气派地挥挥手:“没啥不合适的。这个农场有全新的社会规则,没人会笑话你们的。你们也看到了,没有一个人歧视岑明霞和赖安胜。”
谷翠花想了想,认可了他的话。能和老魏正大光明做夫妻,哪怕是短时间的,也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她不再犹豫,斜走一步,亲热地挽住了大老魏的胳膊。老魏也没再拒绝,他俩互相对视的目光已经像夫妻了。颜哲说:
“该吃晚饭了,你们把屋子收拾一下。魏叔你就用我的铺盖,我让秋云再给谷姨送一套。”
他拉上我退出场长室。看来他对这个结局很满意,脸上浮出由衷的微笑。
晚饭后颜哲领着我找到大老魏,简单地说一声:
“魏叔你跟我来,我为你接风。”
大老魏顺从地跟着出门。谷翠花也想跟来,又不知道颜哲的邀请是否包括她,疑问地看着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很高兴地跟着来了。我们到了菜地,这儿有一间瓜棚。我们进去,种菜的老马赶紧迎出来:
“颜场长来啦,魏主任来啦,还有你们俩,快请坐。”
我们在小板凳和老马的地铺上分别坐定,颜哲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瓶宝丰大曲,一小瓶醋,一包盐,笑着说:
“我知道老魏叔的规矩,先把话说前头,好让老魏叔放心。咱不占公家便宜,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实打实说是用秋云的钱,我的零花钱都是她给的。”
宝丰大曲在当时算名酒了,那时中原的酒鬼们最推崇的就是“张保林”(张弓大曲、宝丰大曲和林河大曲)。大老魏盯着这两瓶名酒,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他嗜酒如命,在全公社久负盛名。但他家经济状况不好,一般只喝最便宜的地瓜烧,甚至有一次喝过工业酒精兑的酒,喝得胃出血,后来才不敢喝这种假酒了。而且他为人刚正,从不倚仗权势占公家便宜。他在农场住队期间,常有老朋友来看他,那自然是要喝一场的。朋友们知道他的家境和为人,一般都自带着酒。大老魏从厨房要一点盐和醋――这是他仅有的腐化――到菜地里掏一两毛钱买几根黄瓜,用随身带的小刀削成片,加上盐醋,这便是下酒菜。然后用小刀当筷子轮流吃菜,对着酒瓶口轮流喝酒。虽然条件简陋,照样能陶然一醉。这次颜哲完全是按他的路数,所以大老魏格外高兴。
颜哲掏出两毛钱向老马买了几根黄瓜,让老马整好,喊他也坐过来,便一人一口喝起来。谷翠花也参与了,喝得十分豪爽,看来她的酒量不弱。我虽然从不喝白酒,受他们的鼓励,也喝了几口。有一次我被呛住了,惹得他们大笑。其实颜哲酒量也不行,他是在大老魏面前硬充好汉,一会儿就喝得连脖颈都红了。
三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喝着,一种无言的友情在他们中间缓缓流淌。开始没怎么说话,慢慢地话头变稠了。他们根本不提眼前的事,不提场长职位的非正常更替,不提女知青的怀孕,也许这些“成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人的话题”已经溢出老魏叔此刻的意识了。说的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颜哲说:
“老魏叔,我刚来农场就知道,你有个外号叫拼命三郎。才解放修水利那阵儿,挑土方,你一个挑俩抬筐,压得吐血。”
老马说:“对,十里八乡都知道魏三郎这个绰号。”
老魏笑哈哈地对颜哲说:“我也知道你。刚来农场挖堰塘,手上磨三个血泡,血顺着锨把往下流,你用手绢包包,照样干。一天用断两根锨把,把四娃心疼得吐血。”
“老魏头,我还知道你开会上台先要摸屁股。你的盒子炮哩?”
“早交公啦。其实我参军后没赶上打仗,一枪也没开过,临交公时才到河滩上打了几枪,总算过过瘾。对了,颜哲你雕的那只狮子真好,那挂大车拉出去,把全公社都震了,都说全公社属咱知青农场的大车最漂亮。”
老马说:“嗯哪,俺庄离这儿30里,都有人对我夸说这辆车。咱场的黄牛也漂亮,跟神牛似的,十里八乡也比不上。”
“雕那个牛仰角算不了啥,魏叔你喜欢,赶明儿我单单雕一个狮子送你。”
“那敢情好!”想了想大老魏又摇头,“别,别,你当场长了,太忙,以后再说吧。”
说这句话,他算是间接承认了颜哲的场长。
我和谷阿姨后来离开酒场,跑到窝棚外说女人的话。和老魏叔一样,谷阿姨的意识中也已经自动剔除了某些话题,和政治有关的话题。她像普通的农村妇女那样夸颜哲和我:人品好,人实在,又漂亮,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你们结婚时一定得请俺俩去――不不,可别在这儿结婚,一定等到回城后再结,按政策,结过婚的知青就很难回城了。
又说:真羡慕你俩,要是我和老魏也年轻20岁,都还没结婚,那就好了,俺俩一定把这辈子好好过下去,我这辈子最抱愧的是不能给老魏生个一男半女。
她说起这些话时毫无机心,毫不设防。我在她面前也完全放开,我说,我早把心交给颜哲了。我爹妈通情达理,都喜欢他,不嫌弃他的家境。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城,俺俩肯定会结婚的。谷姨你放心,我和颜哲结婚时一定请你和老魏叔。
后来我俩返回窝棚加入他们的酒场。他们喝得很高兴,颜哲尤其高兴,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往常颜哲虽然同全场人相处甚洽,但人们都用敬畏的眼光仰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孤独的。现在呢,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大老魏两口儿(我从心底已经把这对情人当成两口子了)和老马都忘了敬畏,用平等的心态与他交往,对颜哲来说,这种友谊很难得。
两个钟头之后,五个人喝光了两瓶酒。两个女的毕竟喝得少些,所以他们三个男人每人都灌了半斤以上。我们扶着脚步不稳的老魏回场长室,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哝着:
“小颜子,小云子,今天这场酒喝得最痛快。我高兴。真的高兴。我要住这儿,一辈子也不走了。翠花,咱一辈子不走了。”
虽然是在月光下,我也能看出谷翠花容光焕发,目光灼灼,充满了憧憬。
大老魏“夫妇”就这样在农场安居下来。不过后来他们执意搬出了场长室,住到机磨房去了。他们完全忘了“公社干部”的身份,似乎也忘了各自的家人。现在他们是一对地道的农家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喷洒蚁素以来,全农场一向沉浸在沉静的幸福中,而他俩的心态特别沉静。也许他们一直在潜意识中盼着这样的桃花源,如今终于盼到了,于是他们抛弃一切世俗杂念,一心一意地开始了新生活。
场员们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对不是夫妻的夫妻。
只有我时刻提心吊胆,怕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会落下来。实际上我是过虑了。在那个年代,一位农村干部出去驻队、上工地、搞运动,一走两三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大老魏他们在农场住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在公社机关和他们家失踪了两个月,竟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甚至没人打电话来问一声。
颜哲最近心情很好,大老魏的来临减轻了他“高高在上”的孤独。他完全忘了大老魏那句“不是自己人”的断语――要知道这句话伤他很深的。而老魏本人也彻底忘了颜哲的“异已性”。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历了好感――敌意――友情这个三部曲,最后落脚在非常稳固的友情上。这个变化太快,简直让我目不暇接。
但我和颜哲之间却因为大老魏“夫妇”爆发了真正的冲突,这在我俩之间还是第一次。
颜哲决定让谷阿姨和老魏叔住在一起时,曾答应我,以后向我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后来他似乎把这个许诺忘了。如果我也忘了――那就会天下太平,可惜我没忘。因为我直觉到他这个决定中有一些我厌恶的、不能接受的东西。在我的追逼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出了其中的原因。
颜哲说:做一个清醒的上帝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当别人无忧无虑地生活时,当别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你时,你只能独自担起这个担子,你要为这个利他主义的小族群负责,预先发现前进路上可能的陷阱。他说――
“秋云你注意到没有,人们被喷了蚁素后,性欲似乎有所减弱?至少赖安胜那个色鬼,不,以前的色鬼,现在对岑明霞秋毫无犯。还有陈秀宽,过去总是色迷迷地看女知青,你看他现在的眼光多清朗。这虽然是个小苗头,但非常值得重视。知道为啥吗?你知道我为啥这样重视‘性欲’?”
我摇摇头。颜哲耐心地解释:
“蚂蚁社会中是没有性欲的,至少说没有持续的全员的性欲。蚁后一生只需要进行一次交配,然后就可以一直生育。而其它雌性的工蚁不担负繁衍任务,因此也不需要性欲。所以,我很担心,咱们的蚁素是从这种无性欲个体中提炼出来的,会不会对人群产生‘降低性欲’的副作用?如果是,就非常危险了。因为人类的繁衍方式离不开性欲,尽管它常被当成肮脏的东西,但如果它彻底消失了,人类也就完了。”
他又说:“当然,单只赖安胜和陈秀宽的一两个例子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对已往恶行的厌恶’,而不是性欲本身的减弱。另外一个例子不知道能不能算例证,咱俩……”
虽然他欲言又止,我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的确,近来我俩的幽会中,他一直没有主动同我亲热,而我也减弱了同他亲热的渴望。虽然我俩并没吸入蚁素,但也可能多少从环境吸入了一些?他看我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把话头扯开:
“但不管怎样,我至少得确定这个陷阱是否存在。自然界是个绝顶复杂的天网,你随意扯动一条线,都会引起预想不到的反应。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正要设法验证那种危险,正好大老魏和谷阿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