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护后拥,总算让英子平安过去了。
现在的神龙庙已经今非昔比,再往前走,看到山草中已踩出明显的行迹,庙的四周肯定清理过,荒草乱树都被砍掉了。横匾上“神龙庙”三个大字用漆重新描画过。庙内新添了一座龙的石刻像,盘旋虬曲,张牙舞爪,虽然做工比较粗糙,但形态相当威猛。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虔诚地跪拜,显然是一对母子,祭坛上的贡品琳琅满目,有馒头、两个猪蹄、水果,甚至还有两瓶可口可乐。庙祝扎着髻子,身穿道袍和白布袜子,手里拿着拂尘,正肃立在旁边。黑蛋悄声问我:这个道士你认得不?我仔细看看,不认得。黑蛋嘻笑着低声说,这是个假道士,自封的,就是回龙沟的石匠陈老三嘛,他干道士这一套完全是无师自通。经他这么一说,我才认出来了。
两个香客喃喃有词地敬了香,许了愿,叩了三个响头,又往功德箱里塞了十元钱。透过箱子正面的玻璃,看见里面的纸币不少,不过多是五元以下的小票。我对黑蛋说:见神龙要磕头的,咱们磕不磕?咱们也磕吧。黑蛋没听出我奚落他,照他对神龙的坚定信仰是要磕头的,不过毕竟是21世纪的青年啦,不大好意思。他试探地问:陈三伯,我们不会磕头,鞠躬行不行?陈老三很大度地说:行啊行啊,只要心诚就行,神龙不会怪罪的。我们向塑像鞠了躬,又往功德箱里塞了钱,他俩各是5元,我给了10元。庙祝偷眼看到我的祭献,笑得更慈祥了。
两名香客还在同庙祝唠叨,无非是说神龙的灵验。这俩人我们不认识,可能是远处赶来的。老太太已有70岁,走路颤颤崴崴,我真纳闷,刚才的阎王背她是如何爬过来的!真是信仰的力量大啊。
我背着手,在祭坛上审视一遍,说:“陈三伯,这贡品不大对头吧,你想龙是水里生水里长的,按说他该吃鱼鳖虾蟹才对吧,你可要研究研究,别让龙王爷吃了你的贡品落个肠胃病。要知道他老人家已经6000多岁啦。”假道士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奚落,或者他听出了但不想当着香客和我理论,连说:没事,没事,神龙每天都把贡品吃得干干净净,它肯定喜欢这些。我说,可口可乐它也喝?那可是洋玩艺儿,中国龙肯定没喝过。假道士说:喝,怎么不喝,喝时还知道打开瓶盖,拉开铝环,吃鸡蛋和香蕉还知道剥皮呢。
我急忙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这个陈老三,也太敢胡日鬼了,神龙吃鸡蛋还要剥皮?还知道拉开可乐罐的拉环?连黑蛋和英子也觉得他的话水份太大,尴尬地看看我。
香客走了,我使个眼色,领黑蛋他们到庙后去侦察。庙后荒草极深,能埋住我们的肩膀。一只野兔受惊,向草丛中窜去。我们在后墙上发现一道宽宽的裂缝,非常便于我们的观察,甚至照相都行。不远处就是那棵千年银杏,垂挂的树瘤上绑着香客们敬献的红布。通过裂缝,我们看见庙祝跪下,恭恭敬敬叩三个头,然后打开功德箱,美滋滋地数起来,数完后揣进怀里,把庙门半掩上,离开了。这个数钱的动作看来亵渎了黑蛋的坚定信念,他看看我,脸红红地扭过头。
我小声安慰他,这说明不了啥问题,庙祝贪财,并不说明神龙就是假的,你说对不对?黑蛋红着脸说,你先别说剌棱话,咱们明天见真章!我笑着说,行啊,明天看谁笑到最后。
我们团坐在银杏树下,商量明天的行动。当然要先作好准备,要带上手电、干粮。我家的傻瓜相机要带上。要准备两把猎刀——万一遇见什么野物怎么办?万一所谓的神龙只是我们见过的那条长蛇?五六年没见,它一定长得更长了,两把猎刀不一定能对付呢。英子有点临事而惧了,她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是低声问:“龙吃人不吃人?”我说,传说中倒是有吃人的恶龙,不过你别怕,明天我站前边,吃人先吃我,百把十斤的,肯定能管它一顿饱了。黑蛋说,你们别胡说,这条龙不管是不是传说中的应龙,反正是一条善龙,它已现身三个月了,除了吃庙里的贡品,连鸡呀羊呀都没糟蹋过一只。
英子抬头看看黑蛋,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我敏锐地发觉她的异常,便撺掇她:“英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黑蛋和神龙都吃不了你。”黑蛋也不耐烦地说:“有啥你尽管说嘛,女孩子家真是麻烦。”英子迟疑地说:“今早听刘二奶说,神龙吃了回龙沟陈老三家的羊娃。”
“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庙祝?”
“对,就是他家。”
黑蛋把头摇得像拨朗鼓:“你信?龙崽你信不信?你们想想,神龙每天有这么多食物,吃都吃不完,干嘛还要去吃羊娃?”
英子说:“噢,对了,刘二奶说神龙把羊娃咬死了,没吃。”
“全是诬蔑!谁看见的?看清了没有?一定是哪头豹子干的事,赖到神龙身上。”
我说:“可惜刚才没问问陈三伯,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对神龙有什么意见——不过也说不定。他每天从神龙身上捞这么多钱,个把羊娃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哎哟!”我跳起来,“只顾说话,你看太阳都落山了,快走吧,要赶在天黑前走过阎王背。”
过了阎王背,天真的黑了。我们不敢大意,不再说话,急急地赶路。这儿离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好在月亮已经露面了,微弱的月光照着崎岖的小路。快到回龙沟时,我忽然浑身一机灵,立即停步,示意伙伴们噤声。黑蛋低声问:“咋啦咋啦?一惊一乍的,眼看快到家了嘛。”我严厉地瞪他一眼,对他用力挥手,他这才闭上嘴。我竖着耳朵努力倾听着,听不到什么动静。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杀气”又出来了。空气变得异样,周围静得碜人,草虫们都停止了鸣唱。一股淡淡的异臭从树林中飘出来,我用力嗅嗅,没错,还是那天的味道。那只老豹子或什么猛兽肯定藏在前面的树林里。
黑蛋和英子不知道我那晚的经历,但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事态严重,他们疑虑重重地盯着我的后脑勺,同时也努力倾听树林里的动静。很长时间过去了,树林中没什么动静,更没有那晚的两点绿光,异臭味儿也慢慢消失了。但我的下意识在坚决地说:刚才不是梦幻,那条绿眼睛的什么“玩艺儿”肯定在树林中窥伺过我们。
黑蛋低声问:“到底是什么?”英子也问:“你看见什么啦?”我低声向他俩追述了那晚的经过,描绘了那玩艺儿的绿眼睛和异臭味儿。我问:你们刚才闻见什么了吗?黑蛋说没有,什么也没闻见。英子不太肯定地说,她似乎闻到一股怪味,是带着甜味的异臭,令人作呕。我说,对,就是这种味道。
黑蛋不太相信我的话,不耐烦地说:神经过敏了吧。什么杀气,什么异臭,我怎么没有感觉到?算了,别耽误时间,该走了。
我迟疑地迈出第一步,忽然英子拉住我:龙崽,你看那儿有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树林阴暗的边缘,的确有两个模煳的身影。肯定是一男一女,因为那个矮个子身后有长发在飘动。看来,这两个人不是本地人,本地的姑娘们没见留披肩发的。两人立在树林边一动不动,莫非他们也听到了树林的动静?后来两个身影开始动了,开始向树林中走。我立即大声喊:
“那儿是谁?”那两个身影立即定住了。“不要进树林,林子里可能有猛兽!”
非常奇怪,听了我这句话,那两人像是受惊的兔子,嗖地窜进树林,唿唿拉拉一阵响,他们就消失了。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惊疑:这两个家伙是什么货色?为什么怕见人?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八成不是好人!
先是“那玩艺儿”,再是两个神秘人,这两件事在我心中种下深深的不安。此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暗自揣摸这两件事。我决定等爹回来后,把这两人的事告诉他,叫他认真查一下。
赶到村子时,大半个月亮已从山坳里爬上来,算算,明天是阴历6月14,月光正好,对我们的行动很有利。我们再次重申对大人要保密,省得人多嘴杂,把神龙惊走了——神龙当然是有灵性的嘛。
我们悄悄散去。
2 神龙现世
第二天晚上8点,我们全副武装地赶往神龙庙。我脖子里挂着爹的傻瓜相机,挎着一把四节的长手电,英子背着一包干粮和三瓶水,我和黑子的腰带上还各自插着一把猎刀。刀已经磨过,磨刀时娘问我干啥,我给含煳过去了。临走时我们分别告诉家里,我们到回龙沟去玩,今晚不回来了。爹娘都没起疑心。
前面是千年银杏和神龙古庙。庙门虚掩着,我们进去查看一番,神龙的塑像威严地立在祭台上,功德箱里的钱钞清理过了,香炉里的香还没燃尽。贡品仍像昨天一样丰富多彩,有鸡蛋、香蕉、五香牛肉、饮料和一袋饼干,比我们带的食物还丰富。我想,陈老三只清理钱钞,没把这么好的食物带走享用,看来还蛮有职业道德嘛。这种情况让我微微不安,如果陈老三不把贡品带走,这说明……莫非真有一个家伙来吃贡品?我没把自己的疑虑告诉黑蛋,不能先长他的志气嘛。我们退出去,在庙后的荒草丛中隐藏好。
月光皎洁,把大地笼罩在银辉之中,给它们平添了一层神秘和庄严。山岚从潭的上空一团一团升起,并向岸上飘拂过来,别看我在山里长大,这样的景象还没见过。潭水静如镜面,只是偶尔传来鱼儿的泼水声,水面上绽出一圈涟漪。微风飒飒地吹着荒草,有时几只鸟儿鸣叫着从树冠扑翅升空,然后又落下来,恢复了寂静。
同是黑龙潭的景色,白天和夜里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的心中都鼓荡着一种神秘感和敬畏感。银盘似的月亮冷静地看着世界万物,它已经观看45亿年了,它经历过生命之前的洪荒,见证过寒武纪的生命大爆发,看过恐龙在地球上的兴衰,见过猿类向人类的艰难进化,也一定目睹过黄帝和蚩龙的大战。不知怎地,我脑海中浮出一副画面:黄帝在战车上指挥,早魃 (黄帝的女儿,一个光脑袋的姑娘,具有神力,所到之处禾苗焦枯)赤足在地上步行,应龙嘎嘎怪叫着在天上翱翔,黄帝部族驱着无数的猛兽,把铜头铁额的蚩龙族人紧紧包围起来……龙伴随着华夏民族走了近万年的历史之路,也伴着我长大,我熟悉它就像是熟悉我的家人。从理智上说我不相信有神龙,但从感情上我很希望世上真有神龙,希望它此刻正藏在月光下的丛林里。
英子碰碰我,轻声问:“饿不?”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说不饿,不过吃一点也行。英子把烙饼和五香牛肉递过来,我慢慢地嚼着。英子小声问:“龙崽,你说咱今天能看见那条神龙吗?”黑蛋抢先说:“这种事哪能打保票?也许得等一个月才能见到。龙崽,三五天见不到,你可不能判我输。”我说:“咦,昨天你不是说神龙每天都来享用贡品?心虚了吧,你是不是开始为自己的失败埋伏笔?”
黑蛋忽然嘘了一声,向我摇摇手指。我和英子都竖起耳朵听。我们听见了,声音是从黑龙潭那边传来的,是泼水的声音,我们站起来放眼望去,见平静的潭面上有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波纹,向这边逼近,波纹的尖端有一团黑忽忽的东西,看不清楚,但从波纹的巨大来推测,这个野物的个头不会太小。
很奇怪,尽管我们是在特意等着神龙出现,但此刻谁都没把湖里的东西与神物联系起来。也许我们在下意识里认为,神龙的出现不会如此平常,一定伴随着雷电、虹霓、云霞、风雨等自然界的异兆。那东西很快靠近这边的湖岸,爬上来,抖一抖全身水珠,还用爪子搔搔后脑勺——黑蛋忽然拉住我和英子的手臂,低声说:“龙!”
的确,从那东西的大致轮廓看,很像是一条龙,不,绝对是一条龙。它的脑袋很大,长有枝枝桠桠的角,身体大概有两米长。它没有多耽误,熟门熟路地向庙门跑来,不是跑,是像蛇那样一曲一拱地游行。我们都屏住唿吸,屏住心跳,万分紧张地看着。正在关键时刻,它的身影被庙墙挡住了,我和黑蛋同时迈步,想绕过墙角去观看。英子手疾眼快地拉住我们,摇摇头,又朝墙缝努努嘴。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我们知道她是怕惊动了“那东西”,便按她的意见趴在墙缝上,紧张地窥视着。
吱扭一声,庙门开大一点,明亮的月光从门里泻入,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进来,滑到祭坛之前。是龙!我们的眼前肯定是一条龙,尽管谁都没有见过真龙,但几千年的文化濡染,已将龙的形象刻在我们心中,溶化在血液里。衬着月光,我们看到一个硕大的龙头,状如鹿角的龙角,一双熠熠有光的龙眼,看到龙嘴旁的卷曲的龙须,亮晶晶的龙牙,长长的披满鳞甲的龙身,四支强健的龙爪,一支扁平的龙尾。它的背部是青色的,腹部呈灰白色,上面有横纹。刚才它在地上游行时,龙爪贴在身旁,向后拖着,此时它将龙爪撑在地下,挪动着龙爪向前行走。显然,用龙爪行走不如用腹部蛇行来得轻快,它耸着肩膀,一摇一晃地走着,很像座山雕在平地上行走的样子。
我们都傻呆了。不论是龙的赞成派还是反对派,我们都对目睹一条真龙缺乏心理准备,现在它就在我们眼前,两米之外。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它是从哪里来?当然,它不会是黄帝时代的那条应龙——这一点是很明显的,这条龙没有6000年的老态龙钟,没有6000年的沧桑威严,看起来它显得稚拙,应该是一条年龄尚幼的龙崽。
龙崽贪馋地注视着供桌上的祭品,它先伸出长舌,将一盘五香牛肉一扫而光,非常香甜地咀嚼着;又用舌头卷起一个鸡蛋,放在祭坛上,笨拙地伸过来一只龙爪,抓起鸡蛋在供桌上敲击着。用坚硬的龙爪来做这些细话,似乎不是那么得心应手,动作之生疏就像一个两岁的人类婴儿。但不管怎样,它最终把鸡蛋皮剥下来了,用长舌把剥皮蛋卷进嘴里。我们三个都面面相觑——庙祝原来没说谎话,它吃鸡蛋真的还要剥皮!我认为是最拙劣的谎话竟然是真的!
龙崽饕餮大嚼,满意地哼哼着,看来它喜爱这些凡间食品更甚于仙家的盛馔。它的大脑袋在墙缝里晃来晃去,有时候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一会儿又晃过来,离我们最近时只相距一米,所以,我们对它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没错,是表情。它的大眼睛里透着新奇和顽皮,能感受到它对这顿美餐的喜悦之情。
贡品吃完了,龙崽仍不安静,在庙里到处走动,有时是蛇行,有时是足行,这儿嗅嗅,那儿舔舔,有时还用脑袋在墙上或功德箱上轻轻撞击着,像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我们面前的墙缝只能提供一个有限的视野,当龙崽走出视野时,我们那个急呀,恨不能把眼珠突出来,再隔着墙缝伸过去。三个人的脑袋沿着墙缝纵向排列,自下而上依次是英子的、黑蛋的、我的。忽然屋里的声音静止了,很长时间没有丝毫动静,它在干什么?我们等啊等啊,仍是没有动静。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拍拍两人的肩膀,领他们悄悄向庙门绕过去。我们高抬脚,轻放下,尽量不发出声音。
终于到了庙门,从半开的门洞里向里看,找不到龙崽的踪影,黑蛋低声说:“走啦!”我赶忙扭过头,瞪他一眼,禁止他出声。忽然英子拉拉我的衣袖,朝祭坛上一指。它在那儿!祭坛上的塑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原来龙崽爬到祭坛上,摆出和塑像完全相同的造型,昂着头,身子盘旋着,爪子雄健有力地抓住桌面,目光威严。
这个造型保持了很久。我们有一个感觉,刚才它是在玩耍,这会儿是工作,是摆着架势让香客膜拜。不过这会儿我们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敬畏感,这个威严的造型显然是一种表演,是儿童演员反串老生,是孙儿穿上长衫学爷爷走路。龙崽在里面一动不动,我们三个在外边也一动不动,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前滚动。这片安静被黑蛋打破了,他一直伏在我身后撑着膝盖、伸长脑袋观看着,不知怎地胳臂一软,脑袋敲在门板上,咚地一声,在一片安静中简直像一声惊雷。
龙崽显然听见了,它扭头朝门口看看,吃力地挪动着四爪下了祭坛,向门口蹒跚走来,我们都呆住了,想跑,又怕惊动它,只好大气不出地硬挺着。少顷,一个大脑袋从门缝伸出来,与我们噼面相对!我们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心中祈盼龙崽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侏罗纪公园”那本书里说,恐龙就是这种视觉特征)。但龙崽显然看到了我们,不过它没有表示敌意、愤怒或者警觉。它只是歪着脑袋,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三个,左嗅嗅,右嗅嗅,然后伸出长舌在我脸上舔一下,它的舌头湿漉漉粘乎乎的,还带着五香牛肉、咸鸡蛋和香蕉的香味儿。我不敢稍动,龙崽又一视同仁地分别在英子和黑蛋脸上舔一下。
也许它在判断三人之中哪个最可口?看来它选中了黑蛋,它把脑袋凑近黑蛋,再次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觉得黑蛋已经精神崩溃了,我想他这会儿没有尖叫着逃跑,只是没了逃跑的力气。我也一时惊呆了,猎刀就别在腰后,但我没想到抽出它。反倒是胆子最小的英子相比起来最镇静,首先想到解救危难的办法,她忙将干粮掏出来,捧在手里,送到龙崽嘴边。龙崽嗅嗅,显然非常满意,伸出长舌把五香牛肉和两个面饼一扫而光。
这些东西咽到肚里后,它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英子,长舌在她手心里继续舔着,看来它还没有吃饱哩。英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食物只有那么多了,她两手空空地举在龙崽脸前,不敢收回,表情十分尴尬。
我们都十分紧张,但不再恐惧。因为从龙崽的目光中,我们看到的是好奇,是天真善良。从它的目光看,龙崽确实是有灵性的,绝不是普通的爬行动物。那些低智力的爬行动物,像蛇啦,蜥蜴啦,乌龟啦,它们的目光中绝不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常常是像玻璃珠子一样死板。
我们面对面僵持着,不知道这种僵持以什么方式收场。这时,我忽然在一时冲动下做出最勇敢的举动,我举起脖子上挂着的傻瓜相机,对着神龙按下快门。闪光灯闪过之后,龙崽并没有被激怒,它仍安静地蹲伏着,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手里的相机。见我久久没有动作,便伸出舌头舔我一下,努努嘴巴。停一会儿又舔我一下,努起嘴巴向我示意。看它的样子,似乎在向我示意什么。英子拉拉我,声音抖颤地说:
“它是不是想让你再照一张?”
我只有苦笑:英子实在是想象力丰富啊,神龙还知道邀请我们给它照相?黄帝那年代怕是没这玩艺吧。但此刻也没别的办法,我声音抖抖地自语道:
“我再照一张?”
龙崽忽然向我轻轻点头,我们三个真傻了:神龙能听懂我们的话?没错,它能听懂!也许这点本领算不了什么——如果它真是神龙(应龙)的话,想当年黄帝下命令时它也能听懂啊,不过当时黄帝说的是古汉语,总不会它既懂古汉语又懂现代汉语?神龙嘴巴里发出咕咕哇哇的声音,怕是在用龙的语言同我们沟通吧。我不敢耽误,忙举起相机,频频按下快门,闪光灯在它眼睛里闪亮着。
黑蛋的魂灵这会儿已经还阳了,转眼间变得十分勇敢,他伸出手,抖抖索索,慢慢伸向龙崽的头顶。他想摸摸神龙,就像我爱抚花脸一样?我们紧张地盯着,大气不敢出。神龙看来对他的冒犯并不在意,安静地待着,直到黑蛋的手真的摸到头顶。黑蛋简直大喜若狂,我们也很高兴。我和英子也慢慢伸出手……
忽然龙崽抬起头侧耳倾听,似乎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什么信号。它没有耽误,马上从我们身边挤过去,蛇行到潭边,跳下水,水中的三角形波纹迅速向对岸移去。然后它上了岸,消失在对岸的树丛中。
与龙崽对面相持时,我们的灵魂都出窍了,先是惊后是喜,七魂八魄在月光之中飘荡着。龙崽消失后,我们的灵魂才归位。黑蛋欣喜若狂地喊着:是真龙!是一条真龙!龙崽(这是喊我)你服不服?你服不服?英子也欣喜地说,是真的,你看它多温顺多可爱!
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但这会儿确实服输了,我说:“没错,它是一条龙,不过绝不是大战蚩龙的应龙——它哪里像有6000岁?它也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你看它多家常多随和,它让我拍照,还让你摸脑袋呢,它也不会腾云驾雾。”
黑蛋说:“先不忙说它是不是应龙和神龙,先说它是不是一条真龙?”我老实承认,是的。黑蛋得理不让人,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不是说,龙只是传说中的动物吗?你不是说,龙这种动物从来不存在吗?”
对黑蛋的诘问我确实无言以答,我相信自己学到的科学知识是不会错的,可是——一条真龙刚刚在我面前存在过,它舔在我脸上的唾液还没干呢。我曾考虑它会不会是一条变异的蛇?想想不可能。蛇如果变异出双头或四足是有可能的,也曾见于报道,但要说一条蛇恰好变异出龙角、龙须、龙爪、龙鳞、龙尾,一句话,照着中国人心目中的龙模样去变异,那就难以让人相信了。尤其是这条龙的目光!我不能断言它就有智慧,但至少说,它的目光是清明的,是有灵性的,是天真善良的。这绝不是爬行动物的眼睛。
我们进到庙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龙崽的塑像安静地陪着我们。我们的讨论其实没一点实质内容,尽是感叹词的堆砌:不可思议!简直像作梦!多可爱!天光渐渐放亮,听见外边有脚步声,是庙祝进来了,他看见我们,立刻警惕地瞪大眼睛:
“你们三个毛孩子,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们早已忘记对庙祝的不恭,七嘴八舌地说:“陈三伯,我们真的见到了活龙!”“它吃了贡品,还吃了我们的干粮!”“它还舔了我的脸!”“它能听懂我的话!”庙祝看到一下子增添了三个坚强的信仰上的同盟军,不免喜出望外,和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是呀是呀,有些干部还说我是造谣哩,特别是贾村长,一见我就狠鼻子瞪眼的,诬蔑我是造谣!”
黑蛋嘿嘿地笑着,指着我对庙祝说:“他就是贾……”
我瞪他一眼,他赶紧把下半截话咽进去了。庙祝没听出他的话意,继续说着:“告诉你吧,两个月前我亲眼见过神龙它老人家,这个塑像就是按它的模样刻出来的,是我亲自刻的。”
我想起来陈老三是位石匠,不过对他说的“老人家”表示反对,“它怎么能称得上老人家呢,是一条又顽皮又可爱的小龙崽!”
陈三伯想了想,也认可了:“可能吧,我原先心里就嘀咕,要真是大战蚩龙的应龙,不会是这么小的身架。那么,它是应龙的后代?是龙宫三太子二公主什么的?”
“陈三伯,龙崽的家在哪里?”
“谁知道呀,不像在黑龙潭,从没见它在潭里多停留;也不像在远处,从未见它驾云飞升。大概就在潜龙山哪条深涧里吧。”
我觉得应该适时地强调一下我们与庙祝的区别。“没错,它是一条龙——但它是一条肉身凡胎的龙,没有什么腾云驾雾、唿风唤雨的法力,你看见它施过什么神通吗?”
“没有见过,”庙祝老实承认,但仍固执地抗议道:“不过它肯定有神通有法力,它是一条真龙呀,真龙哪会没有神通呢。”
这个问题是争不出什么结果的,我们也就不争了。我忽然想到英子的话,问庙祝:“陈三伯,有人说这条龙崽吃了你家的一只羊娃,是真的吗?”
庙祝立时恼了:“胡说八道!我家的羊娃是被咬死一只,肯定是豹子什么干的,绝不会是神龙!神龙每天吃着贡品,咋会再去咬死羊娃呢。你别听我家老婆子瞎叨叨!”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点破绽,便迟疑地问:“羊娃被咬死时你不在家?”
“嗯,我起早到这庙里来了。”
“是你老伴看见羊娃被咬死?”
“是,她瞎瞎唧唧的,肯定没看清。”
我看看黑蛋和英子,这么说,陈老三并不是目击者,他老伴的话应该比他的话更可信一些。看来,这桩公案还没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庙祝怕这件事影响神龙的威信,喋喋不休地辩解着。我说:“好啦,不用说啦,我们相信你的话。我们已经亲眼看见,这是条非常善良非常仁义的龙崽。”
我们同庙祝告别,踏着晨光返回村里。快到村边时,我让大伙儿停下,团坐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我说,下一步该如何办,是不是咱们讨论一下?
“首先,”我发言道:“我承认自己错了,这条龙是真实存在的(黑蛋得意地笑了),但我的另一个观点是正确的,那就是没有传说中的神通广大的龙,这条龙崽是一只普通的动物,就像一只猎犬、一条海豚那样,它身上没什么神秘的光环。黑蛋,我的结论对不?”
黑蛋肯定想反驳,但他认真想了想,不情愿地点点头,英子也点点头。是呀,在喂过龙崽、被它的长舌头舔过、摸过它的脑袋之后,谁还能相信它是一个神灵呢。我继续说:“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龙确实是自然界存在的生灵,很可能它就是恐龙的一种,而且在恐龙灭绝之后,它还存活下来——仅仅存活于中国这片土地上,被我们的祖先发现,编进中国的神话传说里,你们说对不对?”
黑蛋和英子对我的推理完全同意,用力点着头。“如果你们同意,那咱们下一步就该去寻找它的巢穴,它绝不能生活在天上,也不会生活在水里——很明显,它没有鳃,没有鳃的生物是不能长年生活在水下的。它一定藏身在潜龙山某处深山秘洞里,如果我们找到它的巢穴,找到它的家族,肯定是21世纪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
黑蛋激动地说:“咱们要把它交给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