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报道从近距离观察了2号工厂的内幕(德刚真想看看雅君的出生地!),叙述了何不疑导演下的一次实战演习。她的生花妙笔再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一个具有人类指纹的类人婴儿被及时发现,并被何不疑亲手“销毁”。德刚冷笑着想,这就难怪宇何剑鸣如此冷血了,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的货色!董红淑的文章写得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何不疑的厌恶,是钦佩夹着厌恶。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发问:人类有没有权力判决B型人的生死?尽管B型人的DNA是用纯物理手段组装成的,但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齐洪德刚早就知道董红淑的名字,她是北京一家报纸的名记者,至今常有文章见诸报端。看了这篇文章,德刚觉得同董红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决定拜访这位为B型人鸣不平的女记者。
电话响了,是妈妈。她恼怒地盯着儿子,久久不说话,谴责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德刚心酸地与妈妈对视,不想为自己辩解。很久,妈妈才说:
“德刚,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你也太胡闹了,竟然和一个类人……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它了,你一定要忘掉那个类人,赶快振作起来。”
爸爸接过电话,说了内容相似的一番话。德刚烦躁地听着,真想马上挂掉电话,他妈妈忽然从屏幕上看到了为雅君设的灵堂,从丈夫手中抓过话筒尖声问:
“你还在为那个类人设灵堂?你……刚儿,明天我们就到你那儿去。”
德刚坚决地说:“不,你们不要来,明天我将去北京办事。爸妈再见。”不等妈妈说话,他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机。
在记者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德刚见到了董红淑女士。她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行动敏捷,看不出丝毫老态。董女士亲自为他倒了杯绿茶,亲切地问他有什么事。德刚说:
“我刚拜读过你三十年前一篇关于2号工厂的文章,是这篇文章使我决定拜访你。”
董女士陷入回忆中:“是吗?我这一生写了不少文章,但我个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报道。”
“董妈妈,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谴责了对B型人婴儿的谋杀,这是需要勇气的。”
董女士摇摇头:“不,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定,我无法目睹一个无辜的B型人婴儿被销毁,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工业化生产的B型人很快就会取代自然人,这对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叹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两难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我从文章中读出了你对何不疑的厌恶。”
“对,我是厌恶他——在他谈笑自若地对一个婴儿进行死亡注射时。不过,除此之外,我对他其实很钦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哲人,待人宽厚仁慈。看到这么矛盾的性格共处于一个身体,确实让人迷惑。”
“何不疑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三十年前退休后他就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据说他隐居在家乡的深山里,离2号工厂不是太远。像他这么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真的能抛弃红尘。小伙子,”她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德刚,“请告诉我,你与何不疑先生有什么个人恩怨吗?”
德刚犹豫着,决定实话实说:“我和何先生没有个人恩怨,但他的儿子宇何剑鸣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声,注意地重新打量齐洪德刚:“原来是你!我一直关注着那件案子的报道,只是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痴情的丈夫,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纹?”
“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被宇何剑鸣识破了,这个刽子手!父子两代都是刽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着他,有人进来送上一份稿件,董心不在焉地签了名字。来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劝说:“小伙子,我十分钦佩你的情意,不过我不赞成你把仇恨集中到那位年轻警官身上。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这件事的责任要由法律来负,由社会来负。”
德刚切齿道:“他们父子两代恰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声说,神情有点恍惚,“是啊,父子两代……小伙子,”她忽然说,“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点便饭。”她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说:“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三十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谢谢你的邀请。”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来,女儿不在家住,类人女仆含笑在门口迎接,递上两双拖鞋,接过两人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董红淑交待她去炒几个菜,打开一瓶葡萄酒。女仆点点头,先送来两杯绿茶,然后走进厨房。董女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小心地询问了雅君被“销毁”的情形,对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详细追忆了当年参观“2号”时的感受。
“那次感受确实终身难忘!”她玩弄着茶杯,缓缓说:"我们那一代和你们不同,你们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呢,那时还受传统思想的束缚,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虽不是耶和华或女娲的创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设,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锤炼、妙手偶得的珍品。人类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复制。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用激光钳摆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没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缔结为一定模式,就会分裂、发育,变成婴儿,成长,具有智慧和感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们虽然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同样认为它不可思议。”
“告诉你,自从那次报道后,我再也没写过有关B型人的文章,为什么?因为我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关B型人的是非。我曾以思维清晰自豪,可是只要涉及到B型人,我就成了双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恶何不疑的残忍;另一方面,我从理智上也赞同他们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类被一些生产线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们不是工件,”德刚恼怒地说:“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请原谅我的失言,”董红淑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你们的理智和感情已趋于同一化了,我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分离着。”
“雅君不是工件,”德刚重复道,“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爱情最炽烈。”
董红淑温和地反驳道:“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类环境中,有的被人类同化了。我参观的2号工厂里的B型人,既无爱情,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记得吗?我在文章中记述了一个进入‘生命轮回’的类人,他们对待死亡十分平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对死亡的轻侮算不上美德,不值得夸奖,那是人类和类人的重大区别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这样?”
她看着德刚,德刚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静,不过他没有说话。董女士再次劝道:“你不要把仇恨集中到何不疑父子身上,不要造成新的悲剧,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社会准则。”
德刚沉默着:“那是过于遥远的事,”他含煳地说。
董红淑叹口气:“仇恨使你变得过于偏执。”她不再劝说,饭菜送上来了,女仆为两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在董妈妈家里,类人同样没有与主人同桌吃饭的权利,这使德刚心中很不快。董女士随便闲聊着,她介绍了何不疑的外貌,回忆了那个B型人进入“生命轮回”的平静和自己的震惊,也回忆到进行死亡注射时斯契潘诺夫的冷血,及自己对他的愤怒……
“斯契潘诺夫先生还在世吗?”德刚插问。
“还健在,仍像过去一样居无定所,最近听说在美国旧金山定居,”她敏锐地问:“你准备找他吗?”
德刚含煳地说:“也许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宇何剑鸣的情况。”
董红淑想,然后你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缺口?她知道德刚与宇何剑鸣是较上劲儿了,不免暗暗叹息。她想,也许自己该给何不疑父子提醒一下,让他们对德刚的报复有所准备。
她也很喜欢德刚,尽管有点偏执,但德刚不愧是一个真情汉子,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在机器化社会里很是难得。她为德刚满满斟上一杯,给自己斟上半杯:
“来,干杯!德刚,记住我的忠告,忘记过去,从今天开始新的生活。你能记住吗?”
德刚含煳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记住给董妈妈说说。多来电话,啊?”
“谢谢董妈妈。”
资料之五
美国科学家宣布,他们在老鼠的大脑中加入一种NR2B基因,这是一种重要的开关,能控制大脑的联想能力,它与一种名叫NMDA的大脑感受器一起工作,后者像是大脑中的信号站。普林斯顿大学神经生物学家乔·钱说,改造过的基因鼠在年岁增长时,大脑仍保持幼鼠大脑的某些特征,学习能力大幅度提高,就像性能优异的汽车。
这些进步证明,提高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智慧是可能的。
——摘自《基因工程培育聪明鼠》路透社1999年9月1日电
五。放蜂人
枣林峪位于一个山凹里,山坡上到处是弯腰弓背的老枣树,树龄已达三百年。据说这儿种枣树始于清末的一位总兵,他在这儿驻扎时强令百姓种枣树和板栗,不从命者杀头,种不活的挨板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不过,等枣树和板栗郁郁葱葱盖满山坡时,百姓对总兵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树多,雨水多,万一碰上荒年,还有一份铁杆儿粮食在顶着哩。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周围都成了秃山。但枣林峪一则偏远,二则百姓拧着劲不让砍,才算保留了这支树脉。
鲁段吉军和小丁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进山,在枣林峪沟口找到了张树林。一辆轻型卡车停在鹅卵石的河谷里,顺着山沟一溜儿排了几十只黄色的蜂箱,山沟旁扎了一顶帐篷。走进枣林,到处是细碎的白色枣花和淡淡的甜香,黄褐相间的小生灵在花丛中轻盈地飞舞,忙忙碌碌,没有个停息,似乎它们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时一直忙到了现在。
不过见到张树林后比较失望,至少,按中国导演的选人标准,他怎么也不像一个反面角色。典型的北方汉子,黑红脸膛,身材矮壮,留着小平头,头发已经花白,说话底气很足。看见来了客人,而且是千里迢迢专来拜访他的,张树林几乎受宠若惊,高嗓大声地连说请进,请进!贵客,贵客!扭回头吩咐:小郎当,孙子哎,快去村里小卖部买酒,今天我要陪贵客喝个痛快。他孙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笔记本电脑前看中学课程自学教材,他腼腆地对客人笑笑,从爷爷手里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帐篷里相当简陋,不像是在二十二世纪。一个地铺,一张小行军床(看来是给孙子睡的),角落里扔着液化气灶具。张树林让客人在行军床上坐下,先满满倒了两大缸蜂糖水。“喝吧,喝吧,地道的枣花蜜,你品品后味是不是带着枣子的甜香。枣树是个好东西,告诉你吧,正经的北京全聚德烤鸭,只能用枣木炭去烤,日本美国的烤鸭坊一定要从中国进口正宗枣木炭哩。还有,旧做派的木匠,刨子和锯把都是用枣木做的。老枣木红鲜鲜的,颜色最地道,非常坚实……”
鲁段吉军看扯到前朝古代了,忙截住他的话头:“大哥,你的枣花蜜确实不错!我们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个叫司马林达的年轻人,听说你在北京放蜂时,他常去看你?喏,这是他的照片。”
放蜂人扫了一眼照片,说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三次。三十岁左右,穿着淡青色风衣和银色毛衣,骑一辆野狼摩托,读书人模样,说话很爽快。“我俩对脾气,谈得拢,聊得痛快!”
吉军问:他来了三次,都谈了些什么?张老头说:“尽谈的蜜蜂。知道不,蜜蜂这小虫虫,学问大着哩。”不等客人催促,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鲁段吉军和小丁接受了这番速成教育,离开时已是半个蜜蜂专家了。
张老头说,蜜蜂国里的习俗太多了,比方,蜜蜂采蜜要先派侦察蜂,发现蜜源后就回来跳8字舞,8字的中轴方向与铅垂线的夹角,就表示蜜源与太阳方向的夹角。这种8字舞是在垂直面上跳的,但蜂群会自动把它转成水平方向的角度,然后按这个方向去寻找蜜源。跳舞时的频率和扭动幅度则表示蜜源的远近。蜂群中大部分是雌性,工蜂和蜂王都是雌性蜂,工蜂幼虫只要食用蜂王浆,就会变成蜂王。蜂群中的雄蜂很可怜哪,它们一生只与蜂王交配一次,交配后就被工蜂逐出蜂箱,冻死饿死,因为蜂群里不养“废人”的。啧啧,这个法律太残忍了,可是也很合理,你们说是不是?还有一点,放蜂人取蜜时不可过头,取多了,冬天不够蜂群吃,这时你就得往蜂箱里补蜜。但蜂群仿佛知道这些蜂蜜是外来的,不是自己劳动的成果,它们取食时就不知道怜惜,随意糟践。你说怪不怪?它们也都有点小脾气哩。
小丁有点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鲁段吉军瞅空瞪他一眼,叫他耐心听下去。吉军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加几句感叹词:是吗?真妙!真逗!有这么个好听众,张老头的话锋更健了。
蜂群大了,就要分巢。这个命令是谁下的,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蜂王。一分巢,老蜂王就得被扫地出门,你想它愿意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只要蜂箱里显得拥挤,工蜂就会自动在蜂巢下方搭几个新王台。这时怪事来了!蜂王似乎预先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迟迟不想往新王台里产卵;但平时勤勉恭顺的工蜂们这时却变得十分焦躁,不再给蜂王喂食,成群结队地围住它,逼它去王台产卵,老蜂王只好屈从。王台中的幼虫是喂蜂王浆的,以后就会变成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时,老蜂王就飞出蜂箱——平时,除了在空中交配,蜂王是从不出箱的——这时有一半工蜂会跟着老蜂王飞去,在附近的树上抱成团。此刻放蜂人要赶快设置诱箱,否则它们就会飞走,变成野蜂。进入新箱的蜂群从此彻底忘掉了旧家,即使在外边冻死饿死也决不回旧箱,就像它们的神经回路咔喳一声全切断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咱们人类若是搬家,刚搬家那阵,会不由自主往旧家跑,可是蜜蜂呢,即使新箱旧箱摆在一块儿,它们也决不会回旧箱的,和旧箱的亲戚情断义绝!
鲁段吉军说:是啊是啊,蜜蜂国的风俗真有趣。司马林达到你这儿……
张树林抢着说:这时旧蜂箱中正热闹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其它的王台,把它咬破,工蜂们会帮它把里面的幼虫咬死,或把没发育成熟的另一只蜂王拖到蜂箱外边。不过,假如两只蜂王同时出生,工蜂就会采取绝对中立的态度,安静地围观两只蜂王进行决斗,直到分出胜负,它们才一拥而上,把失败者扔出蜂箱。想想这些小虫虫真是透着灵气,比如说,分群时是谁负责点数?它们又没有十个手指头。还有,蜂王一出生就知道去咬死其它蜂王,免得占了自己的王位,这种皇权思想是谁教它的?工蜂们“只帮胜利者”的公平规则又是谁定的?
鲁段吉军暗暗苦笑。他不大相信林达几次远路迢迢地找到放蜂人,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努力想把话头扯回来:
“真绝了,我今天才知道,蜜蜂中也有皇权思想!林达一共来了三次,他……”
“林达先生也是个蜜蜂迷呀,我俩对脾气,能聊到一块儿!”
林达与放蜂人并肩立在枣林里,碎碎的枣花,嫩绿的枣叶。一群睿智的小生灵在花丛间轻盈地飞舞,它们是否在傲视人类?当蜜蜂建立了自己秩序严密的社会时,连第一只哺乳动物还没出世哩。蜜蜂社会绵亘了七千万年的时间,它们有自己的数学和化学,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社交礼仪。一只孤蜂算不上一只生命,它肯定不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它的极简单的神经系统不存在发展智力的基础。可是,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产生了一种整体智力,复杂而精巧。所以,称它们为蜜蜂不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应该把整个蜂群看作一个名叫“大蜜蜂”的生物,而单个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个细胞。智力在这儿产生了突跃,整体大于个体之和,几千个零加成了一个自然大数。
司马林达对着蜂群虔诚礼拜,对着蜂群自言自语。他说这些小生灵可以让人类彻悟宇宙之大道。他认真地追问放蜂人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也就是说,多少个零累积起来就会产生飞跃?但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略了解有这么一个数量级就行。老张有点困惑,他和林达聊得十分对榫,但他开始听不懂林达的话了,他弄不懂“临界数量”、“宇宙大道”是什么意思。
鲁段吉军一直注意地听着老张的废话,他听老张说到“临界数量”,忙请老张暂停。这个词儿已是第二次出现了,此前乔乔小姐也提到过。这个词儿多少有点神秘,也带点危险性(他们都知道核爆炸就有一个临界数量)。吉军耐心地启发老张,林达关于“临界数量”还说了些什么?但他们的追问在老张那儿得不到响应。老张只是夹七夹八地扯一些题外话,他从照片中翻出自己那张戴面罩的照片说,这是林达特意为我照的,他说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没有。本来还不到取蜜期,他硬要我戴上面罩为他表演,他说你戴上它就像是戴上皇冠,你本来就是这群蜜蜂的神,是它们的上帝。这个林达先生不脱孩子气,尽说一些傻透了的话。
吉军和小丁竖着耳朵听张老头的神侃,期望从中剥离出与案情有关的点滴内容,他们已基本失望了,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与林达之死没一点关系。不过张老头说林达“傻透了”时,吉军突然受到了触动。乔乔小姐也曾轻描淡写地说林达“八成是神经失常,自杀啦”。莫非林达确是因神经失常而自杀?屏幕上的留言只是神经失常者的呓语?吉军截断了老张的话头说:大伯,林达真说了很多傻话?这很重要,他的女友说他神经上有毛病,我们正是为此来的,请你如实告诉我们。
老张显然很后悔——他不该对外人讲说林达的“缺点”。他连忙为林达辩解:“谁说他的神经有毛病?绝对没有。不错,林达先生是说过一些傻话,他说老张你就是高踞于蜜蜂社会之上的神,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比如:你带它们坐上汽车到处追逐蜜源,你剥夺了它们很大一部分劳动成果供人享用,你帮它们分群繁殖,建造新蜂巢等等。但蜜蜂们能感觉到这种‘神的干涉’吗?当然这肯定超出它们的智力范围,但它们能不能依据仅有的低等智力‘感觉到’某种迹象?比如,它们是否感觉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它们坐汽车从河南赶到北京,是否会感觉到空间的不连续?冬天,养蜂人为缺粮的蜂群补充蜂蜜时,它们是否会意识到一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们随意糟践外来的蜂蜜,会不会是一种孩子气的自我放纵?”
放蜂人记忆力极佳,这些怪兮兮的话他不大懂,但他复述得很准确。“林达先生把我给逗笑了,我说蜜蜂再聪明也只是小虫蚁呀,咋会知道这些?它们没有能思想的聪明脑瓜,我看它们活得满惬意的,大概也不会自寻烦恼。不过,”他认真地辩解道:“林达先生绝不是神经病,他是爱蜜蜂爱痴了,钻到牛角尖里了。”
鲁段吉军与小丁对视,目光都沉沉的,对这样的调查结果很失望。放蜂人的照片首次出现时,他们曾惊喜不已,认为这是解析林达遗言的钥匙。但是现在呢,即使最多疑的人也会断定,这位豪爽健谈、性格外露的张树林绝不像是阴谋中人。案情爬了一个大坡,又很快溜回到起点。林达是自杀?是他杀?如果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他的临终遗言到底是神经失常者的呓语,还是别有隐情?
所有这一切仍没有丝毫进展,他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张树林的孙子回来了,拎来一瓶习水大曲,鲁段吉军想谢绝在这儿吃饭,但张树林几乎与他们翻脸:“你们看不起我?林达先生就在我这儿吃过两顿饭!”
两人只得留下,帮着老张,用简陋的炊具闹出一桌丰盛的饭菜,有不少地道的野味,蒸荠荠菜,凉拌野苋菜,烧野兔,还有一大盘辣酥酥的水煮肉片,主食是揪面片,辣得人浑身冒汗。张老头非常霸道地向两人敬酒:“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张!”还不忘在每人面前放一大碗蜂糖水。那个“小郎当”趴在碗边,两眼滴溜溜地盯着难得一见的客人。饭后张老头才想起问二人的来意,大老远打北京来到底是为了啥?林达先生怎么啦?鲁段吉军看看小丁,不想再瞒下去,便说出了司马林达的死讯。老人惊呆了,镇定之后是涕泪滂沱,“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哇。”他用巴掌抹着泪水,哭得像个孩子。
在见识过乔乔小姐的寡情后,鲁段吉军想,有了这位放蜂人的泪水,林达在天之灵也多少有点安慰吧。告别时,他与放蜂人已成契友了,颇有点恋恋不舍。他从那叠照片中翻出老张的那张,说:老张,林达要给你寄照片,我不知道他死前寄了没有。这张照片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别推辞,我那儿还留有翻拍的底片。张树林珍重地接过照片,用手掌抹了抹,夹在他的账本中。
资料之六
1997年12月,美国马里兰州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亨廷干·威拉德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工作:人工组装了一条染色体。
生物染色体有三个主要成分:1.郾两端是端粒,就像鞋带端的箍一样,它的作用是保证正常的染色体不彼此融合;2.郾中间是DNA反复复制的短序列;3.郾是所谓“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在细胞分裂期间发动染色体的复制。
六。KW0002号太空球
在每条染色体的中心是神秘的着丝粒(指染色体的明显缩窄部分),它在染色体的分裂和分离中起关键作用。过去正是因为忽视了它,才不能制造人工染色体。
威拉德小组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将上述三种DNA(即端粒DNA、DNA短序列和复制起源DNA)分开,再把分离状态的三种DNA插入细胞,然后他们看到了精彩的一幕:上述三个片断按照正确的顺序,自动组装成一条染色体,似乎细胞内储存着染色体的组装程序。
(摘自《人工染色体》日本共同社1997年12月23日)
太空巴士站是个放大了的太空球,这是一个繁忙的港口,一辆辆大巴士从云层里浮上来,按照巴士站的导航,停泊在各个泊位上。乘坐大巴士的乘客熙熙攘攘地走出来,这儿有轻微的地球重力,人们的行走都是轻盈的纵跃。他们从这儿到各个太空球居住点要换乘太空摩托艇,乘员二到三人。换乘后,一艘艘摩托艇随之离港,就像是挂着黄色尾灯的萤火虫。如仪本来租用的就是小型太空艇,不需换乘,她在巴士站验票出站后,独自在空旷的太空中疾行。熟悉的景色使她恍惚回到童年时代:那时她常常贴在太空球的玻璃窗上,把鼻梁压得扁
扁的,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这种景色已与她久违了。
KW0002号太空球在视野中出现了,是一个淡黑色的大球,缓缓转动着,在空旷的背景上显得孤孤零零。如仪没有事先通知爷爷和基恩,存心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快到太空球时,她才打开通话器:
“爷爷,基恩叔叔,是我,如仪,我已经到你们门口了!”
通话器立即响起基恩惊喜的声音:“是小如仪吗?你怎么突然来了?你爷爷正在睡觉,稍等一会儿,我马上为你打开气密门。”
如仪把摩托艇小心地泊上太空球,仔细地扣好锚扣。太阳从地球背后转过来,阳光照射在太空球的电池板上,为太空球提供电力。往下看是亲爱的老地球,黄河长江变成了两条细带,太平洋闪着蔚蓝的光芒,白色的雪山绵亘在青藏高原上。如仪兴高采烈地欣赏着,等待着气密门的开启。基恩说“马上”开门的,但这个马上未免太长了一点。二十分钟后,如仪还没听见那熟悉的咔哒声,便着急地喊:
“基恩叔叔,你怎么啦?你磨蹭什么呀。”
基恩笑着说:“莫急莫急,马上就好。”又过了十分钟,气密门的外门终于打开了。如仪打开密封的摩托艇舱门,她的太空衣立即膨胀起来,她艰难地挤进太空球的气密门,外门关闭,气密室内气压逐渐升高,太空衣又慢慢变小。内门开启了,如仪急忙跨进去。
还是那个熟悉的太空球,她在这儿生活了五年,对球内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爷爷这会儿在太空球的对面,也就是在她的头顶上,基恩正在他脑后忙着什么。习惯了地球的重力,乍一走进太空球,总觉得眼睛无法适应这里的怪异。头顶上的基恩仰起头,笑容满面地说:
“稍等一下,吉先生的睡眠马上就要结束,我来帮你脱掉太空服。”
“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脱掉太空服,沿圆球内面小心地走到爷爷那儿(从心理上她摆脱不了“走向天花板”的错觉)。爷爷还闭着眼睛,两片磁极还贴在太阳穴上,这种强力睡眠机在地球上曾风行一时,但很快就被淘汰了。现在,只有对失眠症患者才使用这种机器。但爷爷一直用着它,他要与死神赛跑,完成那部巨著:“与哲人的对话——过去、现在与未来”。爷爷睡得很安详,睡梦中仍显得很威严,这种威严是与生俱来的。这时基恩对如仪做了个手势,取下老人太阳穴上的极板,果然,爷爷眨巴眨巴眼睛,醒来了。睁开眼,他就把目光盯在如仪脸上,透出惊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