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小飞,吓跑他们就行了,可别弄死人。”
小飞声音很硬地说:“妈,我知道。只要能吓跑,我就不弄死他们。”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青云有点被吓着了,胆怯地偷偷瞄他。
他们一路走着,不分白天黑夜。脑震来的时候反正走不了路,他们就窝在什么地方休息,歇过劲儿再走。脑震越来越重,但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头疼、呕吐、恶心、脑袋越来越木,但反正死不了。第五天他们来到黄河滩,很远就看见河滩上座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是一艘飞船!大得像一座山。透明的椭球形双层壳体,磁力加速线圈沿纵向排列,就像哈密瓜的瓜纹。他们虽然很累,但止不住强烈的好奇,都跑了过去,仰头观看,用手抚摸。这玩意儿往常在电视上见过,但那时飞船都是位于同步轨道,衬着广袤的太空,显得很小,没想到搁地上它是这么个庞然大物!而且那么精致漂亮,实在是九天之上飞来的神物,不是这个凡间能有的。飞船好像没有损坏,只是飞船里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尸首,让这个美丽的神物显出几分狰狞。靳强想进去看看船员中还有没有有气的,但打不开门,再说那些人显然已经死绝了,也就没再努力。小飞默然看飞船,过了一会儿,声音硬硬地说(他现在老是这么个语调):
“是《凌波号》。从《烈士号》失踪后,它是世上唯一剩下的亿马赫飞船。但雁哨指令后它已经去功能化了,怎么会坠落在这儿?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不过身上有忍不住的寒战。看飞船的状态,显然这是一次紧急处置引起的。那么,很可能,如果没有这个紧急处置的话它已经撞上地球了,是以虫洞飞行状态下撞击,它会轻松地撞穿地球,留下一个纵贯东西半球的孔洞,然后是地核的岩浆顺着孔洞向东西半球喷涌,把整个地球变成烟和火的地狱……
他无声地垂泪,朝飞船内的死人深深鞠躬。全家人都跟着深深地鞠躬。
晚上在小溪边睡,山很高,树不多,有很多青草。在水里抓了“旁血”,烧着吃。记日记的小飞知道这两个字不对,可是想不起来该咋写。他在旁边注上:就是那种有八条腿、横着爬的东西。
夜里很冷,大壮、小飞和铁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沟火。这个沟字也不对,应该是竹字头的那个字,但小飞也想不起来该咋写。铁子到地里偷了不少红薯,用衣服兜着回来。眼下不是收红薯的时令,它们只有鸡蛋大。铁子就是那个领口粮时加塞儿,被大壮赶走后用石头砸破大壮脑袋的小混混。大壮青云在路上碰见他,那时他被一伙人抢光了东西,打得头破血流,他不服软,嘴里日爹操娘地乱骂。青云见那伙人掏出刀子要下狠手,赶快上去求情,把他救了下来。从那之后,他就死皮赖脸地跟着这家人走。大壮记着仇,撵他几次撵不走。后来大壮看他可怜,不再撵了。
沟火真大啊,火苗子呼呼地窜,毕毕剥剥地响,把青云的留海都燎焦了。火苗有两人高。有剑齿虎不怕,有剑齿象也不怕。那时还没有老虎和狮子吧,也没有恐龙,恐龙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火柴,连火镰也没有,是雷电引起的天火。开始猿人们也怕火,和野兽一样怕火。后来不怕了,用它吓狼群,用它烤肉吃,身上的猴毛退了,就变成人了。
青云真的喜欢小飞,一天到晚跟着他,仰着脸看他,再累,还是笑。晚上只要没来脑震,她就和小飞睡在一起,两人忙忙地脱光衣服,吭吭吃吃地上下折腾,青云快活地尖声叫着。大壮有时爬起来看他俩,看得很出神;铁子有时也抬起头看,眼光贼兮兮的。靳强和如苹都使劲闭着眼不看。那不好。看着那两人的光身子,尤其是青云很好看的光身子,靳强总觉得有种很邪恶的火在小腹处烧,在往外顶,他生怕自己压不住这团火,会干出很丑的事情来。靳强想,明天我就告诉小飞和青云,绝不能再那样。倒不是干那件事不好,是干的时候让别人看见不好。
到老家了。靳强曾担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很顺利地找到了,是大壮找到的,他就像一条鼻子贼灵的猎狗,嗅着地皮就找到了。小小的洞口,原来洞口还镌有三个弯弯曲曲的篆文,虽然模糊不清,靳逸飞还是辨识出来:轩辕洞。原来这个山洞还有大名呢。洞子得弯着腰进去。进去就很大,像个大金字塔。全家人都笑啊笑啊,这是咱们的新家啊,咱们要在这儿一直熬到变聪明的那一天。
柿子还没熟,不过山里有很多东西能吃,不会饿死的。还要存些过冬。有山韭菜、野葱、野蒜、野金针、石白菜、酸枣、野葡萄、杨桃、地曲连儿、蘑菇。溪里还有小鱼和螃蟹。小飞高兴地说:螃蟹,我想起这两个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没有来震。大家也没呕吐。后来全家人都睡了。青云和小飞还是脱光衣服搂着睡。当爹的忍了忍,没责斥他们,他决定等明天再说吧。
他们这一觉一下子睡了两天三夜!是电子表上的日历说的,不会错。睡前的日记小飞记成了8月32号,小飞说这个错误真丢人,但不要改它,就让它原样留着吧。醒来后大家都发现脑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感觉,或者像一池被搅混浊的泥浆正慢慢澄清。靳强小声对小飞说:
“小飞,两天三夜,按时间肯定该来震了,是不是咱们睡得太熟,没感觉到?”
小飞摇摇头:“不会。过去夜里来震时,哪次不是把人从梦里折腾醒?不是这个原因。”
“那会是什么?是山洞把震挡住了?”
小飞苦笑:“哪能恁容易就挡住,地下几千米的中微子观测站也挡不住。这种震波是从高维世界传来的,你可以想象它是从每一个夸克深处冒出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大家都坐成圆圈,你看我我看你,从眼神看都很清醒。清醒得太突然,反倒觉得不自然,就像一下子发现彼此都是裸体的那种感觉。如苹忽然惊问:
“青云呢?青云到哪儿啦?”
铁子最先发现她。她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下意识地一直紧紧掩着领口。大家喊她时,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地下,高低不开口。大壮真是个傻小子!他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拉着青云的手:
“云姐姐,你干嘛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呢。”
青云的面孔刷地红透了,狠狠地甩脱大壮跑出洞去。如苹喊着云儿!云儿!跟着跑出去。等靳强跑出去时,青云正在一下一下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她。靳强骂:
“青云!你个糊涂娘儿们,咱们刚清醒了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哩,你还想把自己撞傻么?”他硬着心肠往下说,“我知道你是嫌前几天的事丢人,我告诉你那不算丢人。若是咱们真的变回到茹毛饮血的傻猿人,能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咱靳家还指着你哩。”
他和如苹把青云拉回去,小飞看看她,仍是用那种硬硬的声音说:
“哭什么!现在是哭的时候么,是害羞的时候么。”
青云真的不哭了,有点胆怯地过去,靠在小飞身上。小飞用手帕为她包扎了伤口。
小飞和爸爸商量,让大家出洞拾柴禾,收集秋粮——其实是偷。干这件活儿铁子最是熟门熟路,别人比不上。好在秋收快到了,粮食容易采集。得积攒足够的粮食柴禾,准备冬天用。有时也能见到村民,但奇怪的是他们好像怕人,这边一喊,他们立马没影了,消失在青纱帐中了。大家又忙了一天,夜里照旧燃起一堆篝火。烟聚在山洞里,薰得每人都泪汪汪的。大壮和铁子在笑,绕着火堆打闹。青云也不害羞了,甜甜地笑着,靠着小飞,看大壮和铁子打闹。
虽然表面快活,其实每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来震,比糊涂的时候更要怕。
但今天一直没来脑震。
早上,小飞早早就把爸爸叫醒。靳强觉得今天大脑更清爽了点儿,但还没有沉淀得完全清澈透明。小飞皱着眉头说:
“爸,我想做个试验。今天24小时洞外都要保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作用--按说是绝不可能屏蔽的,但不管怎样,我们要验证。我想让你们几个换班出去,我不出去。爸,我想留一个清醒的人观察全局。”
说这话时他别转了眼光,口气硬硬的。
靳强知道小飞心中难受,他让别人换班出去而自己留在安全的山洞,肯定觉得理亏,便安慰他:
“小飞,你考虑得完全对。我们要把最聪明的脑袋保护好,这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你一人。”
他凄然一笑:“谢谢爸能理解我。”
靳强和如苹先出去拾柴和找野菜。没多久就来震了,电子表上显示是早上9点30。就像一根大棒在脑袋里使劲搅,原来已经沉淀清澈的大脑又变成一团泥浆。呕吐,浑身像被抽了筋。歇息一阵两人强撑着回去了,洞中的人都在洞口迎候,赶快过来搀住两位老人。靳强用昏沉的目光打量着周围,喃喃地说:
“留在洞里的人没事?这我就放心啦。我就放心啦。”
第二天,靳强和如苹还要出洞值班。他俩不是不害怕脑震,只是不想让孩子们受罪。但青云和大壮硬拦住他俩,争着去了。老俩口在洞里歇了一天,脑子清醒不少。他们看见小飞竖着耳朵聆听外面,惧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像群狼包围圈里的小兔子。他虽然留在安全的洞里,也同样受罪啊,是心灵上的受罪。
到晚上10点35分,外面来震了。月光下,远远看见青云吐得一塌糊涂,然后靠在大壮的肩膀上慢慢回来。奇怪的是,大壮的情况比她好得多。留在洞内的人则一点儿都没事。小飞欣喜地说:
“不必怀疑了,肯定这个金字塔形的洞穴有超强的屏蔽作用,但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通。”
他跑到门口接过浑身无力的青云,要把她安顿在地铺上。青云不睡,偎在他怀里,两人就这么着一直到天明。
第四天仍是青云和大壮抢着出去。这几天,铁子一直躲避着不出洞轮班,别人争着出洞时他就藏到洞的深处。没人勉强他,只有大壮老是拿鄙视的眼光瞪他。但今天青云出洞后铁子忽然放声大哭,抢到大壮前边出洞了。没多久,青云铁子互相搀扶着回来。大壮抢先迎上去,把他们接回山洞。他笑嘻嘻地捶着铁子,恢复了往日的友情。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靳强瞥见她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问:
“小飞,那件事真快乐,我还想干。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事,是吗?”
靳强不忍看下去,别过脸,闭上眼睛。那边,小飞把青云揽到怀里,把她解开的扣子一个个扣好,絮絮地说了很久。
青云在小飞安抚下睡了。小飞没睡,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小飞考虑成熟了,把大家喊醒。他认真地说:
“我要问一件事,请你们认真回想一下。几天前,就是咱们连续睡了两天三夜的那段时间,你们曾发现过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大家认真回想,都说没有。小飞迟疑地说,“那么是我真的是做梦?但他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应验了。”
靳强小心地问:“他?是谁?”
小飞苦笑着说:“是一个神。”他看看周围,很快地说:“我没有神经失常。我也知道这件事太荒谬,所以一直在说服自己,说那只是个梦境。但分析几天来的情况,我现在看法变了,也许那不是梦。”
靳强看看老伴,温和地说:“不管是不是梦,你说给大家听。”
原来,那晚小飞在睡梦中看见一位神飘然进洞,形貌和人一样,只是光头裸体。身体周围有幽光浮动,仔细看,原来他是呆在一个透明的球内。球很大,从洞外逐渐飘进来,隐约可见的球壁把山洞都充满了。奇怪的是,那位神的双手还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与地球上曾用过的手铐式样相同。他神态安然,被铐着的双手托在胸前,就像那不是一具手铐而是一对手镯。神默默地盯着他,嘴唇没有动,但他分明听见了神在说话。似乎说的是汉语,或者是英语,反正是他很熟悉的一种语言。
神说:孩子,楚天乐已经不幸去世了。可是地球人还是需要一个雁哨的,我就选你来做吧。
梦中的小飞惨然地说:多谢啦。可是很抱歉,我干不来。我不是楚天乐那样的伟人,甚至也不是当年的靳逸飞啦。经历了这么多次的脑震,我现在不比大壮哥更聪明。
神不在意地说:放心吧孩子,既然选中了你,我会赐福于你的。记着我的嘱托,好好做一名雁哨,带领地球人走出百年苦难。
小飞一震,连声问道:是百年吗?它要延续一百年?百年后它肯定会过去?
神摇摇头:我说“百年”只是泛指,准确的时间此刻我也不能确认,但它肯定会过去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孩子,灾难期间,这个泡泡我就留给你了。这是一个六维的时空泡,它能隔绝脑震,任何灾难它都能隔绝。
他指指周围的透明球,球体在刹那间变得白光闪烁,耀花了小飞的双眼。白光慢慢变弱,又变回原来那个隐约可见的透明球,但球内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小飞停止了讲述,所有人都仰起头在洞内观看,寻找那个“隐约可见的透明球”。小飞摇摇头说:
“不必找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察看,搜寻,但它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已经和山洞融在一起了。但他说的球体对脑震的屏蔽作用——你们都看见了。”
靳强问:“楚天乐真的去世了?”
“很可能。在我离开乐之友总部前就知道《雁哨号》已经失去联系,差不多和《烈士号》的失踪是同时。”
他讲完后周围是沉默。小飞从不是顺嘴开河的人,大家都认真对待他说的话。但这件事过于荒诞,一时难以令人信服。何况五个听众中至少有三人是绝对不相信神灵的:大壮、靳强和铁子。铁子笑嘻嘻地说:
“既然老天爷干了这么多操蛋事,我不相信天上还有一个好心的神,巴巴地跑来给咱们送宝贝。小飞哥,说不定他是一个好心的外星科学家?”
小飞点点前沿:“这也是个解释,不过——一个驾着透明球的外星科学家,可以倏然出现倏然消失,这和神也没什么区别。”
小飞妈和青云则相信这位肯定是神,一位慈悲心肠的大神。争论一会儿,小飞果断地说:
“这件事的真伪不去争它了,但至少这个山洞的屏蔽作用是真的,已经经过实际验证了。过去,乐之友的科学家们设计过两种智慧保鲜办法,其实这儿才是真正的保鲜室。爸,妈,这个保鲜室太宝贵了,不能让它闲置。我要赶紧返回乐之友总部,抢救刘苏、洛韦尔和成城等领导人,抢救一批科学家,把他们带过来,靠这个奇异的山洞来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火种。至于召他们来后该怎么办,这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现在去乐之友总部只能步行,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几次脑震足以把我再次弄成白痴,那时的我能不能记得回山洞的路?甚至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靳强、如苹和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你只用说明去乐之友总部该咋走,再列一个要抢救的人名清单就行。大壮也憨乎地说,我替你去吧。小飞摇摇头:
“不行啊,你们能替我去洞外值班,但这件事你们替不了。不必争了,我去。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间。”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爹妈的目光。靳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在山洞的保护下思维也清晰了,能看透儿子内心的恐惧。他避开其它人的目光,把儿子喊到角落里,柔声说:
“小飞,还是让我替你去吧,我一定努力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保护着,对不?”
小飞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撸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
“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我虽然没有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变成白痴!”
他的心灵自白让父亲心酸。靳强低声说:
“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这是我的事,我必须自己去。我明天就出发。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铁子一块儿活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撑到灾变期过去。”
靳强看看山洞另一边的几个人,庄重地点头。小飞说得对,眼下的局势,谁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飞真不敢说能回得来。他忽然起了一个随意的念头:不知道青云是否已经怀上小飞的孩子?如果怀上那就好了,以后不管怎么艰难,大家也会把孩子养大。
大家都知道小飞要走了,大壮非要跟他一块儿去,被爹妈勉强劝住。青云默默地为他准备行装。这些天小飞已经总结出脑震的规律,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5点来震,小飞要赶在脑震之后立即出发,这样在洞外可尽量利用无震的时间段。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正要出去找她,她歪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强笑着说:
“我出去为小飞验证了,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
大家为她的苦心感动。虽然小飞已经算出是5点来震,但她不放心,宁可以自己的痛苦来一个直接验证,这样小飞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飞忍着泪,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无力地安慰着:
“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没别的本事,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
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他没有多停,背上挂包,看看大家,很决绝地掉头走出山洞。
小飞走了,大家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说是人类的希望。如今他们有了山洞的保护,但他们不想在人类灭绝过程中充当唯一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一天后还痴呆呆的,有点像梦游中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洞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大家产生了错觉,认为有了山洞的保护,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爹妈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还是过去的水平。这使家人更加怜悯他。
第二天傍晚,青云基本恢复了。她坐在接近洞口的洞内,惊惧地望着洞外的夕阳。靳强知道她是在怕什么——按照推算,马上就到来震的时候了。呆在洞里的几个人自然不怕,但小飞呢,洞外的小飞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10天的旅程中要经受六次脑震啊,但愿六次脑震的累积不至于击垮他。
将要来震的时刻,全家人都陪着青云坐在洞口,默默地为小飞祈祷。忽然——来震了!也许是坐得太靠洞口的缘故,今天这个“被赐福”的山洞一点儿没起到屏蔽作用。五个人都被击倒了,大口大口地呕吐,大脑也都变成了一盆浆糊。他们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内就这么难受,洞外的小飞不知道咋样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飞用半天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前边是一座城市。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闪亮的红绿灯,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几个行人都目光痴呆,走路的样子像僵尸。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猪啦,狗啦,鸡啦,鸭啦,都挣脱了主人的约束,在城市中任意游走,为城市增添了活气。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很多车辆,大都是撞坏了的。他忽然发现一个院内停着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状态良好。院内无人,他略为犹豫,翻墙进去。没错,这架小蜜蜂状态完好,点火钥匙也在。检查发现它的金属氢燃料是满的,飞到南极都不成问题。他坐在驾驶椅上犹豫着。按说他不敢驾驶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飞行时突然来了脑震那就麻烦了。作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贵重,不能轻忽。但这些天他对脑震的规律已经摸透了。下一次来震是傍晚6点13分左右,距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小蜜蜂足以飞到乐之友总部了,这样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经历四五次脑震。他只需掐准时间,在脑震来临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开危险。
他下了决心,启动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飞去。机下也是一幅静景,没有航班、火车、汽车和行人。天上的卫星应该还在正常运行,但在这个高度他看不见。远处是一片漂亮的水面,那是国内储水量最大的水库,前辈们孵化卵生人的小岛就在这儿。但此时库容量相当小,这说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让各水库闸门开启)确实得到了落实。小蜜蜂飞过一道东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前边出现了一片透明材质的楼房群,这就是乐之友总部了。靳逸飞看看表,5点40分,离脑震来临还有33分钟,足够他安全降落了。
楼房群迅速变大,中央是三幢耸入云天的主楼,分别是乐之友一会两院的,其中科学院大楼是螺旋形,像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由球体连缀而成;工程院大楼是金字塔形,基金会则是比较保守的圆柱形,楼顶比较宽敞。靳逸飞在三座楼的中心找一块平地降落,降落前瞥见圆柱形大楼楼顶西侧有一个人,是位女士,她正张开双臂,似乎是在闭着眼睛拥抱夕阳。靳逸飞多少有点奇怪:在脑震的多次摧残下,这位女士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他无暇多想,赶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现在安全了,那就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脑震吧。小蜜蜂降落后,乐之友总部内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出来迎接,没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飞也先不忙下机,准备在机上熬过脑震后再说——忽然他浑身一震,想到了楼顶的女人是谁: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一位亲切的漂亮干练的大姐。他也悟到刘苏是在干什么:恐怕不是在欣赏落日,而是准备在楼顶一跃而下,去拥抱死亡。这丝毫不奇怪,在脑震的蹂躏下,越是社会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此刻可能正闭着双眼淬硬自杀的决心,因为她似乎没有看见飞来的小蜜蜂。
现在是5点59分,离脑震还有14分钟。如果抓紧时间,还能在脑震来临前救下这位大姐,但时间相当紧张,因而有相当的危险性。靳逸飞犹豫着——不是为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人类雁哨”的安全。最终他咬咬牙,决定还是搏一下。他立即启动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圆柱形大楼的楼顶。小蜜蜂刚一跃出楼顶他就高喊:
“刘苏院长!刘苏大姐!我是靳逸飞!”
刘苏听见了,手搭凉棚,在夕阳的光照下向这边凝望。小蜜蜂在楼顶中央停住,刚一停稳,靳逸飞就急忙跳下来,奔向楼侧的刘苏,一把抱住她。他用力过猛,两人摔到地上。靳逸飞忙拉刘苏起来,一边打量她。漂亮干练的刘苏大姐已经变多了,目光中也满盛着迷茫甚至是畏缩。她久久地看着小飞,嘴角绽出一丝笑纹:
“你——是——小飞?”
“对,我是小飞。”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该驾驶的。危险。有脑震。”
靳逸飞感受到她真诚的担心,感动地说:“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叹息一声:“我每天来看。电梯——停电,得一级一级爬。我想看落日的辉煌。”
原来她并非自杀,而是来凭吊落日,凭吊人类文明的落日。靳逸飞看看表,脑震快到了,留在楼顶比较危险,便赶快拉着她走,说咱们下楼再聊。他们从楼梯间下去,来到顶层。刘苏忽然停下来,指着前边说:
“君兰——在这儿。她说——你们约好的,在这儿等你。”
靳逸飞一愣。君兰曾和他约定在“那个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当然这儿也是“家”,第一次脑震之后他来乐之友总部开会,曾和君兰在这儿住过两夜。那时,在对未来的恐惧中,他俩尽情享受着情爱和性爱,累了就仰面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着满天的繁星。也许君兰对这儿印象极深,所以在脑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约定的地方错记为这儿了。
他立即跑过去,推开虚掩的屋门。君兰真的在那儿!她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痴痴地看天空——就如那晚一样。他狂喜地冲过去,把君兰搂在怀里。君兰盯着他,奇怪地问:
“是——小飞?”
靳逸飞落了泪:“是我。君兰,是我。”
君兰忽然泪如涌泉,紧紧搂着小飞,和着泪水吻他,吻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胸脯。靳逸飞看看表,已经到脑震的时间了,就用最大气力搂住君兰,等着那个时刻来临。他心中苦涩地想:两个人一起承受苦难,还是比独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脑震并没有来。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仍然没反应。靳逸飞回头看看,刘苏也进来了,站在门口处默默看着这对久别的恋人,她此刻表情平静,看来脑震确实没来。也许他的计算有误?就在这时,靳逸飞透过阳台看见了对面,在科学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质的大楼中,他看到一个房间中有三个人抱着脑袋,正在痛苦地呕吐——毫无疑问,这正是典型的脑震症状!这是怎么回事?靳逸飞下意识地松开了怀中的君兰,苦苦思索着,而君兰也呆呆地看着他发愣。忽然脑中一道电光劈开迷蒙,他立即起身,把君兰也拉起来,对刘苏急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