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地球的相撞并不影响《烈士号》的行进,它轻松地穿过地球后,仍然继续着原来的行程,直到船员们终于从脑震的打击中苏醒,中止了激发,飞船才在瞬间静止。这时他们离地球大约200万千米。他们残存的意识还对刚才的经历有记忆,于是怀着惊惧的心情,匆匆调转方向,用常规动力赶回地球。一天之后他们能看清地球了,又经历了一次更重的心灵上的脑震:那个蓝色的水球已经不见了,留下的是一个火球,一个被岩浆和黑烟淹没的地狱,地面严重变形,地貌已经不可辨认。大概除了南北极之外,所有生命都已完结。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自从诞生后经受了种种灾难,包括陨星撞击、火山地震、冰川、陆沉,仍然能用它的怀抱保护着一批生命,直至进化出强大的智慧——能够用人工方式毁灭地球的强大智慧。
等他们的意识恢复得足够清醒时,那个“一根筋”的、因其忠于职守而成为此次灾变最大罪人的何明,对着自己脑袋按下扳机,一道激光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那个性格草莽处事冲动的褚少杰,此次灾变的第二罪人,拾起何明抛落地上的激光枪,也对自己脑袋按下扳机。然后是苏拉,她处理危机的方法是完全正确的,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恰恰是她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陆续自杀的还有柳卉和其它船员……
这是一幅真实的图像,或者说,是一次真实的经历。幸运的是——它被归零了。现在回到撞击之前重温一遍:褚少杰趁何明不注意,按下了飞船启动的按钮,想造成既成事实。何明的反应足够快,开枪切断了褚的右臂。科学官苏拉是飞船内头脑最清醒的人,知道绝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于是劝住了褚船长,按何明的命令让飞船返回。飞船距地球20光分时,又一波脑震袭来。船员们全都丧失了清醒意识,于是飞船一直保持着预定的航向,径直向地球飞去。现在,它就要一头扎进地球……
但就在这个瞬间,《烈士号》突然失踪了,干净利索地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许它在真空中留下了一波涟漪,但这种涟漪对地球人来说是不可见的。飞船没有撞上地球,以后的场景也就被归零。
人类对这些一无所知。地球上收到了《烈士号》的通报,说核弹的无害化处理已经顺利完成,飞船即将返回——其实应在地球收到通报前就返回的,但没有。此后《烈士号》就失联了。已经返回乐之友总部的刘苏和靳逸飞在焦灼的等待中,竭尽脑力,也想不出《烈士号》究竟遭逢了什么意外。几天后他们不得不承认,599名《烈士号》船员和何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幸中之大幸是:两万颗核弹已经妥善处理,不会再威胁人类的安全。
十天后,地球宣布了《烈士号》的失踪。因为未能确认死亡,所以官方不好举行正式的悼念活动。但乐之友作为民间组织,还是为600名烈士举行了隆重的祭典,洛韦尔、成城、刘苏、靳逸飞都以私人身份参加了。
没人发现《烈士号》曾以十马赫的速度返回、逼近地球、几乎与地球相撞、又突然失踪。在地球上,人们享受着因无知而带来的安全感。
只有神的慧目能洞察一切。神在危急关头不情愿地进行了干涉,挽救了地球。神悄悄地干了这一切,又悄悄地离开,衪从来不愿在凡人面前显露行迹,因为衪本来就不愿干涉历史的本来进程。


第7章 太阳之殇
按空间暴胀尖脉冲的发生规律,新的脉冲又该到了。楚天乐不安地等待着。《雁哨号》仍是以地球为中心,以半径220亿千米做圆周运动。飞船速度为0.7马赫,七天走完一周天,正好是上帝创造万物的时间。飞船轨道面与太阳黄道面(即大多数行星的轨道面)垂直,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其它行星的干扰,更好地观察地球。由于《雁哨号》的运动是以地球为精确中心,所以在《雁哨号》的视野中,太阳系的运动是两种运动的叠加。一是整个太阳系黄道面以飞船为中心的快速旋转,就像上帝的巨手在转动一个水平放置的走马灯(水平方向无限长),七天转一个整圈;第二个运动是地心说的标准图景——在那个走马灯的灯面上,那颗小小的黄色恒星,连同微粒般的六颗行星,绕着微粒般的地球安静地旋转着,太阳仍然是一年转一圈,月亮仍然是25天转一圈,与地球的观察者看到的一样,只不过各星体的尺度大大缩小,大部分行星几不可见。
垂直于黄道面的轨道更显示了宇宙的空旷。雁哨人作为昊天之上的俯瞰者,最强烈的感受是宇宙的空,是太阳系的空。看惯了眼前的空,甚至难以回想起地球生命的热烈繁茂。你会奇怪,如此空旷寂寥的宇宙内怎么会出现生命,这种几率太小了,基本等于零。正因为如此,地球生命才更值得珍视。伊莱娜的感悟是:
“我曾是一个不信神的科学家,但这个罪人决定要皈依上帝了。”她笑着补充一句,“但也不放弃对科学的信仰,希望上帝宽容我的双重信仰。”
这些天,习明哲和楚草彻底交了班,无事可干了,每天都把时间花费在同爸爸的聊天上。楚草回忆最多的是妈妈,是那个深山中的家:悬崖上横生的枝干虬曲的松树、清冽水坑里生命顽强的柳叶鱼、悬崖边寂寥凄清的火葬台、蓝天上滑行的姿态轻盈的苍鹰、树上鬼头鬼脑的松鼠、爷爷和姬伯伯的坟墓(现在应该加上了妈的坟墓)……习明哲虽然在那座山中呆的时间不多,只是随贺梓舟和姬继昌去过两次,但聊起山中的景色也是如数家珍。伊莱娜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她在乐之友总部呆了很多年,但一直没进过山,所以这会儿大呼后悔。她说,如果有一天回到地球,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那儿住上十几天,当然,楚天乐必须全程陪伴。
楚天乐笑着答应。
但这样的闲适安乐是假的,在内心深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等着下一次脑震的来临。它的强度明显是递增的,对智力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大家不知道再经历几次脑震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昨天为了同地球通话,飞船向地球靠近,缩短到20光分的距离。通话后航向将逐渐恢复到原状态。由于离太阳近了,它由往日的萤火虫变成一颗小小的金苹果,差不多坐落在航向的正前方,而且还在继续变大变亮。楚天乐透过透明舱体观察着太阳,逐渐感觉异常:阳光似乎不该这么强的,按这个亮度,飞船与太阳的距离肯定不到20光分。位置也不应在正前方,随着航向的复原,飞船应该离太阳越来越远才对……飞船内忽然传过来新船长习宇的紧急呼叫:
“爷爷,刚发现飞船航向有误,现在正朝着太阳飞去,方向正对着日心。但我和习宙检查了飞船的程序,没有发现任何错误。”
楚天乐立即问:“距太阳距离?”
“14光分。”
14光分,也就是《雁哨号》20分钟的航程。“你是否已经修改了航向?”
“还没有。我想先找出原因,也想问过你再做决定。”
楚天乐十分不满,他想这位新船长是昏头了,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他绝对应该先采取措施的。习宇这孩子一向逻辑清晰,处事果断,不该这样糊涂。显然,连续的脑震已经影响了他的智力,影响了他平素的自信,他要先问过心中的偶像才敢做决定。楚天乐立即说:
“先别找原因,立即改变飞船航向!”他随之补充一句,“按时间推算,下一个暴胀脉冲也快到了!”
习宇不禁悚然:“你是说,万一脑震让我们失去清醒……好的,我立即修改。”
习宇开始操作。楚天乐把导航员习宙喊来,问了一些情况。他思索片刻,说:
“既然没有别的错误,那原因肯定出在尖脉冲上。咱们都怀疑过,也许在脉冲的尖点,即空间极度暴胀的瞬间,会造成粒子层面的失联,从而导致电子仪器出现不可预料的错误。换句话说,电脑和人脑一样,也在经历智力崩溃,已经不敢完全依靠了。同样的,飞船的观测设备也不敢完全信任。”
习宙想了想:“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她心绪复杂地说,“我们很幸运的,爷爷你还保持着清醒的思维。否则……”
楚天乐苦涩地想:不,我的“清醒”是受惠于你们的牺牲。你们不惧危险,在智力下降的情况下仍保持着飞船的亚光速,保持着“刀尖上的舞蹈”,才让我能够部分避开尖脉冲对大脑的毁伤。但眼下没时间说这些。他注意观察着前方的太阳,没有发现飞船航向有明显的改变,便着急地问:
“为什么航向还没变?让习宇加快点!”
习宙小心地解释:“爷爷,船长已经改变了方向参数。但你知道的,《雁哨号》的飞行是带着镣铐的跳舞。”
楚天乐当然熟知这一点。《雁哨号》不比别的虫洞式飞船,它还带着两个处于非本域空间(即处于虫洞外)的重球,也就是他和伊莱娜的住所。由于两个重球具有惯性而虫洞内的飞船没有惯性,飞船在变向或加减速时只能极柔和地进行,不能超过柔力杆件的缓冲限度,否则就会造成千米横杆的断裂。危险还不止如此。如果飞船的动力系统出了故障,那怕是激发中断十分之一秒,由于飞船将在瞬间静止而重球继续保持0.7马赫速度,两者同样会在瞬间撕裂,所以,《雁哨号》的飞行确实是带着镣铐和炸弹的跳舞。他熟知这一点,只是过于焦灼,对飞船的“柔和转向”有点儿等不及了。横杆另一端的伊莱娜劝道:
“天乐不要急,时间还充裕,飞船肯定能避开太阳。”
楚天乐苦笑着没有回应。他有个强烈的感觉——眼前局势似乎已处于失控的边缘。电脑不再可信,设备不再可信,习宇的思维不再可信,他自己虽然好一些,但也不再有往日的自信。在这种情况下,伊莱娜空泛的劝慰没什么用处。正如他说过的:当整个局势处于下行态势时,即使你再小心,也免不了意外的坠落。看来该做出那个决定了。虽然那是个很难做出的决断,但他没怎么犹豫,思考了几秒钟后,果断地唤来习明哲和楚草:
“明哲,草儿,我想下达雁哨指令。”
两人顿了一下,也许有一秒钟,然后很干脆地说:“好的,我们执行你的决定。”
虽然伊莱娜与雁哨指令没有关系,楚天乐还是通知了一声:“伊莱娜,我要发布雁哨指令了。”
伊莱娜苦涩地叹息一声:“真的到时候了吗?……你发布吧。”
他又向习宇船长做了通报,然后默诵雁哨指令。随着他的暗诵,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红色开关,开关上罩着两道开关锁。暗诵结束,第一道开关锁应声而开。习明哲在电脑上打出另一道密钥,第二道开关也应声而开。第三道门是需要楚草打开的指纹开关,在按下前,楚天乐说:
“按照此前的决定,我们要设一个简单的反向密钥,如果地球人还能解开,就能逆向中止这个指令。我来设一个吧,”他略微想了想,说:“我设的密钥是:山间一寺一壶酒。”
习明哲等几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密钥,只要是会汉语的人,只要保持着起码的智力,都能解开的,它是“3314159”的谐音。密钥设置好,楚草看看大家,狠下心按下指纹开关。屏幕上显示:
“自毁程序将在3分钟后启动。如需中止,请在3分钟内重复按三次开关。”
楚草没有动。3分钟在漫长的倒计时中一分一分地过去,终于叮的一声,屏幕上亮出绿灯,显示出“自毁程序已经发往地球”。从这一刻起,楚天乐觉得心中一根弦崩地一声断了。至此他已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他对地球的职责基本完成了。以后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关注地球,但那相当于退休之后发挥余热,心态将大大不同了。
自毁指令将在14分钟后抵达地球,而地球的回音将在40分钟后抵达。据他估计,乐之友肯定能解开这个简单的密钥,但仍会执行自毁的指令。也就是说,14分钟后,地球上将自动开始以下的大动作:所有大坝的闸门将全部开足,并在这个位置上焊死……核电站的燃料棒将全部取出……病毒研究机构中的烈性病毒将在高温中杀死……所有虫洞式飞船的动力系统将被去功能化……金属冶炼厂所有型号的熔炉将全部清空,倒出现有的熔液……数百万军队将上缴武器,把武器锁闭,然后解散回家……但核潜艇的处理肯定来不及了,它们将遵照备用方案,整体沉入海中。这种处理方案有很大的隐患,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愿历史能证明,他果断发出自毁指令,是“挽救”而不是“犯罪”。
这些思绪先放一边吧,眼前更该关注的是飞船航向的改变。当飞船离太阳有10光分距离(即略大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时,飞船航向有了明显的改变,它已经不是正对着日心,而是大约对着太阳半径的中点。以这个转向速度,飞船应该能从太阳旁边掠过,最多扫过日珥层。他放心了——但就在这时,他一直担心的脑震袭来了。这次的脑震更重一些,虽然他所处的动态压缩真空对于空间暴胀波有相当的削波作用,但他仍感到脑浆凝固了,而且干呕欲吐。伊莱娜在私密电话中失口喊:
“天乐,脑震!我感觉比过去更重。不知道飞船内……”
他呼唤习宇,呼唤习明哲、楚草,但没有回音。他同飞船之间的通讯突然中断了,只有同伊莱娜的私人线路还保持正常。中断的原因是什么?是空间暴胀引起的粒子失联,还是某个理智崩溃的船员的误动作?不知道。他呼唤着,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但联系一直没有恢复。船员和亲人们这会儿怎样了?是否完全休克了?他焦灼异常。虽然他的脑袋与身体已经分离40年,但只有这会儿他才真正体会到“束手无策”的焦灼。他和伊莱娜被孤独地囚禁在两个泡泡内,与世界完全隔绝。
他试了试习明哲为他专设的、用于“最后干涉”所用的线路,还好,这条线路是独立的,还保持着畅通,一个小红灯幽幽地亮着。他无法知道飞船内的情况,只能通过他所在重球外的电子眼直接观察太阳。他的感觉不好。飞船的转向似乎停止了,现在仍大致朝向太阳半径中点飞。他屏息观察一会儿,仍然看不到明显的变化。那么,真的是“粒子瞬间失联”中断了转向操作,而习宇他们到此刻还未恢复神智?
他无法得知此刻同太阳的距离,但肯定已经小于一个天文单位(1.5亿千米),因为电子眼中的太阳已经比在地球上看到的太阳要大了。他再次呼唤飞船内的船员们,没有回音。那么,无论他们此刻是什么状态,已经不能再指望他们了,只能采取断然行动。他不能让《雁哨号》撞向太阳,0.7马赫的亚光速飞船可能毁不了太阳,但他不敢冒那个险,他将用习明哲授予他的特别权限中止飞船激发,中止之后,他和伊莱娜所在的重球仍会保持着0.7马赫的速度飞向太阳,在几分钟内投身火海;但《雁哨号》将在瞬间静止,脱离虫洞状态,在太阳重力下自由下落。如果船员们及时清醒,还是能够脱险的。这是他为地球、为《雁哨号》所能做的最好安排了。
把一切考虑周全后,他反倒心平如镜,对千米横杆另一端的伊莱娜笑着说:
“伊莱娜,恐怕到最后时刻了。飞船内肯定已经失控,我要采取行动了。”
伊莱娜笑着:“是不是投向太阳?能有这么个壮丽的死亡,很不错的。”
楚天乐笑道:“也许会更浪漫一些。我们所在的两个重球在扯断横杆时会受到一个小小的侧向力,从而互相靠近。所以,在投入太阳之前也许我们就已经撞在一起。来一个最壮丽的太空之吻。”
“是吗?然后粉身碎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没错。”
伊莱娜夸奖他:“行啊,我的天乐,我一直觉得你的最大缺点是缺少幽默感。倒不是你生来欠缺幽默细胞,而是你一直背负着超体能的重担,把你的幽默感都压成薄片了。没想到在最后时刻,你还让我看到一个有浪漫情怀的男人。我很满意的。”
“多谢了。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妙的褒奖。伊莱娜,让我通过电子管道抱抱你。”
“哈,我感受到了你的拥抱。”
“好,再见了。”
“不是再见,我们要化为一体了。”
“那咱们和地球亲人们再见吧。信号送不出去,只能在心中再见啦。”
“同地球再见,同乐之友再见。”
楚天乐最后一次向飞船内呼唤,仍没有回音。他不再等待,即使他们此刻醒来,飞船也来不及转向了。于是,他坚决地送出了“中止激发”的指令。飞船瞬间静止并脱离虫洞状态;而0.7马赫飞行的重球,连同虫洞外的部分横杆,在万分之一秒内就从飞船静止部分上扯断,然后保持着这个速度向太阳飞去。正如楚天乐所预言的,横杆扯断时,两个重球都获得了小小的侧向速度,方向都指向中心。二者在飞向太阳的途中逐渐靠近,在快投入太阳时撞在一起。亚光速的碰撞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在6000度的太阳表面爆发出了十万度的闪光。
横杆扯断后也就扯断了两颗头颅的维生管道和通讯管道,他们无法再看到外面的景象,但在两颗大脑因撞击而毁灭前,他们应该还能感受到这次无比壮丽的太空之吻吧。


第8章 神
神冷静地看着两个重球扯断了同《雁哨号》的联结,以0.7马赫的高速向太阳飞去,并在投入太阳前相撞,转化为绚丽的闪光;看着脱离了虫洞状态的《雁哨号》在太阳重力下缓缓加速,向太阳坠去。船员们都被最近一次脑震击晕了,一直没有清醒,也就没有采取什么应急措施,飞船就这么一直坠下去。
神始终没有出手相救。他遵循着神的戒律,尽量不干涉各个文明的自然进程,尤其尽量不进行“逆时序”的干涉。当10马赫的《烈士号》撞向地球、造成地球毁灭时,他曾不得不出手干涉,那只是少有的例外。现在,两个亚光速的小小重球不会对太阳造成什么损害,即使《雁哨号》的船员们此刻恢复虫洞飞行状态并在懵懂中撞向太阳,0.7马赫的飞船也不至于毁了这颗恒星,所以太阳是安全的。虽然这些人的死亡让他遗憾,尤其是楚天乐。这位百岁老人是地球人的杰出代表,曾是那个壮丽的氦闪时代的引领者之一。这样伟大的智者最好能有个更为圆满的结局,但感情因素不能代替理智的决定。
神早在羽化成神的瞬间就成熟了。一个握有无比神力的神同时也背上了无比的重担,不可能不成熟的。这正是地球上一位康姓老人曾提到过的、宇宙之所以“内禀安全”的规则。人类这样的低等文明也能懂得这个规则,这一点颇为可喜,它说明,一个凡人也能偶尔参透天地玄机。
神一直目送着《雁哨号》坠入太阳,然后悄悄从这片时空隐去。


第9章 被赐福者
大壮从街上急急跑回来,喊着:“爸,妈,政府又发口粮了,还是凭身份证,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一袋。”
靳强如苹赶快带上身份证和口袋匆匆出门,一边夸着儿子:“大壮,如今家里多亏你了。你喊上青云姐,一块儿去。”
经历了多次脑震后,靳强夫妇每天都昏昏沉沉的,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迷路,回不了家。反倒是傻大壮不大受影响。倒不是说他现在比别人聪明,不是的,他仍是原来的傻大壮。但就像走惯盲路的瞎子不怕天黑,他比别人更适应现在的智慧黑夜。崔家老两口儿走失了,到今天也没回来。青云哭着来找他们帮忙,靳强领着她和大壮骑自行车找了很久,到底没找到。他们不敢再走远,怕再走远认不得回家的路。青云哭了几天,没办法,只好认了。现在她经常呆在靳家。靳强知道她是在盼小飞回来,小飞说过要回来的。
一个月前,电视上说雁哨指令发布了,靳强记不得雁哨指令有哪些内容,那些事和他之间过于遥远,他懒得去记。只知道与他们有切身关系的一条:所有飞机、火车、轮船都停运了。它们一停运,小飞怎么回来?靠两只脚板?那样也好,虽然慢,安全。雁哨指令发布后,还经常有汽车相撞,有飞机和空中自行车从天上掉下来,不过这些事故慢慢少了,完全消失了——因为街上很少有车辆了,空中完全没有飞机和空中自行车了。
雁哨指令没说电视停播的事,但几天后,电视没了信号。再后来供电也不正常了。靳强他们一直领不到工资,其实有工资也没用,商店早就关门了。关门之后,政府马上派武警来,强迫粮店开门,免费给大家发粮食。管道气早就停了,只能趁来电的时候,用电炉子赶紧做几碗饭。要是连电也停了呢?
今天领粮食他们来得比较晚,路上已经有很多人背着粮食回家。粮店前面排着老长的队,一直排到大街拐弯。七八个武警背着枪在维持秩序,就连他们也是呆呆愣愣的,只会机械地喝着“排队!守秩序!”像是电压不足的机器人。靳强几个排了一会儿队,大壮忽然指着前面说:
“咦,咋多了一个人?你是加塞儿的!”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很瘦,衣服很脏,趿着一双拖鞋,流里流气的。他小声央求:“哥们儿让我站这儿吧,我家没剩一颗米了。”
青云看他可怜,说让他站这儿吧。大壮盯着他看看,生气地说:“你撒谎。我刚刚看见你背着一袋粮食回家,转眼你又来啦。政府说每人只给一份儿,不能领双份的。你这人不地道。”
那男孩被揭出老底,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老两口摇摇头,继续排队。快排到头的时候,忽然一颗石头飞来,正砸到大壮额头上,立时鲜血往外涌。青云赶快拿面巾纸捂住伤口。如苹看见一个男孩飞快地逃走了,没看清模样,八成是刚才那个加塞儿被赶走的小混混。
领了口粮回家,靳强叹息着说:“如苹,孩子们,看来得下决心了。小飞说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大乱快要来了,靠政府发口粮支撑不了几天。咱们按小飞说的回老家乡下吧,摘野果采野菜填肚子。没有房子,咱们就住在那个柿子洞里。”
如苹说:“得等小飞回来再说。”
“对,咱们先准备,等小飞回来。小飞让咱们准备好干粮,这两天如苹和青云抓紧时间烙饼,把家里所有的面都烙成饼。还要带上刀子,防备野物,也防坏人。要带上绳子、盐、笔和纸。小飞还说让带什么来着?”
靳强忘了,如苹青云也忘了,三个人努力回想。大壮忽然说:“让带火镰!小飞说打火机和火柴都有用完的时候,火镰永远用不坏。”他急匆匆地跑走了,上了阁楼。过一会儿灰头土脸地回来,手里拿着——火镰,老辈儿留下的火镰。全家人都乐坏了,试着打火。用半月形钢镰用力磕白石头,马上有一团蓝白色的火焰把石头包围。不过,拿这团火去点纸媒并不容易,试了好久,青云才点着了第一团火。全家人乐疯了,轮流吹纸媒上的小红火,直到它变成红通通的火苗。有这团火就不怕了,再黑的夜,再寂寥的旷野,有一个火堆就有人气。
青云忽然尖叫一声,手抖抖索索地指着门口。门口有一个人,是小飞!他变多了,又黑又瘦,衣服很脏,鞋破了,身上背着一个袋子。全家人跑过去,搂着他抱着他,让他赶紧到沙发上休息。这不是那个又天才又快乐的小飞了,他显得昏昏沉沉,眉头锁得很紧。在全家人的簇拥和呼喊中,他只是说:
“我先睡一觉。”
就摇摇晃晃地到卧室去。
小飞很快睡熟了。如苹高兴得淌着泪,说小飞一定累惨了,饿惨了,赶忙做鸡蛋挂面。饭做好她又不忍心喊醒小飞。青云在卧室里,用湿毛巾小心地擦着小飞的脏脚丫。又小心地把小飞的挎包从他身下掏出来,里边除了一些干粮,还有一张很精致的弩弓。
全家人都高兴,小飞回来大家就有依靠了。小飞吃了鸡蛋挂面,又接着睡。全家人也陪他睡。然后脑震又来了,把大家从梦中折腾醒。虽然难受,大家都习惯了,只是脑袋显得更为昏沉。小飞看来比大家更难受,还光着脚跑到卫生间吐了一阵。从卫生间回来他愣了好长时间,看上去瓷眉瞪眼的。大壮盯着他看,担心地说:
“小飞你咋样?小飞你是不是也变傻了,像我一样?”
大壮真是个傻子,这话说得全家人都难受,小飞更难受。小飞锁着眉头说:“是的,我也变傻了,我的智慧之火快要熄灭了。我特意跑回来,全家人抱成团儿,说不定那团火还能多燃几天。”
青云怯怯地问,“你是不是回乡下去?我也去吧,我爹妈没了。”
小飞疑问地看她,如苹心酸地解释:“小飞啊,你青云姐的爹妈都失踪了。让青云跟咱们一块儿走吧。”
小飞点点头:“青云姐,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吧。”青云哭了,不过那是欢喜的泪水。
三天后,全家人背着干粮、火镰、刀、棉衣、那把弩弓,还有家里能找来的所有铅笔,几个笔记本。小飞说得有一个人专门记日记,不能忘了写字,要是把写字都忘记,那就彻底变成野人了。咱们得把这些日子记下来,也许几百几千年后会有人看的,那就是一个氏族的历史呀。靳强说:那就由你来记吧,我们忘了不要紧,只要你没忘。如苹要锁门,小飞摇摇头说:妈,用不着锁了。如苹想了想,叹息一声,把钥匙放到客厅鞋柜上,让门大敞着,走了。
他们走了几天几夜。有的城市着了火,烧红了半个城,没有消防队来救火。公路上、野地里,无主汽车停得到处都是,也有从天上摔下来的空中自行车。火车都整齐地停在车站里,但火车站也死了。路上有一群人见靳家人背的东西多,凶狠地过来抢夺。小飞恶狠狠地取出弩弓,一箭射去,扎在领头人的肩头,鲜血顺着箭杆往外涌。那群人被吓跑了。如苹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