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瑞尔说:“我没有进入过中国和俄罗斯的战略核潜艇,今天也想一饱眼福。中国早期的核潜艇一向被称为‘噪音制造者’,但据说你们的099已经赶上俄亥俄的水平了。”
李将军笑着说:“很期盼一个内行的评价,虽然有点为时已晚。”他像一个担心吃不到冰激凌的小孩,殷切地问,“何先生,我们能去参观吗?我们只是以私人身份来的。”
何明点头:“当然可以。各艘潜艇取出导弹和弹头后已经无害化了,不过是些待拆的报废设备,只要不干扰艇员的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参观,何况是你。”他对李说,“李将军我认得你。我的中学时代正是中国军力飞速崛起的时期。那时你常在央视举办军事讲座,我曾是你的粉丝。可以说,那时你的粉丝是以千万计的。”
“谢谢你还记得,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记得军事论坛上一个经常性的话题,就是讨论你是鹰派还是鸽派。大多数人说你是鹰六鸽四。”
“是吗?军人都是天然的鹰派——这个职业天生就是打仗的嘛。所以,‘鹰六鸽四’其实就是这个职业中的‘最鸽派’,你说对不对?”他补充一句,“依我看,哈瑞尔将军也是一样。虽然我俩曾分处对立的阵营,但一向比较谈得来。”
哈瑞尔微笑着表示同意:“我也属于最鸽派吗?这是对我的褒扬。”
李将军叹息一声:“处于今天的形势回头看,觉得人类那时真是彻底地发疯了。最睿智的政治家、军人、技术专家,竭尽他们的智慧和心血,兢兢业业地制造各种可怕的杀人武器,以确保本国的军力占上风,或者至少能与敌人同归于尽。武器是最高级的科技,但最高级的科技中浓聚了最浓的兽性,甚至是超兽性。因为动物中同类争斗一般都遵循‘不严重伤害对方’的原则。极少数最残忍的野兽也有残杀同类的,但至少不会奉行‘同归于尽’策略,因为它违犯‘生存第一’的天条。”他沉重地说,“不敢想象,后代会如何评价咱们当年的疯狂。”
哈瑞尔平和地说:“后人会理解的。”他转了话题,“李,我非常佩服中国人,又佩服又忌妒。你们太狡猾了,一直奉行‘最低限度威慑’政策,核弹数量一直维持在低水平,相比美俄来说节约了多少财力物力!”
李将军自嘲:“莫要戳我们的疼处啦。我们挤破脑袋要挤进最后一班车,花大气力建造了航母编队、隐形飞机、新型核潜艇,结果都成了无用的屠龙宝刀。早知今天,何必当初!”
何明抬头看看李将军。李是他当年的偶像,但他今天对老人的言论颇为不满。他素来说话不会绕圈子,便生硬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做法我不认为有错。那是为了不再被某个国家‘误炸’大使馆,算不得浪费。”
他的顶撞让气氛有点僵。褚少杰看看何明,目光中分明是赞赏,只是为照顾李将军的面子没有插话。哈瑞尔笑着缓和:“何先生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我们乘时光机器回到昨天,说不定还会做同样的事。人强不过本能,那时的最高本能就是保护本族群的生存。只是在遭遇灭顶的自然灾难后,才把关注点升格到整个人类。”
何明指指起飞轨道尽头:“运载车已经就位了,我该工作了。”
一行人来到那儿,何明照例检查了“巨型蜈蚣”后舱门的铅封,核查无误后剪开铅封,打开后门,后门翻下后成为坡道,与飞船的后舱门对接。何明让客人退后,以避免辐射。少顷,从“巨型蜈蚣”后门中缓缓推出一个圆柱形的箱体,也是薄而透明的材质,透过箱壁可以看出圆筒内部嵌着一个个纵向的圆环,每个环上水平固定着十枚锥形的墨绿色的核弹头。每个弹头不大,不超过一个正常男子的体量,外表平淡无奇。但它们的当量都在30万吨以上,每一颗都能毁灭一座城市。所以,在李和哈瑞尔这些内行人的目光里,都有着深深的敬畏。
“巨型蜈蚣”腹中的圆柱箱体逐渐外伸,被直接推入飞船的后舱门。它在飞船内就位,由夹持机构自动抱紧。随之飞船后舱门关闭,货车也开走了。何明走过去,仔细检查了飞船后舱门的关闭情况,照例做了铅封,然后退回,发出“可以升空”的信号。指挥塔发出了点火的命令,货运飞船尾部喷出四道淡蓝色的等离子喷流,飞船沿着轨道疾速地加速,转瞬间离开轨道,消失在蓝天中。
车队和四架武装小蜜蜂离开发射场,向金斯湾基地返回。何明邀三位客人坐上他的小蜜蜂,随车队而去。
快要看到那些核潜艇了,李将军简直有些迫不及待。核潜艇特别是战略导弹核潜艇都是些独行侠,孤独地潜行在深渊之中,依靠极低频和超低频通信同外界保持着微弱的联系,时刻准备着把复仇之火倾泻到敌国的首都。它们是终生独居的猛兽,很难与同类见面,仅在极个别情形下可能发现某个同类的踪迹。所以,像今天这样,世上所有核潜艇在同一个地方公开聚会,这在过去是绝对难以想象的。何明介绍说,这儿聚集着30艘待销毁的战略核潜艇,美国15艘,其它各国(俄、中、英、法、印、韩等)合计15艘,所以,“哈瑞尔将军说得对,美国确实吃大亏啦,这些被抛弃的家产,你们一家就占一半。”
他们看到了浮在水面的30艘核潜艇,它们的外貌大同小异,都是水滴状船身,以很近的间隔平行排列,从码头一直向海洋延伸,30个形状不一的潜艇指挥塔(又称帆罩)耸立在水面上,也排成一排。不过三位客人惊奇地发现,30艘船身大都被乱糟糟的木板遮没,这些木板搭在船身上,使各船互相连接,形成了一个长长的栈桥。木板的规格大小不一,颜色驳杂,看起来是七拼八凑连起来的,这种乱糟糟的景象与常人心目中的核潜艇(顶级的科技神物)似乎很不匹配。何明笑着给客人们解释:
“这些潜艇的核弹已经处理完了,下一阶段是处理核燃料,那是个很费时的过程。所以各艇上的人员等不及了,大部分已经撤走,每艇只留下一名副长和九名士兵,合计三百人。这都是些精力过剩的丘八,不想被囚禁在各个隔绝的监狱内。但各艇来往太不方便。后来我做了些职责之外的事,从岸上尽量搜罗了一些木板,为他们搭成了这座栈桥。”他自得地说,“别看这是件小事,他们很感激我的,说我是个最富人情味儿的监督。”
李将军呻吟着:“可是,何先生你罪孽深重啊,你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毁了我一生的相思!”
哈瑞尔和褚少杰也都笑,的确,看着这些乱糟糟的木板,他们心目中对核潜艇的敬畏无形中被解构了。小蜜蜂又飞近了一些,可以看出栈桥上的人员今天显然有某项大活动,三百军人都聚集在栈桥上,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而且人群中夹着一根粗粗的缆绳。机上人员有点奇怪,问何明,何明也不知道大家在干什么。他用机上通话器询问了下边,笑着对客人说:
“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这些闲不住的家伙!他们说,他们的一生都献给了战争,如今各国没有分出胜败输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谢幕’,永远不会再有真刀实枪一较输赢的机会,实在于心不甘。他们决定以体育方式来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定出战胜国和战败国,以此来构建三战后世界秩序。比赛失败者会心甘情愿地认输,决不耍赖。至于比赛方式,他们讨论了几种,像篮球、短跑、足球、掰手腕、美式足球等,最后决定采用最公平最简单的方式——拔河。”
“拔河?”
“对,拔河。你看他们中间的那根粗绳。”
李将军笑着调侃:“人类文明确实进步了,用拔河来代替扔核弹,提倡议的那家伙太了不起了。他们怎么比?单淘汰还是循环赛?”
“美国军人提出以美国队挑战非美联队,但其它各国坚决反对,说这是沙文主义的倡议。最后决定以打擂台的方式,抽签决定次序,胜者作为擂主,对付下一次挑战,依此类推。不过这么着有个问题:比赛到最后只会留下一个战胜国,其它的都是战败国。不过参赛者都表示认账。”
褚少杰笑着问:“人数怎么确定?像中国只有5艘核潜艇,每船留下10人,只有50人。而美国是150人。”
“这个好办,他们决定,每个回合都按人数少的那一方的人数,比如韩国只有一艘潜艇10个人,那么有韩国参加的这一回合就定为10人制。”
两位将军兴致勃勃,说这是何等重要的历史时刻,绝不能错过的。咱们快降落,也去参与一下。小蜜蜂在栈桥上降落,两位将军率先跳下去。他们虽是便装,还是被本国的军人认出来了,大家齐齐向他们敬礼,两位将军高兴地还了礼。下面即将开始的一场比赛是中国对美国,各方出50人。队员已经做好准备,裁判和巡边员也都就位。但何明观察后暗暗摇头——显然胜负的天平要倒向美方。美国军人的平均个头就比中国军人大,何况美方的50人是从150人中精选出来的,更是比中方队员大了一套。个头上处于劣势的中国队并不气馁,在队长(一位副艇长)指挥下,摩拳擦掌地准备战斗。何明赶紧摆手叫停了比赛:
“且慢,我觉得这样的比赛规则仍然不够公平——你们看,虽然人数相等,但美国队的总吨位显然要远远大于中国队,是不是?”双方队员笑着点头,这个事实是明摆着的。“体育比赛中凡是体力项目,像摔跤、散打、拳击、举重等都要按体重分级的,所以我建议,咱们的比赛最好也按体重分级。如果分级不好实现,那就让各队按同样的总重来凑人数。”他笑道,“莫要嫌我吹毛求疵,要知道,今天是最重要的历史时刻,这场胜负直接关乎着此后数千年各国的地位,不能不慎重!”
美国人笑而不言。出于对何明的尊重——是何明帮他们修了这座栈桥——他们没有直接反驳,但表情分明是说:这个要求未免过分了。实际上,如果以体育比赛来模拟战争,各方都应是全员参战才公平,那样才更能代表各国的军事实力!其它俄、英、法、印、韩等国的军人笑着不表态,何明的办法对弱者有利,他们当然不反对,但也知道美国人绝不会同意的。
美国队的队长咳了一声,正要说话,中国队的队长抢先说:
“何先生,用不着的,这样就很公平——别忘了,球类比赛就没按身高和体重分级呀!何先生你别担心咱们个头小,小是小,筋节、抓地。何大叔你就别添乱了,开始比赛吧。”
裁判笑着请何明避开,何明只好无奈地站到一边。裁判吹响哨子,开始比赛。何明的估计不错,体重上明显大一号的美国队很快占了上风,在200个旁观者的吆喝声中,绳子中间的铅坠慢慢向美方移动,眼看就要移到美方边线了。但这时形势发生了变化,中国队很快稳住阵势,无论美方如何拼命,绳子再也不前进一寸。原来,栈桥桥面很不符合正式比赛要求,凹凸不平,还有明显的棱角。节节败退的中国队聪明地发现了这一点,不少人把脚后跟死死顶在凸出的棱角上,身体用力后倾,几乎与地面平行。这样,虽然中国队不能把绳拉向这边,但美国队要想扩大战果也很困难,因为此时他们需要克服的不再是对方的力气,而是对方身体(骨架)的物理强度。
于是战局就僵死在这里,任凭周围的拉拉队如何喊叫,任凭双方队员如何拼命,长绳仍是一动不动。僵持中忽听卡卡查查的声音,原来在一百人的拼力拉拽之下,并不坚牢的栈桥在中间部位的几块木板全都崩开了。拔何的队伍拖得很长,后方队员不知道前方的变化,仍在呼呀嗨呀地努力拉,于是,两边的核潜艇缓慢地向中间靠近,终于“扑”地一声撞在一起。由于艇身都覆有隔音瓦,碰撞的声音并不大,所以队伍后边的人们还在傻乎乎地用力。裁判赶快吹响哨子,中止了比赛。
比赛中止了,但胜负却无法判定。而且鉴于比赛失败的原因,以下的场次也无法在栈桥上进行,除非移师到陆地上去。哈瑞尔将军适时地插进来,替裁判解决了难题。他笑着说:
“我建议比赛以平局结束。这就是天意啊,天意让我们无输无赢,这么着,各个国家全都是战胜国!”
李将军也越俎代庖,立即笑着宣布:“我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平局战束!”
大家也都笑着认可了,结束了比赛,中美双方互相拥抱,然后各国军人互相拥抱。何明开始安排各艇艇长带领三位客人去艇内参观。李将军见何明的面色犹有不甘,笑着打趣:
“怎么,没看到中国成为三战的战胜国,不,真正的战胜国,有点不甘心?”
何明说:“是啊。你知道,在人类文明史的大部分阶段,中国都是世界第一经济大国。但中国的武力自打汉唐以后就不行,与经济实力不相配。难得有最后一次证明机会,也被什么‘天意’给抹去了。”
他虽是玩笑,但玩笑中似乎也有某种真情绪。李将军看看他,没说什么。褚少杰劝道:
“李将军你别理他,这家伙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干啥都是一根筋。咱们想事是用脑袋,他是用屁股。别理他,抓紧到潜艇里参观去吧。眼看就要销毁啦,怎么的我也得看最后一眼。”
李将军一笑而罢,由各位副长领着,与哈瑞尔、褚少杰一同去各潜艇内参观。这边,何明开始安排,把排在最靠岸的俄国《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号拖到干船坞,准备开始去除核燃料。核潜艇(也包括战术核潜艇)总共有数百艘,所以这是个很费时间的工作。他要抓紧干,在那个空间暴胀波到来之前完成它。
第3章 屠龙之技
靳逸飞比介绍人约定的时间早到了10分钟,他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礼貌。他今年25岁,身体单薄,眉目俊朗,是中科院和乐之友科学院的双重院士,眼下在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工作。侍者引他进了雅间,他惊奇地发现女方已经到了,甚至为他要好了茶水和茶点,而且正是他喜爱的绿茶和栗子糕。这点爱好肯定是女方从介绍人那儿问出来的,说明女方对这次会面很在心,这点细节让他心中涌出暖意。据介绍人说,这位叫君兰的女子是影视界一位成功人士,今年30岁(介绍人笑着说:现在时兴姐弟恋啊)。她很漂亮,衣着典雅,一派大家闺秀的风度。靳逸飞笑着说: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来晚了?失礼了,失礼了。”
“你来得不晚,但我有意提前到达,这样才像姐姐的风度嘛。”君兰笑道,“既是姐姐,干脆把派头做足。我就直接点菜了,行不行?”
“敢情好。我历来最不擅长这类生活琐事。”
君兰唤来侍者,没有征求男方的意见就熟练地安排了饭菜。又吩咐说饭菜晚点上,我们想先聊一会儿。侍者退出后,她坦率地说:“介绍人说你一向不擅长生活琐事,我也不闹虚礼了。我觉得,你的宝贵时间不应浪费在生活琐事上,而应花在研究宇宙的奥秘上。听很多人说,在物理所里你是个超级天才,智商高得吓人。我自认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但对你们这样的一流科学家,像楚天乐、亚历克斯、泡利、贺梓舟、姬继昌等人,一向怀着深深的仰慕。所以,今天不光是来相亲,也是满足我的猎奇心理。哈哈。”
她爽朗地笑着,靳逸飞也笑着说:“我的智商嘛倒是不低,算得上一个小天才。但鉴于我研究的课题,我注定达不到那些前辈的成就,甚至注定是个失败者。我得事先把话说明,免得以后让你失望。”
“什么课题?为什么注定不会成功?”
“因为我研究的可以说是屠龙之技,是玄而又玄的理论探索,只能让探索者获得智力上的满足。这样的理论别说应用了,甚至无法得出可信的验证。”他好奇地问对方,“你真的想听?务请原谅啊,我问这句话绝不是看低你,但女性,特别是漂亮女性,一般不会对玄学思辨感兴趣。我不想把相亲变成枯燥的学术讲座。”
君兰简单地说:“我不是‘一般’女性。请讲,我很感兴趣。”她笑着加了一句,“当然,首先要感谢你对我容貌的恭维,你的恭维很有技巧啊。”
“我可不是恭维,只是说出我的真实观感。”
“这句恭维就更有技巧啦。多谢,我心领了。”
两人都笑了。靳逸飞说:“那好吧,我就对你讲一下。”他稍稍理了一下思路,考虑如何用最平易的话来讲。“先做一下回顾。在爱因斯坦相对论体系中,当物体在普通的三维空间做高速运动时,时间速率会变慢。两者的关系符合一个简洁美妙的洛仑兹公式。这个关系是经典的、确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它可以称为‘一阶真空(或四维时空)中速度与时间的因果律关系’。这些内容想来你很清楚的。”
“没错,大学一年级的物理课程,记得那学期我的物理得了98分。往下讲。”
“后来楚天乐等人创立了三态真空理论。在这个理论中,普通真空可以因高能激发而湮灭为二阶真空,借助于它,物体可以实现超光速运动。它的实质是空间对空间的运动,而物体在本空间中并无运动,所以不存在相对论效应,时间仍是静止时间;但这种静止仅是相对于该物体所在的本域空间,对于非本域空间即外面的大宇宙来说,时间速率仍然有变化。怎么变?请注意这是一种根本性的改变,速度和时间的关系不再是经典的、确定的、符合因果律的。而是不确定的,随机的,只能用量子效应中的概率来描述。可以称之为‘二阶真空(或五维时空)中速度与时间的概率关系’。具体来说,当虫洞式飞船经历了长期的虫洞飞行再回到大宇宙后,时间落点符合正态分布曲线,但有三个峰值。最可能的三个时间落点是:相对飞船出发时刻的现在;宇宙肇始;宇宙末日。这些是几十年前由诺亚人率先提出的理论,想来你也清楚吧。”
“对,我清楚,它们也是大学一年级的物理课程,虽然道理有点绕,我学得还不错。往下讲。”
“以下就是我的研究了。既然有二阶真空,那么有没有三阶、四阶乃至更高阶的真空?我的研究证明,至少三阶真空是可能存在的。在这种三阶真空中,依数学推理可以得出某种全新的速度与时间的关系。请注意,又是一次根本性的改变,它既不是确定论的,也不是概率论的,而是‘渐近自由的’。换句话说,”他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借助于三阶真空,智能生命可以在时空中自由来往。”
“科幻电影中的时间机器?”君兰笑着问。
“不,准确称呼应该是时空机器。时空机器绝非科幻作家的空想,爱因斯坦早就确认,根本不存在互相独立的空间和时间,而只有统一的四维时空。在乐之友激发出了二阶真空后,四维时空就扩大为五维。如果再激发出三阶真空,时空又扩大为六维。但是,只要空间的相屏障被打破,时间的屏障也就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因为时间和空间是不能分离的,这正是相对论的基本观点。”
“你刚才说‘渐近自由’……”
“下面就要讲到。由高维时空降落到次级时空的过程是不可控的,只能是随机性的溅落,也就是刚才说的‘概率关系’。但若是跨越两阶的降落就不同了。具体说吧,若是从六维时空跨阶降落到四维时空,由于该过程中有一个五维时空作为过渡,时空旅行者就具有了某些选择自由,因而最终落点是大致可控的。这个道理有点绕,你能听懂不?”
君兰艰难地追赶着他的讲解:“大致听懂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一个人从飞机上直接跳入海中,落点是很难控制的;但若是先落在某艘船上,再从船上跳水,落点就可以控制了,因为这条船可以在海面上自由移动,从而对下一次的落点作出校正。”
靳逸飞真心地夸奖:“没错,这个比喻虽然浅了一点,很能说明问题的。君兰姐,你太聪明了,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君兰姐”这个称呼是他脱口而出的,让君兰心中很熨贴。她微笑道:“虽然你的夸奖带着点大男子主义的臭味,我还是接受吧。”
此前靳逸飞一直是在平静地阐述,甚至含着几分谐谑,但谈话进行到这儿后,他已经忍不住内心的激荡。他激动地说:“人类借助于二阶真空实现了亿倍光速飞行,几乎进入了科技的自由王国。如果能借助于三阶真空实现时空穿梭,那就可以把‘几乎’这俩字去掉了,人类就真正进入自由王国,成为科学天堂中的诸神了!”
他两眼炯炯发光,脸庞上光彩洋溢。君兰有点看傻了,觉得此时的这个小男人特别可爱,特别让她动心,很有点想把他护到翼下的感觉。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么,如果这个理论得到验证,你将是和爱因斯坦、波尔、楚天乐、泡利等人同级别的科学大师,你的名字将用金字书写在历史上。看来我绝不能放过这个未来的伟人了。可是,你为什么说它是屠龙之技,注定无法成功?”
靳逸飞呷了一口绿茶,又捻起一块儿栗子糕慢慢吃着,平静了刚才的心绪激荡,笑着说:“莫急,你听我讲下去。据我的研究,三阶真空并不难激发,只需在二阶真空中使用同样的高能粒子对撞就行,能量级别也不必提高。也就是说,连续两次激发就成了。”
“连续两次激发?”君兰不解地问,“可是——此前一直是这样干的呀。尤其是亿马赫飞船,我记得是每秒激发30万亿次。”
“没错!君兰,很佩服你,你的思维很明晰的。你说得对,过去一直是连续激发,只是——这里有一个死结。”
“什么死结?”
“根据三态真空理论,二阶真空被激发之后,只需经过普朗克时间,就是科学家们爱说的‘一个滴答’,就会复原成一阶真空。而这样的滴答是时间的最小单位。所以——请你说说,什么是我理论中的死结。”
君兰略微思考:“你是说,既然它是时间的最小单位,那么,就不可能在两个滴答的间隔中,也就是趁着二阶真空还未复原成一阶真空前,再插入一个事件。因为,你的第二次激发无论怎么快,也不可能快于普朗克时间!每秒30万亿次的连续激发,间隔是……”
她在心算,靳逸飞说:“10-12秒。”
“而普朗克时间是10-43秒,相比之下,每秒30万亿次的激发太慢了,慢了31个数量级。”
靳逸飞笑了:“很对。你的头脑相当敏捷。”他欣慰地觉得,和君兰谈话很轻松,这位女士也长了一颗“理工科脑袋”,这些枯燥的理论一点就透。他呷了一口绿茶,悠悠地说,“所以嘛,我注定只能做一个远离社会主流的玄学家,惭愧地领取着科学院的微薄俸禄,在玄思冥想中打发一生。”
君兰摇摇头:“我不相信你是这样想的。你肯定在想办法绕过这个死结。”
“对,我是在思考各种方法,哪怕它是多么异想天开。比如——到宇宙肇始的时候去干这件事。那时,宇宙暴胀形成了极度疏空间,若在这种极度疏空间中激发出二阶真空,它复原成一阶真空的时间有可能超过一个滴答,也就有了二度激发以产生三阶真空的可能。但是——即使这个想法可行,又如何赶回到宇宙肇始?我刚才说过,只有激发出三阶真空才有可能在时空中自由往来;可是只有回到宇宙肇始才能激发三阶真空。你看,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君兰想了想,忽然说:“不,不是绝对的死结!你刚才说过,借助二阶真空经历了长期的超光速飞行后,有可能掉到宇宙肇始。这种返回是由概率决定的,并不需要先激发出三阶真空。”
靳逸飞稍一愣,继之是哈哈大笑:“行,有你的!你真是思维敏捷啊。你说得对,这个死结还多少留有那么一丝缝隙。当然,真正要想实现的可能性也基本为零,只能靠概率之神的恩赐。何况在那个时间点,宇宙蛋里是100亿K的高温,也许只需十个滴答就能把飞船分解成亚夸克,远在它能激发出三阶真空之前。所以嘛,我刚才的自我评价仍是对的,我还是要做好‘终生失败’的准备。何况,”他摇头叹息,“很不幸,我生不逢时啊,错过了人类智力的巅峰期,甚至很快就要陷入人类智力的崩溃期,这颗脑袋瓜再好用,几年后也要变成一盆浆糊了。偏偏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中唯一可自负的就是理性思维,其它方面非常低能。如果智力崩溃,再活下去就没多大意思了。”
他虽然言笑宴宴,但话语中透出深重的苍凉,不像一个年轻人的心态。君兰沉默一会儿,问:
“但你不会放弃努力?”
“对,我不会。我要尽力孵育这个理论之蛋,一直到穷尽智力。”
君兰笑道:“那么,最好有一只母鸡把你护到翼下。借助她的爱,她的人生经验,甚至她的财力,你成功的几率可能稍大一点儿。”
靳逸飞微笑着直视着她:“哪怕最终知道这是一枚不育蛋,这只母鸡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