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侄,这就是那些造出亿马赫飞船的地球人的后代么?十万年了,他们还没从上次智力崩溃中复原。”
帝皇点点头:“而且不可能复原了。”他没有说的话是:又一次的宇宙暴胀马上就要到了。
中书令说:“这些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他们观望着咱们的飞船,会不会回忆起一点祖先的辉煌。”
皇子立即说:“我想不会的,如果他们还有起码的理智,看到这艘强大的异星飞船,早该四散逃命了。”
掌玺令指指远处:“不过,地球上毕竟还保存着一处智慧之火。有了这个火种,他们的复苏应该相对容易的。”他摇摇头,“可是,已经十万年了,他们还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指的是山背后,离这儿不远,有一幢灯光通明的大楼。这是整个地球上唯一的灯光,在黑暗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夺目。据他们在太空的观察,地球上唯有那儿还保持着文明社会的运转,因为偶尔有小型的飞行器从那儿飞出来,巡视周围,向愚鲁的饥民分发食物。
其他人点点头,没有往下谈论。他们来蓝星后一直避免同那儿接触,原因无他,在随后漫长的移民征途中,船队中没有多余的位置。这些智力低下的地球人只能留在原处自生自灭。虽然有这么一处智慧火种,但新一轮的空间暴胀在即,它将带来智力崩溃,这团微弱的智慧之火很难熬得过去。
侍卫长完成了洞门的密封,也出来了。众人准备返回飞船。这时已经是拂晓,朝阳尚未升起,白云已被染红。帝皇想观看日出,没有急着走,其他人便默默地陪着他。不久,在东方的豁口,山泉奔腾流泻的地方,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它为沉寂的山林带来了生机,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出林子,在朝霞的背景中上下翻飞。夜间显得色泽暗绿的林木变得鲜绿青翠。一线白色山水在深谷中跳荡,奔向远处,消失在霞光的朦胧中。远处围观的地球人好像醒了,面容上浮出愚钝的笑意,悄悄散去,脚步蹒跚地各自回家。年轻的皇子突然说:
“难怪耶耶一定要归葬地球,这儿确实比G星美!”
其他人看看他,看看帝皇,没有说话。皇子虽然说的是实情,但明显不大得体,牵扯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至少不该当着帝皇随便地说出来。他毕竟年轻啊。帝皇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出言斥责。皇子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但仍倨傲地昂着头,分明是说:怎么,我说错了吗?帝后为了转圜,笑着说:
“时间不早了,船队还等着出发呢,登船吧。”
帝皇向飞船走去,一行人跟着他离开。途中副皇忽然站住,似有所思。他的表情很奇怪,极度困惑中夹杂着震惊。帝皇察觉了,回头询问地看着他。副皇苦笑着摇头,快步走近帝皇,低声说:
“错了!恐怕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众人凛然。他们都熟知副皇智力超绝,目光敏锐,而且言不轻出,所以副皇说“大错”,一定是事关全局的重大错误。六人都盯着副皇,等他往下说。副皇苦笑道:
“一言难尽啊。我也是刚刚悟出,容我再仔细想想。先回船上吧,”
帝皇点点头,率先走了,一行人随后跟上。副皇一边走,一边还紧锁双眉苦苦思考。


第一部 地球之双殇
耶耶是朝丹天耶的儿子,我们地上的父。那时,朝丹天耶把弥天灾难降到光身人的故土,于是耶耶我们的父,用全部家产造了一条船,带着祂的卵生崽子们率先逃亡。祂把母星三圣的荣光传给三位年轻使徒,令他们带领弟妹在新大陆开枝散叶.
《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第1章 双五零标准
三年前,何明沿着父亲、“肉弹式恐怖分子”何星的足迹,步行来到玉皇顶的马家,与百岁的鱼乐水见了一面。他说他是来公开扯起反旗,反对楚天乐这个人人敬仰的圣人,因为,按照睡美人计划和雁哨计划,整个人类文明将因为他一人(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颗脑袋!)的命令而主动自残,这太荒唐了,太危险了。他没有想到,作为楚天乐爱妻的鱼乐水竟然有大致相近的忧虑——担心丈夫的“头颅生存方式”可能影响其人格。鱼乐水甚至把手写的回忆录《百年拾贝》赠给何明,以便他有一个全面的人格坐标系,能对楚天乐的心理变化做出准确的判断。同时,鱼乐水也严厉告诫,他在行这件事时,要抛弃两样要不得的东西:偏激和个人恩怨。
何明回家后,用一个星期时间仔细通读了这本手写的书。作为“凶手”的儿子,他从小就承受着社会的异常目光:敌意、不屑、怜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一直对楚天乐怀有戾气。但他仔细通读《百年拾贝》后不得不承认,书中展现的是两个通体透明的人。楚氏夫妇的内心中,完全没有卑劣、自私、怯懦、偏激、自大、狭隘这类恶德的存身之地。当然这不会改变他的观点,他仍然认为“睡美人计划”是要不得的,往轻了说也是弊大于利,楚的个人品格并不能减轻这个计划的危害。但至少他已经知道,楚天乐大力推进这个计划并非出于私利。
不久,“乐之友基金会”现任会长洛韦尔先生约他在乐之友总部见面。何明不想同“政敌”会面,但他知道这次约会肯定是鱼妈妈促成的,想起自己对鱼的承诺——放弃偏激和个人恩怨——也基于对鱼妈妈的尊敬,他勉强答应了。
他在乐之友基金会大楼见了洛韦尔。透过透明的大楼墙壁能看到后边葱郁的青山,楚天乐夫妇当年就住在那座山里。当父亲冲动地引爆炸弹时,也许站在这儿就能看见那团火光?父亲就这么一走了之,把苦难留给妻子和遗腹子……他苦涩地摇头,驱走了这些思绪。
洛韦尔是位瘦长的白人男子,近70岁,面如铁板,目光犀利。脑袋剃得锃光,头顶有点尖,像个小头朝上的鸡蛋,模样有点儿滑稽。他请何明就座后,直截了当地说:
“鱼妈妈向我大力举荐了你,说你是一个热血汉子,有殉道者的激情。还说你性格稍有偏激,属于那种‘一根筋’的生性。我说,听起来这正是乐之友眼下需要的人——为睡美人计划寻找几十位严厉的督察。”
何明生硬地说:“恐怕我得声明一下:我同意与你见面,并不意味着我已经放弃自己的观点,更不意味着我愿意为乐之友工作。”
“我知道。不过,在我俩谈话之后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咱们可以走着瞧。”他微笑着说。
“好的,咱们走着瞧。”
“我想对你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今天约你到这儿,来一个面对面的沟通。”
“请讲。”
“你今年57岁,是个遗腥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20年前去世。你没有婚育,是独身一人生活。”
“对。”何明说,“你当然知道的,我父亲曾企图刺杀楚天乐,自爆身亡,成了人类公敌,成了这个时代的‘灾星’。而我一生下来就是公敌的儿子,是一个小‘灾星’。”
“我清楚这段历史,但‘公敌’‘灾星’这样的说法太过分了。只能说,他因为性格上的偏激和冲动,最终成了悲剧人物。”
“所以,他的儿子最好不要重蹈覆辙。”
何明的话中含着硬刺,没想到洛韦尔应声而答:“没错,这正是鱼妈妈举荐你的初衷。她说你虽然反对睡美人计划,但那只是因为你站的高度比较低,视野比较窄。她不想你重复上一代的悲剧,把一生花费在一个错误的目标上。”
这段贬意的评价让何明很是不爽,反讥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洛韦尔先说了:“坦率说,如果不是鱼妈妈,我不会约你来的。我们已经够忙了,还要应付你的添乱。你这位民间政治家啊!竟然反对什么‘乐之友对人类文明过度自残’!我们怎么会这样做?要知道,科学是乐之友的信仰,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何明反唇相讥:“民间政治家?据我所知,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这一代也是民间政治家。”
“没错,但你认为自己的智慧能赶得上那三位圣贤吗?我是不敢与他们相比的。”
何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洛韦尔看看他,在心中说:可以到此为止了。他今天有意说一些刺耳的话,只有这样才能刺破何明的“走火入魔”。他缓和语气说:
“我的话很不中听,是吧。但我的用心是好的,我想以后你会慢慢理解。”
何明很想拂袖而去,但他忍住了。洛韦尔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只可意会的气势,那是以乐之友的实力为基础的。正是这种无形的气势留住了他。他冷冷地说:
“那就多谢了。请往下讲。”
“好的,回到原来的话题。我想问,你为什么终生未娶?”
“45岁前,是因为我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45岁后,是因为我有了更强烈的目标。”
“你是指你领导的那个小小的秘密组织。”
“是的。不过,它已经是公开组织了。”
“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王子之吻’,对吧。王子的一吻唤醒了沉睡中的公主,你以这个名字象征你们对睡美人计划的反对。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行事并不像王子之吻那样温柔,比如煽动民众的暴力抵抗。”
何明没有否认:“确实如此,但我们的内心是温柔的。中国有句老话:以菩萨心肠,行霹雳之事。”
这句话让洛韦尔的铁板面孔上绽出一丝笑容:“是吗?我倒觉得,这句话拿来描述乐之友的行事风格,可能更为合适。”他收起笑容,恢复了铁板似的表情。“据我所知,‘王子之吻’的宗旨是反对人类文明过度自残,而乐之友的宗旨是:既要充分防范因智力崩溃而造成的科技灾难,也要尽量防止人类文明的过度自残。两者的基本点其实是一致的,差别只是对‘度’的把握。所以嘛,对‘度’的正确把握才是关键所在。不妨对你披露一则信息:在联合国和乐之友的上层,对这个‘度’进行了长久的讨论,最终得出了一致意见,形成了一个‘双五零标准’,不过一直对外严格保密。”
何明立即说:“为什么要保密?如果它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那就不要怕民众知道。”
洛韦尔冷冷地说,“像这样‘政治正确’的话谁都会说,但我们轻易不说。你还是先听听这个标准的内容,再作表态吧。”
“请讲。我洗耳恭听。”
“双五零有一系列严格的量化指标,不过总的说可以用两个指标来概括,即:因人类智力崩溃可能引发的某项科技灾难,如果预期其造成的一次性死亡人数少于50万,所造成的环境灾难可以在50年内自愈,那就听之任之,不做防范。”何明不禁愕然,甚至大为震惊。他是坚决反对使人类文明过度自残的,但即使以他的立场,这个标准似乎也太……冷酷。洛韦尔显然洞悉他的心理,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它太冷酷?但它是冷酷的自然机理所决定的。50万和50年这样的损失,尽管非常巨大,但人类从整体上说还能够承受。可是,如果让人类文明过度自残,从而导致它的急剧衰亡,最终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饥荒造成的死亡就会以千万计。好了,现在请你回答,这个双五零标准是否应向民众公开?你愿意成为被弃之不管的那50万人之一吗?”
何明踌躇着,一时难以回答。他一向主张民众应有知情权,眼下他也认为应向民众公开。但至少说,保密的决定并非没有道理,一旦公开,肯定会引发很多难以控制的副作用……
他想到,鱼妈妈曾告诫他抛弃两种不好的东西:偏激和个人恩怨。如果抛掉这两点,以平和的心态来思考,那么——也许自己对“睡美人计划”的反抗压根儿就是错的?乐之友既然定出这样近乎冷酷的标准,说明他们对文明过度自残已经持有高度警惕……洛韦尔说:
“你能接受这个双五零标准吗?我估计,既然你坚决反对使人类文明过度自残,应该比较容易接受吧。”
何明略顿后点头:“对,我能接受。你说得对,相对于文明过度自残带来的危害,双五零级别的灾难还是较轻的。”
洛韦尔调侃地说,“那么,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从内部反对睡美人计划的绝好机会。乐之友想聘请你担任特派员,到各国具体监督睡美人计划的实施。你放心,尽管从身份上说你是乐之友的派出人员,但完全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如果你觉得哪项计划是对文明的过度自残,尽可凭特派员的身份当场制止。”
何明没料到洛韦尔会对“政敌”这样大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想,大方的洛韦尔其实是送了一个空头人情。“双五零”的标准已经够残酷了,他不可能再超越它了。这其实也表明,“王子之吻”的努力是无的之矢,正如鱼妈妈所说,是“站的高度比较低,视野比较窄”。想想自己十几年是在为一个虚幻的目标而瞎忙,不由非常失落。他克服了内心的失落,果断地说:
“好的,我接受你的聘请。我愿意进入睡美人计划的内部来监督它。”
洛韦尔很欣慰,调侃地说:“怎么样,咱俩的打赌还是我赢了吧,我说过你会接受这个职位的。咱们接着往下讲。我说过,双五零标准比较冷酷,达成共识时曾相当艰难。但一旦定出这个标准,睡美人计划的具体内容就变得清晰了,因为,超出这个标准的科技灾难其实并不太多。你不妨全面列举一下,我想你此前肯定有过充分的思考。”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核武器和生化武器,它们必须销毁。还有所有的核反应堆,包括核电厂、核航母和核潜艇上的。”
“对,关于这一条,各国政府已经达成共识,将在雁哨发出自毁指令前就提前实施。所有核反应堆取出燃料棒,连同核武器和生化武器一块儿送出地球,投到太阳熔炉中。”他简短地解释,“自从氢聚变技术成熟之后,这些肮脏的裂变物质就不值得利用了。”
何明对此有疑问:“投入太阳?为什么不把它们湮灭成透明空心球?这种对有害物质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工艺早就成熟了。”
“不,处理强辐射物质的工艺还不成熟,湮灭前不容易控制辐射泄露,倒不如扔进太阳中更省事,既然咱们已经有了强大的超光速飞船。何况公众强烈主张后一种办法,认为这才是核弹时代最壮丽的谢幕。”
何明点点头:“也就是说,这个决定并非技术原因,而是为了讨好公众。”
洛韦尔不由摇头:“你这个人哪……不过你的刻薄话有一定道理。公关的考虑也是重要因素。你接着列举。”
“再一个灾难隐患是非核军事力量。如果人类因智力崩溃而失去理智约束,发生战争,即使只使用非核武器,其生命损失也是以百万、千万计的。”
洛韦尔点头:“你说得不错。各国政府已经同意,待雁哨指令发出后各国将彻底封存所有武器,警用武器除外。”
“还有世界各地的巨型水库。如果因智力崩溃,无法正确管理而造成溃坝,有可能造成50万人以上的死亡。”
“对,这点将在雁哨指令后实施。但大坝不必破坏,只需采取某些措施,使泄洪通道不可逆转地永久开启。与之类似的是大型油库也不破坏,但将实现零库存。”
“还有大型客机、高速火车、巨型轮船等现代交通体系。它们的一次性失事达不到双五零标准,但如果人类的智力逐渐下降,事故率肯定迅速上升,其累积效果很快会越过那条红线。”
“对,眼下还要保持运行,等雁哨指令后将全面停止运行。”
“饥荒。不过严格说来它不属于科技灾难,而是‘去科技灾难’。”
“对。睡美人计划最重要的一项措施就是督促各国将粮库分散,藏粮于民。如果现代科技崩溃,即使人类还能维持自然状态的农业,也绝对养活不了70亿人。且不说粮食的分配系统也会失灵。中国有句老话:民以食为天。缺粮才是天大的灾难。这个灾难无法防范,除了上述的预先准备,就只有祈祷上苍了。如果等疏真空结束时,70亿地球人只能活下来10亿人、甚至只能活下来一亿人、一千万人……我实在不敢想象那种前景。”
何明也同样不敢想象。在世界各国历史上,“饥人相食”不绝于书。饥荒将造成双重的崩溃:社会秩序的崩溃,和道德体系的崩溃,后者也许更可怕。他接着说:
“各病毒实验室的烈性病毒要全部销毁,否则,在防疫体系崩溃后,它们会造成数千万人的死亡。”
“对。”
……
“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何明说。
“没有了?”
何明想了想:“没有了。”
洛韦尔遗憾地摇头:“你竟然遗漏了极重要的一项——虫洞式飞船,别忘了它曾造成大角星的崩溃!那次是有意做的穿越试验,但在智力崩溃后,如果哪个驾驶员糊里糊涂犯了错,把太阳给毁了?”他沉重地说,“即使在智力正常时期,这也是一直压在当政者心中的巨石,并制定了最严格的防范措施。你没想到这条危险,实在是太粗疏了。”
何明不由赧然。确实如此,十几年的“民间政治家”生涯中,他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个顶级灾难,说明他的眼界太窄。他坦率地说:
“很惭愧,我确实从没意识到。不过洛韦尔先生,其实我对此一直有疑问:虫洞式超光速飞行并不具有相对论效应,也就是说,飞船即使达到和超过光速,飞船质量也不会无限增大。既然如此,小小一艘飞船怎么能导致一颗恒星的崩溃?”
“不难理解的。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穿越一颗恒星几乎不需要时间,换句话说,因飞船穿越而引起的扰动能同时作用于整颗恒星上,所以被大大地放大了。你可以把它看做另一种形式的相对论效应。”
“噢,是这样啊。”
洛韦尔感叹:“随着技术力量的强大,交通工具早就成了人类的顶级杀手之一;现在更不得了,它甚至成了星体的杀手!为了避免太阳重蹈大角星的命运,在雁哨指令发出后,所有超光速飞船都要彻底去功能化。这也就是说,向地球外抛弃核废料的工作必须在这之前完成。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已经到午饭时分,洛韦尔按了电铃,让秘书送来两份盒饭,两人边吃边谈。有一点细节令何明惊奇:他的盒饭还没有吃上三分之一,洛韦尔已经在收拾碗筷了。看到何明的惊奇,洛韦尔笑了:
“是不是对我的吃饭速度有点惊奇?在整个乐之友,这都是正常的速度。”
何明也赶紧加快了进食速度。吃过午饭,洛韦尔开始事务性的交待。他说,联合国和乐之友虽然早就在各国设立了“睡美人计划”的工作机构,但此前一直是务虚,是实施前的准备,毕竟疏真空的到来还有14年时间,而其峰值的到来更远在76年之后。现在,在双五零标准最终敲定后,先期阶段的各项行动即将密集性地付诸实施。而后期阶段,即那些要由《雁哨号》启动的自毁措施,也将全部设置成可击发状态。乐之友和联合国将联合向各国派出几十名特派员,实地监督这些行动,何明将是其中之一。“何明,你很有眼福的,你即将看到的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可喜的一幕场景。有人甚至说,只要这件事能够实施,人类即使智力崩溃,也值了。你肯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洛韦尔笑着说。
“你是想让我监督核武器的销毁?”
“对,你负责核潜艇部分。世界上所有核潜艇都正在赶往美国金斯湾海军基地,将在那里取出核弹和核燃料,然后再处理艇体。各国其它陆基、空基的核弹头,还有核航母的反应堆,都要做同样的处置。这些吃人的恶龙就要被杀死了,人类即使灭亡,至少不会是因为自相残杀。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喜讯?”
何明看看他,没有回答。这当然是喜讯,但它并非是因为人类已经到了大同世界,而是为了预防灾难而不得不进行的科技自残。所以,它的“喜”是有限度的。
洛韦尔说,拆下的核弹和核燃料棒将装入特制的集装箱,送到同步轨道,在那儿组装成长圆筒状,随后将由虫洞式飞船使用“空间搬运法”把它带离地球(注:飞船做虫洞式飞行时,其后会拖着一条圆锥状的本域空间。处于本域空间内的所有物体都将与空间同行,不需消耗额外的动力),投进太阳之中。何明的任务是监督从拆弹到投入太阳的全过程。“你当然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两万枚核弹,还有数量巨大的核燃料棒。一旦因某种事故被引爆,就将使数千万人死亡。当然,这样的事不会轻易发生,我们对它设有多重安全锁,你的监督只是其中的一节链条……你怎么不说话,被这个责任吓着了吗?”洛韦尔笑着问。
何明坦诚地回答:“对,我是被这个责任吓着了,它太重了。不过……谢谢你们的信任,谢谢鱼妈妈的举荐,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它。”
洛韦尔起身与他握手。他对何明印象不错,对他的最后审查顺利通过了。鱼妈妈阅人无数,她不会看错人的。“好的,欢迎你加入睡美人计划,何明督察。”
这次谈话后不久,鱼妈妈就去世了。何明感念鱼妈妈的临终推荐,把57年的人生之路来了个大调头。他解散了自己的那个小组织,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


第2章 拔河
以金属氢为燃料的小蜜蜂飞艇在低空轻松地盘旋着,全透明的机身是用真空湮灭法制造的类中子态物质。自打康不名老人率先开发出这种技术,现在它的使用已经非常普遍了。飞艇中的何明透过透明的机身,监督着公路上蜿蜒的车队。车队中心是一辆巨无霸式的厢式车,车身有15米长,由几十个车轮支撑着,远远看过去像一只巨大的蜈蚣。车身包裹着厚厚的装甲和铅板,显得比较笨拙。这是为销毁核弹特制的运载车,具有优异的防爆防辐射性能,一次可运载数百枚弹头。它的前后左右有十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保护着,还有四架性能优异的武装小蜜蜂在天上巡弋。这样严密的保护其实没有必要,正如洛韦尔所说,当自然灾难把人类整体置于危难境地时,种群内的利他习性自动加强,成为人性的绝对主流。在实施睡美人计划时,各国政府和民众都通力合作,甚至连各恐怖组织也纷纷发表声明,放弃在人类内部的仇恨,主动解散。但即使这样,谨慎仍是必要的,毕竟车内封装的是邪恶无比的撒旦,一定要保证百分之二百的安全。何明作为行动的总督察,从不让核弹离开自己的视线。
车队已经远离金斯湾海军基地,进入内陆。前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把倚天长剑,那是货运飞船的专用起飞轨道。轨道全长10千米,斜指蓝天。轨道入口处,一艘身材伟岸的货运飞船已经泊在那里。船身有50米长,呈香肠形,薄而透明,也是由真空湮灭法制造的类中子态壳体。尾部外圆上布置着四个喷口,看起来像是捆绑式火箭,只不过它的动力来自小型化的氢聚变装置,动力非常强劲,所以不需要化学式火箭那样大口径的尾喷口,原尾喷口部分变为直径10米的后舱门,此时大开着,准备接收核弹。
车队到了飞船起飞轨道前。十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分散开来,护卫着轨道的两翼。四架武装小蜜蜂在天上巡弋。“巨型蜈蚣”小心翼翼地向轨道入口处倒车。何明乘坐的小蜜蜂降落,停机坪上等候的几个人迎上来同他握手。打头的是褚少杰,《烈士号》飞船的船长。这是一艘十马赫虫洞式飞船,由《乐之友》出资建造,专门负责把同步轨道上组装好的核弹“列车”运往太阳。它的命名是为了记念三位牺牲在月球上的先辈:泡利、康不名和霍普斯。
45岁的褚少杰是褚贵福的曾孙,从相貌上和性格上都肖似他那位性格草莽的祖爷爷。由于历史的渊源,他自认是《乐之友》最嫡系的人马,对乐之友忠心耿耿,对楚、鱼、姬、泡利、康不名包括爷爷褚贵福这些先辈们满怀崇敬。自然啦,对何明这位“杀人凶手的儿子”难免抱有敌意。不过,同何明打了两年交道后,他很欣赏何明的一根筋性格,敌意也转化成了“带刺的友谊”——虽然相处甚笃,但他一有机会就要拿何明的“出身污点”开涮。何明则一向以沉默做防御。
他同何明握手,问:“核潜艇的弹头都处理完了?”
“对,这是最后一车。其它陆基、空基的核弹头也都在处理之中。总数为16970颗的核弹都将在一个月内送往同步轨道,在那儿拼装成列车。”
“那时就该我的《烈士号》大展拳脚了。其实《烈士号》的运力还有富余,可以考虑再装些核燃料棒。”
“燃料棒的取出比较麻烦,特别是核潜艇,得把耐压壳体割开并把很多装置移走才能取棒。不等了,洛韦尔让咱们这几天就启程向太阳‘投料’,毕竟近两万颗核弹头悬在头顶,让人放心不下。”
“放心,我那儿万事俱备,只等乐之友下令了。”
“依洛韦尔的命令,我也要随你们上天,监督整个投料过程。”
褚少杰在鼻子中哼一声:“洛韦尔老糊涂了,竟然让你,有历史污点的何明,来监督根红苗正的我?该倒过来才对。所以嘛你这个督察大人最好低调一点,惹我烦了,我把你捎带着也投进太阳去。”何明照例一声不吭,浑似未闻。褚少杰笑着,回身介绍两位老人,“这是中国的李将军和美国的哈瑞尔将军,他们想乘你的小蜜蜂去金斯湾,参观一下那些核潜艇,主要是战略核潜艇。我也想陪他们一块儿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