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离子驱动的飞船,望远镜能够看见蓝色的喷焰。它们正朝地球飞来,速度很快,应该接近千分之一光速,大约半个小时后就能进入地球轨道。国家天文台已经用各种语言呼叫,但没有回音。”
褚文姬奇怪地自语:“离子驱动?那它们如何跨过太空……”她忽然噤声,知道了答案。如果这七艘飞船是常规动力,那么它们只可能是虫洞式星际飞船的子飞船,而它们的母船,或母船队,此刻正悄悄泊在月球背后。再往下推想,最大可能是——这是一次用心险恶、计划周密、保密严格的入侵。褚文姬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但看看靳伯伯铁青的脸色,显然已经作了最坏的设想。
她顿时感到无比的寒意。小罗格也看懂了面临的局势,面色惊惧地沉默了。靳逸飞对柳芭说:
“我没有征得你们同意,已经让武器所做好实战准备。”他苦笑着,“只有一些轻武器,起不到什么作用的。你说想发全球性的战争警报?你让我考虑一下。”
他挂了电话。此刻空中自行车已经悬停在降落场地的上空,正对着地下那个红色的十字。有人在场地之外向上做手势,示意可以降落。但褚文姬没有降落,静静地悬停着,也没有催促靳伯伯下达降落的指令。果然,在短时间的思考之后,靳伯伯说:
“通知地下,不降落了——这会儿去月球已经没必要了。”
褚文姬通知了地下。靳逸飞要过通话器问:“陈指挥,《凌波号》上天,最快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没有通知月球上的变故,只是说,“有一个紧急情况。”
下面略微考虑,说:“靳先生,最快在四个小时之内。”
“尽快做起飞的准备,等总部的通知。”
“好的。”
靳逸飞并非想让飞船去月球,而是考虑万一袭击发生,飞船应能随时起飞比较安全。他对文姬说立即返回总部,文姬照办了。然后,靳逸飞要通了乐之友总部的电话:
“柳芭,情况不明,战争警报先不要发。没用处的,地球现在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根本无法组织抵抗。全世界的民众也足够分散,没必要通知他们进一步疏散。我只想让你办一件事:请立即通知乐之友所有成员,尽快返回基金会大楼。我也正在返回。眼下我只能抱着一点可怜的幻想——这个泡泡既然能屏蔽空间暴缩尖脉冲和一般的爆炸波,但愿它对外星人的武器也有效。对了,请通知我的家人也立即回那儿,顺路捎上小褚的公婆和女儿呱呱,他们住在总部北边。”他长叹一声,补充道,“事变太突然了,再加上地球的现状,我们没有其它可用的手段。”
屏幕上的柳芭点点头——她的目光中含着怎样的苦重啊。“我派小蜜蜂去接你。”
“不必折腾了,省不了多少时间的。”
空中自行车以最高速度返回。途中柳芭一直保持着电话的畅通,随时报告局势的进展。现在,七艘飞船已经进入地球的高轨道,忽然消失。由于地球上不少天文台还未恢复工作,它们可能是进入观察死角。其后有20分钟没有新进展。这段时间内靳逸飞一直沉默着,只是苦涩地自语了一句:
“我真该死,咱们出发时应该乘小蜜蜂的。”
其后的多少年中,褚文姬才逐渐理会到,伯伯这句话中含着怎样苦重的自责。这一个小决定至少能改变数百名乐之友成员的命运——也许还会改变人类的命运。
快到总部时柳芭通报说,七艘离子式飞船仍然匿踪,但几家天文台发现了三颗低轨道卫星,已经确认它们不是人类在灾变前遗留下来的卫星,而是新出现的。这三颗卫星个头很小,其轨道有的平行于赤道,有的是大角度的极地卫星。据斯可里推测肯定不止这三颗,也许有数十颗以组成低轨道卫星网,正如地球上曾出现过的由77颗卫星组成的铱星系统。所以,显然“他们”是在投放通讯卫星,组建全球性的通讯网络。等网络建成,外星使臣就要出现了,也许是来送最后通牒。几分钟后柳芭再次通报,发现的小卫星已经增加到13颗。
总部已经能看见了,侧向飞来一架同型号的空中自行车,此时差不多与他们并行。透明的车厢内,几个人正在高兴地向这边挥手,文姬认出了几个人:君兰阿姨、青云阿姨、刚刚和芳芳,还有——她的呱呱。呱呱奶奶举着她,把小脸蛋贴在窗户上,呱呱还不会挥手,估计也看不见这边车内的妈妈,不过她一直在笑,笑得很甜。两架空中自行车都来到了基金会大楼的楼顶,楼顶有不少人在迎接,打头的是柳芭会长。文姬示意那边先降落,因为这边降落后,泡泡会把大楼重新箍成圆球。虽然只是视觉上的错觉,但说不定会影响到那架空中自行车的降落。
那架空中自行车降落了,乘客跳下来,更加起劲地向这边挥手。文姬在天上盘旋着,等待降落的那架腾开位置,也不时向下边挥挥手。降落位置腾出来了,文姬飞过去,准备降落。她回头交待靳伯伯和小罗格抓好扶手,伯伯点点头。文姬在匆匆一瞥中看到,他的表情焦灼而苦重。
然后,历史在这儿停摆。
事后,褚文姬努力回想当时的感受。当时好像有某种冲击波,在她的脑海中搅起了轻微的涟漪。但肯定很轻微,几乎没有感觉。所以,当她在降落过程中偶然扫视到下面的人群时,完全惊呆了。他们都在地上踉跄,捂着脑袋或胸脯。几秒种后人们已经全部跌倒,或仰面或俯身,横七竖八,四肢痉挛,每人的体态都充满着痛苦的张力。那一瞬间褚文姬脑中滑过的画面是新疆沙漠中枯死的胡杨林,那些死后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枯树努力向天空伸着虬曲的枝桠,同样充满着痛苦的张力。事后她回忆不起来当时是否听到尖叫声,好像没有,也许众人的喊声尚未出来,就哽在喉咙中了。但也许是幻觉,她耳边独独回荡着呱呱尖利的哭声,哭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这个印象多少年后仍然清晰。
当时,她在极度震惊中完全可能失去控制,让空中自行车一头撞向地面。但她知道靳伯伯,人类的雁哨,就在车上,她不能因情绪失控而让靳丧生,那她就万死莫赎了。她用意识深处残存的力量努力控制好飞车,平稳地降落,然后飞快地打开车门,准备跳下去奔向她的呱呱——但她随之想到了车上的雁哨,想到了小罗格,便回头嘶哑地说:
“伯伯,罗格,快下车!”
伯伯脸色惨白,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精神休克。褚文姬非常焦灼,伸手去拉他,就在这时,伯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一扇窗户。文姬震惊地看着伯伯死白的面容,在一瞬间清醒地意识到:靳伯伯,这位人类曾经的雁哨,其生命之火肯定要熄灭了,没有希望了。她哭着喊:“伯伯!伯伯!”小罗格也在喊:“爷爷!靳爷爷!”没有回声。文姬弯下腰,努力抱起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踏上地面。惊呆的小罗格此时也清醒了,忙从空中自行车上跳下,过来帮她。
两人抬着靳逸飞的身体,文姬泪眼模糊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地下的人显然都已经是尸体,个个面目扭曲,七窍流血。他们是在瞬间死亡的,那一瞬间的痛苦凝固在他们的脸上、四肢上和身体上,甚至凝固在空气中。她找到了婆婆,婆婆是同样的姿态,身下压着一个小小的同样扭曲的身体。她要过去,把婆婆和呱呱抱起来,唤醒她们……靳伯伯在拉她,焦灼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疚悔、自责、焦灼、甚至乞求。他声音微弱地说:
“不会有幸免者……快藏……可能很快就来……”
他指指天上。文姬愤怒地、甚至是狂怒地瞪着靳伯伯,他竟然让自己置女儿于不顾,只顾自己逃命?……但靳伯伯乞求的目光让她明白:靳是对的,眼下只能先藏起来。她朝那个方向最后痛楚地看了一眼,和小罗格抬着靳逸飞迅速下楼。电梯口的数字还在闪亮,说明刚才那波袭击(不知道是用什么武器)对电力供应没有影响。但文姬片刻中做出决定,不使用电梯,也许外星强盗能接收电梯工作所产生的电信号?他们抬着靳伯伯沉重的身体,一层层地奔下40多层的楼梯。中途休息时,文姬掩在窗帘后面悄悄向天上窥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外星飞船果然已经出现了,此刻正悬停在上空。她看见了三艘,也许没看见的还有。七艘敌舰中至少有三艘集中在这儿,看来敌人已经清楚了解地球的情况,是把乐之友总部作为袭击的重点。所以,靳伯伯刚才的谨慎完全正确,他的急智令人敬服。
我的呱呱和婆婆啊……只有到天黑以后再上楼顶去察看了。
他们来到地下室,这里布满了管道,也同其它大楼相通。为了保险,两人架着靳伯伯,顺着隧道急急向前走,来到另一幢大楼下边的地下室里,找了个隐秘地方藏身。喘息稍定,文姬想检查靳伯伯的身体状况,被他粗暴地制止了。他面色惨白,但目光像岩浆一样红热。声音微弱,但思维清晰说话流畅,看来从楼上下来这一段时间内他已经思考成熟。他说:
“我不行了,别为我浪费时间……这是一次用心险恶计划周密的袭击,是想彻底‘清空地球的生态位’,然后由外星人入住地球……肯定是利用刚才建立的卫星网,全球同步袭击,不会有人幸存,甚至高等动物也会灭绝……文姬,小罗格,一定要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
靳伯伯的阴暗估计甚至比刚才目睹的残酷场景更让人心碎,他们含泪点头。靳逸飞说:
“不要管我,快走!我没有多长时间了,我死后泡泡大半也会离去,不能再保护你们了。”两人哭着摇头,靳逸飞厉声喝道:“快走!快……”他急怒攻心,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褚文姬知道他的决心不可挽回,便哭着说:
“伯伯,我们听你的。”她拉着小罗格站起来,小罗格在抗拒,不愿抛下伤者,她低声说,“先离开,晚上再回来。”小罗格顺从了。
她庄重地向伯伯鞠躬,准备离开。靳逸飞苦重地说:
“这就对了……我是个不合格的雁哨,死后无颜见楚前辈啊。”这句话中蕴含的苦重让两人泪如泉涌!然后,他用奇怪的目光扫视两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把人类的血脉传下去。”
文姬心如刀割,知道这位雁哨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估计在这次残忍阴险的突袭中,除了受泡泡保护的这三人,地球上已经没有幸存者。那么,这最后的一男一女将是人类繁衍的唯一希望。小罗格一向思维敏捷,虽然涉世尚浅,应该也能体悟到靳爷爷最后这句话的含义吧。文姬苦涩地说:
“伯伯放心。如果……我们会这样做的。”
靳逸飞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挥手让他们赶快离开。文姬强拉着小罗格,忍痛离开了靳伯伯。他们顺着管道来到泵站,在树林的掩护下离开乐之友总部,藏到附近的树林中。他们的离开非常及时,刚刚离开,空中就射来一波密集的白光,然后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乐之友总部的三幢大楼,连同院内的住宅楼,那些坚固异常的类中子材质的建筑,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东北方向的天际同时亮起了闪电,文姬突然意识到,从方位看,那应是对《凌波号》的攻击。外星人不会为人类留下一条逃生飞船的。
小罗格震惊地看着倾倒的大楼,回头呆呆地看着文姬阿姨:“靳爷爷……我的父母……呱呱……”
褚文姬痛楚地把小罗格搂到怀里。这次她没有流泪,眼泪已经被仇恨烧干了。靳伯伯的自责是对的,他不是个合格的雁哨,没能机敏地应对这场突然袭击。外星人的武器不知道是什么类型,很可能是超强的次声波或粒子武器,外星入侵者放飞的众多卫星应该是粒子或次声波发生器。从事态进程看,靳伯伯的神奇泡泡显然对其有屏蔽作用。如果他在知道“月球有孔洞”的消息后留在乐之友总部坐镇指挥,或者乘着小蜜蜂及时赶回来,也许还能保护几百个人,那形势就大不一样。现在地球上恐怕没有第三个幸存者了。最大的损失还是靳伯伯的死,他死之后,那个神奇的泡泡肯定也消失了,人类将失去唯一的庇护所。局势如此绝望,作为人类的雁哨,他肯定死不瞑目啊。但靳伯伯毕竟比她要机警,他在最后关头的果断救了她和小罗格。
天上的飞船离开了。她搂着小罗格的肩头坐在树林里,等着天黑。心中锯割般的痛苦慢慢麻木了,转化为浓烈的仇恨,浓得要炸开胸膛。靳伯伯、婆婆、呱呱、柳芭、冀天星、比耶夫、君兰、青云……她的亲人,乐之友的全部精英,乐之友圈内的熟人,都在她眼前死去。她想起上两代乐之友的领袖们曾大力促成了世界上所有重武器(洲际导弹、激光武器、核武器等)的销毁。如果他们的在天之灵知道今天,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痛悔欲绝?当然,这次袭击太突然,人类又刚刚从灾变中复苏,即使那些武器保存下来,也可能来不及使用。但不管如何,正是那时对武器的彻底销毁,让人类在精神上也解除了武装。
那么,就由她和小罗格担起70亿地球死者的担子,向外星畜生复仇吧。
她担心今天的剧变让小罗格精神崩溃,毕竟他只是个17岁的孩子啊。但她估计错了。刚才的剧变确实曾让小罗格濒于崩溃,但他很快挣扎出来,站稳了脚跟。他从文姬怀中抬起头,冷酷地说:
“文姬姐姐,咱们要报仇。”
褚文姬欣慰地点头,再度搂住他的肩头。
黄昏时分,他们摸回了乐之友总部。即使靳先生和亲人都已经死去,他俩也要看到遗体才能安心。但是无法看到了。院内一片狼籍,尸体都埋在废墟中,不要说当时留在楼顶的亲人尸体无法找到,就连靳伯伯最后藏身的地下室也被堵死,无法下去。两人痛楚地扫视了院内的情形,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们先到了离总部不远的一个小镇,文姬的家就在这儿。尽管已经在基金会大楼楼顶见过一次死亡场景,眼前的一切仍然怵目惊心。小镇的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倒地的方位看,他们在灾祸降临的瞬间都是向外跑,但没有跑几步便力竭倒地,身后都拖着一长串血迹。所有尸首都扭曲着,表情狰狞,七窍流血,那一瞬间的极度痛苦真切地、永远地记录下来。
文姬和小罗格都想呕吐,文姬强忍着,在尸首之间辩认。这是邻居刘妈,这是漂亮姑娘小奚,这是幽默开朗的葛大叔……他们的眼睛大都睁着,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还发现一只死猫、几只死耗子,这点特别使她震惊,因为据说耗子是哺乳动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如果连耗子也死了,那么所有哺乳动物恐怕都难以幸免。只有苍蝇未受摧残,它们在尸体上亢奋地嗡嗡叫着,飞上飞下,为这个死人场增添一丝活气。
夕阳快下山了,西天布满绚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彩云流淌着,迅速变幻着形状。天道无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灵已经全变成了冤魂,仍旧日落日升,云飞云停。
文姬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快进入新的角色——一个冷血女杀手,带着一个少年杀手向外星畜生复仇。但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气态人还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杀死它们?眼下文姬还没有一点眉目。
她带上小罗格回到自己家。家里空荡荡的,电停了,看来刚才乐之友的大爆炸毁坏了这一带的电力线路。其它一切照旧。墙上的照片含笑看着她,百叶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这儿曾有过一番浩刼。她取下全家福镜框,公婆笑得那么慈祥,丈夫脉脉地看着她,周岁的呱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节,一支手指含在小嘴里。文姬定定地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幻化出另一种景像:婆婆在空中自行车的窗户里向她招手,呱呱的脸贴在窗户上……人们在濒死的痛苦中挣扎,婆婆徒劳地把孙女护到身下;面目扭曲的尸体;白得耀眼的火光……小罗格在推她,轻声唤她。她擦擦眼泪,珍重地取下几张照片,用纸包好,小心地塞到一个背囊里。
在冰箱里找到几瓶罐头食品,文姬打开两盒罐头,给小罗格一罐。他们机械地咀嚼着罐装牛肉,开始筹谋着明天的行动。文姬准备先到不远处的武器所,同丈夫道声永别,再搜罗一些合适的武器。小罗格闷声吃完饭,抬起头清晰地说:
“文姬姐姐。我是男子汉,以后我保护你。”
听着这句不脱稚气的“男子汉”话语,文姬既欣慰又酸楚,感动地拍拍小罗格的肩膀。她知道从说这句话起,这个男孩已经变成男人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男人了。文姬说:
“你是好样的,姐姐相信你。”
门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声,两人的神经猛然被扎醒——还有活人!他们曾以为这个世界已没有活人了,但还有人开汽车!文姬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小罗格也同时向外跑。但在最后关头,警觉像呼吸一样起作用了——是谁在开汽车?虽然文姬不大相信会是外星人开地球人的汽车,但她还是要观察一下。小罗格与她心意相通,此刻也警觉地停住了脚步。两人走到窗前,从窗帘侧向外窥视。
一辆黑色的SUV径直开进院内,停下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地面上——褚文姬心脏猛然抽紧,下意识中紧紧抓住小罗格的手臂,长指甲陷入他的肉中,但小罗格忍着没有动。那只脚,或那只脚上穿的鞋子是金属制的,看起来十分笨重,闪烁着银色的金属光泽。接着,一个机器人走出车门,外形颇似人类,但全身都是金属的,头上无发,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钢铁眼窝深陷着,一双没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四周。
外星人(外星机器人?)在院中稍作停留,快步向屋内走来。它身高近两米,脚步声十分沉重。它是否发现了屋内的两人?褚文姬拉着小罗格迅速退到厨房,每人拎起一把厨刀,这把刀不会对机器人造成威胁,但至少可以用来自杀!然后两人迅速藏身到一个橱柜中,努力平息着心跳,透过橱柜上的百叶窗向外观察。
伴着铿然的脚步声,机器人走进来了,用冷漠的眼睛扫视一周。他此时抓着两具尸体。显得毫不费力,强劲的手指戳进尸体内。它转身出去了,走出橱柜内两人的视线。听见两声闷响,可能它把尸体仍到地上了。然后脚步声又返回。
原来它是在做尸体清理工作。外星人在突袭的当天就开始尸体清理,行动真快啊。很快,附近的七八具尸体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大约五六分钟没有响声,褚文姬溜到窗户前向外窥视,见十几具尸体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洒着白色粉末。那个机器人正从汽车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枪支,它单手执枪,对着尸体扣动板机,一道耀眼的白光撕破暮色,尸体堆立即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
不知道它在尸体上洒的是什么燃烧剂,燃烧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圆百米。机器人没有多停,返回车内,汽车迅速驶离火堆,开出小镇。等褚文姬和小罗格来到院里时,尸首已经燃尽,仅在地下留下一堆灰白色的余烬。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夜空被照亮,几十团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应该是外星畜生在集体出动,对这一带进行清理。
两人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首被火化了,褚文姬的邻居们也算有了归宿。然后,一个疑问浮出文姬的脑海。刚才那个外星人来去匆匆,她又是躲在暗处偷窥,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躯干、头颅,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而且,从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比例来看,也与人类酷似。褚文姬知道一条规律: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创造神灵、魔鬼和机器人。这么说,这些外星机器人的制造者,那些外星畜生,竟然与人类高度相像!?
这是不可能的,依理性的推理,在两个互相隔绝的星球上,沿着独立的进化之路,竟然进化出面貌形态如此接近的两种“人类”,这种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那么——所谓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个阴谋集团玩的把戏?褚文姬立即摇头,否定了这个臆想。经过了40年的智力崩溃,地球上没人能组织这样的阴谋。何况,在此前的“氦闪时代”,人类的利他主义得到空前的加强,根本没有这类疯子赖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阴郁。这是个难解的谜,不知道在她生前能否解开。她思考时小罗格默默地看着她,这会儿说:
“文姬阿姨,咱们得赶快弄到武器。”
他是急于向凶手复仇啊。褚文姬点头答应。
灯忽然亮了,外面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户。这当然不是开始吃晚饭的人类,而是外星人恢复了电力供应,他们的行动真是高效啊。他们用某种武器杀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无损的人类社会的物质基础,如意算盘打的真精啊。
电扇在转,空调在响,电脑和电视屏幕也亮了。那场灾难造成时间上的一个中断,现在它们又接续上了。褚文姬拿起电话,电话指示灯开始闪亮,耳机里有了熟悉的嗡嗡声,电话网也恢复正常了。褚文姬很想向丈夫那儿打一个电话看有没有活人,但最终克制住了。如果外星人掌握了电话网,他们会很容易查出这个电话的来源,也许两分钟后外星人的军队就会把这儿包围。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住自己和小罗格的生命,要拿它多换几个外星魔鬼。
她开始为今后的战斗作准备。首先当然是武器。丈夫的武器研究所虽没有重武器(重武器只保留图纸),但所有轻武器都保留有样品,而且靳先生已经让那儿作好实战准备。褚文姬相信,在那儿一定能找到足以杀死外星机器人的激光枪或射线枪。对,先去哪儿,顺便确认丈夫的生死,虽然她已经不抱希望。
她在屋里搜索着,准备着两人的作战背囊。食物和饮水没有多带,因为这两种东西短时间内不会缺乏。她把两把厨刀分别装进背囊(在找到武器前可能有用),还有一捆尼龙绳,一支电筒,两支打火机,亲人尤其是呱呱的照片,一本日记本。她要把最后的日子记下来,然后……留给谁呢?
作战背囊准备好,她想让两人都洗个澡,换身衣服。罗格有点不大情愿——对于一个急迫的复仇者来说,洗澡应该是不急之务吧。文姬温声说:
“洗洗吧,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小罗格看看她,默默地点头,她想为小罗格准备衣服,但丈夫个矮,他的衣服肯定不适合——她忽然悟到,所有居家都没了主人,可以自由取用的。她带着小罗格到了邻居葛家,在陌生的衣柜里找到一身适合小罗格的衣服,又在葛家的浴池里放了水,让小罗格去洗。她回到自己家去洗。
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卧室布置的十分雅致和妩媚,化妆间里,摆着唇膏、指甲油、眉笔、睫毛夹、发钳,衣橱里有漂亮的文胸、内裤、丝袜和大开领的丝质睡衣。她穿上浴衣来到镜前,擦去镜面上的水汽,端详着自己,心中酸苦。从本质上说,女性化妆是为他人的,是为了留住丈夫、异性和同性的目光。但从今而后她为谁化妆?为谁美丽?地球上也许只剩下小罗格一个异性,也许某一天,她不得不和这位比她小一半的异性共同繁衍后代,但那更多是一种义务,而不是鲜艳的爱情。
不过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化了淡妆,而且,在满当当的作战背囊里,她还是塞了两身精致的文胸和内裤。
夜里,一闭上眼,呱呱、丈夫和公婆父母的身影就在虚空中隐现。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些,赶紧入睡。明天就要开始复仇生涯,一秒种的反应迟钝就会害她和小罗格丧命,他们必须保持最好的竞技状态。于是,她强行关闭了痛苦的思念,准备入睡。但突然想到小罗格,便来到隔间察看。小罗格果然也大睁着眼,仰卧在床上。文姬说:
“睡吧。养足精神。别忘了,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小罗格点点头,很快入睡了。文姬回到自己的卧室,也随之入睡。
第二天凌晨,晨光初显时,褚文姬把小罗格唤醒。这会儿天光朦胧,在露天行走不易被外星人发现,但刚好能辩认道路,不用开汽车大灯。两人拎着背囊上了车,她飞快地开着。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市郊,离武器研究所已经不远了。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发现远处有汽车灯光!她急忙刹住车,停靠在路边,把车内的仪表灯也熄灭。刚刚作完这些,那辆车飞快地掠过这儿,车内灯光明亮,机器人的金属躯体闪闪发光,显然是外星人在巡逻。褚文姬同小罗格互相看看,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此后她开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她家一样,外星人还没来清理过,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摆了一地。每个死者都像是拎着武器在向门外跑,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没能让他们松手。靠墙的武器架上摆放着一排轻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锃亮,弹药盘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研究所人员已经应靳先生的要求做好战斗准备,可惜没能用上。
她找到了丈夫夏天风,同样扭曲的面孔,同样凝着血迹的五官,双眼圆睁着,弯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发。文姬把丈夫揽入怀里,为他合上双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为他揩去血迹。血早已凝结了,擦起来十分困难,她小心地擦着。
再不会有人轻吻她的额头,把她揽入怀抱中了。再不会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我爱你”,在睡梦中轻轻揉搓她的乳房。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对面坐在床上,脚掌对着脚掌,光屁股的小女儿在大人的四条腿中转着圈爬,一边格格地笑。这些情景像利刃一样搅着她的心。
小罗格体贴地把她拉起来,自己代她为遗体整容。他细心地擦去死者嘴角的血迹。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照着死者痛苦扭曲的面容。文姬小心掰开丈夫的右手,拎起那支枪。虽说女人生来不爱舞刀弄枪,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枪械的知识。她知道这种枪是激光枪马丁2号,每个弹药盒可以击发10次,射程两千米,在1000米内能射穿10毫米厚的钢板。估计这支枪的威力足以对付外星机器人了,除非他们是不死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