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启程前,尼微让全队人在甲板上集合,态度严厉地说:
“这次考察是奉教廷的谕旨,我是教廷的全权代表。行程中的日常事务由押述和妮儿决定,但各种事项的最终决定权在我手中。现在,请押述侍卫官和妮儿……”他顿了一下,才为妮儿加上尊称,“……妮儿女士确认我的话。”
押述看看妮儿,对队伍说:“我会遵从教廷代表尼微教士的命令。”
妮儿也爽快地表态:“没说的,尼微教士是考察队的最高首领!”她的学生苏辛不满地看看尼微,没有吭声。
尼微满意地点点头:“请送行的使者下船,船队启航。”
船队离开码头,缓缓向西方逆流而上。妮儿立在船艉向何汉、梅普等挥别,很久之后还能听见顺河面漂来的琴声。


第2章 发现
20个息壤年在旅途中匆匆流过,出发时妮儿35岁,现在已经37岁了。关于计时系统,亚斯白勺书中有明确的硬性的规定:60秒为一分,60分为一时,24时为一天,12天为一日,3日为一年,10年为一岁。何以如此计时,妮儿早就思考过。在这个系统中,“日”和“年”是“实单位”,分别对应着息壤星的自转和公转。而“天”和“岁”为“虚单位”,与天文现象并无任何对应。那么,为什么要设这两个虚的时间单位?一般人从不考虑,只是习惯成自然地执行圣书的规定。而妮儿断定,这两个虚的时间单位应该来自蓝星,它们寄托着耶耶对故土的依恋。
考察队早就弃船登岸,也离开了禹丁王国的疆域,但仍在教廷的势力范围内。这里是化外之地,地老天荒,人烟寂寥。考察队越向前走,野人的语言越是难懂,好在他们都使用同样的方块字(尽管他们只认得最简单的百十个字),所以交流起来不算太困难。而且所有野人也都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自称是耶耶的子孙。看来,亚斯白勺书的记载是正确的。
尽管这些野人们尚未走出蒙昧,但对“耶耶的人马”很尊重,从没人敢来打劫,反倒常有人来献上贡品,妮儿也给予更丰厚的回赠。有些胆小的野人只敢夜里悄悄送来贡品,妮儿就把回赠品留给原地。
著名的“长崖”到了。
一条长长的断层壁立如削,向南北无限延展。它高约百米,由于过于陡峭,崖壁上很少有树木,裸露着浅红色的岩层,夹在断崖之上和断崖之下的黑绿色林木中,非常显眼。断壁上面有细细的飞瀑流下,激起满天水雾,即使在晴天也散射着迷人的光晕。这道长崖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在圣书《出蛋房记》上有记载。据说,耶耶的子孙走出蛋房后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大约三千岁后才走到这道长崖。此时他们已经形成七个支派。但在这儿,各个支派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有的支派不想再走,因为穿越断层过于艰难,生死难料;而且一旦下去,无法确保能再回来,也就无法再朝拜蛋房了。有的支派仍坚持前进,因为立在断崖顶向下望去,东边是广袤的平原,明显是生存的福地。最后有三个支派继续前行,用长绳一个个缒下断崖。其它四个支派打道而回。
继续东进的三个支派在进入草原之后,由于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便开始了圣书上记述的农耕生活,从此有了爆炸性的发展,直到建立起今天的天朝。“跨越长崖”这个历史分界点大概发生在四千岁之前。留在断崖之西的四个支派从此失去了踪迹。妮儿猜想,这些族群肯定还存在,只不过发展较慢,至今仍是未识教化的土人。
妮儿让考察队先在断层下驻扎,她与押述、苏辛、一位当地的通译及三个士兵去探路。长崖东西之间一直有小规模商业交流,所以跨越长崖的秘道肯定是有的,据推测就在附近。可惜这儿人迹罕至,无法找土人探问路径。他们沿着断层往北,劈荆斩棘,艰难地推进。第二天,苏辛突然喊:
“妮儿老师你看!”
前边地势较为平坦,有六处十几米高的圆锥形土堆,显然并非自然之物。“坟墓?”妮儿猜想。不过她想不大可能。从大小看,如果它们是坟墓,必然是巫王或帝王的陵墓群,但这儿不像曾有过繁荣的国度或部落。答案很快就有了。苏辛带士兵挖开土堆,里面竟然全部是骨头!只是时间久远,骨头已经风化,互相粘连。土堆外有薄薄一层浮土,是风力堆集而成。妮儿仔细检查骨骸,发觉大部分属于大型哺乳动物,如鼠牛、鼠羊、鼠马,甚至有少量的鼠狼和鼠虎。粗略估算,每处土堆的骨骸都对应着数万只动物,那么,总共六个土堆,对应的动物应该在50万只以上。
对妮儿的估算结果,押述和苏辛都非常震惊:什么人造成了这样超大规模的屠杀?当然,它们是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累积而成的,从骨骸风化的程度看,这场屠杀应开始于至少数百岁甚至上千岁之前。
他们依次考察,发觉骨堆的年代越来越近。在最后一处骨堆的最上层,骨骸竟然是新鲜的,大概在几岁之内。六处骨堆的排列大致与断崖平行,妮儿揣摸着,对它们的由来有了初步的猜想。当晚他们住在骨堆附近。第二天拂晓,忽然听到遥远的喊叫声,声音是从断崖之上传过来的,听来应在百人左右。押述立即让士兵做好战斗准备,妮儿和苏辛也都执刀在手。
喊叫声越来越近,夹着动物惊恐的嘶鸣。苍茫的晨色中,断崖上有火光向这边迫近。很快听到动物杂乱的奔跑声,紧接着,一只黑影从断崖上窜出,沿抛物线向地上坠落,伴着兽类的惨叫,听起来像是鼠牛,然后是重物坠地的闷响。这是第一只牺牲者,其后是一只又一只黑影,一声又一声惨叫,一声又一声闷响。等“跳崖”的队伍结束,断崖上边出现了火把的光亮。火光之下,隐约是骑着鼠马的人影。妮儿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些骨骸堆的由来——这一定是这个部族流传久远的捕猎诀窍,从数百岁甚至千岁之前就开始应用了。他们以三面包围把兽群赶向断崖,让它们在惊惶逃命中慌不择路,跳下断崖,然后围猎者就会赶到断崖下,来一次丰盛的篝火聚餐。”她笑着对押述说,“你不必再担心寻找通过断崖的秘道了。一定有的,而且就在附近——否则这些打猎者岂不是白忙活。”
押述恍然大悟,对妮儿的敏捷思维十分佩服。这时,上边发现了下边有人,立即掀起一波喧嚣,不少人向下边指点着,然后是恐吓性的吼叫。最后,几十只羽箭从崖顶射来,扎在妮儿前面不远的草地上。押述忙去保护妮儿,妮儿笑着说:
“用不着,他们只是担心咱们把猎物抢走。”
她干脆往前走几步,对着崖顶挥手高喊,指指猎物,再使劲摇手。不知道上边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正喧嚣声没有了,也不再有羽箭射来。稍过一会儿,崖顶的人影全部消失了。妮儿笑着对押述说:
“准备迎接客人吧——不,应该是主人,这堆猎物的主人。”
她让苏辛带士兵把摔死的鼠牛集中在一块儿,总共有30多只。这对一个百人部落来讲,确实是极为丰盛的大餐。妮儿还让押述准备了两件礼物:一把精美的佩刀,一具小巧的弩箭。然后是耐心的等待。
妮儿的估计不错,第一个白天刚刚结束,他们就听到了急迫的马蹄声。很快,40多名骑者鞭着鼠马急急赶来,手持弓箭和长刀,把妮儿这拨人包围起来。来者都赤着上身,穿着兽皮裙和皮靴。押述不免有些担心——怕这些粗鲁的土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杀戒。妮儿笑着劝他放心,派通译上前沟通。
少顷通译返回,尴尬地说,对方的语言一点儿也不懂。他们一定是来自于长崖之西的偏远地带。妮儿并不着慌,干脆自己走上前,使用万邦通用的肢体语言——指指那30多只死兽,再指指自己,然后摇手。又让苏辛捧着早就备好的礼品送过去。对方首领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剽悍男子,理解了对方的善意,立即让手下收起刀枪。他接过佩刀和弩箭,对这两份礼物十分喜爱。他当即慷慨地指指死兽,愿与来者分享。
妮儿笑着让手下接过一只鼠牛崽,示意其它的不再需要。她想要的是越过长崖的秘道,但这件事表达起来要困难一些。妮儿忽有所悟,让苏辛拿出纸笔,写道:
“你认字不?”
那位首领仔细看看纸上的字,为难地抓着后脑勺。但他反应敏捷,立即让一位骑者拿着这张纸,飞马向来路跑去。妮儿立即放心了,知道这个部落里肯定有识字的人。首领让手下下马,开始分割兽肉,准备火堆,也热情地邀妮儿等一块儿参加聚餐。妮儿要在这儿等那位识字人赶到,也就痛快地答应了邀请。
虽然语言不通,但双方热热闹闹地开始了这场聚餐,双方的疑忌已经消除,气氛十分友好。每人都吃得肚饱肠圆后,那位传信者领着一位老人匆匆骑马赶来。这位老人应该是位祭司,穿着兽衣,戴着兽皮帽,眼窝深陷,目光深邃。他抵达后,与首领匆匆交谈几句,就与妮儿开始了笔谈。他果然是使用同样的方块字,而且相当熟练。他写道:
“你们是耶耶的子孙?”
他的字写得恭恭正正,妮儿识读起来毫无困难。她接着写道:“对,我们是耶耶的子孙。”
“我们也是啊。”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兽皮包,细心地打开。妮儿从他庄重的动作猜出,包内一定是极珍贵的东西。原来是一本硬皮本,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纸页发黄,显然有年头了。妮儿扫一眼封面,心脏几乎停跳——封面上赫然写着:亚斯白勺书!字迹非常稚拙,肯定是初学者的笔迹。其实,它更为合理的读法是:亚斯的书!只是其中“的”字写得太散,变成了“白勺”。
关于《亚斯白勺书》名字的由来,宗教界曾有过认真的讨论。“亚斯”当是第三使徒的名字,这一点从无疑义;至于“白勺”究竟从何而来,宗教学者们多有争论,对其赋予了各种精深的含义,不过一直没有取得共识。但没人会想到它只是因为书写者(一个孩子)书法的稚拙!即如妮儿,虽然一直以物学家的分析能力对《亚斯白勺书》探幽寻微,但也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想这也不奇怪,对于所有息壤人来说,“白勺书”是从小就每日吟诵的一个词汇,早就刻印在血脉和记忆中,形成了强大的思维惯性,因而没人会从“低级错误”这个角度对其进行质疑。
老人小心地掀开发黄变脆的纸张,第一页上是同样稚拙的字迹:
“耶耶给我这个本子,让我把蛋房的事记下来。”
现版《亚斯白勺书》的开头是:
“耶耶赠我纸笔,命我记录蛋房之事。”
意义同前者完全相同,只是表述上更为圆熟。
就从这匆匆一瞥之中,妮儿已经确认这是善本真迹,而且也引发很多联想。比如,按照天朝流行的《亚斯白勺书》的记载,当时越过长崖的三个支派是阿褚、小鱼儿和亚斯的直系后裔,携带着耶耶子孙最重要的典籍。但这个说法现在值得怀疑了,因为至少在长崖之西同样留有亚斯的直系子孙,否则他们不会持有这么珍贵的真本。其实从逻辑上讲这种情况更为可信。当时是群婚制,《亚斯白勺书》上明确记载着第二使徒小鱼儿曾为阿褚、亚斯和萨布里生育过儿女。所以,经过若干代群婚之后,已经没有所谓某某某的直系后裔了,那时的支派只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并非是依据血缘。但每一支派都会自认为是“正统”,这是很自然的事。
妮儿虽然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此刻也俯伏在地,虔诚地向这件宝物行礼。她的虔诚感动了老祭司、首领和众骑者,瞬间之内,他们已经把妮儿等认成“自家人”了。
妮儿请求老人在此留驻一天,以便她能把“亚斯的书”通览一遍,这位老祭司爽快地答应。本来妮儿还为探问秘道而踌躇,她担心这是对方赖以生存的秘密,也许不会轻易告人。但此刻既然已经是自家人,而且妮儿他们是为了探寻蛋房遗迹,对方也就痛快地答应了,首领还答应亲自为他们带路。
妮儿让押述去把队伍带过来,她自己在这儿停留了一个白天,把那本宝贵的真迹通览一遍,并做了抄录。书中记载的都是蛋房的日常生活,但即使再平庸琐碎的记载,在7000岁后也成了珍贵的史料。
在与老祭司切磋的过程中,妮儿还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原来对方的语言也是能听懂的,它与书面文字仍然基本相符,只是读音漂变得比较厉害。不过,由于方块字的极度稳定性,与之基本保持一致的口语也不可能变化太大,其语言主干也是稳定的。捅破这层窗纸后,再去辨听对方的语言就不是太困难了。
第三个白天,妮儿的人马与老祭司及众人告别,后者要对吃不完的兽肉进行分割腌制,暂时不能离开。那位叫丹卓的首领独自为妮儿带路。几个小时后,他把考察队带到秘道的进口,它藏在灌木和藤蔓之中。秘道原来是一条地下暗河,洞径不大,但足以容鼠马通过,过于狭窄的地段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水量也不是太大,大部分路段可以涉水而过。越走洞子越黑,丹卓点起了事先备好的火把。
中间有一段路必须游过去,丹卓脱光衣服,盘在头顶,骑在鼠马背上,把火把高高举起,率先下水了。不久他游到对岸,高声呼唤着这边。押述询问地看看妮儿,虽然他相信妮儿不会在意,但毕竟男女有别。妮儿笑着让士兵们照样进行,于是30个士兵,还有苏辛、成吉、尼微,都脱光衣服盘在头顶,或骑着鼠马,或游泳,络绎过去了。最后是妮儿,押述在她之后保护着。
游到对岸,押述背朝妮儿,以身体做遮挡让妮儿穿衣服。当然,仅靠一具身体是遮不全的,丹卓看到了裸体的妮儿,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他自嘲地喊:
“我真是个瞎子!原来这位穿军服的小个子是女人!我一直在嘀咕,哪有这么漂亮的男人。”
妮儿半听半猜地听懂了他的话,笑着回应:“承蒙夸奖。”她在丹卓目光的烧灼下穿好了衣服,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便低声问(不想让尼微听见):
“丹卓酋长,如果不犯忌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
丹卓笑呵呵地说:“没啥犯忌的,你尽管问。”
“在你的部落里,是不是大部分都是光身人?我刚看见你的部下全都是大肚脐,包括你。”
“什么光身人……喔,我明白了,你是说喂奶人。对,我的部落大部分是喂奶人,只有少量的卵生人。”他补充道,“据祭司的记载,从前卵生人比较多,以后越来越少。”
“噢,是这样啊。”
妮儿与押述对望,押述对这个过于敏感的事没有发表意见。妮儿想,丹卓部落中对光身人的命名——喂奶人——其实更为准确,说出了两种人类的实质区别。而且他说的“卵生人越来越少”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估计这个部落没有限制两种人的通婚,那么,两种人通婚的结果就是后代全部是光身人(喂奶人),一如在天朝的情况。丹卓部落现在还有少量卵生人恐怕只是因为偶尔的返祖现象。这更证实了她过去的猜想——光身人才是息壤人的“原始配置”,对光身人的歧视是完全没道理的。
身为卵生人的押述没有说话,但他分明也理会到了这件事的含意。
那位性格粗莽的丹卓一点不耽误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喂,妮儿你有男人没?要是没有,我会带着一百匹鼠马的聘礼去迎娶你。”
妮儿温婉地说:“谢谢啦,你的情意让我感动。我没有结婚,但天朝那位世皇禹丁是我的情人。”
丹卓不敢同世皇争爱,悻悻地说:“那个家伙倒好福气。不过,看来他不知道该咋珍惜,他该和你马上结婚的。”
以后的旅程中,他一直闷声不响。尼微看出来他情绪低落,有点担心(担心这位蛮人首领在后悔为陌生人带路),悄悄向押述询问。押述笑着说明了原因——是向妮儿求婚未果——尼微这才放心。他虽然一向对妮儿有敌意,这会儿也对妮儿“战无不胜的魅力”有了新感受。
以后的洞中道路不再有水,向上的角度加大,人工开凿的痕迹也更多。两个白天后,丹卓把他们带出了山洞,前边是莽莽苍苍的大叶林。丹卓说他也不知道蛋房的具体所在,据故老传说它在最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据这儿至少还有一岁的路程。妮儿真挚地谢了他,说:
“丹卓酋长,如果你要求,我们会为你的秘道保密。但我想其实用不着,这儿很快就会成为长崖东西的交通要道,我会让天朝的教廷和皇室颁你誓书铁劵,让你的部落永远做这个关口的主人,向过往商旅征税。你们将得到丰厚的收入。”
这位酋长喜孜孜地答应了。他作为酋长不能离开族人太久,在这儿同考察队告别了。临走前他说:
“妮儿,同我抱一抱。”
妮儿笑着走过去,同他紧紧拥抱。拥抱中丹卓附耳说:“你在天朝万一有啥不如意,就来找我!在秘道这儿等我就行,这儿长年有我的眼线。”
妮儿真诚地谢过他,同他告别。
考察队已经深入到林海之中。这儿是绝对的无人区,暗绿色的大叶树林遮天蔽日,暗红色的蛇藤在大叶树上缠绕,把寄生根插到大叶树干上。蛇藤盘旋向上,直到超过大叶树顶,向天空昂着暗红色的蛇头。阴暗的林中有鬼鬼祟祟的林鼠、在枝叶中轻松滑行的鼠蝠、面目狰狞的鼠狼,长着毒牙的鳄龙,身体庞大的双口蛇蚓。士兵们在密林中砍出通路,与鼠狼和鳄龙搏斗,艰难地向禁区中心推进。由于押述的机警和谨慎,也由于成吉的高明医技,考察队至今没有减员。30名士兵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斗志,这就多半归功于妮儿了,她以女人的细心和温存,有效地凝聚了军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她施予的性爱。在禹丁特意为妮儿制作的隔间帐篷中,妮儿床上常常少不了一个男人,大部分时间是押述,有时是成吉,不过妮儿也周到地把机会分给每一个士兵,尤其是其中最辛苦最能干的。妮儿认为这既是遵从耶耶的教诲(亚斯白勺书记载,第二使徒小鱼儿为阿褚、亚斯、萨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育了儿女),也是遵从大自然的天条(生物演化论阐明,雌雄生物都有四处留情、寻找最优基因的本能,并把它化为两性交合的快感)。既然这是神意和天意,妮儿干嘛要压抑自己的欲望,何况它还能带来某些世俗的利益?
考察队中除了妮儿的学生苏辛,就只有尼微教士未曾与她一亲芳泽。有天晚上,医官成吉在她枕边说:
“妮儿,我要提醒你一句。30个性饥渴的士兵是很危险的,你已经有效地化解了它;但独独撇下一个性饥渴的男人甚至更危险,你得设法化解它。”
妮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笑着说:“谢谢啦,我倒是很愿意化解它。但也许那位高贵的卵生男人不愿屈尊俯就一个卑贱的光身女人呢。”
成吉笑着摇头:“一般来说,任何一个卵生男人都愿意为你这样的尤物把什么鬼出身抛到脑后,但那个目光阴沉的家伙……我吃不准。”
“不管怎样,我试试吧。”
第二日下午,考察队在一座孤山旁边发现了一个狭长的林中小湖,决定在这儿休整半天。士兵们牵着鼠牛和鼠马来湖边饮水,让它们在湖中洗浴。士兵们也赤条条地下了水,高声笑闹嬉戏。成吉和苏辛也下湖洗浴去了。妮儿来到湖的另一端,尽情洗浴一番,把浸透汗臭味的军服洗了,换上女式睡衣。她拎上湿衣准备离开小湖时,瞥见押述立在不远的一个高台上,衣着整齐,手执武器,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妮儿知道,整个旅途中,押述时刻把她置于自己的视野中,她感激地朝那边喊:
“押述!我要回去了,你也洗浴吧。”
“不忙,我先送你回去。”
妮儿忽然看见尼微就坐在不远处的湖岸上,他刚刚洗浴过,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梳理着披散的长发。她说:“不用送了,我去见见咱们那位‘最高’。”
这是她私下里对尼微的戏称。押述笑笑,目送她离开,下水洗浴去了。妮儿来到尼微身后,笑着打招呼:
“尼微教士,能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吗?”
尼微扭头看一眼,目光中有刹那的震惊。今天的妮儿焕然一新,与往常穿肮脏军服的“假男人”大大不同。她洗去了一身征尘,恢复了满月般的容貌,皮肤润泽,黑亮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身薄薄的白色睡衣裹着高耸的胸脯,而她的目光……不管它能否点燃教廷的帷幕,但至少能烧沸一个男人的血液。不过他很快强使自己平静,冷淡地说:
“那是你的自由。”
妮儿把湿衣放到草地上,在尼微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尼微教士,虽然当今教皇反对婚外性关系,但亚斯白勺书中并无此项戒律。《亚斯白勺书》《出蛋房记》中明确记载,当阿褚和小鱼儿等带着二百多弟妹走出蛋房后,小鱼儿曾为阿褚、亚斯、萨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了儿女。不光小鱼儿,其它女人也是这样。亚斯白勺书还透露,神圣的耶耶在年轻时,在他的故土蓝星,也有多个妻子,甚至有更多的性经历。”
尼微冷冷地说:“没错,亚斯白勺书中是这样记载。”
“而咱们的考察队只有我一位女性。按照亚斯白勺书的教诲,我有责任、也愿意向每个男人奉送性爱。尊贵的尼微教士,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光身人出身的话,我的帐篷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只是——我觉得教士似乎一直对我有某种成见。”
尼微在月光中看看她,冷淡地说:“我对你没有成见。但我记得教皇说过一句话:没有敬畏的物学家是可怕的。”
妮儿笑着反驳:“我怎么没有敬畏?我敬畏大自然,敬畏星空,敬畏大自然赋予息壤人的天性。”
“对,但拜物教徒妮儿从不敬畏道德。”
妮儿没有想到尼微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她想了想,坦率承认:“对,道德只是尘世中的临时约定,而生存是永久有效的天条。生存大于道德。”
“也就是说,如果考察队困在密林中、快要全部饿死时,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分食一位美女的肉体?”尼微平静地问,但话语深处含着极度的锋芒。
“是的。实际上,亚斯白勺书中正有这样的记载:当年,耶耶门下第一使徒阿褚就在极度困境中分食过伙伴的身体,第二使徒小鱼儿曾对此表示过反感,但耶耶并没有责罚阿褚。”
尼微勃然大怒:“胡说!亚斯白勺书中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这只是悖逆之人的歪曲!”
妮儿微微摇头,没有反驳。亚斯白勺书中关于这件事有记载,但很含糊,妮儿认为这是“记事者”、第三使徒亚斯有意使用虚笔来为尊长讳,但宗教界则认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这件事是争不出结果的,而且她今天来,并不是想来非难尼微的信仰,便和解地说:
“好啦,我承认亚斯白勺书对这件事的记载确实很含糊,也许你的理解是对的。而且,尽管我认可‘生存第一’,我本人并不想被别人分食,哪怕吃我的人是一位尊贵的教士。”她怕这个玩笑激怒尼微,连忙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个玩笑本身就隐含着邪恶,尊贵的尼微教士不会欣赏它的。”
尼微尖刻地说:“妮儿,尽管你对教皇曲意逢迎,但我知道在你内心里从来没有宗教的位置,其实,连教皇陛下也十分清楚你的内心。不过,正如物学家爱说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那么,宗教的存在难道不是一种合理?”
妮儿惊讶地扭头看看尼微,这一刹那中对尼微的印象有了改变。原来,这个目光阴沉的教士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干瘪无味,其实也是个有见解的人。妮儿心中确实没有宗教的位置,但尼微的话让她有了一个新视角,一个顿悟:在她心目中,耶耶教会一直是黑暗愚昧丑恶的代名词。但它既然能天长地久地存在,赢得万千信众的虔诚信仰,甚至能显著地自我净化,难道没有历史的合理性?她真诚地说:
“尊贵的尼微教士,你的诘问确实有分量,我会认真思考的。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帐篷休息吧。教士,我的邀请仍然有效: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卑微出身,那么我的帐篷门始终向你敞开。”
她站起身,准备去拿草地上的湿衣,尼微突然拉住她:“我更愿意伴着美景和美女度过良霄。来,让我抱着你。”
月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灼热。妮儿略略犹豫后,顺从地扑入他的怀中,但心中有些嘀咕。她触到了一具肌肉张紧的男性身体。两人肌肤相接处,她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战栗,但那不像是通常的性兴奋,而更像是某种防御或抗拒。她忽然明白了——尼微并非想同她来一场欢爱,而是来一场贴身肉搏,以教徒的自制力来对抗女性的诱惑力,最终战胜一个不信神的荡妇。
妮儿心中颇为恼火,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既然这样,那就让他经受一场煎熬吧。她佯做不懂尼微的居心,腻在他的怀里,热烈地吻他,揉搓他,冷眼旁观他在高涨的欲火中勉力坚持。但令她佩服的是,这个男人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然熬住了,甚至逐渐平静下来,肌肉的张力也逐渐卸去,最后竟达到一种入定的状态。到了这会儿妮儿只有悻悻地认输,打算结束这场肉搏战了。她对这个意志力坚定的家伙甚至有了某种敬意。那就赶快撤退吧,押述不会放心她留在野地,此刻肯定躲在暗地里监视着,她不忍心让押述一夜无眠。但——就这么躺在一个无欲望的男人怀里也是从未有的经历,她不由得放松了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息壤星黑夜长达100个小时。妮儿睡得很熟,只是遵照某个冥冥中的节律,每隔8个小时会醒一次,警惕地看看四周,随即再度进入沉睡。她在朦胧中感觉到,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很疲乏了,有时轻轻挪动一下,以便稍微缓解一下酸麻的肌肉。妮儿恶意地想:既然是你挑起这场战斗,那就活该受罪。但半夜的一次短醒中她终于忍不住了,恼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