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耶宫是按照亚斯白勺书中所描绘的蛋房所建,巍峨的球顶高高耸立。此时正是每天教皇接受信徒朝拜的时刻,满头银发的莫可七世站在塔楼的窗户里,含笑向信徒们施福。宫殿前广场里聚集着数以万计的信徒,他们俯伏在地,虔诚地跪拜,吟哦着亚斯白勺书上的经文。他们大都是衣着褴褛的光身人,也有衣着华丽的卵生人贵族。数万人的诵经声汇成低沉的声浪,隆隆地卷过广场。它反过来震击着每个信徒的心房,让他们更为亢奋,使他们泪流满面。每个信徒都带着息壤人必带的匕首和火镰,在起立跪拜中两者常常发生撞击,汇成清亮的金属声浪。妮儿和苏辛也悄悄过去,加入朝拜的人群。
物学家妮儿也是历史学家,对几千岁来教廷的罪恶和黑暗知之甚详。她知道在这座巍峨壮观的宫殿之下埋着多少冤魂,藏着多少丑恶。但公平地说,近百岁来,耶耶教已经逐渐变得开明了,特别是莫可七世登基以来,大力提倡仁慈、包容、行善、谦卑,大力鼓励和资助艺术,对物学的发展也相当宽容(只要物学发现不影响到宗教的根基)。他还尽力推行一夫一妻制——这件事其实有违教规。因为,依亚斯白勺书的记载,耶耶只关心女人多生孩子,从未限制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虽然阻力很大,莫可七世仍坚决地推行着。
不过依妮儿的看法,教皇在推行这件事时更重视女性贞节观,而对卵生男人的纵欲相对宽纵,对此她难免有腹诽。
妮儿多次蒙教皇召见,对这位年届70的老人印象颇佳。但她在精心制订针对教廷的阴谋时并无内疚。她没有想颠覆教廷,只是想削弱它,让它不再以僵死的教规来桎梏物学的发展,不再干涉日心说、生物演化论和电学。宗教应该缩回到教堂中,干它应该干的事——净化人的灵魂。这对社会、对物学,甚至对教廷的长远利益而言,都是好事。所以,她对禹丁说她要为教廷立下一件“绝世功勋”,也算不上是谎言。
朝拜仪式结束,教皇照例在内庭接见她。虽然耶耶宫不可能全部用透明材料建造(亚斯白勺书说蛋房是通体透明的),但在球顶处还是尽可能多地设置了透明天窗,使幽深的宫殿内时刻沐浴着一方阳光。妮儿像往常那样除去外衣,以一袭最性感的晚装来觐见。以她的说法:智慧和美色是她唯一能贡献给教皇的礼物,而且教皇陛下对这两个礼物绝不讨厌。接近内庭时,远远听见明亮的七弦琴声,是教廷乐师梅普在演奏,教廷诗人何汉为他击节。在场的还有宗教甄别所的执法尼微教士,此人是个狂热的信徒,妮儿与他的关系一向颇不融洽。正在奏琴的梅普远远瞥见妮儿进来,立即转换了乐曲,旋律由庄重沉稳转为缠绵谐谑。听到这首乐曲,在场的何汉,甚至教皇,都会意地微笑了。只有尼微厌恶地皱着眉,但鉴于教皇的反应,他也不敢表现得太过火。
才气过人的诗人何汉也是著名的风流浪子,自然和同样风流的妮儿有过缠绵。在情火熊熊燃烧时,他为妮儿赋过不少艳诗,从“圣洁妖娆的雪山双峰”唱到“黑草丛中神秘的生命之门”。这些艳诗广为流传,但流传最广的是这一首:
“你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墙,
能屏蔽三个月亮的光芒;
能烧沸70岁男人的血液,
使他的那话儿坚硬如枪。”
从教廷到宫廷到民间,这首艳诗几乎无人不知。梅普干脆把它谱成歌曲,使其流传更广。现在他弹奏的就是这一首。
虽然谁都知道诗句中的“70岁男人”是暗指哪位,也有尼微这样的狂热教士为此义愤填膺,但教皇本人倒是一笑了之。这位老人自律甚严,比如他虽然喜爱美貌可人的妮儿,有多次私人性质的接见,但在接见时从来都有人作陪,何汉、梅普和尼微都是经常的陪客。用妮儿的调侃,教皇是“醉心赏花而从不折花”。由于他的自律,他有足够的道德优势对那首艳诗付之一笑。
在缠绵谐谑的旋律中,她和苏辛行了跪拜礼,吻了教皇的手。教皇让她平身,用目光仔细刷过她的全身,从面庞,到裸露的双肩,曳地的长裙,裙衩中隐现的玉腿,缕花皮鞋中纤巧的双足。她也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但就连这两者也比别人的精致,更像是女性的环佩而不是武器工具。妮儿像惯常那样,从容地微笑着,承受着老人目光的烧灼。良久,教皇叹息一声:
“妮儿,你真是一个迷人的尤物啊。”
今天这句赞语多少越出了教皇的身份,妮儿立刻应和道:“谢谢陛下的褒扬!社交界公认,对女人的美貌而言陛下是最高雅的鉴赏家。如果陛下允许,我会把你的赞语刻成金字,拿到社交场合去炫耀。”
教皇笑道:“以我的年纪而言,还是免了吧。但你的容貌确实迷人,连我都为之心动,何况那位血气方刚的世俗之皇。”
妮儿笑着说:“那是位饕餮之徒,只会匆匆填饱肚子,哪里会像陛下这样细细品赏。”
教皇大笑:“是吗?太可惜了,不过不要紧,等他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有细细品赏的耐心和情趣了。说吧,今天你来教廷,带有什么新鲜把戏?”
“当然有的,今天的表演应该比平常的更刺激。苏辛你准备吧。”
苏辛起身,从硕大的背囊中取出各种器具,开始做准备。妮儿则撒娇地说:
“但今天表演前我要预先请求陛下的赦免——如果我的表演被人认为亵渎了教会。”
教皇平淡地说:“不要装模作样啦。你恐怕算不上胆小谨慎的人,据我所知,你平时并非没说过渎神的话。但只要局限在你的教室,而不是向民众宣扬,我何时计较过?”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向衷心感激陛下的宽仁,但我今天仍然要预先请求陛下的赦免,因为以下的表演将涉及亚斯白勺书中最重要的一种神器——‘电鞭’。陛下,我对这件神器毫无不敬,恰恰相反,我的表演正是歌颂它的威力。但为了避免某些教士过于敏锐的联想,我还是想预先获得陛下的赦免。”
旁边的尼微皱起眉头,他知道妮儿这番话是针对谁的。教皇,包括旁边的何汉和梅普也都心如明镜。教皇看看尼微,微微一笑:
“好的,如果你坚持,那我就答应吧。我谨在此宣布:无论你今天的表演有无不妥,我都赦免你。”
妮儿再次拜谢。“谢谢陛下的仁慈。”
那边苏辛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东西从外观上看,与亚斯白勺书中的神鞭毫无共通之处:简易支架上支着一个圆滚滚的桶状物,外形粗糙,上边缠满了铜线。桶状物的中空处嵌着一个内筒,上面也缠满了铜线。内筒两端都有外伸轴,支在外筒端面的支承环上。其中一端外伸轴通过一对大小齿轮连着一个曲柄,此刻苏辛正在试着转动,原来内筒是可以旋转的。从外筒端部还引出两条铜线,其中一条接着一根铁钎,铁钎插入地下;另一条连着一根鞭子。鞭柄是木质的,中空,铜线通过中空部分,从另一端伸出,并垂下约两臂长,成为鞭身。鞭身实际是由几十根细铜线组成的线束,金光闪烁。鞭柄做得相当考究,握手部缠着银灰色的鼠狼皮,其余部分镂有精细的刻花。在场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些玩意儿,最后把目光定在鞭子上——无疑,今天的主角就是它了,只有它才与“电鞭”有某种相似处。至于那些粗糙臃肿的圆筒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教皇认真地观看着,等着妮儿的解释。妮儿笑着说:
“恭读亚斯白勺书时,我常常觉得《蛋房记事》最后一章最为动人:蛋房内的孩子们不理解耶耶的严厉,竟然共同策划谋杀‘我们地上的父’。这是息壤人的原罪,永远种在息壤人的心灵深处。后来,第二使徒小鱼儿知道了真情,痛悔悲愤中用耶耶赠给她的电鞭,狠狠处罚了谋杀的策划者阿褚、亚斯等人,也惩罚了自己,完成了灵魂的升华。然后她奉耶耶的命令,拥立阿褚为第一头人,率领孩子们告别处于假死状态的耶耶,走出了蛋房……这个故事人所周知,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每个息壤人都从亚斯白勺书中熟知电鞭。它的名称用了‘闪电’中的电字,无疑与云中的闪电有某种共同的本质。但闪电从本质上说又是什么?……”
尼微粗暴地打断她:“闪电是朝丹天耶的造物,用来惩罚那些不信教的罪人,非凡人俗子所能理会,尤其是……”
他想说“尤其是卑贱的光身人”,但考虑到教皇对妮儿的宠爱,勉强把后半句咽下了。妮儿看看教皇,老人面色如常。她知道教皇的表情实际是说:你说你的,不必理会他。于是妮儿继续说:
“对,闪电是朝丹天耶的神圣造物,而物学家的工作就是用凡人能听懂的理论来诠释朝丹天耶的伟大。物学家们刚刚发现,电鞭和闪电的威力都来自于一种神秘的物质,我把它命名为电粒子。它存在于所有物体的深层结构中,但被牢牢锁闭,一般不会逸出,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不过,如果能用某种设备打开牢狱,把它们释放出来,就会表现出无比的威力。”
尼微冷嘲:“你要释放什么电粒子,就用你带来的那个粗蠢玩意儿?”
妮儿应声道:“正是如此!你说的粗蠢玩意儿我称之为释电器,它的功能就是要打碎物质深层结构对电粒子的锁闭。当然,我还远远达不到耶耶的神力,他能用一根小巧的电鞭来做这件事,而我们不得不用这么大的释电器才能近似模拟它的功能。我们期望到某一天也能达到耶耶的神力,但那一定是多少百年后的事情。”
尼微对这句“渎神的话”勃然大怒,严厉的斥骂正要出口,教皇熟知他的脾性,立即用温和的一瞥止住了他。妮儿说:
“但不管怎样,物学家们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可以部分再现电鞭的威力。为了庆祝这艰难的一步,也为了表达对圣书的崇敬,今天我想用一出颂神的戏剧来表现它。不知陛下是否恩准?”教皇笑着点点头。“那么,我想请在场的人——教皇除外——都扮演一个角色。尼微教士扮演第一使徒阿褚,乐师扮演第三使徒亚斯,诗人要女扮男装,扮演大川良子,而我扮演第二使徒小鱼儿。在这幕剧中,我将抽阿褚五鞭,抽亚斯两鞭,请良子抽我五鞭。”她看看尼微,微带讽刺地说,“我知道尼微教士一向不信我——一个卑贱的光身女人——的任何一句话,所以特意请尼微教士担任角色,这样做的好处是,请尊贵的教士亲身体会电鞭的威力,否则他会怀疑其他受罚者只是作戏。”
尼微冷着脸想拒绝,不愿与这位不敬神的光身人女子打交道。但他想了想,痛快地点头答应:
“好的。我今天就亲身尝尝‘你的电鞭’的威力。”他用重音念出“你的电鞭”四个字。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请求每个演员赤脚,也褪下一支袖子。因为电鞭的威力虽然很大,但必须直接接触皮肤才能表现。我猜想连耶耶本人的电鞭也是如此,因为初民时代的人们都是半裸的,只穿一条树叶裙。”
她本人率先做了,褪下一只袖子,踢掉鞋子。何汉和梅普用目光询问教皇后,痛快地照做了,走入场中。尼微不大情愿,但最终也照做了。妮儿的这番铺垫引起了教皇的兴趣,他向前俯着身体,好奇地看着。妮儿命令苏辛启动释电器,苏辛立即全力摇动曲柄,释电器的内筒越转越快,很快变成了一团光影。妮儿拿起电鞭,走入场中,悲愤地仰面向天……
物学家妮儿也是一位颇有天份的演员,在一瞬间进入剧情。她回到蛋房时代,进入第二使徒小鱼儿的内心。阿褚他们刚刚策划了对耶耶的暗杀,而自己对此是默认的。现在耶耶奄奄一息,而她刚刚得知,耶耶的严厉是迫不得已,因为蛋房的能量马上就要告罄了。他们暗杀耶耶,犯了十恶中的弑父大罪,马上就要受到报应:他们将不得不走出蛋房,不再能逃避缺氧,也没有了狮子头,没有了医药,没有一个耶耶在家里等着他们……她凄厉悲愤地高喊:
“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我要用耶耶的电鞭惩罚你们!”
惊慌和沉默。少顷,阿褚、亚斯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但内心对电鞭也有恐惧。小鱼儿恶狠狠地举起鞭子,正要向阿褚抽去,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痛悔地说:
“既然我默认了这次密谋,就该首先接受惩罚。大川良子,过来!”良子迟疑地走过来,小鱼儿把电鞭交给她,命令:
“抽我五鞭!”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小鱼儿厉声说,“快!”
她的面容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狠下心向小鱼儿抽来。小鱼儿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她倒地地上,每一鞭都带来一次猛烈的抽搐。良子迟疑着,不敢再抽,小鱼儿咬着牙喊:
“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耶耶呢。”
扮演良子的何汉当然不忍心真的鞭抽自己的情人,刚才他只是用鞭子轻轻扫过妮儿的身体。但他没料到,这轻轻的一扫竟然有如此威力。他不忍心再抽,但在妮儿的催促下,狠下心,抽完了这五鞭。舞台外的苏辛同样不忍心看老师受苦,摇曲柄时一直紧闭双眼。御座上的教皇也很动容,他看出妮儿的痛苦是真的,并非是作戏。他克制着感情,继续观看。五鞭之后,妮儿在地上喘息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从良子手中要回电鞭,声音冷硬地说:
“现在轮到你们了!“
她对亚斯(梅普)抽了两鞭,这样的鞭数在亚斯白勺书上有明确记载。梅普也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小鱼儿拎着电鞭向阿褚(尼微教士)走来,声音嘶哑地说:
“你是密谋的头领,我要抽你五鞭。准备接受惩罚吧!”
此刻阿褚(尼微)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恐惧(他看到了妮儿和梅普的痛苦,那肯定不是作假),也有恨意——他想妮儿今天肯定是借机报复。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不想让一位卑贱的光身人对他作威作福,反正当妮儿扬起的鞭子开始落下时,他突然出手去抢夺鞭子。这个动作超出了剧本的情节,让周围人吃惊。真正震惊的是妮儿,她立即嘶声喝:
“不要抓!……”
但已经来不及了。尼微抓到了鞭子,强大的电流顿时把他击倒在地。其他受罚者都是被一抽而过,痛苦是瞬时的。而这次尼微抓牢了鞭身,电流使他的手部肌肉收缩,把鞭子抓得更牢。在电流的持续冲击下,他的身躯在地上猛烈地弹动,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周围人惊呆了,好在妮儿临危不乱,反应神速,用衣服包着手,一把扯断了鞭柄后的电线。此时苏辛也停止了转动曲柄。尼微的身躯这才停止了弹动。妮儿忙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其他人包括教皇也都赶快上前察看。妮儿看清他并无大碍,长出了一口气,抬头安慰大家: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陛下请放心。电鞭虽然威力惊人,但它的神力都是缘于电粒子,只要一断电就不会再伤人。尼微教士休息片刻就会复原,不会有后遗症……尼微教士啊,你怎么想起来去抓电鞭?按亚斯白勺书的记载,连蛮勇过人的阿褚也不敢这样。”尼微已经基本恢复,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但目光十分羞怒和仇恨。妮儿笑着说,“按照亚斯白勺书的记载,应该抽阿褚五鞭的。但刚才这一鞭抽得太实在,尼微教士应该充分领教了电鞭的威力,下面四鞭就免了吧。”
尼微已经基本恢复,恶狠狠地瞪了妮儿一眼。他甚至不愿与这个“邪恶的光身女人”离得太近,便一瘸一拐走出圈子。教皇踱步过来,好奇地端详着电鞭,但谨慎地不去碰它。妮儿笑着说,电鞭已经断电,可以放心触摸的,于是教皇小心地捧起它,仔细观察着,问:
“你说它的威力缘于电粒子,那么,那些电粒子此刻在那里?它们——会用完吗?”
“它们已经回到原处,在物质很深的内部,但被重新锁闭了。它们不会用完,只要释电器开动,被锁闭的电粒子会再次被释放,永远循环不已,就像流向大海的河水会变成水汽上天,然后返回河流上游化作雨水。”
教皇仔细观察了很久。他刚才亲眼看见了电鞭的威力,而且肯定不是因为鞭抽之力(几次鞭抽都用力很轻,只是鞭梢从受罚者身上一滑而过),心中已经信服了妮儿的说法,即:亚斯白勺书中那只电鞭的神力就是缘于所谓的电粒子,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平时被锁闭在物质的深层结构中,需要用那台形状奇怪的释电器才能放出来。换句话说,耶耶的无边神力,恐怕正是因为他掌握了释放电粒子的方法。当然这个想法无法说出来,它未免有点儿……渎神。最终教皇笑着说:
“我不相信耶耶的电鞭同你们的方法有什么关联,不过我承认,你的电鞭也很厉害的。关于这点,我想尼微教士的体会最深,是不是?”他回头笑着问尼微,巧妙地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这个“丑角”身上。众人都笑了,只有尼微阴着脸不作声。“但是妮儿,你的电粒子有什么实际用处吗?”
妮儿摇摇头:“眼下我也不敢确认,只有一些猜想。我相信,电粒子的释放是自然神秘之门的一次豁然洞开,是朝丹天耶对息壤人的慷慨恩赐,它肯定会带来一个无比辉煌的新时代。”
她的话蕴含着激情,但在场众人除苏辛外都没有什么共鸣。教皇笑着说:
“好的,谢谢你今天的有趣表演。但请你记住,有些话只能局限在你的教室和我这里,不可以对民众讲的。”他没有明言,但妮儿清楚他的意思——不要宣扬神圣电鞭的威力是缘于电粒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今天你来求见有什么愿望?”
妮儿向苏辛挥挥手,后者收拾好东西,向教皇行礼后退出。教皇见妮儿仍未开口,体贴地问:
“需要诗人、乐师和尼微回避吗?如果需要,今天我可以破例允许。”
“啊,不需要的,他们尽管旁听,想把我的话编成歌曲也不妨。陛下,我想求一个大的恩典。”
“请讲。”
“陛下,你知道我痴爱那位地位尊贵的情人。虽然我此生坚持独身,还是想为他生育儿女,这也是教规赋予女性的义务。但我不忍心让他有一个身份卑贱的光身人儿女。”
教皇微微摇头:“妮儿,就个人意愿来说我很乐意帮你。但你知道,教廷的抬籍特恩是十分严格的,蒙恩的人必须对教廷立下足以服众的功勋。”
“这正是我的愿望!”妮儿扬声说,“我正打算为教廷立下一桩大的功勋。”
教皇与诗人和乐师交换目光,微笑道:“是吗?说说看。”
“经过对历史的梳理,我已经实现了从物学到宗教的回归。我认为,《亚斯白勺书》中的记载,尤其是《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的记载是真实的。在长崖隔断的西方边陲、某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内,肯定藏着亚斯白勺书中所描述的蛋房;而耶耶本人就长眠在蛋房内,等待着信徒去唤醒。陛下,我准备用一生时间来找到它,即使不幸在蛮荒之地丧生,我也无怨无悔。”
教皇平静地盯着妮儿,温和的目光中暗藏犀利。妮儿知道教皇世事洞明,早就熟知自己对宗教的不恭,当然不会相信她这番忠诚表白。他肯定能猜到,妮儿想寻找蛋房只是出于考古学和物学的热情。但他没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毕竟,作为忠诚的信徒,他不能怀疑亚斯白勺书的记载。那么,找到蛋房应该是他的职责,物学和宗教在这儿殊途同归。妮儿又进一步说:
“陛下,能原谅我的直率吗?”
“请讲。”
“陛下,每人都熟知亚斯白勺书中的四条戒律: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息壤人一直在做;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人们一直在做;15岁就行播种之事,多生孩子——也一直在做,只是生育年龄有所推迟;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唯有这一条没能做到。并非信徒们不虔诚,而是因为蛋房的具体所在已经在时间长河中迷失。我们只知道它在长崖之西的密林中,只是坚持了每天向西方的朝拜。但是,如果能找到蛋房,那么每个信徒就能践行第四条戒律了。当我们离开人世去天堂服侍耶耶时,就会更加无憾。”
她以殷切的目光看着教皇。这是一条更为坚实的理由,相信教皇无法拒绝。教皇久久沉吟着,目光平静。良久他说:
“妮儿,我很赞赏你对教廷的忠诚。这很好。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物学家,但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很可怕的。希望你继续保持对朝丹天耶的敬畏。”
妮儿虔诚地点头,但心中有点忐忑,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算不上对宗教有敬畏的人,教皇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这番勉励实际是在敲打她。教皇又说:
“相信你刚才在晨祷的现场看到了信徒们的虔诚。对朝丹天耶的信仰是息壤社会的基石,它承载着社会的稳定、民众的衣食,甚至物学的发展。我知道你会珍惜它的。”
妮儿在心中反诘:但这种虔诚是建立在愚昧之上啊。口中却说:“是的,我会牢记陛下的教诲。我想找到蛋房,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但她在心中已经开始失望,听教皇的话意,恐怕是在婉拒自己的要求。她没想到教皇忽然转了口气:
“至于你的计划,教廷会大力支持的。我将派尼微教士同你一块儿前往。”
妮儿十分惊喜。当然她不喜欢与尼微同行,这家伙是一个顽固的教旨主义者,熟知妮儿对宗教的不恭,一向对她抱有很深的成见。但妮儿无可选择,教皇能同意她的计划已经是万幸了。她惊喜地说:
“谢谢陛下!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她突然说,“陛下我能吻吻你吗?今天我太高兴了,情不能禁啊。”
教皇笑着伸开双手,妮儿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把火热的双唇贴在皱纹纵横的脸上。那个瞬间,她甚至享受到了父女的亲情。教皇轻轻把她推开,笑着说:
“你能受得了旅途的艰辛么?至少你的漂亮时装是穿不成了。”
“我知道,我能承受。等我探险回来,一定会变成容貌枯稿的老妇。所以嘛,请陛下一定要记住我今天的美貌。”
“好的,我会记住。我会颁布谕令给你那位情人,让他为你准备人员和物资。不过,”他笑着问妮儿,“也许你可以直接指使他,并不需要我的谕令?”
“啊不,当然需要!我的魅力怎么能同你的谕令相比啊。”
“好啦,你可以跪安了。希望你成功,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蛋房,我就有理由说服教廷,为你抬籍。”
“谢谢陛下,我一定尽力。”她向教皇行了大礼,笑着同诗人和乐师再见,她请乐师和诗人关注她的考察,为她的成功写一首颂歌。她也友好地同尼微道了别,祝愿两人在旅途中相处愉快。尼微满面阴云,对她的示好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但这丝毫未影响妮儿的兴致。
一日半之后(也就是半个息壤年之后。息壤星的一日过于漫长,而一年过于短暂!),世俗之皇禹丁五世遵照教皇的谕令,为这次宗教上的寻根之旅准备了充足的物资,由十头个头剽悍的鼠牛驮运。另外备有四匹体形飘逸的鼠马,作为教士尼微、侍卫官押述、医官成吉和妮儿的坐骑。这对光身人妮儿是很大的恩宠,至于同为光身人的苏辛就只能步行了。禹丁在御林军中选了30名最精锐的步兵,作为旅途的护卫。物资中包括一顶专为妮儿制作的帐篷,分内外两间,外间将让押述居住。长崖之西是蛮荒之地,既有鳄龙、鼠狼、鼠虎等猛兽,也有强盗和野蛮的土人,这样可随时保证妮儿的安全。看到这顶精心制作的帐篷,妮儿不由感激情人的细心周到。
探险队将首先乘船,全部旅程有一半能走水路,然后就得弃船登岸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禹丁来到妮儿的天文台,两人一夜缱绻,恋恋难舍。禹丁说:
“妮儿,按说我明天该去送行的……”
“不,你不要去。你在心中为我送行就行啦。”
这趟旅途将十分艰难,吉凶难料。但更大的风险是政治上的。尽管此行奉有教廷谕令,但如果找到蛋房,而且真的发现了某些对教廷比较致命的事实,那么结局如何,仍然难以逆料。所以两人商定,不让世俗皇室在这件事上涉入过深(提供物资和护卫只是奉教廷谕令),这样一旦局势有变,禹丁有较大的转圜余地。因为前途难料,也许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在亢奋的性爱中涌动着感伤的暗流。“禹丁,我的爱。等我回来吧。如果我能回来,一定为你至少生一个儿女。”
“你一定会回来的。”
禹丁怀着歉疚和感伤,把情人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早上,在王城码头,船队已经准备妥当,即将启程。教廷派了何汉和梅普来送行,仍是梅普奏琴,何汉击节,琴声时而热烈,时而苍凉。皇室也派了一位内侍做代表。太阳刚刚升起,微弱的红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极目望去,河道两边尽是墨绿色的大叶树林,一直向上游延伸。14头牲畜已经在船上安顿好了,此时不安地喷着鼻息,用它们的小眼睛望着主人。30名士兵甲胄鲜明。妮儿也脱去了她的时装,穿了一套小号的军服,这种衣服结实耐用,适宜旅途生活。不过她的美貌是军服掩盖不了的,她明月般的脸庞、阳光般的双眸,令士兵们不敢逼视。这些士兵全部是光身人,天性自卑,只敢悄悄地看她的背影。卵生人出身的医官成吉就不同,他总是摆着一副鉴赏家的派头,笑眯眯地盯着妮儿看,目光简直能把她的军服剥去。队伍中只有尼微教士对妮儿的美貌免疫,他总是表情阴沉,对妮儿的笑脸和温语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