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进笼了。”他笑着解释,“是指天文望远镜的主焦点笼。这些年来,只要是晴天,我和天乐从没误过观测。”他看看义子,改口说,“

不过这一年多来是我一个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乐主要用脑。”
也就是说,楚天乐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进笼”了。鱼乐水立即说:
“伯伯我也去!”
马伯伯有点迟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个笼里装不下俩人,我得观测一夜,没人陪你。”
“没事,我一个人在笼的下边等。”鱼乐水嬉笑着,“不好意思,我有点拜物教的狂热。你们俩做出了天大的发现,我想亲手摸摸你们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乐忽然说:“我也去吧,我在下边陪鱼姐。”见两个老人都迟疑着,他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能走上去,无非慢一点。干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没等俩老人说话,鱼乐水立即说:“天乐你能去当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来背你。伯伯阿姨你们别吃惊,我能行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话

下。今天凌晨还爬上宾馆外一株大柿子树搞侦查,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进不了那个会场。”
她这么自曝家丑,把马伯伯逗笑了:“是这样啊,难怪贺老说是你爬树跳进来的,原来确有此事啊。”
楚天乐不想让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劲儿摇手,说他不去了。但鱼乐水不管不顾,硬把他从躺椅上扯起来,背到身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离。

天乐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体重比这个身高更轻。她开玩笑:
“咦,这么轻!我背你就像是孙大圣背红孩儿,不用费力的。走吧。”
马伯伯不再劝阻,爽快地说:“好的,咱们走。冬梅,今晚你一个人在家吧。”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但好在不长,鱼乐水在中途歇了一气,终于到了。马伯伯从她背上接过天乐,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开电灯开关。鱼乐水喘着气,环视着屋

内的摆设。球形穹顶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是一件很有年头的旧设备,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它

的主焦点笼同样破旧,上人时摇摇晃晃。马伯伯打开屋顶,把镜筒对着夜空,又转动屋顶,调好方向。他让天乐待在下面,领着鱼乐水爬到观察台上参观了一遍。

他说这是一架36英寸牛顿式反射望远镜,是美国一家天文台淘汰下来的。虽然旧,有点儿运转不灵,但总的说还管用。“对业余天文学家来说,能有这样一架望远

镜已经很奢侈啦。”牛顿式望远镜是用底部一个巨大的凹面镜聚焦星光,反射到悬在头上的一个小镜面上,小镜面把聚焦的光线再从侧面引出,引到目镜、照相机

、分光仪或摄谱仪上。观测者必须置身于半空之中来调整焦距。
他介绍了其它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绍一遍,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了。鱼乐水摸索

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

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帮帮的、物化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间最神秘的秘密?”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

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

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巧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操蛋。”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她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

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99.9%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操蛋

的时候居多。”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岁死去。天乐今年22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

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言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楚乐水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15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

的谢意。”
鱼乐水挥挥手——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15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

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

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78年。”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度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

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桠桠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

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惨的话,唯其平静,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

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的,楚的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

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

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干了这么多操蛋事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99.9%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

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


第二章 囚笼重重
“楚天乐生于霍金去世20年后。一则黑色幽默说,霍金的灵魂在冥界整整飘泊了20年,才选中这个理想的转世灵童——高智商加上患绝症的肉体。因为这样的肉体

是坚固的囚笼,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闭其中,使其达到最完全的燃烧。
天乐在他的人生中的确燃尽了天才,甚至延烧至他抛弃肉体之后。这是后话了。”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七岁那年,楚天乐随妈来到马先生住的宝天曼山区的玉皇顶。到这儿后妈才知道,原来马先生已经有了保姆,是附近的山民大婶,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儿俩。天

乐妈没想到自己顶了别人的工作,非常内疚,红着脸,几乎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那位大婶是个爽快人,笑着劝慰:
“没得事没得事,你家娃儿病得可怜,老马是积福行善哩。俺干不干这个活儿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孙子哩。”
她做了简单的交接,介绍了厨房几件电器如何使用,还有如何下山买日用品,然后匆匆走了。天乐妈放下包裹,让儿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马上到厨房做晚饭。
马先生是个和善的人,终日带着微笑,他虽然是遭逢大难之后来山中隐居的,但心灵剧创已经在时间中平复了,至少在表面上平复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顶的天文

台观测星空,但今晚没去,陪娘儿俩吃了饭,又指挥着天乐妈在保姆卧室添一张折叠床。他说今天你们累了,早点休息吧。楚天乐经过十几里的山路跋涉确实累惨

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夜之后,他看见妈还没睡,她坐在折叠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嘴里喃喃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岁的楚天乐不可能深味妈妈的心情,但他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中。那时,妈是被突然而来的幸运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初到新家的头几天楚天乐仍处在自闭状态中,他基本不说话,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马先生没有打扰他,但显然在悄悄观察他。第四天,马先生说,

今天我带你们游览一下山景吧。天乐妈担心地问:你的腿?马先生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咱们又不用急着赶路,累了就休息嘛。咱们带上午饭的干粮就

行。
马先生领他们慢悠悠地逛了一天。这儿景色醉人,山路傍着水量充沛的山涧,千年古树的树干上爬满了藤萝,藤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据说这片原始林区有不少种

动物,像金钱豹、金雕、丹顶鹤、穿山甲、林麝、豹猫、水獭等,但他们大都没见到,只是偶然有一只金雕平展着翅膀在蓝天上滑过,或者有一只松鼠在枝叶间探

头探脑。山涧对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悬崖,石缝中杂树丛生。马先生指点着那些横生的树木,感慨地说:想想那些树是咋活下来的?一颗种子因为难得的机缘落到悬

崖石缝,很可能正赶上一场雨水,它发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积土上。于是它活下来了,直到长得筋粗骨壮,用粗大的树根撑裂了岩石。生命就是这样的坚韧。
这儿还有一种独特的风景: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结了一串倭瓜

。三个人自下而上,循着这串倭瓜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洌,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鱼身体呈半透明,

形似小号的柳叶,它们悬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虚空中游荡。楚天乐向水面撒几粒馒头屑,它们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马先生说,这

种小鱼本地人叫柳叶鱼,我没查到它的学名。这样清澈的水,几乎没有食物,温度又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不管怎样,它们千秋万代地活下来了。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水流牵着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看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

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柳叶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马先生说

他也不知道,但反正这是自然界的现实。他再次感叹道,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啊。
七岁的楚天乐虽然沉默自闭,其实心窍玲珑,他知道马先生今天一再称赞“生命的坚韧”,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些所见也确实震动了他锈蚀已久的心灵。那天晚饭

后,马先生把天乐妈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门,悄悄谈了很久。然后他们出来,领着楚天乐到院子,在石桌旁坐下来。楚天乐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一次重要的谈话,

因为妈妈显然非常紧张,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儿子的视线接触。事后楚天乐知道,经过马先生的反复劝说,妈勉强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诉儿子,又非常担心儿子承受

不住这样重的打击,会一下子垮掉。这会儿马先生笑着,用目光再次鼓励这位母亲,温和地对天乐说:
“天乐,你已经七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有关你病情的所有真相。对不对?”
那时楚天乐其实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着知道。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但马先生并没马上说起病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天乐我告诉你,世上万千生灵只要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又一个逃不脱的监牢。鱼儿离不开水,水就是它

们的监牢;走兽飞禽离不开空气,空气就是它们的监牢;生灵们都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是它们的监牢。世上还有一个最大最牢固的监牢,它管着所有生灵,一个也

休想逃脱,连万物之灵的人类同样逃不开。是啥?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任何方法,无论是古人

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逃离它。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岁,甚至一万岁,但终归要死的,有生必有

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世界上没有一个例外。甚至不光是生灵会死,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楚天乐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他吃惊地问:“宇宙会死?”
妈也问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一一天会塌下来?”
“没错。古人曾以为天地长存,连伟大的爱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静态永存的,但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虽然对于天究竟

如何‘塌’,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但它最终会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他叹口气,“知道了这一点真让人丧气。你们想想嘛,既然每个人生下来注定会死,甚

至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过是向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

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楚天乐和妈妈都吃惊地瞪圆眼睛。不过天乐马上在马伯伯唇边发现了隐藏的笑意,就得意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傻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最多也撑不过一百年!”
妈惊喜地看着他,因为儿子自从陷入自闭以来,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更没有过这样的激动。马先生笑着问: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哈哈,这就对了!”马先生放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强劲地振荡。以后楚天乐经常听到马伯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大笑,听着这样的笑声,不管你有什么忧伤都会

被赶跑。天乐也在刚才那声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郁结的苦闷,相对轻易地走出自闭状态,恢复了开朗的本性。马伯伯郑重地说,“天乐呀,既然你明白这个理儿,干

嘛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逃不了一死,还是得活着,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

你们说对不对?”
楚天乐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天乐。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他冷静地介绍了有关这种病的所有知识,一点没有隐瞒和淡化。天乐妈眼

中盈出泪水,扶着儿子的胳臂微微发颤,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静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上网查询,也请朋友在国内外打听,非常遗憾,对这种病的治疗至今

没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国的华裔科学家段同声先生,他是使用基因疗法,有很大进展但还不能用于临床。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

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悬崖石缝的树,山顶水潭的柳叶鱼。”
对这个残酷的真相,楚天乐其实早就猜个八八九,但妈一直尽力瞒着掖着,他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愿去面对。但是今天马伯伯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逃

避,这就像是揭去伤疤上干结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疼让你眼前发黑,但疼过之后就心中清凉了。马伯伯微笑地盯着他,妈紧张地

盯着他。楚天乐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和恐惧为伍,其实他已经烦透了。他很想过一种新生

活,一种明明白白的、心地平静的生活,那怕预先知道死神会在哪一天登门。而且——支撑他勇气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

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他有一种豁然惊醒的感觉。
于是楚天乐回过身,朝伯伯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在不言中。妈这才把高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马先生。马先生同样很欣慰。他观察了这孩子几天,觉得他是能面

对真相的,而且只能用这种“疼痛休克疗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现在,事情的进展证实了他的判断。他笑着说: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妈给起的这个好名字——天乐,上天赋予每一个生灵的快乐。”
他为母子俩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随时托人问询和在网上查询,一旦医学上有了突破就送他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

费用都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母子俩可以留在这儿,天乐妈做家务,天乐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文化课,“咱们可是一对一的授课!而且我自信是一个好

老师,学校的学生哪能享受这样的奢侈啊。”他笑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学呢,也不必勉强。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可以尽情顺应心灵

的呼唤,活得自在一点儿。至少说,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了。”
他还说,其实他给天乐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儿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窟,只要一走进去就没人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

喜欢浩瀚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惊醒”,断然告别尘世,来山中重拾心中所爱。当然,商场的打拼提供了建私

人天文台的资金,也算功不可没啊,他笑着补充。
娘儿俩就这样留下来,满意地开始了新生活。妈尽心尽意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人,开荒种菜,喂鸡喂猪,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

上查医学资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惶”了,于是憔悴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年轻女性的

光泽。
楚天乐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几

跤,但毫不影响他的玩兴。他并没忘记横亘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他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伯伯也变成他的干爹。干爹说要教他观察天文,不过没有让他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先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培养一个孩子的兴

趣。此后等楚天乐真的迷上天文学,才知道干爹的作法太聪明了。夜晚家里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景区的灯光也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浸泡在绝对的

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楚天乐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

星金木水火土;指认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黄道上的王星轩辕十四、肉眼刚能看到的M42猎户座大星云、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团(我国又叫七姐妹星)、

经常被用来检验望远镜能力的天鹅座β目视双星等;就这样似不经意地,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他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重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极限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

荒岛古堡里的囚犯,终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们只能透过铁窗,用可怜的肉眼视力,眼巴眼望地窥探

着浩瀚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们的银河系是涡旋星系,太阳位于银河系的

猎户旋臂上,距银心人马座A有2.7万光年;知道太阳带着太阳系在绕着银心旋转,2.5亿年转够一圈;知道了从银河系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团、总星系等各种层

次的宇宙结构,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坚决地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没错啊,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

试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啦。但仅仅30多年后,人类就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下来研究,从

各种元素谱线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学成份。”
干爹又说:上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上最伟大的发现,也是整个科学领域里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不亚于进化论、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1914

年,天文学家斯莱弗第一个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

。这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虽然行星恒星有点儿小小的运动,宇宙从整体来说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

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系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组合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

乱的几十个圆点中划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宇宙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

)都在向远处退行,互相飞速逃离,相对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
“告诉你吧,别看我早过了哈星族的年龄,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铁杆哈星族!”虽然院子中仅有星光的照射,楚天乐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作为最伟大的

天文学家,哈勃有一种对真理的超级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就当时的条件,他所掌握的资料也远远算不上丰富。但他总能穿

过种种错误杂乱所构成的迷宫,依照最短的捷径,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执着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

。哈勃甚至不单单是科学家,还是哲学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嘛,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连带着上帝的宝座,就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

,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座标图,就给颠覆了!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才迈过童年期,长大成人了。”
干爹讲得很激情,楚天乐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星光朦胧中,楚天乐看见妈和干爹亲密地挨坐着)。九岁的天乐高兴地宣布:
“妈,干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吗?你俩肯定想不到。这个‘哈’字是一字双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这真的成了楚天乐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当干爹对他的聪明脑瓜有了足够了解后,常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