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这些数字是以指数形式飞速增加,500年后日照增幅就会达到千分之三十,1000年后超过千分之一百。至于这将造成什么后果,请气候
学家朱先生讲讲吧。”
朱天问考虑片刻,简单地说:“这样的光照变化,短时间不要紧,但要不了200年,其累积效应就会导致地球变成一个热地狱,使现有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至于
热地狱中能否进化出新的生态系统?不大可能,因为变化太陡峭了。”
200年。这个数字让会场众人都下意识地摇头。詹翔接着说:
“空间收缩后,地球所受的太阳引力也会像日照一样同比例增加,但它并不会掉到太阳中。根据动量守恒定律,它将以加快的速度绕太阳旋转,一年的长度将缩短
,这也将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预测的影响。而且这仅仅是200年后,如果是500年后呢?1000年后呢?以天文尺度说这都是很短的时间,但那时塌缩区域肯定已经变
成了热和引力的地狱。且不说暴缩的最后结果可能是,”他顿了一下,“黑洞。”
屋里一片静默,空气似乎变得极为粘滞,鱼乐水觉得呼吸困难,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这场大塌陷将把把太阳系抹去,把人类这个物种抹去。人类的命运甚
至比不上灭绝的恐龙,连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这一代人也将像当年的恐龙父母,对着越来越近的太阳引颈悲啸。贺老把会议地点安排在恐龙蛋的遗迹附近,莫
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鱼乐水生性豁达,从来不是那种见血晕厥的娇弱女性,但突然撞上这样一个“塌天灾祸”(她恼火地想,今天说“塌天”这个词儿,可不带一
点儿修辞色彩啊),无论如何,她的心灵还是过于柔嫩了。
这会儿她才真正理解了贺老在会前的话,理解了他对自己的怜悯目光。
侧脸看看小楚和马伯伯,他们的表情比较平静。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但鱼乐水想,这五年来,当他们独自揣着这个秘密时,心灵上该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啊
。
会场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轻咳一声,小心地说:“科学早就确认太阳系会灭亡,宇宙也会灭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亿年计的。现在你们说:人类所处的这
片小宇宙得了无名绝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数量级就夭折,甚至在二百年中就不适于人类生存,是不是这个意思?”
詹翔点点头:“你把我的话文学化了,但你说的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在长久沉默后,古生物学家王清音女士示意别人把话筒递过来。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穿着中式高领上衣,风度淡泊,笑容温婉,发言时语气平和——但
她发言的内容却绝对算不上平和。她说:
“生物进化史实际一直伴随着天文地质灾变。地球生物有六次大灭绝,基本可以肯定都与天地的灾变有关。历史上曾有人质疑‘灾变说’过于离奇,但考虑到天文
或地质时间的漫长,‘灾变说’实际是‘均变说’,灾变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现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陨石坑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凝固档案,表明偶然的灾变如
何累加为正常的均变。如果再把视野放开一点,宇宙中频繁出现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玛暴、X射线暴、双星之间的吞食、星系之间的吞并、黑洞对周围天
体的吞食,等等等等,这类宇观尺度的灾变更是不可抗拒的。这些灾变区域有没有生命或文明?没理由断定它们没有,那么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灭绝于灾变。
所以,人类遭遇到这场小型宇观尺度的天文灾变,其实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咱们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是因为,灾变之间的和平期虽然相对天文地质时间来说比
较短暂,相对人类寿命来说却足够漫长,这就造成了虚幻的安全感。”
她在叙述这些事实时语气非常冷静,惟其冷静,让听众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补充道:“至于这场灾变是不是人为的,我觉得不必为它浪费时间。外星人灾难只适
于用作科幻小说题材,而自然灾变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必须面对的。”她可能觉得这番话对科幻作家不礼貌,歉意地向康不名点点头,后者一笑了之。
会场中沉默良久,贺老长叹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语:杞人忧天。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于是他成了两千年的笑柄。实际上他才是
历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挥挥手,“不说这些闲话了。大家说一说,如果詹翔说的属实,人类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康不名立即说:“光照增加这事儿容易解决。科学家已经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150万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统的第一拉格朗日点,设置巨大的镜子来聚
拢阳光,当时的设想是给缺少光照的地区如西伯利亚增加光照,现在把它改为反射镜就行了,它比聚光镜更容易实现。这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另一个方案是
移民火星,它离太阳远一点,同样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儿距太阳很遥远,大致为20个天文单位。当空间收缩导致距离大大减少后,那里的日照将大幅增加,也可
能变得适宜人类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这些冰巨星虽然被称为‘冰’,其地幔实际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压下形成的过热流体,一旦温度剧升,会立即变
成撒旦的地狱。而且说到底,这只能争取到有限时间,从长远看,人类还是得,”他顿了一下,“逃离。”
提到逃离,人们自然把目光转向宇航专家张明先。这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在会上表现得沉默拘谨。他意识到了大家的目光,为难地沉吟良久,字斟句酌地说:
“对于逃离的办法,我只能讲讲我唯一熟悉的化学火箭。火箭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取决于两点:一是喷出物质的速度Ve,化学火箭的Ve目前为4km/s,在可见将来不
会超出10km/s;二是火箭初始质量与最终质量的比值,在可见的将来很难大于20。依这两个数据计算,化学火箭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30km/s。这对于恒星际旅行肯
定远远不够,要差几个数量级,更不用说星系际旅行了。还有一个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体的重力场加速,人类早就在使用。不过,由于星际距离的遥远,可用重力
场太少,它只能用作辅助手段。其它一些比较超前的设想,比如以核裂变或核聚变为动力的有工质或无工质火箭、以恒星光照作持续能源的离子火箭或光帆驱动、
激光动力站驱动、沿途收集太空氢原子的冲压式驱动、以正反物质洇灭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属于科幻范畴,最多属于理论假说范畴,都不能在可预见的将
来进入工程实施阶段。”
大家在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已经结束了发言,自此沉默不语。会上有些冷场,也有隐隐的不满,连会议的主持者贺老也有所表现——技术专家的谨慎持重是对的
,但在眼下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位先生谨慎得过头了吧。显然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思维过于僵化,也许这就是“专家”和“大师”的区别。过一会儿,等到确认他
已经结束了发言,康不名轻咳一声,委婉地说:
“谨慎是技术专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所以张先生不想讨论任何一个不能保证实施的技术设想,这种谨慎可以理解的。那就由我来越俎代庖吧
,刚才我说过,科幻作家可以胡说八道的。”他笑着说,然后用20分钟时间,比较详细地分析了以上几种“属于科幻范畴”的驱动方式,分析了它们的优劣和难易
。从他的发言看,他对这个领域确实有广泛的涉猎。最后他做出总结,“以我的估计,核聚变技术在百年内应该能够实现突破。这样的话,如果想在百年内实现恒
星际或星系际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变为动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喷射Ve可达1000km/s,火箭最高速度可达3000km/s,即光
速的百分之一。”他转向詹、徐、楚、马,“不知道这个速度能否逃离塌陷区域。”
楚天乐立即说:“我和干爹计算过,这个数量级不够。它若能保持这个速度,并且不考虑启航加速段耗费的时间,那么它飞出35光年的灾变区域需要3500年。这个
时间够漫长了,但还可以接受,问题是这个速度也无法保持。由于空间在收缩,而且收缩率在匀加速地递增,飞船就像逆水行进,走的时间越长水流越急,而且越
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缩峰值之内的区域里是如此。所以船的飞行将是匀减速运动。想要知道飞船飞出35光年灾变区域的时间,只需解一个一元二次方程。”
他摇摇头说,“我们解过了,可惜它没有实数解,因为飞船还未到达边界就已经是负速度了。那时在灾变峰值区域,空间向内倾泄的速度将超过百分之一光速。直
观地说,飞船冲不过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这个结论让大家心头一沉。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计算,结果误差不大。比较一致的估计是:人类要逃离塌陷区域,至少需达到十分之一光速这个数量级,而且必须在100年内启航,
否则上面说的逆向急流的速度会越来越高。”
那两位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结论。对这个结论,不光张先生摇头,连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为摇头:“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几百年之内的人类科技肯定达不到
这个突破。”不过,也许是他不想引起过度的悲观,立即改口说,“不,不,我说‘肯定达不到’恐怕过头了。科技史上很多发明是突发的、超常规的,比如,没
有一个科学家预言到电脑,但它突然出现了,而且其发展的迅猛超乎预料。所以,如果在这一百年内出现某种全新的飞船驱动技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天乐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还没有考虑其它负面因素,包括:灾变区域是否会扩大?很可能要扩大的,但还没有得到观测证实。甚至——在原来
的‘温和膨胀’和新出现的‘急剧收缩’的交界处,会不会产生撕裂,撕出一个无法渡过的封闭的弱水河,把人类圈在里面?可能大家以为真空无所谓撕裂。但真
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层结构,否则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弯曲,不可能产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请大家注意,这种从温和膨胀转为暴烈收缩的突变是
宇宙137亿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能这句话说得太大了,那就改为:至少人类从未经历过。这种现象是全新的,我们不能只凭‘想当然’就贸然做出臆测。”
他照例停顿一会儿,让干爹对他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译。“总之一句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局域塌陷太邪门,在弄清其产生原因之前,无法预估它所造成的裂纹
沿那个方向扩展、扩展到什么程度——但詹先生刚才说得对,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只能边走边摸索。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这个结论几乎斩断了所有的希望。屋里的气氛更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见没人发言,楚天乐笑着说:
“刚才康先生说咱们这片宇宙得了绝症,实际我从五岁起就得了绝症,是在恐惧的煎熬中渡过的童年。后来多亏我干爹,”他看看旁边的马士奇,“在我7岁时果
断地揭开了真相,斩断了我的后路,反倒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整个人类被置于绝境后能够迸发出怎样的勇气?也许它能够让不可
能变为可能。所以,我们几个刚才的估计可能太悲观了。”
会场气氛略有松动,人们都笑着向楚天乐示意。他们并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这个勇敢的大男孩给大家的心灵送来一股小小的暖流。旁边的鱼乐水欣喜地挽起他
的胳臂,现在她对这个小他三岁的大男孩确实刮目相看了。
此后的自由发言阶段基本冷场。今天与会的都是一流科学家或技术专家,但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在心中无数的情况下说一些不疼不痒的淡话。这场灾变太突然
,平静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为万丈瀑布,常规的经验现在都失效了,这让睿智的科学家们心中茫然。人们一直说科学可以改造自然,但这儿的“大自然”其实是指
“局域环境”。从没人敢说科学可以改造整个宇宙。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仍然是、恐怕永远是一群蝼蚁。鱼乐水观察到,贺老同样是眉峰暗锁。这位干臣在处理各
种事变时一向游刃有余,但那些事变都是人类内部的角力,而现在是人类同上帝角力,两者不具可比性。现在要想做出决策,并非依赖人生经验而是依赖科学上的
直觉,贺老对此并不擅长。比较起来,会场上最有底气的是楚马二人,他们隐然成了会场的中心。这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他们是五年前做出的发现,所以比别
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时间,多了五年的心理准备。她特别惊异于楚天乐这个大男孩。从刚才他的发言看,他的知识面、视野、个人修为、心态气度、天文方面的专业
造诣等无疑已达到很高的层次。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腹内一定装满了书,不是文学书而是科学书,这些内在知识是他外在气度的支撑。在他病歪歪的
身体内,天才之火在熊熊燃烧,你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她不禁回想起15年前那个冷漠自闭的绝症男孩。他是如何在15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这样大幅度的转型?鱼乐水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想深入地、近距离地了解
他,写出一篇访谈。至于这个“天大的“噩耗——去他妈的,即使它明早降临,鱼乐水也不会在今晚自杀,她会咬着牙挺到那个时刻来临。既然如此,不妨敞开胸
臆,遂着心愿干几件事,反正其它尘世俗务,像工作啦,前途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婚姻啦,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大树将倾,顾不上这些漂亮的鸟蛋。对,就
这样决定。她从遐思中走出来,听见贺老在说:
“喂,后排的诸位,今天你们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但是否也选个代表说一两句?”后排的人互相观看,没人主动发言。贺老点名道,“小林你说吧。”他向大
家介绍,“他叫林秉章,国家发改委的首席智囊。”
40岁出头的林秉章从后排站起来。显然这是个为人谨慎的人,思考一会儿后,字斟句酌地说:“一般民众恐怕很难相信,摄谱仪上小小的蓝移就意味着一场大灾变
。但虔诚信奉科学的人会相信的。”众人默默点头,但他随即转变了口气,“不过——虔信者则容易迷失客观性。”
这句话虽然委婉,实际是对灾变预言的严重质疑。詹、徐、马、楚四人互相看看,显然不同意他最后这句话。詹翔叹道:
“我们但愿这是一次谎报啊,只是,摄谱仪没有信仰,不会失去客观性的。”
虽然会场气氛一直很滞重,这句话还是让大家绽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贺老做最后的总结:
“今天本来就是个务虚会,得不出明确结果的,就开到这儿吧。请各位专家认真思考,下次会议最高层要参加的,希望那时你们能给出一些实在的建议。刚才小林
的简短发言很有价值,它包括两点:1、这场局部宇宙塌陷的灾变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实?2、如果真实,如何说服一般民众包括决策者相信?这两点要做过细的工作
。还有,请小詹小徐继续同世界各天文台协商,争取把公布日期尽量推迟,哪怕多争取一天也是可贵的。”詹翔想说什么,贺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说,“当然
,推迟过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样更不利,这个时间点你们自己权衡吧。你们还要同各天文台协商,提前拟出一个发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见是——在通
稿中尽可能把灾变淡化。这不是瞒报,而是对社会负责。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刚才说的意思揉进去。这点上我和他俩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间人类就走到
绝路了,没一点法子可想了,老天爷不会这样操蛋!另外,在发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闯进来的鱼记者。”
鱼乐水干脆地说:“贺老你放心,我会把嘴巴严严地贴上封条。”
“马先生和小楚,散会后你们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机送你们。”
马士奇说:“我们在街上转一转,傍晚回吧。”
鱼乐水立即说:“马伯伯,天乐,我也要去你家!”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点头,鱼乐水高兴地挽上两人的臂膊。她的高兴在眼下的气氛中未免显得“没心没肺”
,贺老下意识地摇摇头,沉闷地说:
“我要赶快回京向上头汇报。唉,我着实不愿意把这个结果端给他们啊。散会!”
第5节
楚马二人难得出山,下午办了一些私事:理发、逛街、采购。鱼乐水把汽车托付给农家旅馆保管,陪着两人在集镇上转悠。傍晚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括贺老送的
礼物,坐直升机去马家。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小兵,姓朱,机上还有两个武警护送。夕阳已经与山顶平齐,霞光映着满眼的绿色。宝天曼的山势有个特点,虽然悬
崖陡峭百丈深跌,山顶却是平的。直升机落在山顶,武警们扶两位残疾人下来。鱼乐水跳下直升机,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飞瀑,松涛声声,空气清冽,到
处是合抱粗的巨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腹心之地,在华夏民族开发数千年之后,这儿还保留着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区。武警送两人下山,鱼乐水跟在后边,拨拨
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鸟萝,伏到清泉上喝口水,与红腹锦鸡与虎凤蝶相嬉,颇为自得其乐。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渗入心中,让她心中的阴郁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状已经相当严重了,会场上鱼乐水没有觉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他已经明显撑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在推辞,马伯伯柔声说:
“乐乐,让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乐不再坚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鱼乐水心头一沉,不由想起15年前小天乐执意不要妈妈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武警背的。看来他已
经病入膏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
资产过亿。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间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
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做出那个发现。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15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50
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40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把
他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走。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上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
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交50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份。我俩也想办结婚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
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残疾,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份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儿,你
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
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简单,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
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来
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具体是发源在桐柏山的淮渎之源),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掺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
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觉察,但它如此强大,如此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稍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儿,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礼数?”
鱼乐水咯咯地笑:“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名份什么的
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了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习惯了。
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
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有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强悍
。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500年有一劫,
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操蛋,把所有的路
都堵死。再说,就是500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500年还够传20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发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话。阿姨你欢
迎不?”
天乐妈乐坏了:“哪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
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作为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
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厚部头书,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
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
楚天乐倚在躺椅上小憇,马伯伯已经在操持晚饭。天乐妈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饭,鱼乐水也去帮她。虽说这儿远离尘世,但有自备电源,厨房中电器一应俱
全。两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连儿、野韭菜等,四个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饭后,鱼乐水的手机可能刚刚解除屏蔽,一下子显示出很多短信和未
接电话。她赶快做了简短的回复。有两则短信来自两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约她过周末。她谢绝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刻。给爸妈的回复很含糊,因为她不
好透露目前在马伯伯这儿,所以只说她这两天太忙,过几天再回话。报社在问她的采访进度,显然没有收到她上次发的短信,她的回复很干脆:
“我正在山中采访一个新的重大新闻,十天内不要联系我。”
然后干脆地关了机。她想报社社会部的何姐,说不定还要加上总编,一定为这个先斩后奏的请假瞪圆了眼睛,也许会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现在的心境,尘世上的种
种约束和规则真的看淡了。
这幢山居只有两间卧室,热心的任阿姨要为她腾出主卧,鱼乐水坚决拒绝了。于是他们在客厅里加了一张活动床。马伯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