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汇报吧。”
禇贵福没理会这句带剌的话,沉吟片刻,忽然问,“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说,冷冻人经过50万年后,有多少人能醒过来,活下来。”
“我刚才说过,如果人类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别给我扯啥鸡巴法力,我要的是科学家的估计。”
他的态度很认真,乔治也收起笑谑,认真想了想:“应该有40%吧……不,我力争达到50%。”
褚贵福喃喃地重复着:“50%。”然后他沉默着,不再问了。
女助手突然说:“开始破壳了!是那个男孩!”
画面上,两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剧烈晃动。切换成X光摄像,看见卵壳里的小家伙醒了,但没有睁眼,慵懒地打着哈欠,伸展开的身体用力顶着蛋壳——恰如盘古醒
来后顶着天地之卵。蛋壳发出喀查查的声音,被顶出了裂缝,裂缝在扩大。但小家伙却遇到了盘古没有遇到的新问题:外面的轻云覆层虽然强度很低,但因其网状
结构而具有弹性,里面用力顶时裂缝张开,停顿时裂缝回拢,这样的过程僵持了很久,小家伙开始变得焦躁,地下室里的人们也为他着急。乔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
,打开门冲出去。他旋即出现在画面上,用剪刀在轻云覆层上剪出一个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从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
章不解地问:
“乔治不是说不允许人工救助吗?”
鱼乐水解释:“那是两个层面的事。对卵生儿在自然状态下的求生不能实行救助,以便验证他们在新星球的环境中能否活下来;但轻云造成的麻烦属于可以更改的
技术错误。实验本来就是为了发现缺陷,做到技术上的尽善尽美,以便尽量增大他们在50万年后的生存机会。”
“噢,是这样。”
乔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对助手说:“记着,以后的轻云覆层都要留一个井字形开口。”助手点点头。画面上,那个小崽子终于顶破了蛋壳,把脑袋露出来。他的眼
睛睁开了,迷茫地向外边世界投去第一瞥。小脑袋转动着,茫然地转到摄像头这个方向,于是新旧人类有了第一次对视。这是超越时空的对视,是被创造者和创造
者(新人类的上帝?)的对视,他明亮的目光让地下室的几个有如遭雷殛的感觉。这个当儿,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除了禇贵福,他一直在独自发呆),心中都鼓荡
着黄钟大吕的天籁之声。特别是鱼乐水最为动情,她热泪盈眶,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母爱。
煞风景的是,那个卵生崽子实际看不到这边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随即滑向别的方向。他可能被壳外的世界吓着了,又缩回蛋壳内。不过没多久,小脑袋又试探着露
出来,然后是胳膊,肩膀,最后是半个身体。残破的一半蛋壳倾倒了。小崽子从缺口掉出来,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声并不特别伤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屋内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想象着在50万年后的某个星球,将有这样的哭声在蛮荒之地回荡。
鱼乐水带泪笑了:
“没错,尽管是卵生,但他确实是咱们人类的崽子。你听那哭声!”
刚出壳的小崽子已经有了近两岁的身体,哭时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他哭一小会儿就自动停止了,开始试探着想站起来,两腿不听使唤,跘来倒去的,但仅仅用了
几分钟时间就能站稳了,并开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鱼乐水笑道:
“乔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动物,你刚才是瞎操心。”她轻声叹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妈教走路。”
乔治没说话,注意力全都聚焦在屏幕上。那个小崽子显然又饿又渴,他看到了水面,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迷惑地端详着。他看了很久,以致于乔治真的怀疑那个“
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毁坏了。但小崽子终于趴下身子,伏在水面上,像小狗一样吧唧吧唧唧地大喝一通。地下室的几个人长舒一口气。
放大的画面上显示出水边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着它,盯了很久,还伸出小手拨弄它。受惊的蚌紧闭蚌壳不再动弹。不过小崽子最终没认出这是食物,离开
水边走了。然后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为后者此刻正在剧烈晃动。小崽子有点儿害怕,远远地观望着。人蛋此时不晃动了,他克服了惧意,走近人蛋
,摸了摸,闻了闻,伸出舌头舔舔,歪着脑袋发呆。没人知道这会儿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开始用牙齿撕咬人蛋的轻云覆层——鱼乐水忽然下意识地抓紧身旁姬人
锐的胳臂。姬人锐瞥她一眼,敏锐地猜出她此时的心思:她是在担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这枚人蛋为出生后第一顿美餐,她担心卵生人类也秉承了创造者(在蒙昧
时代)同类相食的习性。这些年的相处中,姬人锐对她知之甚深,能从身体语言看出她内心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心灵是透明的,满盛着仁爱、善良、同情心这类圣
洁之物,对邪恶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质却是黑色的。
姬人锐低声安慰小鱼:“别担心,应该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鱼乐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在紧抓着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松了手。那边,卵生人囡囡(乔治说过第二个胎儿是女性)终于顶破了蛋壳
,从轻云覆层的缺口中把小脑袋伸出来,也对世界送去茫然的第一瞥。她随即发现了同类,两人面对面地盯视着,盯了很久。
这是亚当与夏娃的对视,发生在一个人造的伊甸园中。地下室里的“诸神”都屏住气息观看着。
卵生人囡囡从蛋壳中挣出身体,滚落地面,也哇哇哭了一阵,然后跌跌撞撞地学会了站立。另一个家伙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反应。这不奇怪,虽然他们的身体
已经是两岁幼儿,但实际是刚出生,不会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识。过一会儿,他撇下囡囡,摇摇晃晃走了。囡囡也许是依照群居性动物的本能,哇哇哭着
追上去。两个身影消失在镜野之外。
对地下室里的观察者来说,尤其是对鱼乐水来说,这是非常完满的进展。几个人互击手掌,互相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着那俩崽囡从另一个
镜头里出现。禇贵福拍拍乔治的肩膀:
“喂,乔治我有个新想法。禇氏号飞船上新增了人体冷冻装置,肯定开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后一处别墅卖掉,大概能卖十亿吧,这些钱也给你。”
乔治回头狐疑地看着他,讽刺地说:“我可以想见,你这样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这是重复第一次见面时禇贵福本人说过的话。“说吧,你那个和别人不一样
的脑袋里又冒出什么鬼主意。”
禇贵福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看看,跟我老禇相处时间长了,把你也变成了痛快人。”他在乔治耳边低语几声。乔治显然极端震惊,呆呆地盯着白发苍苍的禇
,盯了很久。这时女助手说:
“出来了!在四号区!”
四号区的画面上出现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后囡囡也跟着过来。乔治急忙回身观看,一边对禇说:“那事回头再说!”但他观看一会儿,忍不住又回头说一句:
“你把最后一栋别墅也卖掉,你和家人住哪儿?”
禇贵福干脆地说:“这你不用操心,老禇我找个狗窝也能活下去。”
乔治摇摇头,不再说话,把注意力转向屏幕,那边,两个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驱使下已经开始寻找食物。其他人这会儿都无暇旁鹜,没注意二人的对话。只有姬人
锐刚才半听半猜地知道了禇的新打算,和乔治一样震惊,他在紧张地观看屏幕时仍不时把目光转向禇,而禇贵福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对他点头。
第2节
送《褚氏号》星际飞船进展神速,超过人们的预计。神鹰蛋计划提出12年后,巨大的星际飞船在同步轨道上组装成功。随后《赤兔号》货运飞船数次升空,运去了
501个巨蛋舱(比原计划的500个多了一个)和星际飞船的燃料。第二年阴历二月初二,中国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升空,为《褚氏号
》进行最后一次燃料加注。《褚氏号》将随即启航,载着地球二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人类基因,开始这趟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旅程。
《赤兔号》最后一次送货时将搭载一批人类代表,在同步轨道上为《褚氏号》送行。由于舱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过八名。所以,这段时间内,对于送行代表的甄
选是姬人锐最头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难度不亚于当年做出“启动神鹰蛋计划”的决定。
第一位代表当然是褚贵福,这艘飞船是他独资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这其中有一点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实当年褚的本意并非裸捐,他虽然捐出了200
亿,但他原指望能换回100万张船票,怎么也能卖个百十亿的,甚至更多。这点土财主式的小算盘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这位暴发户的思想境界不怎么成熟。但当
姬人锐断然拒绝了他的第二个条件后,他仍然决定裸捐200亿,这种气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这200亿的裸捐确实弄得他倾家荡产,让他“一跤跌回40年前”,
只留下一套庄园供全家人住。后来就连这套庄园也变卖了,用于一个追加的秘密计划。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鹰蛋计划的宇航专家张明先,他为这个计划的顺利实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张明先显得僵化死板,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颇为
不佳。但这位生性拘谨的技术专家在他擅长的领域中却是如鱼得水,可以说,他把化学动力火箭的最后一滴潜力都榨出来了。再加上该飞船不需考虑平安降落(理
由以后再说),不需要考虑回程,所以飞船初始质量和最终质量的比值达到了惊人的50,因而使飞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40km/s。从工程实施的进度上说,他也榨
出了最后一滴油,褚氏号飞船从设计到制造到组装仅仅用了12年时间。内行都清楚,在一项已经发展得炉火纯青的技术中又能榨出这么多的油,张明先的功勋只能
用伟大来概括。但即使如此,也只不过把褚氏号飞船原计划60万年的行程缩短到45万年——仍是漫长得可怕。
在上帝的国度里,人类的努力实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也是这个项目的大功臣。他负责新家园生态系统的设计,包括人蛋的设计制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学界最新的估计,
地球上共有近八百万种生物。当然这么多的物种基因不可能也没必要收集完全的,乔治收集了二百万种生命力最强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为主),能够确保在
新星球上建造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他还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实验,使这项技术炉火纯青。实验是在极端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外人均不知晓。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选定还有一个秘密原因,姬人锐没打算对其永远保密,在飞船启航后就会公布的。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飞船预定启航日期的半年前,罗马教会给《乐之友基金会》发来一封措辞委婉的函件,询问可否给教宗本笃十七世留出一个坐位
,因为“宗教代表不能在这样的历史时刻缺席”。这份函件让乐之友们吃了一惊。虽然近半个世纪来梵蒂冈教廷越来越开明,他们与时俱进,接纳了不少科学思想
(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论);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谨慎地与那些“过于展示技术力量”的场合保持着距离。原因嘛其实很简单——当人类飞船轰鸣着冲向太
空时,飞船导航图中不会标有伊甸园的方位。科学技术展示肌肉时无可避免地会冲击对上帝的信仰,何况这次飞船发射还是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
所以,教廷这次的主动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姬人锐没有犹豫,立即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诚邀教宗作为“人类代表之一”参加这次盛会,只要教宗的身体能够
适应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给教宗留下一个船位,不能带随行人员。教廷对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后是数月的忙碌,65岁的教宗顺利通过了身体检查和太空速
成训练,这个代表名额也就确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乐,他作为代表是毫无争议的,问题也在于他的身体。经过谨慎的检查和太空训练,最后结果令人欣慰。虽然他病残体弱,但奇怪的是他对于超
重和失重反而没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说他对太空飞行有更强的承受能力。这个代表名额也就定下了。第六位也随之确定——鱼乐水。她不仅是《乐之友基金会》
的代表,还要兼任教宗和楚天乐的保健医生,兼任教宗的翻译,兼任舱内摄影记者(舱外的摄影则由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进行)。
第七位是中国政府代表,现任贺国基办事处主任林秉章。第八位是联合国代表,SCAC秘书长阿比卡尔。阿比卡尔在联合国秘书长位上干了两届,有力地促进了全世
界的救世行动。他发现SCAC“首席执委轮流坐庄”的组织形式太低效,不能满足形势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军人执委之下设了一个文职的常任秘书长,不受任
期限制——事后有人说,这些规定纯粹是为他自己量身定制的,当他从联合国秘书长职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转任了SCAC秘书长,一点不在乎职位上的“由大做小”
。他在这个低级职位上仍然非常强势,人们说,在灾变当头的特殊形势下,这个“小秘书长”的作用其实并不弱于“大秘书长”。
现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国内代表都已在北京机场聚齐,从那儿乘机去海南岛的文昌发射中心。
进了机场贵宾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们首先看到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推轮椅的是已经23岁的贺梓舟。鱼乐水急忙推着天乐的轮椅加快了脚
步,两副轮椅面对面停下,天乐欠起身,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贺老,有几年没见了,你九十岁大寿我也没能去。今天你不该抱病来的。”
老人虽然体弱,精神还不错,目光明亮如昔。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说实话,当年神鹰蛋计划启动时,我根本没料到我能活着看到飞船上天,所以
,你想我会放过今天的机会吗?可惜身体不争气,要不小林你那个船位应该是我的。”他笑着对林秉章说。
两边的人互相见面,匆匆交谈了几句。贺老对时事仍保持着关注,知道楚天乐14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间收缩”假说继续得到观察支持,蓝移中心环带区和蓝移边界
都向外迁移(拓展)了十几光年,离地球最近的几颗恒星的蓝移在加大,与理论值符合得很好;也知道联合国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经有了突破,在实验室实现了冷
聚变,十年之内就可以进入工程应用。还知道天乐进行新法治疗后,病情已经稳定,其实楚天乐能活到36岁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个大的胜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妇
至今没有孩子。贺老问:
“下一艘播种飞船什么时候能上路?当然它肯定是核聚变驱动了。”
“对,是核聚变驱动。最高船速应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飞船上天肯定在15年之内,力争在十年之内。”
“那我还要努力多活几年。小鱼,小楚,下艘飞船启航时我不满足光在这儿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轨道上,顺便在那儿过百岁生日。你们得预先在赤兔号上为我留
一个船位。”
天乐笑道:“一言为定。”他问推轮椅的贺梓舟,“洋洋,博士读完了吧。”
“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儿报到。”
“欢迎。洋洋你还记得不,你十几年前提的那些问题,还有你立下的壮志?这些年来,关于你说过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渐有了一点儿想法,等你来之后咱俩好
好谈谈这件事。实话说吧,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来就要开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块儿讨论的。”姬人锐的儿子姬继昌与他同校,比他低两届。
迎候的人太多,无暇多谈,他们匆匆与贺老告别,再往里走。前边是乘另一个航班刚刚赶来的褚贵福。楚天乐近期未见他,乍一见面不免感慨,这位在财力上“一
跤跌回40年前”的财界大鳄,看来在穿着风度上也“一跤跌回40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档,中式对襟上衣,中式长裤,圆口布鞋,光着头,项间和手指上的粗
大金饰全都消失了。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镌,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队里的苦力。天乐和妻子对视,不由对禇贵福生出敬意,觉得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狞恶
了。这两年姬人锐多次带着敬意谈起他,说褚贵福虽已倾家荡产,但也不会穷得维持不了个人的享受。关键是褚在心境上已经“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
穷人”,也以穷人的生活水平来磨砺心志。这么着他就能心无旁骛,粪土钱财,咬死他的人生目标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
留住禇家的血脉,把它们送到灾变区域之外。
那次观看孵化实验后,他果然践诺,拍卖了最后一幢房产,以资助一项追加的秘密计划。用他的话说,老伴儿已经上天堂,他自己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没必要再
留一个窝了。姬人锐曾感慨地说,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实在是一个英雄,一个殉道者。
今天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寥寥几个:他的大儿子、儿媳和两岁的孙子。这也是他最小的孙子。孙子显然很恋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丢手,用嫩脸蛋贴在他皱纹纵横
的老脸上。楚氏夫妇走过去与他握手,鱼乐水笑问:
“禇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没来送你。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拥的威风样儿。”
禇贵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个小老婆吧。娘的,从我裸捐之后,她们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脸的,难得见到一丝笑模样。我烦了,让她们带着儿女全他妈滚
蛋,想嫁谁嫁谁。反正我对得起她们了,给每人都买了那么贵的船票——十亿元一张!”
这些年来,乔治其实已经对这个粗俗家伙心怀敬意了,他用倍儿溜的中国话打趣:“非常可惜,她们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儿女们是不是不再姓禇了?”
禇贵福咧嘴笑道:“不姓禇也是我的种,我这人只在乎实打实的东西,不务虚名。”
众人大笑。
要登机了。禇的家人在登机口与他话别,小孙子脆生生地喊着:爷爷再见!据说禇把那个秘密计划连家人也瞒着,所以儿孙们并不知道此次生离即为死别。禇贵福
笑着与他们挥别,转身进了舷梯。这位72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走路咚咚响,脸上也没显出什么离愁别绪。人群中知道那项秘密计划的人,像张明先、乔治、楚氏夫
妇,都不由在他身后暗暗交换眼色,目光中盈着钦敬。
当然褚的离愁别绪还是有的,在飞往三亚机场的两个小时中,禇贵福不像平时那样健谈,也没讲他最拿手的荤笑话,而是静静坐在一等舱里,两眼炯炯地盯着窗外
。楚天乐等也有意不去打扰他。
到了三亚机场,再乘车赶往文昌,其它两位代表和姬人锐已经在文昌发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远就看见了高耸的《赤兔号》货运飞船,旁边是高大的航天器总装测
试厂房和加注与整流罩装配厂房,像是三座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记者早早就迎候在路边,相机和摄像机如同密密的丛林。车队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到了贵宾室
,鱼乐水用轮椅把丈夫推下汽车。姬人锐在门口迎候,他身边是一位穿白色带兜帽短斗篷、带白色无边便帽的老人,这身纯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鱼乐水低
声对丈夫说:
“教皇!咱们快点迎过去,向他致意。”
楚天乐也早就看见了,轮椅未到前,他已经在轮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笃十七世急步赶来,把楚天乐的身体按回轮椅,接着——教宗半跪下身体,以便在同一高度
同楚说话。早就蜂拥而来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珍贵的镜头,纷纷拍照。这将是放在报纸头版的照片,标题肯定是耸人听闻的,比如:“罗马教皇第二次向科学
下跪”(上次是约翰·保罗二世,他用同样的姿势同霍金交谈过)。
可惜记者们被警卫隔得比较远,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否则他们也许会拟出更为耸人的标题。
教宗本笃十七世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鱼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阁下,我和妻子也很荣幸。”楚天乐恳切地说,“衷心感谢阁下亲自赶赴同步轨道为禇氏号送行。”
“我应该来的,我要来感谢你们。你们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遥远国度里创造生命。你们正在书写新的创世记。”
楚天乐稍一愣,这句话的宗教意味太重,与他平时习惯的理性思维一时不能衔接。禇氏号飞船并非创造生命,只是向蛮荒星球散播“现有的生命”;而且几十光年
外的“遥远国度”似乎不好纳入耶和华的管辖,须知祂老人家可没有宇宙飞船做代步工具。鱼乐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触触他的脊背,侧旁的姬人锐也忙对
楚天乐使眼色。楚天乐对两人微微一笑。他俩今天是多虑了,即使没有两人的提醒,楚天乐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的。他顺着教宗的话意,恭敬地说:
“谢谢你的高度评价。我们尽量做得让主满意,也希望祂保佑我们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说出如此得体的外交语言,很不容易的。鱼和姬放心了,相视一笑。但三个人都没预料到教宗的反应,教宗摇摇头,坦率地说:
“主不会干涉尘世。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赖科学,依赖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过,你们确实是在书写新的创世纪。主一定欣喜莫名,祂将永存于你们的
伟业中。”
这番话让楚天乐吃了一惊,也暗生敬意,觉得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资料中对本笃十七世的介绍,说他在登基前长期担任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和国际神
学委员会主席,但从不热心神学问题的讨论。他曾一再申明,对圣经的研究和信仰贵在“体悟大义”,但要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对于一个教宗而言,这样的
见解是极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乐想,如此开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尘世、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和无神论信仰能有多大区别呢?应该说本质上并无区别。甚
至可以说,教宗对神鹰蛋计划的评价虽然带着宗教意味,实际比科学界更为深刻。科学家们终日沉浸在具体事务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个“伟大的工程”,没有
意识到它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层面。他们确实是在(代替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几十光年外的蛮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类,那么对于后
者的心智来说,神鹰蛋计划只能被理解为神力和神为。
现在他理解了教宗为什么会主动前来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问:“马先生没来吗?”
“没有。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婆母和妹妹也都没来,留在山中陪他。”鱼乐水说。
“很遗憾没能与这位哲人见面。”他面向鱼乐水,“我看过你十四年前那篇报道。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文中马先生对于‘活着’的论述,这段论述十分精辟,应该用
金字镌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顶上。”
“谢谢!”鱼乐水快活地说,“我会把阁下的话转达给公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这个场合无暇多谈,教宗站起身,掸掸膝盖处的尘土,同二人告别。后边的联合国代表阿比卡尔迎上来同众人握手,笑着说:
“首先要祝贺你们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锐先生,我的低届同学,你把《禇氏号》飞船在技术上的成功拓展为更为成功的公关行动,有效疏导了社会情绪。”他
直视着楚天乐,坦率地说,“但我更希望早日实施真正的人类逃亡。”
楚天乐看看妻子和姬人锐,三人都默然点头,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尔相握的力量。他们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虽然神鹰蛋行动已经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但严
格说来仍是安慰作用大于实际效用,没人敢为45万年后的事打保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类血脉播撒到某个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赖神佑的事。即
使此后核聚变飞船能够上天,作为人类整体的逃生仍没有太大把握,因为灾变区域一直在以光速扩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强度显著减弱的迹象!这
与乐之友们原先的估计不符。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即使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将无法逃出灾变区域。楚天乐轻叹一声,低声说:
“阿比卡尔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类逃亡只能期待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彻底认清灾变的本质,或者实现飞船技术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学的突破必须
有一个孕育过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产素。”
“但局势逼着我们必须催产!用全人类的财力、物力和智力,催逼着这个胎儿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腹产。否则……”他摇摇头,没把话说完。“楚,我把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