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特尔说,“是一个濒于灭绝的物种。”
钱姆科兄弟那毛茸茸的爪子在激光游戏机宽大的键盘上方悬空停住。查尔颇感神秘地抬头仰视,这时他那黄色的眼球便从他那悬崖般的眼眶骨底下显露出来。管家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收拾炖锅,而这时也不禁停了下来,两眼瞪的溜圆。
特尔就是肉感的裸体姑娘抛入屋子中间,也不会产生比这更大的效应。
星际矿业公司雇员娱乐大厅那明净的圆屋顶周围及其上方一片黑暗,只有屋顶的一根根横杆上还泛着地球那唯一的月亮的惨淡银光。月亮是半圆的,这是一个晚夏之夜。
特尔从一直放在他那爪子里的大书本中抬起他那双硕大的琥珀色眼睛,环视房间四周。
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话所引起的效应,颇感有趣。随便说点什么,只要能消除这份单调和无聊便可。大老远地来到一个小星系的边缘,在这众神抛弃的采矿区,要待上十年(注释:为了避免混乱,塞库洛的时间、距离和重量在所有情况下都转换成古老地球的时间、距离和重量体系),可真够乏味的。
特尔于是用一种更加庄重严肃的口吻(实际就像低沉的吼叫一般),复述着:“人是一种濒于灭绝的物种。”
查尔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见鬼,你读的是什么玩意儿?”
特尔不大在乎他的语气。查尔毕竟不过是几个矿区经理中的一个,特尔却是矿业保安总长。“并不是我读的,而是我的创意。”
“你肯定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的,”查尔吼叫道,“那是本什么书?”
特尔把书举起,因此查尔可以看到书背,上面写着:地质矿区综合报告,第250369卷。就像所有的同类书一样,这本书也十分巨大,但其印刷的材料却几乎没有重量,在地球这个引力很小的星球上尤其如此。
“哼。”查尔厌恶地吼了一声,“那本书按地球年代计算,肯定得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如果你想从书中猎奇,我这儿倒有一份董事会的最新报告。报告说,我们在铝土交货上已远远落后于其他货主,现在已退居第35位。”
钱姆科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眼睛又盯在了游戏机上,观看他们射落蜉蝣的战绩。可特尔接下来的话又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今天,”特尔毫不理会查尔敦促工作的暗示,继续说道,“我从侦察机报告中获知,在那座山谷里只住着35个人。”特尔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大爪子,指向西边那座笼罩在月光下的高耸入云的山脉。
“什么?”
“于是我便处于好奇翻起书来。那山谷里曾经有好几百人居住过。此外,”特尔又换上了那种庄重严肃的教授口吻,“在这个星球上曾经生活着成千上万的人。”
“书上的东西不可全信。”查尔加重语气说,“我上次例行巡视——那是大角4 号——”
“这本书,”特尔把书举起来,敬佩地说,“星际矿业公司文化与民族部编写的。”
大钱姆科眨巴着眼睛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部?”
查尔鼻子一哼,说:“这个部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就被解散了。纯粹是浪费钱,毫无用处。净瞎扯些什么生态影响什么的,整日胡说八道。”他转过他那肥硕的身躯,对着特尔:“这是你为了在未经计划安排的情况下,去度假而搞的什么鬼把戏吧?你会有麻烦的。我完全可以料到。气体呼吸罐和侦察机的需求单已堆了一大摞。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工人。”
“别冲动,”特尔说,“我只是说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你是凭你那点小聪明才谋到现在的职位的。没错,小聪明,而不是大智慧。仅此而已。从你为了去狩猎而寻找的借口中,我就看到了这一点。头脑正常的赛库洛怎么会去理会哪些东西?”
小钱姆科咧嘴一笑,说:“天天挖、挖、挖,运、运、运,真烦透了。打猎或许挺有趣。我并不人为有谁打猎是为了——”
查尔怒气冲冲地对着他,就像一辆瞄准了猎物的坦克:“狩猎那些东西挺有趣!你见过那种东西吗?”他猛地站起,脚下的地板吱嘎作响。他把一只大爪子叉在腰带上方,说:“他们除了头,浑身几乎没毛。他们长着肮脏的白皮肤,就跟鼻涕虫一样。他们十分脆弱,当你抓到一个往袋子里装时一不小心就把他给弄碎了。”他一边厌恶地吼叫着,一边拿起一只炖锅。“他们虚弱不堪,要是不把吃奶的劲用上,就连这只锅也拿不起来。再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他把锅里的东西一口吞下,浑身地震般地一阵抖动。
查尔身子向后一靠,盯着特尔问。“你不是真的想去抓一个人来吧?”
特尔看了一眼他的书,把一根爪子夹在书中,以便记住读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把书朝膝头重重一击。
“我想你错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生灵还是有点门道的。据说,在我们到这儿来之前,所有的陆地上都有他们的城镇。他们有飞机和船,甚至还向太空发射过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其它的物种?”查尔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赛库洛丢失的某个殖民地?”
“不,不是那种情况,”特尔说,“赛库洛无法呼吸这种空气。绝对是人,他们就像我们研究过的一些有文化的家伙一样。而你也清楚我们自己的历史书里是怎样记载我们来这里的过程的吧?”
“嗯。”查尔说。
“显然,人向太空发射了某种探测器,探测器详尽指明了到达此地的路线,上面还有人的照片,可以说应有尽有。探测器是一架侦察机发现的。你知道此事吗?”
“嗯。”查尔说。
“探测器和照片放在一种金属上,这种金属十分罕见,价值连城。星际矿业公司向赛库洛当局支付了六十万亿银河信用款,购买下了路线图和采矿特许权。一旦解决了气体这一障碍后,我们的工作就开始了。”
“天方夜谭,天方夜谭。”查尔说道,“我插手摧毁的每个星球都有类似的胡扯的故事。”他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这都是几百年,或许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你没有注意到吗?公共关系部总是把他们的天方夜谭放在遥远的过去,这样便无法验证了!”
“我打算出去一趟,抓它一个。”特尔说。
“但不要用我的人和设备。”查尔说。
特尔从座位上吃力地托起庞大的身躯,走过吱嘎作响的地板,来到门口。
“你真是疯了。”查尔说。
第二节
这是一个适合于举行葬礼的日子,只不过似乎还没有什么葬礼要举行。
天色阴沉欲雨,西方的乌云慢慢翻滚而来,一时布满了天空,只有点缀着零星残雪的山峰处还显露出几块支离破碎的蓝天。
乔尼。泰勒牵着马站在山坡上一块开阔的草地边上,看着山坡下散乱而衰败的村庄,心里很不痛快。
他的父亲死了,理应得到妥善的安葬。他不是死于红斑疹,别人也没有得这种病的可能性。父亲的尸骨已经开始朽烂、粉化,因此没有什么借口不妥善安葬他。但却没有迹象表明有人要作这件事。
乔尼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打定主意忍住悲痛去作该作的事。他把“风驰”——他的几匹马中最快的一匹——唤到跟前,把一根牛皮绳栓在马鼻子上,然后策马穿越险要的隘道,直奔山下的平原。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五头野牛赶到山坡上的草地。他找了一头最肥的野牛,一下子击碎了牛头,然后吩咐爱伦姨妈把篝火拢成一堆,煮牛肉吃。
乔尼身材十分高大,比一般的人高出半头,足有六英尺高;他肌肉发达,体格健壮皮肤呈古铜色,闪闪发亮,年方二十,风华正茂。他只是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任凭山风吹乱他那黄褐色的胡须和头发。这时爱伦姨妈出去拾回些木柴,又找了一块石头,虽然石头很钝,但她还是将就着干了起来。烤肉的炊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便把她罩住了。
乔尼想,村子里应该有更多的举动。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次大的葬礼是在他五岁左右的时候,那时死的是史密斯市长。葬礼上有歌吟和布道,还有宴会,最后是在月光舞会中结束的。史密斯市长被安放在地下的一个洞里,然后上面埋上土。虽然上面作标记的十字架早已不见了,但那却一直是他记忆中最体面的葬礼。到了后来,人们只是把死者向水池下面的那个大沟壑里一扔便完事,任凭野狼把他们吃个精光。
然而,你却不能那么做,乔尼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的父亲那样做。
他提起脚跟,纵身一跃,坐在“风驰”上。他用光着的脚跟朝马身上一踹,策马驶向法院大楼。
“风弛”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小心行驶,唯恐踩着老的和新近遗弃的骨头和杂物。远处的山谷里传来一阵狼嗥,它不禁耳朵一竖。
乔尼想,狼肯定是闻到新的血腥味和肉香了,他不禁握紧了他的夺命棍。前不久他看到一只小狼在小木屋附近觅食,不是想找骨头吃,就是想找些幼犬甚至小孩吃。即使在十年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现在人一年年的越来越少了。
据民间的传说讲,这山谷里曾住着一千多人,但乔尼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这儿遍地是可吃的食物。山峰下开阔的平原上有的是野牛、野猪,还有成群的马。平原上边的岭上许多鹿和山羊。因此甚至一个蹩脚的猎人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猎取到食物。山上溶化的积雪和溪流使这水源充足,随便谁在这儿种点蔬菜并照料一下,它们便会茂盛地生长。
不,不是食物的原因。这儿人烟稀少,肯定与其他的原因有关。动物似乎繁殖的很快但人却不行。死亡率与出生率不平衡,死的多,生的少。生下来的孩子也问题重重,不是缺眼睛少肺,就是缺胳膊少腿。因此,只好把他们遗弃在冰冷的黑夜里。这儿是魔鬼出没之地。
生活中的一切都笼罩在对魔鬼的恐惧之中。
或许祸根就在于这条山谷。
突然,马的后腿直立了起来,他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只见一大串一尺长的山鼠从一间小木屋里径直冲出,撞在了“风驰”的腿上。瞎想些什么呀,乔尼轻声自语道。他赶马上路,奔向不远处的法院大楼。
第三节
克瑞茜站在那儿,像往常一样,一条腿被她美妙紧抱着。
乔尼没跟她打找呼,两眼打量着法院大楼。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大楼,是唯一有着石头地基和石头地面的建筑。有人说他有一千年的历史了,虽说乔尼并不相信,但它看上去确实有那么古老了。甚至它的楼顶都像负重过多的马一样,在中间凹陷了下去。顶层的结构没用一根木料,因此也没有虫子蛀的洞。窗子都是内陷的,就像骷髅上凹陷进去的眼眶。大楼近处的石头路被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们那长满老茧的脚掌给踩得陷下去半英尺深;这些村民都是来受审的,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什么事还都有人管。乔尼有生以来从没见5 过开庭审判之类的事。
“斯塔夫牧师在里面。”克瑞茜说。克瑞茜芳龄十八,身材苗条,楚楚动人。她长着一对黑色的大眼睛,与满头金丝般的秀发形成奇特的对比。她身上裹着一块母鹿皮,把身子绷的紧紧的,显的双乳尤其坚挺,两条光滑的玉腿也大部分裸露在外。
她的小妹妹帕蒂则像是姐姐的复制品,一样的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两只眸子特别明亮。她好奇地问:“是不是要举行一个真正的葬礼,乔尼?”
乔尼没有回答。他姿势幽雅地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帕蒂。帕蒂欢喜若狂的松开姐姐的腿,一把抓住了缰绳。帕蒂七岁便失去了双亲,几乎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她的太阳只为乔尼所下的命令而升起和落下。
“是不是要在地下挖个坑,把人埋进去?”帕蒂问。
乔尼迈步穿过法院大楼的大门,克瑞茜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却没有理会。
斯塔夫牧师躺在一堆脏兮兮的草上,仰天大睡,嘴巴张的大大的,鼾声如雷,周围有一群苍蝇绕着他嗡嗡直叫。乔尼用脚碰碰他。
“起来。”乔尼说。“这代人就是这个样子,”牧师咕哝道,“一点也不尊敬长辈,只会急急忙忙地钻进灌木丛里,跟任何人野合,吃肉也要抢最好的。”“起来,”乔尼说,“你得去主持一个葬礼。”
“葬礼?”斯塔夫咕哝了一声。
“是的,举行那种吃肉、布道、跳舞的葬礼。”
“谁死了?”
“你完全知道谁死了,他临终时,你就在他身边。”
“噢,对了,是你父亲。一个好人,是的,一个好人。或许,他还真是你的父亲呢。”
乔尼突然显得有点可怕。他站在那儿,不动声色,身上穿着他亲自杀死的美洲狮的皮,手腕上栓着他的夺命棍。夺命棍似乎是自动地一弹,跃入他的手掌。
斯塔夫牧师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别搞错了,乔尼,你知道,这几天事情全乱套了。
你母亲前后和起来共有三个丈夫,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葬礼了——“
“你最好还是起来。”乔尼说。
斯塔夫伸手抓着一只古老而破烂的凳子的一角,把自己拉了起来。他开始把他平常穿的鹿皮捆在身上,鹿皮是用一条磨破了的绳子绑着的。很明显,着块鹿皮已穿了太长的时间了。
“我的记忆力现在糟的很:传说、婚礼式、狩猎的祷告,甚至家庭纠纷。”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寻找大麻。
“太阳当头时,”乔尼说,“你得把全村人召集起来,到老墓地去,而且你还得——”
“谁去挖坑?得有一个坑,你知道,体面的葬礼得有一个坑。”
“我去挖坑。”乔尼说。
斯塔夫终于找到了大麻,便开始嚼了起来。他似乎缓过来精神了。“好吧,我很高兴不用镇上去挖坑。你说过要吃肉,谁去宰杀、烧煮呢?”
“这都安排好了。”
斯塔夫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谁去下通知?”
“我叫帕蒂去办。”
斯塔夫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么,在太阳当头之前,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干,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他又一头倒在脏兮兮的草地上,恼火地看着乔尼走出古老的房间。
第四节
乔尼双臂抱膝坐在那儿,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舞会篝火的余烬。
乔尼心里不禁责备自己。他不仅在七岁时就劝父亲,而且在以后他还多次对父亲说过,这个地方有问题。地方跟地方并非完全一样。这一点,乔尼一直深信不疑。为什么平原上的猪、马、牛会不断地生出大量的小猪、小马、小牛?还有,为什么高处的岭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狼。郊狼,美洲狮和鸟,而人却越来越少?
村民们对葬礼挺满意,尤其是因为乔尼和其他几个人把大部分的活都干了。
乔尼却对葬礼一点儿也不满意,认为搞的不够好。
太阳当头时,村民们便到村子上方的土丘上集合,有人说那土丘就是过去的墓地。所有的标志都不在了。或许还真的是墓地。早上太阳升起时,乔尼脱掉狮皮披风和鹿皮裤子——为了不把它们弄脏——便赤着身子干了起来。挖着,挖着,他便挖到了一个类似古老的坟墓的地方。至少里面有骨头,而且那很可能是人的骨头。
村民们来的时候,一个个无精打采。他们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这期间,帕蒂又撒开脚丫跑回法院大楼,去叫醒斯塔夫牧师。只来了二十五个人,其余的说他们累了,要求随便给他们捎点食物吃就行。
人们就墓穴的形状还争论了一番。乔尼挖的墓穴是长方形的,这样尸体就可以平躺在里面。可斯塔夫牧师来了后,说墓穴应该竖直地挖,这样在墓地里就可以埋更多的尸体。当乔尼指出,如今根本就不举行什么葬礼,地方多的是时,斯塔夫当众把他训了一通。
“你也太聪明了,”斯塔夫厉声说道,“我们委员会的人就是只省下一半,也全在谈论你的聪明。尽管委员会很少举行会议骑马上了高山杀死了一只山羊呀,什么你一直登上峰巅,在暴风雪中迷了路,却顺着山坡滑下来,找到了归途等等。太聪明了。还有谁训过六匹马?可谁都知道墓穴应该是向下竖直着挖的。”
但最后他们还是把他的父亲平放在墓穴里埋了,因为没人愿意另挖,而且太阳这时已当头偏西,天热了起来。
实际上,乔尼并没敢把他的真实想法告诉大家,那样大家伙非炸了锅不可。
他原想把他的父亲放在远古众神的洞穴之中,那个洞穴在黑幽幽的大峡谷的顶端,在最高的山峰边上的一个裂缝之中,他十二岁时,有一次迷了路,闯到了那里。他原本是去遛马的并没想到任何地方去,可通往峡谷的路很平坦,十分诱人,以致他不知不觉地走了一里又一里,直到他猛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些高大垂直的门前。门都是用某种金属做的,腐蚀得很厉害。从上方,甚至从峡谷的边缘,都看不见这些门。这些门非常巨大,高高耸立,拔地而起。
他从马上跳下来,踩着门前的碎石爬上去,凝视着大门。然后,他又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后又凝视着大门。
过了一会,他终于鼓足勇气,径直走到大门跟前,可是门怎么也推不开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一个像门闩样的铁棒,他用力把它一撬,铁棒掉了下来,差点砸了他的脚。铁棒虽然锈了,但却很沉。
他用肩膀顶着一扇门,用力地推了半天,但十二岁孩子的肩膀所具有的力气并不能使它怎么样,门依然纹丝不动。
于是,他拿起地上的铁棒,插进一条窄缝里撬了起来,几分钟过后,门开始活动了。
这时门发出一阵可怕的声响,吓得他毛发直竖,他扔下铁棒,赶紧跑到他的马那儿去。
一旦骑上马,他的恐惧便消失了一些。他想,也许那些声音是生锈的折叶发出的,与魔鬼并无关系。
于是他又返了回去,拿起铁棒又用力撬了一会。这次搞清楚了,那声音正是从生锈的门轴处发出来的。
一股难闻的气味从裂缝里钻了出来。气味本身就使他感到有些害怕。他借着透进去的一线光亮,向里面张望。
里面有一段长长的阶梯向下延伸,台阶都非常平整。这些台阶挺整洁,只是……
台阶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骷髅。骷髅身上的衣服都是些条条,这种衣服他从没见过。
尸骨中间还散落着一些金属物,有的还闪闪发光。
他又吓得跑开了,但这一次还没跑到马跟前。他突然意识到他需要些物证。
他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返回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捡起一片金属。金属上的图案很好看,上面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鸟,爪子里抓着一些箭。图案很明亮。
当他把金属物从一个头盖骨上取下时,那头盖骨一下子歪向一边,顷刻间在他眼前化为粉末。他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当他把马骑回村子里时,马浑身都是白色的汗珠。
整整两天,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不知道怎样询问才最好。以前的经验告诉他问问题得谨慎。
那时邓肯市长还健在。乔尼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等着,直到这位大人物饱餐完鹿肉,除了打饱嗝别无他事时,他急急忙忙说道:“那个大坟墓——”
“那个大什么?”邓肯市长哼着鼻音问道。
“黑峡谷上方过去人们埋死人的那个地方。”
“什么地方?”
乔尼拿出亮闪闪的鸟徽章,递给邓肯市长看。
邓肯把徽章拿在手里,脑袋歪来歪去,把它反复看了几遍。
斯塔夫牧师——那时挺精神的——一下子跨过火堆,抓住徽章。
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令人不快的问题:为什么到那些禁区去给大家带来麻烦?为什么在集会时不好好听讲那些必须知道的传说?真是太逞能了!
邓肯市长自己倒来了好奇心,执意要斯塔夫牧师讲一讲有关的传说。
“那是古代的众神之墓。”牧师说道,“记忆中没有人到过那儿——当然小孩不算。我曾祖父活在世上时——他活了很长时间——那坟墓就有了。众神过去常进山,把他们中的一些大人物葬在那个大洞穴里。众神从水面上走过来埋葬某一大人物时,峰巅处便电闪雷鸣。”
“从前的村庄都很大,比这一个大一百倍,里面住着成千上万的人。那些村庄都在东方。据说,直着向东,还剩下一些村庄,里面住着几千人。那儿地势平坦,有的只是一些小山。当那儿的大人物死了时,众神便把他送到众神之墓。”
牧师晃了晃手中的徽章,说:“当那些大人物被安放在众神之墓中时,便把这东西放在他们的前额上。事情就是这样。古老的法律规定,任何人不得到那儿去,所有的人——尤其是小孩——最好永远都要离那儿远点。”说着,他便把徽章放进一个小袋子里。从此,乔尼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徽章。不管怎么说,斯塔夫是圣职人员,毕竟掌管圣事。
然而,乔尼还是认为他的父亲应该埋在众神之墓。乔尼再也没有回那儿去过,只是每当看见峰巅处的闪电,便要想起那个墓穴。
他想要是他的父亲葬在那儿就好了。
“你有心事吗?”克瑞茜问。
乔尼低下头看了看她,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余火映红了她的秀发,火苗在她乌黑的眸子里闪烁。
“是我的错。”乔尼闷闷不乐地说,“我本该说服父亲的这个地方有问题。我敢肯定,要是他听了我的话,我们搬到别处去住,他今天就会还活在人世。我的感觉没错。”
“别处是在哪里?”
“那边那片大平原。他们说,那儿曾有一个大村庄,里面住着人。”
“啊,不,乔尼,那儿有魔鬼。”
“我从没见过什么魔鬼。”
“可你却见到那些隔三差五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亮闪闪的东西。”
克瑞茜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乔尼,你不是要去干些什么吧?”
“我是要去干点儿什么。天一亮,我就要骑马外出,去看看平原上是否真有一个大村庄。”
克瑞茜感到心猛地缩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看他那副坚定不移的样子,感觉自己正在向下沉,朝地里沉,就像是躺进了今天挖的那个坟墓一样。
“求求你,乔尼。”
“不行,我得去。”
“乔尼,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得留在这儿。”他飞速地思索,得想法唬住她。“我可能得去一整年。”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要是你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呀?”
“我会回来的。”
“乔尼,要是你一年后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乔尼眉头一皱,感觉出她话中的威胁。
“乔尼,如果你真的要走,你先看看天上的那几颗星,看见了吗?明年当这几颗星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你还没回来,我就要去找你。”
“在平原上,你会死的,那些猪、野牛……”
“乔尼,我非那样做不可,我发誓,乔尼。”
“你以为我会走丢了,永远也回不来?”
“我非那样做不可,乔尼,你可以走,但我非那样做不可。”
第五节
拂晓的霞光给峰巅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这将是一个好天。
乔尼正在给领头的马装行李,而“风驰”则在附近嚼着地上的草,但却并不是真在那儿吃草,它是在观察乔尼的一举一动。很明显,乔尼要出远门,“风驰”是不会给漏掉的。
乔尼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准备路上所需的一切,克瑞茜和帕蒂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布朗。利穆普。斯塔夫也在那儿,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他有一只脚是畸形的,原本应该一生下来就弄死他的,但斯塔夫就这么一个孩子,而斯塔夫毕竟是牧师呀。
乔尼和布朗。利穆普之间没什么感情。在葬礼上,布朗指手划脚,对舞会、葬礼,以及所吃的肉和草莓都不以为然,肆意嘲讽。但当他对乔尼的父亲妄加评论时,乔尼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一巴掌打了他个趔趄。这事直叫乔尼感到耻辱,一个跛子真是不值得动手。
布朗。利穆普歪着身子站在那儿,脸上还留着一块青,他看着乔尼忙这忙那,心里巴不得能让厌恶二字写满乔尼全身。两个差不多大的男孩——村子里只有五个这般大的少年——走过来,问布朗大家在忙什么。布朗只是耸了耸肩。
乔尼把一切都准备得相当周全。或许,他带的东西太多了,但他无法预料会碰上什么样的情况。没有人知道。栓在领头马身子两旁的鹿皮袋里装着打火石、引火物、一捆割好的皮条。边缘锋利的石块、三根备用的夺命棍——其中一根非常粗,在紧急情况下,一棍下去足以让狗熊的头颅立刻开花,几件暖和的衣服和一条鹿皮裤,等等。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惊,没料到克瑞茜已站在他的跟前。他真不想再说些什么。
那是对他的胁迫,再明白不过了。要是她说,他不回来,她就去死,她可以不去在乎,只把那当作女孩子的大话好了。可她却威胁说一年后要去找他,这不能不给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这意味着她必须小心行事,不让自己死于非命。他不怕任何危险,但一想到他要是回不来,克瑞茜就会到平原上去找他,他的心中就不禁一阵阵发冷。她会被生吞活吃掉的,而她所遭受的任何痛苦都将是乔尼的过错。她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促使乔尼加倍小心。
她递给乔尼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根大骨针,上面有穿皮条的针,另一样是一个钻皮子用的尖锥。两样物品都打磨得很光滑,十分贵重。
乔尼面对面地看着她,心中不禁一惊:她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她似乎一夜未睡,而且就像是得了蜱热病一样。
乔尼的决心不禁动摇了。这时他却看到布朗。利穆普在那儿对着佩蒂。汤姆索一边比划着,一边窃笑。他的脸一下子绷紧了。他抓着克瑞茜,拼命地吻着她。克瑞茜泪流满面,他抓着她,就像是抓着一块从水槽里捞出来的木板一样。
“好啦,”乔尼说,“别去找我!”
她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一年后你不回来,我就要去。我对着峰巅上所有的神起誓,乔尼。”
他看了看她,然后向“风驰”打了个手势,“风驰”马上奔了过来,他飞身上马,手里紧攥着另一匹马的缰绳。
“我其他四匹马交给你了。”乔尼对克瑞茜说,“别把它们吃了,它们都是训过的好马。”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当然,除非你饿极了,比如到了冬天时。”
克瑞茜抱着他的腿,仰视着他,心中悲痛欲绝。过了一会儿,她向后退开一步,一下子瘫倒在地。
第六节
特尔打了个嗝,这是引起别人注意的礼貌方式,可在运输部维修大厅的一片嘈杂声中,这根本不管用。
兹特似乎工作得更专心了,这位16号矿区的运输总长对保安头目没有什么好感。每次丢失了工具、找不到运输车,或没有了燃料——甚至损坏了什么东西——都会引起保安部门的注意。
三架撞坏的飞机散落在地上等着重新装配,其中一架的座位上溅满了赛库洛人绿色血液的斑点。屋顶的横杆上吊着各种各样的钻机,大大小小的皮带互相缠结在一起或互相排打着,一台台的机床则在那儿等待着切削。
特尔看着兹特在那儿拆高速喷气发动机上微小的零件,对他那灵巧的爪子颇感惊讶。特尔希望能察觉出兹特爪子的细微的颤抖,要是这位运输总长心怀鬼胎,那就好办了。可是他的爪子并无任何要颤抖的表示。
兹特拆完了零件后,抬起头来看着特尔,黄色的眼珠缩了回去:“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特尔笨拙地向前移了一步,朝四周看了看,说:“你的那些维修人员都哪儿去了?”
“我们编制上共有15名机修工,上个月他们都被调去开车去了,这个,你我都知道。
那么,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作为保安总长,特尔从以往的经验中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说话时避免直来直去。如果他直接提出要一架人工操作侦察机,这位运输总长便会要求他提供有关的紧急用车证明,而如果没有证明,他就会说:“不行。”在这个乏味的星球上,保安方面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紧急情况,星际矿业公司在这几百年里从来就没有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胁。这种局面太死气沉沉了,而正因为这样,所以没人把保安总长放在眼里。因此,得搞点儿鬼把戏,让人们感觉到存在着某种威胁。
“我正在着手调查一起破坏运输的阴谋。”特尔说,“最近这三周我一直在忙这件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庞大的身体靠在一辆损坏了的飞机上。
“别朝上面靠,你会把机翼给弄坏的。”
特尔决定还是采取友好的战略为上,于是便走到兹特边上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请相信我,兹特,我有个可以为我们搞到些额外人员的主意。我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这便是我为什么需要一架侦察机的理由。”
兹特眨了眨眼睛,在另外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凳子在他上千磅的压力之下无望地呻吟着。
“在这个星球上,”特尔自信地说,“过去曾有过一种有意识的物种。”
“什么样的物种?”兹特怀疑地问。
“人。”特尔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兹特问。
“一架侦察机,用五六天。”
兹特站起来,从墙上取下一份运输计划表,仔细看起来。他听到特尔高兴得几乎要呜呜叫起来。
“你看见这份计划表了吗?”兹特把它送到特尔鼻子底下,说道。
“看见了。”
“你看到分派给保安部的六架无人驾驶侦察机在什么地方了吧?”
“当然。”
“你看到它们是到哪儿去轰炸了吗?”兹特一张一张地翻着手中的表,“我猜已有几世纪了。”
“我们必须使矿区星球处于监控之下。”特尔讨好地说。
“这种监控是出于什么目的?远在你、我记事之前,所有的矿石就已经勘探得一清二楚。那儿除了哺乳动物,什么也没有,都是些呼吸空气的有机体。”
“或许会有敌人着陆。”
“在这儿?”兹特冷笑了一声。“公司在外层空间的探测飞船会在几年前就发现试图到这儿来的任何飞行物的。特尔,运输部一年中得给这些飞机加燃料、保养和维修两三次。你我都知道公司现在正厉行节约。还是实话对你说吧。”
特尔失望地等着他的下话。
“如果你能让我们取消这些无人驾驶飞机的飞行计划,我就可以提供一辆陆地三轮车供你在有限的时间内使用。”
特尔失声尖叫起来。
兹特又修正了一下他的交易条件,“给你一辆陆地车供你使用。”
特尔走到那架座位上都是血斑的飞行器跟前,说,“不知这是不是由于维修和保养不当造成的。”
兹特站在那儿,没有要让步的意思。这架飞机之所以所以撞坏了,完全是因为飞行员值勤时贪吃造成的。
“一架无人驾驶飞机一个月巡视整个星球一次,”兹特说,“一辆陆地用车供你永远使用。”
特尔走到兹特跟前说,“一架无人驾驶飞机一个月巡视整个星球一次,一辆全副武装的陆地车供使用,而且在弹药、燃料和供呼吸用的气体方面还不能有什么问题。”
兹特从抽屉里取出登记表,把文件和文件夹放在特尔面前。
特尔签字时,心想这位运输总长真应该好好查一查。或许他会涉嫌矿石盗取之类的勾当。
兹特拿回文件,填好了使用弹药、气体和燃料的单子。两人的交易便这样做成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此举竟改变了这个星球的未来,而且对星际矿业公司并没有什么好处。
当特尔去取他那辆马克2 号陆地车时,兹特心想这些行政官员为了去打猎所编造的谎言真是妙极了。他们都是些杀戳狂。什么样的天方夜谭呀!人的确是一种有意识的物种!他哈哈一笑,转身干活去了。
第七节
乔尼。泰勒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丛间自由奔驰。“风驰”精力充沛,四条腿舒展地飞腾。领头马则紧随其后,一边奔跑,一边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