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退缩,尽管他的双手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厘米。她的脸上充满勇气,挂着泪珠:“你以为呢,范?你还在医护室时,我……我重新做了安排。要是你敢伤我,你会伤得更惨。”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的舱壁,“要是你杀了车手,你……你也会死。”

  两人久久地瞪视着对方,掂量着。也许墙壁里并没有暗藏武器,也许他可以不等她自卫便杀掉她。但是,她可能事先安排了程序,一旦出事,飞船就会杀掉他。方法太多了,成千上万种。然后,剩下的活人便只有两个车手……驾着飞船,飞向底层,猎取他们的终极目标。“那么,我们该做什么?”他终于问道。

  “跟、跟从前一样,我们去救杰弗里,夺回反制手段。我同意采取必要的措施,限制车手们的行动。”

  与魔鬼休战,由傻子做中介。

  他飘了起来,绕过她,飘向中轴通道。身后传来一声抽泣。

  接下来几天,两人有意回避对方。拉芙娜只给予范最起码的飞船控制权限。他在飞船应用层面中发现了自杀程序,但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与拉芙娜正面交锋之前几个小时,这些自杀程序便已过期失效了。也许他应该为此懊恼:挺胸对抗他时,她手里没有任何武器,空无一物。感谢天人,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念头还没成形,便已被忘在脑后。

  看来这场游戏会一直玩到最后,谎言对抗遁词,诡计对抗狡猾。他冷酷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赢。后面是追击的舰队,身边是阴险的叛徒。但是,凭着青河和他自己的天人裂体起誓,他一定要打败变种。打败车行树。还有,不管她是多么勇敢、多么善良,他一定要打败拉芙娜。

 


《深渊上的火》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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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泰娜瑟克特正在输掉自己身体内部的战斗,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不,战斗还远未结束,最准确的说法是这样:潮流已经变了。最初,她常常有些小胜利,比如由着阿姆迪杰弗里摆弄那种通讯器材,两个孩子怎么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进展。但这已经是许多个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现在……有些日子里,她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组件。可其他时间,她只是看上去掌握着控制权而已——而且,这些日子中,她常常觉得格外兴奋。

  今天会是哪一种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新城堡的高墙两边建造时的临时板墙还没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墙上慢慢踱步。这地方新倒是新,但还称不上是一座城堡。铁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紧急完成施工的。南墙和西墙非常厚实,里面还有暗道。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垒着碎石块的木栅而已。在铁先生限定的时间内最多只能搞成这个样子。她停住脚步,嗅着新锯下的木料的味道。下面就是飞船山,景色真是美极了。现在这个季节,白天越来越长,日落与日出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天光。遍地积雪已经消融成夏天里的一小块一小块,温暖季节里的绿色灌木也露头了。站在这里,她可以看到数哩之外,望见蓝色的大海环抱着的远方的岛屿。

  以传统观点来看,除非有人数众多的大部队,进攻这座新城堡是全然的自杀行为,哪怕它有些地段修建时便摇摇晃晃,极不结实。泰娜瑟克特一声苦笑,当然,木女王肯定会把传统观点抛到一边。这个木女王啊,自以为有了可以从几百呎外轰塌城墙的秘密武器。就是现在,铁先生的间谍报告,木女王已经吞下了诱饵,那支小小的军队已经携带着他们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从陆路向海岸进发。

  她沿着城墙楼梯拾级而下,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北面溪流上游某个地方,铁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练。风向合适时,在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试验不是在附近田野里进行的,除了高级侍从和与外界隔离的工人,谁都不知道这些新式武器。到现在,铁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三十门大炮,加上充足的弹药。站到近处,火炮发射的声音震耳欲聋,简直像置身地狱。连续发射的话,炮手便会被彻底震聋。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无比的兵器。射程将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远三倍。它们发射的“炮弹”中装填了炸药,触物即炸。北面小山本来是长满森林的缓坡,现在森林没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层——这些都是连续发射的炮火的威力。

  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剔割分子们还会拥有无线电。

  你真该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女王,但剜刀却对那个共生体了如指掌,他的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那位“温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抚养成人。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实验。剜刀心中的傲气木女王应当比谁都清楚,她应该知道,他会不断追求,进入父母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区。羽翼丰满之前,他的邪恶天性便暴露无遗,他的秘密实验也被人察觉。那时木女王就应当杀掉他,至少拆散他这个组合。她没有这么做,只把他驱逐流放了事……由着他创造出像铁先生这种邪恶的事物,后者又继续创造出自己更加邪恶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这个自上而下彻底疯狂的组织。

  而现在,木女王却要来纠正自己当年的错误了,晚了整整一个世纪。带着她的玩具炮,跟从前一样信心十足、无比乐观。她是走向一个铁与火的陷阱,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要是能想个办法警告女王就好了。泰娜瑟克特之所以来到这里,惟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发出的誓言:消灭剔割运动。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只要她查出自己营帐中的叛徒,那么,可能还存在一线机会。上个秋天,泰娜瑟克特差点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有些做生意的商人来往于两个王国,她的剜刀的记忆告诉她哪些商人也许最可靠。她差点给其中一人一张纸条,一张写满秘密的丝纸,内容是飞船的降落、杰弗里还活着。

  幸好她没来得及,生与死只差一天——铁先生给她看了一份报告,内容有关另一个人类成员,还有木女王在“数据机”方面取得的进展。报告中有些内容,只有木女王领导层中的核心成员才可能知道。是谁?她没有问,但是她猜到了,肯定是维恩戴西欧斯。泰娜瑟克特组合中的剜刀成员还记得自己的这位同系血亲。,他们有过……交易。两个组合有同一位父母,但是维恩戴西欧斯却没有继承到父母的半点天赋,传给他的只有强烈的冒险投机心理。

  铁先生给她看这份报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劲,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证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从未做到的事。对于泰娜瑟克特来说,这份报告宛若晴天霹雳。她比平时更加热烈地恭维铁先生,同时悄悄搁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计划。间谍就在木女王身边,传递任何消息都是自杀行为,达不到任何目的。

  泰娜瑟克特啪达啪达走过城堡外面的院子。工程仍在继续,但施工队伍小多了。铁先生还在外城继续修建许多木屋,许多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简陋的棚子。铁先生希望让拉芙娜看到外面没有飞船着陆的地方,诱使她驾着飞船在内城附近一个特别地点着陆。

  内城。之所以把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岛一样坚不可摧,目的全在于此。这个地方漂亮极了,完全可以起到铁先生告诉阿姆迪杰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杰弗里的飞船,保护它免遭木女王攻击。中央拱顶是飞檐式的,用石块嵌合得天衣无缝,宽度与秘岛上的大会堂相当。泰娜瑟克特从旁边走过时总用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个建筑。铁先生打算在拱顶表面再镶一层最光洁的粉红色大理石,从几十哩高度都能看到。即使飞船不落入陷阱,拱顶里还有另外一个。这就是铁先生计划的核心。

  施里克和另外两名高级侍从站在城堡会议厅前的梯级上。她走近时,三名侍从肃立敬礼,随即迅速后退,肚子紧紧贴在石阶上……但动作不像去年秋天那么快。剜刀其他组件被杀死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尽管她有那么多弱点,那么多难处,但她知道,自己仍比这三个强得多。

  铁先生已经在里面了,会议厅里只有他一个组合。至关重要的会议都是这样,只有铁先生和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她看得很明白。一开始,铁先生对她怕得要死,认为眼前是世上惟一一个他杀不掉的人。匍匐在她面前还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时间,铁先生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踌躇难决。看到剜刀多年来凌驾于他的威力这么长时间之后仍然难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接着便传来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事实却是,她现在比从前更安全了。铁先生不那么害怕了,威胁既去,她的存在又满足了他对亲密顾问的需求。她是他锁在瓶子里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却没有剜刀的威胁。

  这个下午,他几乎算得上身心松弛,随意地向进来的泰娜瑟克特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从很多意义上说,铁先生是她——是剜刀——最杰出的作品。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多少个价值顶得上一整个组合的成员体被牺牲掉了,就为了获得最终的组合:铁先生。她——剜刀——要的是天才与无情的综合体。但是,身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经过那么多次剔割,剜刀创造出的仅仅是一个可怜、可悲的东西。这种感觉真是奇特,但有时,铁先生实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牺牲品。

  “准备开始大实验了?”泰娜瑟克特问。经过这么长时间,无线电项目看来总算完成了。

  “那件事先等一会儿。我想问问你什么时机最合适。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木女王的部队已经上路了。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五个十天之后赶到。”

  “比拉芙娜的抵达时间至少早三个十天。”

  “说得对。咱们先把你的那个老对头收拾了,再玩大的。可是……两腿人最近传来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你觉得他们会起多大怀疑?阿姆迪杰弗里告诉他们的东西会不会比我们知道的多?”

  换了泰娜瑟克特还是剜刀因子的时候,这种犹豫不决铁先生一定会掩饰起来。她坐下来,回答道:“亲爱的铁先生,如果你能花点心思多学学两腿人的语言,或者让我多学一点,这时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冬天里,泰娜瑟克特尽了最大努力,想跟那两个孩子单独说说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但现在,她的想法变了。阿姆迪杰弗里太天真,一点也不会隐瞒做伪。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铁先生的阴谋,他们肯定隐瞒不住。还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铁先生是坏蛋,他们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泰娜瑟克特只见过一艘飞船,单是它的着陆动作就可以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再说,如果铁先生的计划成功,我们也就用不着外星人的好意了①。

  泰娜瑟克特嘴里继续说道:“只要你的出色计划不出问题,那孩子你用不着担心。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孩子爱你。”

  铁先生一下子高兴了,马上又心事重重:“我说不准,阿姆迪老是开我的玩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计划似的。”

  可怜的铁先生。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只有在这一件作品中,铁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从前那位导师,开发出一种过去属于木女王的技术,并加以改进完善。剜刀②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几乎垂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这一次,他将运用恐惧和剔割,加上爱和感情,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最终的成品将会成为他最称手的工具,真正不负“铁”这个名字。泰娜瑟克特耸耸肩:“相信我的话吧。只要继续运用怀柔手段,两个孩子都会对你忠心耿耿。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来信确实有了变化。虽说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但她看上去对何时抵达却相当有把握。我认为他们并不比从前更怀疑咱们。至于对无线电的改进,他们也相信是杰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顺便说说,你这个谎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比咱们强的自大情绪。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很可能比他们强些——这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猜到。”

  【①从这一章开始,泰娜瑟克特在与自己内部的剜刀组件作斗争。有的想法是泰娜瑟克特本人的,但有的时候,共生体内部的剜刀组件占上风,这时的想法就成了剜刀的想法,比如这一句楷体字就是。——译者注。】

  【②请注意这里的话,说话者已经是剜刀,人称也变成了“他”。这种情形下文屡有出现,不一一注明。——译者注。】

  “那他们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了?”

  剜刀残体耸了耸肩:“耐心点,亲爱的铁先生。耐住性子,认真观察。这个情况阿姆迪杰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们,让他们去打听。我的想法是,两腿人遇上了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他停了下来,所有脑袋都转向铁先生,“你能让你在木女王那边那个内线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情况吗?”

  “也许我会让他查一查。木女王也有一点比咱们强,她手里掌握着数据机。”铁先生不做声了,神经质地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整个组合猛一摇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种威胁全部甩开。“施里克!”

  传来脚爪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施里克探进一只脑袋:“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无线电装置带到这里来,然后问问阿姆迪杰弗里,问他①愿不愿意也来看看。”

  无线电,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啊。据拉芙娜说,技术水平比剔割分子强不多少的文明就能发明出它的基本元件。这种说法让人很难相信。制造这种设备要经过那么多工序,走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弯路,最终结果是八台机器,每个一码见方,黑乎乎的。金银制成的奇异部件闪闪发光。至少这部分爪族能够理解:秘岛的很大一部分金银都消耗在这种东西的制造过程中。

  阿姆迪杰弗里到了,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捅捅无线电,一会儿冲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嚷嚷几句。有时真是很难相信,这两人竟然不是一个共生体,那个两腿人是组合之外的另外一个成员体。他们扭在一块儿,纠缠不休,只有一个共生体内部的组件才会这么做。询问两腿人的问题,阿姆迪常常不等杰弗里开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词也是指一个共生体的第一人称单数,“我”,以此表示他们俩。

  【①因为阿姆迪和杰带里老在一起,身体也密切接触,按爪族的看法,简直成了一个组合,所以常常把这两个孩子联在一起称为“阿姆迪杰弗里”,人称代词也用“他”。有时也分别称呼,这时的代词就成了“他们”——译者注。】

  可今天,两人似乎争执起来了。“铁大人,让我来,求求您,让我先来试验!”

  杰弗里用萨姆诺什克语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阿姆迪却不替他翻译。于是他转向铁先生,缓慢地重复刚才的话:“不,[什么什么]太危险。阿姆迪[什么什么]小。还有,[什么什么]时间短。”

  剜刀残体竖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话。该死!总有一天,不懂两腿人的话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铁先生听着人类的话,然后发出一声最宽容的叹息:“唉,阿姆迪,杰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也是萨姆诺什克语,听他说这种语言,剜刀残体倒是比听人类孩子的话更明白些。

  阿姆迪犹豫半响:“杰弗里觉得无线电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适。可您看,其实根本不算太不合适!”阿姆迪跳了起来,绕着一台黑乎乎的四方体转来转去,不管不顾拖着它甩开下面的天鹅绒垫子,把衣服往自己个头最大的成员体头上肩上套。

  打开之后,无线电大致像一件斗篷,铁先生的裁缝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夹子,让大氅不会掉下来。但即使这样,这东西还是大大超过了小小的阿姆迪的个头,一个组件穿上之后,斗篷拖了下来,像一顶帐篷。“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小脑袋拱出来,先瞧瞧铁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着他们相信自己的话。

  杰弗里说了句什么,阿姆迪气恼地朝他尖吠一声。接着,“杰弗里什么都担心,但总得有人试验试验这套无线电吧。还有个速度方面的小问题。无线电波的速度比声音快,杰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会把使用无线电的共生体搅得昏头昏脑。他说的都是傻话。能比头并头时思想的传递速度快到哪儿去?”用问句下判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笑了起来。这一窝小狗崽可真不会撒谎呀。他觉得阿姆迪其实知道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对他不利。

  大厅另一头,铁先生倾听着,仰着几只脑袋,这是个宽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让你第一个作试验太危险了。”

  “可我胆子大呀,我不怕!还有,我想帮助您。”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去。等测试结束了,知道它很安全,再——”

  阿姆迪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比平时说话的调子尖得多,几乎跟思想声一样尖。他冲向杰弗里,把他包围起来,用屁股狠狠撞着人类的双腿。“死叛徒!”他大喊道,接着是一连串萨姆诺什克语中的骂人话。

  花了大约十分钟才让他平静下来,阿姆迪沉着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他和杰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萨姆诺什克语责怪着对方。泰娜瑟克特和大厅另一头的铁先生注视着这两个,如果嘲讽之意能发出声音的话,他们现在准被震聋了。剜刀和铁先生一生都在从事实验,用他人作实验,结果往往是实验对象的死亡。可现在,这儿居然出了个牺牲品,哭着喊着恳求别人让他牺牲。但是,他的要求必须拒绝。就算杰弗里刚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不能让他去,阿姆迪这个组合太可贵了,绝不能拿他冒险。再说,阿姆迪是个八位一体,这么大的共生体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无线电有危险,这种危险对他来说比其他组合大得多。

  所以应该找个适当的牺牲品,一个废掉也不可惜的东西。秘岛地牢里这类货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许许多多实验品。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剜刀啊,这个精心计算、冷酷施暴的共生体。我比铁先生坏得多,是我创造了铁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今天是那种糟糕的日子,是剜刀从她的意识深处静悄悄溜出来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运用的是他的缜密逻辑,越用越熟,越来越有威力,直到最后,她变成了他。但就算在这种日子里,她也能把控制权重新夺回来一阵子。重获控制之后,她该做些什么?一个足够坚强的灵魂可以压制自己内在的邪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气毁灭自己。

  “我、我愿意试试这种无线电。”没等他意识到,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一个软弱东西,真是个蠢女人。

  “什么?”铁先生道。

  可惜那句话说得十分清晰,铁先生也听到了。剜刀残体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这种无线电有什么威力。让我来,亲爱的铁先生。”

  他们把无线电带到院子里,就在飞船一侧,以避开外人视线。这会儿这里只有阿姆迪杰弗里、铁先生,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惧意渐增,但剜刀残体却笑了起来。自制力。她可真能想点子呀!也许这样最好。他站在院中,让两腿人替他套上无线电斗篷。另一个有智力的生命离自己这么近,比自己高这么多,感觉太奇怪了。

  杰弗里那双灵活得难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松松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内层的布料很软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无线电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一边做事,嘴里还尽力解释:“看见这个吗?”他拉起斗篷一角,“这个套在头上。里面是[什么什么],使声音变成无线电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头罩,剜刀残体挣开了:“不。戴上这些套子我没法思想。”这样一来,只有站着不动,所有成员头顶着头,剜刀残体才能保持清醒意识。共生体中较弱的几个组件已经产生了与群体的隔离感,开始恐慌起来。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吧。

  “哦,对不起。”杰弗里扭头对阿姆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设计。

  阿姆迪刚才在三十呎外,几只脑袋凑在一起,这是在皱眉头。要求被拒绝后他本来很生气,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跟两腿人分开,他又觉得很不安。但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他慢慢又不生气了,所有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张兴奋,迫不及待。剜刀残体心里一阵温暖,这是对那个幼崽组合的关爱。这种感受来去如风,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残体的思想声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这个机会挤到近处。“杰弗里说也许我们不应该修改设计,用无线电传递思想。”他说,“但这种新设计比过去的好得多,我知道!还有,”他使了个被人一眼看穿的鬼点子,“我看还是我来试验比较便当。”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铁先生的声音充满关切,只有剜刀残体发现了他一两只成员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点儿,“泰娜瑟克特大人,别害怕。我们把无线电斗篷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电已经充满了。只要把所有束带收紧,包括脖子上的束带,就能启动机器。”

  “同时收紧全部束带?”

  阿姆迪踌躇了一下:“这么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电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对两腿人说了句什么。

  杰弗里凑过来:“这条束带这样拉,这条朝这儿拉。”他指着负责收紧头罩的那几条束带,“最后用嘴拉紧这几条。”

  “拉得越用力,无线电的声音就越大。”阿姆迪补充道。

  “好的。”剜刀残体将自己的成员体收得更拢一点,抖抖身体,让斗篷更合身些,收紧腹带肩带。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斗篷紧紧蒙在震膜上,扣得严丝合缝,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他审视着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斗篷样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衬着金银相间的暗纹,正是剔割分子的标识。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头上,报应啊。这般报应不爽,连铁先生都想像不到。他有这份想像力吗?

  剜刀残体叼起头罩束带,一拉。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还是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共生体出门远足,去基切里湖畔绿草如茵的丘陵。这还是她从父母共生体中裂变脱离之前的事。当时的她还没有在孤独驱使下远赴共和国首都,去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基切里湖畔并不全是海滩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丛生,急流在山间冲刷激荡。有时,特别是和父母吵架之后,泰娜瑟克特会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间的溪流溯游而上。这是自我惩罚,也是对父母的惩罚:有些地方,两岸水雾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样,完全不能吸收声音。无论什么声音都被反射回来,回音的调子之高,都快赶上思想的频率了。这种感觉就像身边有无数个她的复制品,复制品身边又有更多的复制品,所有人都以一个声音思想,交织成无比混乱的一团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