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攻击他人,喜欢感受瞬间爆发的力量和能量,喜欢因为自己的杀伤力而感觉到无可匹敌的快感。可这恰恰也是我最讨厌自己的那一部分,因为这种感觉是我内心病态的证明。
齐克一副准备好挨打的样子,我也没退让,手已攥成了拳头。“你个软脚虾,快点。”他说。想了一会儿,我决定抡向他的下巴,下巴骨骼坚硬,不容易骨折,还能留下一道相当明显的瘀青。我抡起拳头,朝他的下巴重重打去,齐克一声哀号,双手已紧紧捧住了脸。这重拳下的反作用力也震颤着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手,缓解一下酸麻的感觉。
“很好,”齐克冲楼角吐了口痰,说,“大概就在这儿道别了吧。”“也许吧。”“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是说,其他人可能还会回来,可是你…”他的声音渐渐变低,不一会儿又抬高了,“就是觉得你肯定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放开,那样会更开心。”“嗯哼,可能你说得对。”我垂目盯着自己的鞋,“你确定不跟我们去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桑娜坐着轮椅,不方便跟着你们,可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他轻轻地摸了摸下巴,大概在查看瘀青是否严重,又随口说,“管着尤莱亚点儿,别让他喝太多酒,行吗?”
“嗯哼。”我应道。
“喂,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沉下来,在他极其罕见的认真时刻,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会这样沉下来,“发誓你会照顾好他。”
自打见过他们两兄弟后,我一直都知道,齐克和尤莱亚的关系要比大多数兄弟亲密得多。幼年丧父的他们也算一路扶持至今,我觉得齐克的角色就介于兄长和父亲之间。我无法想象齐克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弟弟离开这个城市,更何况此刻弟弟已因为马琳的去世伤透了心。
“我对天发誓。”我说。
时间不等人,我也知道我们应马上撤退,却依旧立在原地,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两年前,自从我通过了无畏派的考验后,齐克属于我交过的第一批朋友,后来我们一起在控制室工作,天天混在一起,盯着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写着一串串无聊的代码,玩着数字字谜游戏,他从未问过我的真名,没怀疑过我这个考验的第一名怎么不当领导,反倒来控制室工作,他也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
“赶紧拥抱一下就该走了。”他提议道。
我一只手紧紧抓着迦勒的胳膊,一只手按在齐克的背上,他也是同样的动作。
拥抱过后,我虽拽着迦勒沿走廊走去,却忍不住喊道:“我会想你的。”
“亲爱的,我也会想你的。”
他张开嘴笑着,满口的牙齿在黎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白,这是我离开前看他的最后一眼,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他的牙齿。我转过身,朝火车轨道方向小跑起来。
“你打算去某个地方,”迦勒喘着气问,“你,还有其他人?”
“没错。”
“那我妹妹去吗?”
不提翠丝还好,他不知趣地提到她的名字,我内心蓦地火冒三丈,仿若藏着一个狂躁的野兽,单单犀利的语言或是辱骂安抚不了它,只得用手掌使出全身力道抽他耳光才能让它满意。他垂下双肩,有些畏缩,好像等着我再打第二下。
不知道很久以前我面对父亲的怒气和家暴,是否也是这副样子。
“她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背叛了她,折磨她,把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无情地夺走。只为了…只为了什么?因为你想帮着珍宁瞒住小秘密?因为你想性命无忧地在这里活着?你真是个十足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迦勒反驳道,“因为我知道如果——”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闭上你的臭嘴。”
“好。那你把我带往哪儿?你在这儿也一样可以杀了我。”
我猛地停住脚步,视线的余光捕捉到身后人行道上的人影,我警觉地转过身,举起了手枪,不过这身影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廊的一扇门里。
我拽着迦勒继续往前走,提高了警惕,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我们脚下踩着玻璃碎片,我还时不时地望望眼前伫立在黑夜里的楼房,看几眼街道吊牌——它们半挂在绞链上,如秋日最后挂在枝头的叶子一般。到了我们要跳火车的车站,我拎着迦勒的衣服,踏上了一级金属阶梯,爬上了站台。
我看到火车远远驶来,进行着它在这城市的最后一次旅程。在我的眼中,这些飞驰的火车曾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是不限于城市某一区域驰骋的精灵,它震动着车轮,散发着活力,昭示着能量。后来,等我看到了驾驶火车的男男女女,它的神秘感有些消退,可它对我的意义却永远不会变:作为无畏者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上它,之后的每一天里,它是我自由的源泉,是它给我能量,让我能在这座我曾经被困在无私派区域,被困在那牢笼一般的家中的城市中自由驰骋。等火车逼近,我掏出小刀割断捆着迦勒手腕的塑料环,手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知道怎么做,对吧?跳上最后一节车厢。”他解开夹克的纽扣,扯下衣服扔在地上,语气坚定地说:“当然。”
我们沿着破旧的站台跑起来,尽量赶上敞开的门。他够不上门把,我只得推了他一把,他踉跄而行,抓住了门把,费劲地爬进最后一节车厢。我却因为这个小动作失掉了最佳时机,站台就要到尽头,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抓住了门把,将自己甩进了车厢。这太刺激了,我的肌肉都鼓起来了。
翠丝已站在车厢中,嘴角微翘,挂着浅笑,她身上的黑色夹克衫拉链拉到了脖子,整个脸贴在衣领处。看到我安全上车,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吻了一下我的唇,又放开了我,退后了几步,得意地说:“看你跳上火车一直是我的最爱。”
我咧嘴而笑。“这就是你们的计划?”迦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在她眼前杀了我?真是太——”“杀了他?”翠丝有些疑惑,眼光却没有看向迦勒。“嗯哼,我刚才故意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处死了。”我有意提高了声音,好让他听见,“你知道的,和在博学派总部时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差不多。”“这…难道不是真的?”在皎洁的月色中,他的脸上挂着太多的震惊与不解,我看到他的衣扣都扣到了错误的扣眼里。“不杀你,我刚刚其实救了你。”他正想说些什么,我一下打断了他:“先别谢谢我,我们这是要带你跟我们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迦勒一直极力避开外面的世界,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妹妹。其实让他跟着我们去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比起杀掉他,是更为合适的惩罚。死亡是短暂的,确定的,我们将要前往的地方却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
他面露恐惧之色,却不及我想象中恐慌,他定是把性命排在第一位,接着才是生活的安逸,最后才轮到他理应关心的人。他是那种明明很卑劣,却可悲地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的人,任我对他百般羞辱、狂轰滥炸,他的秉性也改不了。我不生气,却感觉心情沉重,感觉自己无用。
再想他怎么可鄙也没多大益处,我抓起了翠丝的手,带着她走向车厢的对面,看着这个城市在飞驰火车的窗外慢慢消失。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我们各自抓着一个门把,眼睛凝视着外面,一排排的楼房有高有低,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参差不齐的黑影。
“刚才有人跟踪我们。”我说。
“我们会小心的。”她回道。
“他们几个呢?”
“在最前面的几节车厢呢。我来这节车厢是觉得我们应该独处,或是尽可能独处。”
她看着我,笑靥如花。这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的最后时刻,我们当然要单独度过这段时光。
“我会想念这里的。”她说。
“真的吗?我的感觉更像是,‘太好了,终于解脱了’。”
“这里就没一点你留恋的东西?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吗?”她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我。
“好吧,”我笑了笑说,“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跟我无关的美好回忆?”她说,“这话有些自恋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当然有,”我耸耸肩说,“无畏派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让我逃离了原有的生活,也给了我新名字。我考验时的导师给我起了‘老四’这个名字。”
“真的假的?”她侧着头问,“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不在人世了,他也是分歧者。”我又耸了耸肩,心里多了一层沉重感。艾玛尔是第一个发现我分歧者身份的人,也是他帮我掩藏身份,他却没有藏住自己的身份,因此而丧命。
她轻轻摸着我的胳膊,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些浑身不自在,缓缓地移开。
“知道了吧?这里噩梦太多了,我真想马上离开。”
似乎在一瞬间,空虚袭向我,倒不是由于悲楚,而是紧张后的释然,就像体内积压已久的压力突然放空。就在身后的那个城市里,我所有的忧伤、梦魇和惨淡回忆都化为一场空,伊芙琳也好,马库斯也好,把我困在某种特定个性的派别也好,都已不复存在。想到这儿,我握着翠丝的手蓦地一紧。
“快看,”我指了指远处一排房子的阴影道,“那是无私派区域。”
她满脸笑意,却双目如镜,像是泪水盈盈欲出。车轮摩擦着车轨,发出低低嘶鸣,一滴眼泪沿着翠丝的脸颊滚落,整个城市慢慢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十一章 翠丝大逃离

慢慢靠近城市围栏,火车速度放慢,司机示意我们准备跳下。火车沿着轨道慢慢地行进,我和托比亚斯坐在车厢过道里,他用一只胳膊揽住了我,鼻翼贴到我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T恤领口处隐隐现出的肩胛骨,他嘴唇微微弯起的弧度,我心头渐渐热起来。
“你脑袋里想什么呢?”他在我耳边柔柔地问。
我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总是在看他,可这样看他时被发现,总觉得是自己出糗被他抓了个正着:“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把我往怀里揽了揽。我把头倚在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冷空气,空气闻起来依旧有夏天的味道,像烈日炎炎下的青草味儿。
“我们好像快到城市围栏了。”我说。
我看到建筑渐渐稀疏,地面愈加空旷,无数发光的小虫将旷野装点出点点亮光。身后的迦勒坐在另一扇火车门旁,双腿蜷在胸前,眼光有些不合时宜地望向我。看着这双眼睛,我真想揪出他内心中最黑暗的部分,冲着他扯开嗓子吼叫,隐隐希望能唤醒他,让他意识到对我所造成的伤害,可我只是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移开视线。我站起身,抓着门把稳住了自己,托比亚斯和迦勒也重复着我的动作。迦勒本是站在我们身后,却被托比亚斯一下子推到车厢的边上。“你先跳,听我口令!”他说,“预备…跳!”他推了迦勒一把,用力大小合适,恰能把他推下火车,哥哥在这推力下跳下去。托比亚斯紧接着跳下,火车上只剩下我一人。
这里有那么多值得想念的人,却单单想念某件东西像是很傻。可我已经开始想念这火车了,也想念其他所有的火车,这些带着我和我的朋友穿过这座城市——我的城市——的火车。我轻抚了一下火车的车壁——就一鼓作气——纵身跳下,却忽略了火车放缓了速度,着陆的一瞬间因跑得过快,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手心被地上干枯的草划得生疼。我奋力站起身,扫视着周围,寻找托比亚斯和迦勒。
还没找到他们,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便传来:“翠丝!”
她和尤莱亚一起朝我走来,身后闪烁着更多光亮,也传来更多人声。尤莱亚拿着手电筒,神情比下午时分多了几分警惕,这是个好现象。
“你哥哥给弄出来了吗?”尤莱亚问。“嗯。”正说着,我看到托比亚斯拽着迦勒的胳膊朝我们走来。“真不明白你这个博学派的脑袋怎么连这么点小事儿都理不清。”
托比亚斯道,“你怎么能跑过我呢?”“他说得没错。”尤莱亚插道,“老四跑得很快,当然没我快,可比起个‘鼻子’一定快很多。”克里斯蒂娜大笑:“什么?”“鼻子,”尤莱亚摸了摸自己的鼻翼,“也是一个双关语,博学者,‘必知’,万事通…懂了吗?就像无私者叫僵尸人。”“无畏派的俚语真怪异,什么软脚虾啊,鼻子啊…那诚实者有外号吗?”
“当然有。”尤莱亚笑着说,“蠢蛋呗。”
克里斯蒂娜使劲儿推了尤莱亚一把,他手中的电筒掉了。托比亚斯一面笑着一面把我们领到几米开外站着的其他人那里。托莉冲着空中挥了挥手电筒,示意人们看过去,然后说:“好了,大家注意,约翰娜和友好派的卡车离这儿有十分钟路程,大家出发吧。任何人都不准说话,否则别怪我把你打晕,别忘了我们还没出去呢。”
我们紧紧挨着,挤在一起,好似一团系紧的鞋带。托莉站在我们身前几米的地方,在这如墨的夜色中,她单薄高挑的身材很像伊芙琳,腰板挺得笔直,那样自信,自信到让人有些心惊胆战。伴着几道手电筒的光线,我又看到了她脖颈后刺着的老鹰文身,我在个性测试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这文身的。它象征着她成功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我想知道她此刻是否又感受到那种对黑暗的恐惧,不管她在多么努力地面对。我想知道恐惧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只不过在我们身上不管用了。
她越走越快,甩得我越来越远,说是走路,倒更像是一路小跑。我能体会她想离开这个地方的迫切心情:她至亲的弟弟就在这片土地上被害身亡,她好不容易得到的领导地位又被一个本不该活着的无派别女人横刀夺去。在这里,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她离我太远了,远到她倒下时,我只看到手电筒从半空落到地上,没看到她倒下的身影。
“分散开!快跑!”托比亚斯抬高了声音,压过了惊慌的呼叫和嘈杂声。
我在黑暗中寻找托比亚斯的手,却怎么都找不到,只得抓着方才走之前尤莱亚给我的枪,举在身前,努力忘却拿起它时喉咙发紧的感觉。周围太过黑暗,我需要亮光。我跑向托莉倒下的地方,跑向她掉落的手电筒。
我仿佛听到了枪响,又仿佛没有听到枪响,似乎听到了心跳,又似乎没有听到心跳,周围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呼叫声和跑动声。我蹲到从托莉手中滑落的手电筒旁边,本想抓起电筒拔腿就跑,可在它的光线范围中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汗珠,亮晶晶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转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了寻找的力气。
她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正中腹部,一枪正中胸口,她是没法活下来了。尽管我气她在珍宁的私人实验室不顾大局杀了她,可她毕竟是托莉,是一直守护着我分歧者的身份,没有泄露半分的托莉。又想起当初跟着她走进个性测试室,我一直盯着她脖子后的老鹰文身看,不禁喉咙一紧。
她微微睁开眼睛,双眉紧蹙,视线紧盯着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用虎口夹住电筒,够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那被汗水浸湿的手指。
我听到有人在靠近,便朝着那方向同时举起电筒和手枪,一个戴无派别袖章 的女子举着枪瞄准我的头部。来不及多想,我扣下了扳机,使劲地咬着牙,咬得有些咯咯响。
子弹正中她的腹部,只听一声尖叫,她手中的枪朝着天空开了火。
等我再看向托莉时,她的双眼已永远闭上,整个身子也已僵硬。我将手中的电筒对准地面,撒开腿,匆忙离开托莉和那个被我杀掉的女子。我的双腿隐隐作痛,肺部灼烧难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自己将闯入险境还是逃离危险,可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终于,远处出现几抹光亮,本以为又是一道电筒闪光,可等我慢慢靠近,这抹光更加亮,也更加稳定了——原来是车头灯。耳畔传来引擎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躲在高一点的草丛里,关掉了手中的电筒,举起枪。卡车放缓了速度,一个女声响起:“托莉吗?”
这好像是克里斯蒂娜的声音。眼前的红皮卡车锈迹斑斑,是友好派的车。我挺直身板,反过手电筒照着自己,让她能看清我。卡车停在我身前几米的地方,克里斯蒂娜从乘客座上跳下,双臂把我紧紧搂住。我努力在脑中回放着一幕幕,想让其更真实:托莉的尸体倒下,那个无派别女子的手捂住腹部——但不管用,这些依然不像是真的。
“谢天谢地!”克里斯蒂娜道,“快上车,我们去找托莉。”
“托莉死了。”我平静地说,可当“死”这个字从我的口中吐出,周围的一切一下子真实起来。我抬起手,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努力再努力地平稳着颤抖的呼吸,“我——我替她报了仇,打死了那个冲她开枪的女人。”
“你说什么?”约翰娜语气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她从驾驶座探出身子,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托莉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约翰娜脸前有几缕头发,遮住了面部表情,只能看到她深深地吐了口气。“那我们去找其他人。”我爬进卡车,约翰娜踩下油门,引擎咆哮起来。我们闯进了草地,到处寻找着其他人。“你见到他们了吗?”我问。“见到几个,卡拉,尤莱亚,”约翰娜摇了摇头叹息道,“就他们俩了。”我伸出手使劲儿地握了下门把。如果刚才没被托莉的事耽搁…如果我刚才更用心地找找托比亚斯…托比亚斯要是闯不过这关,我又该怎么办?“他们肯定没事的。”约翰娜说,“你男友很会保护自己。”我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托比亚斯虽会护着自己,可在袭击中,能不能活下来却说不准。在没有子弹飞过的地方,无需什么技巧,随便冲着黑暗中开枪碰巧打着人亦然,它靠的往往是运气或是天意,具体是哪一个,这全看你相信什么。而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什么。
他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定没事。托比亚斯一定没事。
我双手不停打着战,克里斯蒂娜轻轻捏了捏我的膝盖。约翰娜带我们跟尤莱亚和卡拉会合,测速仪的指针不久就升至了七十五迈,我们几个在驾驶室里挤来撞去,被坑坑洼洼的地面颠得七荤八素。
“快看!”克里斯蒂娜指着前面的一束亮光。有的光似是手电筒打出的直直的光柱,有的光似是扩散成圆圈状的车灯灯光。
我们渐渐驶近,我终于看到了托比亚斯,他坐在另一辆卡车的引擎盖上,胳膊上染着斑斑血迹,卡拉拎着急救药箱站在他身前,迦勒还有皮特坐在几米开外的草地上。卡车还未停稳,我急匆匆地推开门跳出去,兴冲冲地奔向他。见我过来,托比亚斯也没理会卡拉让他不要随便乱动的劝解,他站起身,用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背,把我从地上抱起。他的脊背满是汗水,唇压住我的唇,有些咸咸的味道。
心中的结刹那间松开。我觉得,有那么一会儿,我仿若重生,焕然一新。
他没有出事,他和我一起逃离了身后的城市。他没事。

第十二章 托比亚斯五大派别的血清

胳膊的枪伤搏动着,仿若又一个心跳一般。翠丝的指关节掠过我的手心,指了指我们的右边。我侧头看去,一排排矮房子绵延而立,被一道道应急灯的蓝光照亮。
“那是什么?”翠丝好奇地问。
“其他的温室。”约翰娜答道,“这些温室需要的人手不多,可我们种植或畜养的东西却是大量的,比如家禽牲畜、制衣原材料、小麦什么的。”
温室的一块块嵌板在星光中泛着光,模糊了我想象中会放在其中的珍宝,比如挂在大枝上的小莓果,或埋在土中的一排排根茎植物。“这地方是不是不开放?”我道,“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友好派还是有不少秘密的。”约翰娜略带自豪地说。脚下笔直的小道一直延伸至远方,时不时现出几道裂缝或是凸出的补丁。小路的两侧是多瘤的树木、破碎的灯柱、老旧的电线。时不时地出现一小片单独的四方形人行道区域,草在其中冲破混凝土而出,有时还会出现一堆烂木头、一座坍塌的小屋。
无畏派守卫常年驻扎在这里,他们听信了这里完全正常的说法。我看着眼前的这片土地,脑中浮现的却是一个古老的城市。那里的楼房虽比城市的高楼大厦矮很多,却一样密密麻麻。可时过境迁,整个老城被转成无人之地,由友好派来耕种。换句话说,原本热闹的城市被夷平,原本的房子被烧成灰烬,原本伫立着的大楼被拆成废墟,原本车水马龙的道路完全消失——这片土地完全变成了由荒凉主宰的残骸。
我把手伸出窗外,轻柔的风绕着我的手指,如同一缕发丝。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假装自己能把风塑造成不同的小玩意儿,锤子、钉子、剑或溜冰鞋。那时我们坐在家门前的草坪中,在黄昏时分,马库斯回家之前玩着这个游戏。它带走了我们的忧虑。
迦勒、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坐在身后的车厢中,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虽并肩而坐,却看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样看去,他们俩不像是朋友,更像是陌路人。罗伯特开着另一辆卡车紧跟着我们,车上载着卡拉和皮特,托莉本应也在这车上,可她惨遭厄运。想到这儿,我心中觉得空荡荡,茫茫然。两年前,托莉是我个性测试的测试员,也正是在她的启发下,我才觉得自己可以离开无私派,也必须离开。正因为如此,我总觉得她有恩于我,可没等着我报恩,她却已不在人世。
“到了,这里就是无畏派巡逻兵守卫的最远势力范围。”
友好派总部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围栏或是高墙分隔,可我记得当年无畏派控制室就监视着他们的举动,不许任何人踏出界线一步,而界线也不过是一系列打着X的标记。这里设巡逻兵就是为了让走太远的卡车耗尽燃料无法行驶。这是一种精妙的约束和制衡体系,维护着我们的安全,也维护着他们的安全——而现在,我明白了无私派所保守的秘密。
“你们有人越过那条界线吗?”翠丝问。
“有一些吧,只要有人穿过界线,我们就有责任去处理。”约翰娜回道。
翠丝瞪了她一眼,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每个派别都有各自的血清:无畏派的血清产生情境模拟,诚实派的血清迫使人讲真话,友好派的血清令人心情欢愉,博学派的血清致人死亡——”说到这儿,翠丝浑身一震,约翰娜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无私派的血清抹掉记忆。”
“抹掉记忆?”
“阿曼达·里特就是一个例子。”我抢过话茬,“她曾说什么我很高兴我能忘却‘许多记忆’,你还记得吗?”
“没错。”约翰娜接着补充道,“友好派会给每个逃出界线的人注射无私派血清,剂量适中,让他们刚好能忘记这件事,当然还是有人能逃出我们的手心,不过人数应该不多。”
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死寂。我脑中一遍遍重复着约翰娜的话,总觉得抹掉一个人的记忆太残忍,不管这是不是为了维护城市的安定。内心有些沉重,抹掉一个人的记忆,不就是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吗?
我的心中膨胀着一种感觉,我要挣脱这副皮囊,因为我们离无畏派守卫巡逻的外围界线越远,就越快要把我唯一知晓的世界之外的东西看清楚,就离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近一步。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害怕,有兴奋,也有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