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没有啊。”
“那就别盯着它们,看着你的对手。”
他抬起手,握成拳头护着脸颊,另一只手举着练习刀朝我挥来。我则撤步转身,迅速地用刀柄的平面掴向他的耳朵。他回缩身子,转了个圈,失去平衡的时候试图刺中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挡住了他的进攻。
“我已经知道怎样击败你了,”我说,“因为你明知我比你强,却还是站在这儿。”我挥挥手,示意自己身体正前方的一片区域。“这片区域是属于我的,对你的潜在伤害最大,因为在这个区域内,我所有的出击都能凝聚最大的力量,准确度也最高。你得想办法让我不停移动,这样你才能在这片区域之外向我发起进攻。站到我的右肘外侧去,在那儿对我来说就很难制住你了。别傻站着不动,等我把你劈成两半吗?”
他竟然没有阴阳怪气地顶嘴,反而点点头,再次抬起了手。这一回,当我再“劈”过去的时候,他笨拙地左挪右动,躲避我的攻击。我不禁微微一笑。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绕着圈子练习了一会儿,当我发现他有点儿气喘吁吁的时候,便叫他停了下来。
“跟我说说你的刻痕吧。”我说。那本书仍然摊开着,仍然是“对手中心策略”那一章。不管怎么说,没有哪个对手比你刻在胳膊上的那些更值得一提了。
“为什么?”他紧紧攥住左手腕。绷带已经撤掉了,肘部附近有一道旧的刻痕——那就是几季之前我在兵戎大殿见到的,如今已经愈合,并且按一贯的仪礼嵌进了极深的、近乎于黑的蓝色。在它旁边,还另有一道新的刻痕,尚未愈合。荼威男孩胳膊上的两道刀痕,真是独特罕见。
“因为了解你的敌人,乃是谋划策略的第一步。”我说,“而且显然,你已经和你的敌人正面对决过,两道刻痕为证。”
他抬起胳膊,眉头紧皱地看着那两道刻痕,像背诵腹稿似的说:“第一个是闯进我家的人,他拖着我和我哥哥穿越极羽边境的时候,我杀死了他。”
“那是卡麦伏。”我说。卡麦伏·拉迪克斯曾是我哥哥选中的精英幕僚、星际巡游艇长、议会新闻的翻译——他会说四种语言,包括荼威语。
“你认识他?”阿珂斯说着,脸上有点儿扭曲。
“是的,”我说,“他是我父母的朋友,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你杀死他以后,我亲眼看见他太太在纪念晚宴上痛哭流涕。”我仰起头,回忆着往事。卡麦伏是个很强硬的人,但他的口袋里总装着糖果,我曾见过他在高级宴会上偷偷把糖塞进嘴里。不过,我却没有为他的死而哀悼——毕竟,他不是我要哀悼的人。“那么,第二道刻痕呢?”
“第二道……”
他重重地吞下口水。我让他心慌意乱了,很好。
“……第二道是纪念一只奇阿摩,我为了自己的地位偷了它的皮。”
三季之前,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盔甲。当时,我埋伏在军营旁边的矮草丛里直到暮色渐沉,然后在夜里猎到了一只。我趁它正睡觉,爬到它身下,撑起胳膊刺中了它的腿和身体连接处的柔软部分。它的血流了好几小时,最终血尽身亡,而它凄惨可怕的叫声让我噩梦连连。但是,我从未想过,像阿珂斯那样,为一只动物的死,在自己胳膊上多刻一道刻痕。
“杀戮刻痕只用于人。”我说。
“奇阿摩也许和人一样,”他语气沉沉地说,“我看着它的眼睛,感觉它知道我是谁。我把毒药喂给它,它便在我的抚摩下渐渐睡去。我为它的死而悲伤。那个人从我们父亲和姐姐的身边把我们劫走,他的死和这个完全不能比。”
他还有个姐姐,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不过,议长宣布他们的命运的那天,我也听见了她的:凯雷赛特家族的第一个孩子,将屈从于潮涌之刃。这和我哥哥的命运——或阿珂斯的命运一样,残酷且悲哀。
“你可以在第二道刻痕上面加个井字符号,”我说,“斜着加在顶端。人们想要纪念那些不那么严格符合礼法的死亡时,就会那么做。比如夭折的婴儿、病逝的配偶、再也不会回来的逃亡者……任何并非由他人导致的生离死别。”
他只是定定地、好奇地看着我,还没从暴戾的回忆中恢复过来。
“那,我爸爸……”
“你爸爸的命是刻在瓦什胳膊上的,”我说,“一条性命不能文刻两次。”
“可那文刻的是杀戮,”他紧皱眉头,“是谋杀。”
“不,不是的。”我说,“‘杀戮刻痕’这说法用词不当。那些刻痕记录的实际上是失去,不是胜利。”
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抓住了左前臂上的护甲,手指钩紧了绑带:“别管那些愚蠢的枭狄人会跟你讲什么。”
§
在我面前的砧板上,缄语花的花瓣紧紧地向内卷曲着。我用刀子划过最外面那片花瓣的底部,戴着手套摸摸索索地试探着——对他来说,手套不是必备之物,我们却尚不能完全承受缄语花的药性。
花瓣并未平展。
“你必须切断花苞正中央的脉络,”他说,“得找到那条颜色更深的纹路。”
“这看起来全都是红色的啊,你确定你不是幻视吗?”
“再来。”
他就是这样一遍遍淡然地重复着“再来”,终于把我弄得没了耐心,简直想狠揍他一顿。
在过去的几周内,每个晚上我们都站在这张配药台案旁,由他教给我关于冰花的一切。阿珂斯的房间里温暖且安静,只有沸腾的水汩汩作响,还有他用刀子切东西发出的“嗒嗒嗒”。他的床总是收拾好的,褪色的床单紧紧罩住床垫,他睡觉喜欢平躺,枕头被塞在角落里积灰。
每一种冰花都必须以正确的技巧切割:缄语花得一刀切对地方好弄平展,疗妒花则要小心片刀,免得迸出花粉,而又硬又难搞的哈瓦叶脉,就非得先刮散再用力拉拽尾端不可——并不难处理,只不过比其他花要硬一些罢了,我盯着看的时候,阿珂斯这么说道。
若论用刀,我是得心应手的,但我没耐心做那些精细刀工,而且我的鼻子也不好使,基本上就是个摆设。而在我们的格斗训练中,情况就颠倒过来了:如果我们聊了太多太久技术理论或是哲学理念,阿珂斯就会觉得很沮丧,但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在面对面过招时,他反应很快,而且能凭着善察识人的天分,根据对手选择有效的招数,缺点就是粗心大意,不够谨慎。但是,在我教他、他教我的过程中,我那天赋所赐的疼痛总会更容易忍受。
我用刀尖指向另一片缄语花花瓣,笔直地划了下去,这一次,花瓣在我的刀下伸展开来,在砧板上平平整整地摊开了。我不禁露齿而笑,这时,阿珂斯的肩膀轻轻擦过,我连忙闪开了——我还不熟悉触碰,也许永远也不会再习惯它。
“很好。”阿珂斯说道,接着他往水里丢了一大把干燥的哈瓦叶,“至少要练一百次,那时你就会开始觉得容易些了。”
“只要一百次?我本来还以为这是最耗时间的呢。”我侧目瞥了他一眼。不过他既没翻白眼,也没反唇相讥,而是笑了起来。
“你让我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我就让你切一百片缄语花花瓣,这交易才公平。”他说。
我用蘸了红色缄语花花汁的刀子指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我?感谢一个诺亚维克家的人?没门儿!”
这其实只是玩笑话,但同时也是个提醒:我姓诺亚维克,他姓凯雷赛特;我是贵族,他是俘虏——我们共处的轻松愉悦,都是建立在无视现实的基础之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两相无言。
过了一阵子,我已经处理好了四片花瓣——还有九十六片呢——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步子迅速且目标明确,完全不是警卫绕着圈子踱步的声音。我放下刀,摘下手套。
“怎么了?”阿珂斯问。
“有人来了,别暴露我们在这儿真正做的事情。”我说。
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房间的门就打开了,瓦什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我认出那是约尔克·库泽,苏扎·库泽的儿子,瓦什的侄子。他又矮又瘦小,淡褐色的皮肤,下巴上一撮小胡子。我算不上认识他——约尔克没有选择子承父业去当战士和翻译,这令我哥哥既失望又恼火。任何人都是怀疑对象,如果他没有狂热地为利扎克服务的话。
约尔克向我点头致意,但我因为看见瓦什而浑身蔓延起疼痛的潮涌,几乎无法回应他。瓦什拍了拍他的背,饶有兴致地打量这间小屋子,打量阿珂斯沾着植物绿色的手,以及炉子上煮着东西的锅。
“你怎么到庄园来了,库泽?”我抢在瓦什开口品头论足之前向约尔克发问,“肯定不是来见瓦什的,对吧。我可想象不出有人会乐意见到他。”
约尔克看看瓦什,看看我,又看看阿珂斯,而瓦什瞪着我,我一脸假笑,阿珂斯则死盯着自己抓紧台面的手。我一开始没注意到,自打瓦什出现的那一刻起,阿珂斯就高度紧张,他肩膀上的肌肉鼓鼓的,把衬衫绷得很紧。
“我父亲来参见殿下,”约尔克说,“他认为借此机会向瓦什学一些道理对我来说是极好的。”
我笑了:“是吗?”
“希亚有很多才能是殿下用得着的,但可惜其中并不包括‘懂道理’;她的见解,我向来不必太认真地对待。”瓦什说。
“我们的谈话真是令人愉悦,”我说,“何不直说你来做什么呢?”
“你们这是在炮制什么东西?止痛剂?”瓦什冷笑着说,“要我看,摸摸凯雷赛特就够当止痛剂了。”
“你,”我重复道,“来做什么?”
“想必你一定记得,巡游庆典就在明天。利扎克想知道,你是否会和他一起出席角斗挑战赛。别急,在你回答之前,他还想告诉你,凯雷赛特可以同往服侍,以便让你站得住,这样你就可以参与这类活动了——公开的。”
角斗挑战赛。我已经很多季没有看过这个了,浑身疼痛是我的借口,但实际上,我只是不想见到人们为了地位、复仇、金钱而相互残杀。那是司法执行的一种——如今甚至是庆典的一种——但我还是不想为脑海里已有的暴虐画面再加上一笔,其中就有尤祖尔·扎伊维斯渐渐模糊的愁容。
“是吗?好吧。我还不太能‘站得住’,”我说,“替我致歉吧。”
“很好。”瓦什耸了耸肩,“也许你愿意教教凯雷赛特,让他放轻松点儿,不然他每次看见我都会鼓起肌肉的。”
我回过头,视线越过配药台案,瞥了一眼阿珂斯:“我会考虑的。”
§
当天晚些时候,滚动新闻在所有星国之间传播,关于我们的消息如下:“杰出的枭狄夜珠虫供应商尤祖尔·扎伊维斯在家中逝世。初步调查显示,其死因是自缢身亡。”与之相配的枭狄语字幕却是这么写的:“枭狄民众为失去了他们敬爱的夜珠虫守护者尤祖尔·扎伊维斯哀痛不已。调查显示,他死于荼威人的暗杀,其目的乃是削弱枭狄命脉。”翻译永远在撒谎,只有利扎克真正信任的人才能懂得他国语言,耳聪目明。他当然会把尤祖尔的死推到荼威头上,才不会归罪于自己——
——或归罪于我。
不久之后,走廊里的警卫递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把我父亲的死刻在你身上。那是拜你所赐。——莱蒂·扎伊维斯
利扎克可以把一切都推给荼威人,尤祖尔的女儿却清楚地知道实情。凶手是我,死亡要刻在我的皮肤上。
我的天赋赐礼由来已久,即使我把手拿开,它也会在人的身体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我触摸的时间越长,疼痛就会持续得越久——除非那人泡在缄语花里。扎伊维斯家却不相信缄语花可以如此使用。面对死亡和剧痛时,有的人会选择前者,尤祖尔·扎伊维斯就是其中一个。宗教,往往是以自我毁灭来明证的。
我真的把尤祖尔的死刻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然后就把莱蒂的字条烧成了灰。我用极羽草草根的提取物来填画这道新的刻痕,刺痛感让我两眼含泪。我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不敢念出刻痕仪式的其他唱词,因为那些是祈祷文。当天夜里,我梦见了他。我听见他的尖叫,看见他充血凸出的眼睛。在黯黑森林里,星点亮着夜珠的光,他追着我,直把我赶进一座山洞,而在那里,利扎克正等着我,森森利齿,犹如刀锋。
我汗流浃背惊叫着醒来,发现阿珂斯的手正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脸靠近我,头发乱糟糟的,衬衫皱巴巴的,是睡眠中惊醒的样子。他的眼神认真且机警,充满了疑问。
“我听见你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手心的温暖透过我的衬衫,他的指尖划过我的衣领,蹭过我的脖子——即便是如此轻微的触碰也能平息我身体中的潮涌阴翳,缓解我的疼痛。当他的手移开时,我几乎要哭出来了,疲惫和痛苦,让我把尊严和骄傲抛在了脑后。而他只是要拉起我的手。
“来,”他说,“我要教你摆脱噩梦的方法。”
十指交握,耳边是他平静的声音,那一刻,我愿意做他所说的任何事。我点点头,从乱七八糟的被单里伸出双腿。
他点灯照亮了自己屋里的一应器具,我们肩并肩地站在台案边,贴着荼威语标签的罐子堆在面前。
“像所有配方一样,”他说,“这种混合制剂也以缄语花为纲。”
第十一章 希亚
每一季的巡游庆典都是由伴随日出的鼓声开启。第一声击鼓从城市中心的圆形竞技场起始,随后向外声声传扬,虔诚忠实的人们便参与其中。据说,鼓声象征着我们的缘起——第一声心跳,第一缕生命悸动,没有它就没有我们如今拥有的强大。在整整一周之内,我们都会为此欢庆,随后所有健全的人就会鱼贯进入巡游飞艇,穿越整个星系,追寻生命潮涌的踪迹。我们要一直跟着它,直到潮涌转为蓝色,届时我们就降落在它所在的星球上来一番涤故更新,然后返回家乡。
我一直都很喜欢那击鼓的声音,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在太空之中,我便觉得更加自由。但是,尤祖尔·扎伊维斯仍然在我的梦境里逗留,所以这一季的鼓声,听起来就仿佛他渐弱的心跳。
阿珂斯站在屋前门廊上,褐色短发向四面八方乱糟糟地立着,侧身挤了进来。
“那是,”他睁大眼睛说,“那是什么声音?”
尽管疼痛流淌在我的身体中,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呢:系带的裤子半截向后扭着,脸颊上印着床单褶的红印子。
“那只是巡游庆典的开场,”我说,“淡定,快把裤子穿好。”
他的脸微微一红,连忙把腰带整理好。
“嗯,我怎么会知道嘛,”他急吼吼地说,“下回,要是还有这样战鼓一样的声音会在拂晓把我弄醒,拜托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你是存心要剥夺我的乐趣是吧。”
“那是因为,你眼里的‘乐趣’会让我觉得自己正面临生命危险。”
我笑了起来,走到窗前。这时,街巷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冲向沃阿城中心去参加庆典,脚下扬起尘土。他们都穿着蓝色的衣服——那是我们最喜欢的颜色,另外还有紫色和绿色;人人都披坚执锐,全副武装,脸上涂着油彩,脖子和手腕上戴着仿真珠宝或娇气易碎的花环——在这里,在靠近这颗星球赤道的地方,花朵无须像冰花那样强悍便能生长,它们在人的指间揉捻碎烂,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巡游庆典包括圆形竞技场的公开挑战赛,其他星国的访客也会来,还会有重现枭狄历史重要时刻的演出,而与此同时,巡游飞艇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清洁和调试。在庆典的最后一天,利扎克和我将走出诺亚维克庄园,由摆渡艇送到巡游飞艇,成为最先登艇的正式乘客。其他所有人都会在我们之后登艇。这一套程序我已烂熟于心,甚至很是喜欢,尽管我们的父母已不在世,再也不能领着我们进入飞艇了。
“我们家族的统治并不久,你知道,”我说着偏偏头,“我出生的时候,枭狄已经在我父亲的统治下完全变了样子。至少我读到的是这样。”
“你读书很多吗?”他问。
“嗯。”我喜欢缓缓踱步,喜欢阅读,这可以让我不那么关注自己。“我认为这可以让我们贴近以前的样子。庆典,还有巡游飞艇。”孩子们沿着庄园的围墙跑过,他们手牵着手,笑着闹着。其他的面孔则对着诺亚维克庄园,在这个距离之下显得模糊。“以前,我们是流浪者,并不是——”
“凶手和窃贼?”
我抓住自己的左臂,护甲戳进了手掌。
“既然你这么喜欢庆典,干吗不参加呢?”他问。
我冷哼一声:“整天站在利扎克旁边吗?不。”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透过窗子向外看去。一个老妇人在街中央慢吞吞地走着,头上包着一条鲜亮的头巾——嘈杂的人群里,头巾有些松了,她笨拙地摸索着。这时,一个年轻人抱着满怀的花环经过,给她也戴上一顶,压住了头巾。
“我不理解流浪,还有‘涤故更新’,”阿珂斯说,“你们如何确定要去什么地方呢?”
鼓声阵阵,奏出枭狄人的心声,其掩盖之下,乃是远远的欢呼吼声,以及盖过它们的音乐声。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说,“他们应该就快开始了。”
§
不久之后,我们就穿过我卧室墙壁夹层内的隐蔽门,钻进了诺亚维克庄园的秘密通道。前面有一盏夜珠灯,照亮脚下的路,但我仍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儿有些木板松了,支撑梁上的钉子以奇怪的角度翘了起来。在通道分岔的地方,我停了下来,仔细分辨那些凹痕记号。左边梁上的一道凹痕,就代表这条路通往一楼。我转身去找阿珂斯,抓着他衬衫的一角,让他跟在我后面,随我往左边的通道走。
他碰了碰我的手腕,示意要拉住我的手,于是我们便手牵着手往前走。真希望脚下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能掩盖住我紧张的呼吸声。
我们沿着秘密通道,来到了检测员们工作的地方,这间屋子就在兵戎大殿旁边——我正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阿珂斯和埃加的。我把嵌板往前推了推,只打开一条足够我们钻过去的小缝。屋子里光线暗淡,检测员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正站在屋子中央的全息图之间,以白光的色散波长测量着距离的细微变化,或是看着手腕上的监测屏,大声念出坐标值。
他们这是在校正模型。在他们把模型调整精确之后,就会开始针对生命潮涌的分析工作了。潮涌起起伏伏,最终会告诉他们,下一个涤故更新的地点在哪里。
“那是星系模型。”我轻声说。
“星系,”他重复了一遍,“可是那只显示了我们的星群。”
“枭狄人可是流浪者,”我提醒他,“我们的足迹早已越过了这星群的边界。但是我们找到的只有恒星,没有行星。对我们来说,这个星群就是星系中独有的。”
模型是全息的,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闪耀夺目的太阳在正中央,月亮被打碎了,飘浮在边缘。全息模型看起来逼真得像个实体,要不是检测员们在其中走来走去地测量数据,它运行转动的样子还真如在呼吸一般。这时,我看见我们的星球从眼前经过,比其他星球的颜色要洁白得多,仿佛一团水汽。距离太阳最近的是议会驻地,那飞船比我们的巡游飞艇还要大得多,乃是我们星系的行政中心。
“进行到欧尔叶的远日点,校准也就差不多完工了,”一个检测员说道。他个子很高,肩膀浑圆,好像是刻意用来保护心脏的,“不过是1到2伊兹。”
“伊兹”是“IZ”的俗称,这是个长度单位,1伊兹等于我小指的宽度。事实上,手头没有尺子的时候,我就用手指来测量物体的长度。
“还真是精确啊,”另一个测量员回应道。这是个矮个子,肚腩都从裤腰上面凸出来了。“1到2伊兹,那就相当于1到2个星球的误差了。”
“1.467伊兹,”高个子测量员说,“也许它会影响生命潮涌的流向?”
“你们从未理解这门艺术的精妙之处。”一个女测量员开口了。她大步跨过太阳,测量着太阳到欧尔叶的距离,那是比较靠近星系中央的一个星国。从她过耳短发的轮廓到她僵硬的外套肩线,这个女测量员浑身上下都透着严谨。她站在太阳的中心,一瞬间被黄白光包围了。“这确实是艺术无疑,尽管有人称之为科学。诺亚维克小姐,有您相伴真是无上荣耀。另外还有您的……陪同人员?”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我,只是冲着欧尔叶赤道上的微光鞠了一躬。其他测量员一见到我全都惊得跳了起来,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尽管他们原本就在房间另一端。要是他们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好好站着,既不哭也不闹,他们就用不着忧心忡忡了。
“他是我的侍从,”我说,“继续,我只是来看看。”
他们遵命照办,继续工作,但那些漫不经心的聊天一去不返了。我双手握拳,背到身后,紧紧地压在墙上,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指甲都戳进了手掌。但当检测员们激活全息图中的生命潮涌时,我忘记了疼痛。它像蛇一样,游弋在模拟星球之间,虚渺且优雅。从中心议会到遥远小星,它拂过星系中的每一颗行星,随后聚成一股强有力的带状物,环绕着房间的边缘,仿佛一条束带,将所有星球裹缚其中。它的光芒时强时弱,某个部分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有的地方却又暗淡得只有一点儿光斑。
在我小时候,敖特佳曾带我来过这里,教我涤故更新的原理。这些检测员则夜以继日地工作,观测着潮涌的流向。
“在我们星球上方,潮涌的亮度最大,颜色也总是最深,”我低声对阿珂斯说,“在枭狄传说中,这就是我们的祖先选择定居于此的理由。潮涌的强度却是变化多端的,有时在这个星球达到峰值,有时又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这变化尚无规律可循。每一季我们都要跟随潮涌的指引,降落在它强度最大的那个地方,然后开始涤故更新。”
“为什么?”阿珂斯喃喃问道。
我们博采各个星球的智慧,然后为我所用,敖特佳曾经在一节课上这样说过,我们这么做,即是向那些星球上的人揭示其价值所在。我们令其了解自己。
仿佛是呼应着我的回忆,潮涌阴翳在我皮肤之下更迅速地蹿动起来,一波一波地冲击、回流,疼痛也随之传遍了全身。
“新生,恢复,”我说,“涤故更新是为了复兴和重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以前也没对任何人解释过。“我们找到其他星球所丢弃的东西,然后重新利用,使之拥有新的价值。这就是……我们所相信的观念。”
“注意P1104附近的动静。”高个子检测员正弯下身子,探查着星系边缘附近的一片区域。他的身体仿佛一只死掉的昆虫,蜷曲着缩进壳里。他碰了碰那段变成绿色的潮涌——它带着暗黄色,打着旋儿,越来越深。
“就像要登岸的潮水,”那个严谨的女测量员说,“可能最终成功、登陆,也可能中途落败、褪去,情况各不相同。记下它的变化以便观测。不过迄今为止,我认为最佳的涤故更新地点仍是奥格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