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并不像我以前吞下的那些止痛剂——最糟糕的时候它们让我沉疴难起,最好的情形则是令我所有的感官变得迟钝。此刻的感觉,却仿佛时间倒转,回到了我获得天赋赐礼之前——不,即便那个时候,我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平静安宁。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握着他的手。
“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的皮肤干燥粗糙,像是尚未被水流冲刷光滑的鹅卵石,但那其中有着某种暖意。我盯着我俩紧握在一起的手。
“我扰断了生命潮涌,”以他的年龄来说,阿珂斯的声音低沉得令人惊讶,喑哑和爆裂的感觉却一如我的想象。“不论它能带来何种赐礼。”
“我妹妹的天赋赐礼能量巨大,”利扎克说,“但是最近,它搞得她官能尽失、难以自控,导致这赐礼的作用不断削弱。在我看来,要实现你的命运,这是最好的途径了。”他弯下腰,凑近阿珂斯的耳朵说,“当然,你永远也别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阿珂斯一动不动,但是脸上掠过一丝厌恶。
我重新跪坐起来,小心翼翼保持着姿势,握着阿珂斯的手。可是我无法去看他的眼睛,仿佛身体发生剧变时他走进了我的内心,看到了别人无从窥伺的东西。
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虽然我已经挺高的了,他却比我还高出半个头。
“那,我们要怎么做?不管去哪儿都手牵手?”我说,“人们会怎么想啊?”
“他们会认为那是个仆人,”利扎克说,“因为他不是别的。”
阿珂斯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我瑟缩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黑色的潮涌立刻四散蔓延开来。
“你不会忘恩负义吧?”他问,“为了让你好过一点儿,我将属于咱俩的天定奴仆给你一人专用,随时陪护你左右,我的这些付出,你难道不该心存感激?”
“非常感激。”我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激怒他,否则他就会用更多记忆替代我原有的回忆,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谢谢你,利扎克。”
“当然了,”利扎克笑了,“为了让我的干城之将保持最佳状态,一切都不在话下。”
但是他根本就没拿我当什么“干城之将”,我很清楚。那些士兵就称我为“利扎克的鞭子”——他用来施行暴政的工具,而且,扎利克看我的眼神,也和看那些厉害的武器没什么两样。对他来说,我就是一柄利刃。
§
我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利扎克离开,只留下我和阿珂斯,才开始踱步,从桌子边走到床脚,再走到装衣服的柜子那里,然后又回到床边。只有我的家人——还有瓦什——来过这个房间。我不喜欢阿珂斯四下打量的样子,好像他正到处留下自己的手印似的。
他皱着眉对我说:“你这样生活有多久了?”
“哪样?”我本来并不想这么言辞犀利,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看我的时候,我是怎样一副鬼样子:蜷缩在地板上,满面泪痕,汗流浃背,像某种野性难驯的动物。
他的声音因为同情而软化:“就像这样,把自己的疼痛当作秘密一样保守。”
同情,我懂,那是披着善意外衣的不敬。我得尽早说明白,否则这种不敬就会恣意滋长,难以处理。这道理是爸爸教我的。
“我在八季岁的时候便获得了天赋赐礼,这令我的父亲和兄长很高兴。我们的共识是,为了诺亚维克家族的利益,为了枭狄的利益,我应该独自背负这种痛苦,秘不外宣。”
阿珂斯小小地冷哼一声。好吧,毕竟他这是出于同情,反正也久不了。
“把手伸出来。”我平静地说。以前,妈妈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平静和缓地讲话,她说只有如此才会让人们聆听照办。我没有她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本事,所有微妙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听话地伸出自己的手,并且掌心向上,好像要纾解我的疼痛。
我用右手拉住他的手,左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转身——就像跳舞一样,手位变了,重心也变了,而我已经站到了他背后,狠狠地拧着他的胳膊,迫使他弯下腰来。
“也许我饱受疼痛,但我并不软弱。”我轻声说道。他在我的钳制下一动不动,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脊背和胳膊都紧绷绷的,一触即发。“你确实方便好用,但并非必需品,懂吗?”
我没等他回答便放了手,向后退开几步。这时我的潮涌阴翳再次卷土重来,带着尖利的刺痛,让我的眼睛又泪汪汪的了。
“隔间里有床,”我说,“出去。”
直到听见他离开了,我才倚在床架上,紧闭双眼。我并不想这样,完完全全,一点儿也不想。
第十章 希亚
我没指望过阿珂斯·凯雷赛特还会来,没人拖着逼着,他更不会来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就站在我的门外,背后几步之遥徘徊着一个警卫,而他手上拿着一大瓶深紫色的液体。
“小姐,”阿珂斯语带嘲讽地说,“我想,鉴于你我二人都不愿接受长期的肢体接触,你也许可以试试这个。硕果仅存,就这些了。”
我站了起来。当疼痛达到峰值时,我就只是个肉体零部件的集合体,脚踝、膝盖、胳膊肘、脊柱……它们各自为政,生拉硬拽,最终把我立起来。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怪异:快到中午了还穿着睡衣,左前臂上还套着一截护甲。
“止痛剂?”我问,“我已经试过了,它们要么没效果,要么疗效比疼痛还糟。”
“你试过缄语花制成的止痛剂了?在一个不喜欢使用它的国家,是吗?”他反问我,扬起眉毛。
“是的,”我言简意赅,“欧尔叶出品,最好的。”
“欧尔叶出品,”他啧啧有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不过你的问题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疼就是疼,别无二致。”
他用药瓶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拍:“试试吧,这个也许不能完全祛除你的痛感,但是多少可以让你不至于崩溃,而且没有副作用。”
我眯起一只眼睛看着他,然后叫来了走廊里的警卫。她马上过来了,并且向我点头致意。
“尝一口这个。”我指了指药瓶。
“你觉得我要下毒害你?”阿珂斯问。
“我觉得那是可能性之一。”
警卫拿过瓶子,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没事的,这不是毒药。”阿珂斯对她说。
她喝下一些止痛剂,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们就那么干站着,等着看会不会出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她没倒下,我便拿过了瓶子,潮涌阴翳涌向手指,针刺一样地疼。她立刻走开了,远远地绕过我,好像悔不该没穿件奇阿摩盔甲似的。
这止痛剂闻起来有点儿麦芽味儿,还有点儿腐臭。我大口吞下,喝个精光,满心以为它的味道会像所有混合制剂一样让人恶心,但它尝起来是混合着花香和辛辣的。药剂流过我的喉咙,重重地坠入了我的肠胃。
“得等几分钟才能吸收。”阿珂斯说,“你睡觉时也戴着这个?”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护甲。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制成的,自腕至肘裹覆,上面有多处刮痕,都是迎击利刃突袭时留下的。我只有洗澡时才会把它脱下来。“是用来随时应对袭击的?”他问。
“不是。”我把空药瓶塞给他。
“是用来遮住杀戮刻痕的。”他皱起眉毛,“利扎克的鞭子,缘何想要藏住她的刻痕?”
“别那么叫我,”我感到脑袋里有一股压力,就像有人从两侧按压太阳穴一般,“永远也别那么叫我。”
一股寒意自我的身体中央向周围扩散,仿佛血液也要冻结成冰。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怒意作祟,但它全然是机体上的感觉,而且……疼痛在消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皮肤之下仍然有暗沉的纹路,它们的颜色却从黑色变成了深灰色。
“止痛剂起效了,对吧。”他说。
痛感依旧存在,随着潮涌阴翳延展,所到之处刺痛灼烧,不过,它已经减轻了,可以轻易地忽略掉。而且,虽然我还是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却能够不以为意了。我总算可以一夜安眠了。
“有点儿效果。”我承认道。
“很好,”他说,“我有个交易要跟你商讨价码,而这是建立在止痛剂对你有效的基础之上的。”
“交易?”我说,“你觉得以自己的地位,可以跟我讨价还价?”
“是的,我可以,”他说,“你越是坚持拒绝我帮你缓解疼痛,就越是想要那么做,我知道你想。你可以狠揍我一顿,打到我投降上缴此物,也可以拿我当个人,听听我不得不说的那些话,以顺利地得到我的帮助。当然,选择权在你手上,小姐。”
我发现和他四目相交就没法更清晰地思考,于是我盯着百叶窗滤过的光线,外面的城市也被隔得条条块块。在诺亚维克庄园的围墙之外,人们应该正漫步于街上,享受着暖洋洋的天气,浮尘飘浮在他们四周,因为土路铺就的街区太干燥了。
我是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只是字面意思,当时我正瘫在他脚边——与阿珂斯相识的。我试图把自己重新塑造成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是没能成功。任何见过我的人都会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我被潮涌阴翳覆盖遮蔽,承受这折磨越久,就越难以解脱,我的人生也就别想有什么意义了——我无法抹去人们的这种印象。也许阿珂斯的交易,是我最好的可选项。
“请讲。”我说。
“好。”他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干净,而且看他手指绞在里面的样子,应该还挺厚实的。“昨天晚上那个……你用了那个策略。你知道怎样格斗,是不是?”
“那个,”我说,“不过是低调自保罢了。”
“你能教我吗?我想学学。”
“为什么?想一直侮辱轻视我?还是想杀了我哥哥?你不会成功的。”
“你就觉得我只是想杀了他?”
“不是吗?”
他顿了顿。“我想送我哥哥回家,”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忧虑,“为了送他回家,为了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学会格斗才行。”
我不理解这种兄弟情深。因为就我对埃加的了解——他不过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看起来并不值得如此付出。但阿珂斯,他的战士姿态和静置的双手都表明,他心意已决。
“你现在还不会格斗?”我说,“那利扎克把你送到瓦克莱茨那儿干什么?他们没教你怎么当个及格的士兵吗?”
“我是及格的,但我想得到的是优秀。”
我抱起胳膊:“你还没提及在这交易里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你能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如何制作刚才那种止痛剂,”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必依赖我,也不必依赖任何人了。”
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对我极具诱惑力。我最想要的并非是从疼痛中解脱,而是独立自主。现在他就用一个玻璃瓶、一方缄语花制剂,把我所渴望的东西摆在了面前。
“好吧,”我说,“成交。”
§
此后不久,我就让他下楼到大厅里去,最里边有一间锁着门的小屋子。诺亚维克庄园里的这间侧厅没有经过改造,仍然要用钥匙来开锁,而不像利扎克常用的其他房间那样换上了触屏锁,或是需要刺破手指才能打开的那种基因锁。我把钥匙挂在口袋外面——因为换上了正常的衣服,宽松的长裤和套头衫。
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下都排列着架子,里面塞满了瓶子、烧杯、小刀、勺子、砧板,还有一排白色的广口瓶,上面用枭狄符号标记着“冰花”——我们有少量的冰花储备,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缄语花,不过荼威已经十多季没有向枭狄出口任何货物了,所以我们不得不通过第三国来弄到手——除此之外,还有从星系各处搜罗来的其他材料。右侧火炉上方的架子上挂着壶和锅,微微泛着橘红色的金属暖光,大的比我的头还要大,小的则只有我的手那么小。
阿珂斯选了一只稍大的锅,把它放在炉子上。
“既然你的触碰就能造成杀伤力,那为什么还要学格斗呢?”他一边说,一边用烧杯从墙上的水龙头接了水,倒进锅里。接着他打开炉子,生起火,又拿了砧板和刀。
“那是枭狄教育的一部分,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学了,”我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不过我直到现在仍会练习,因为我喜欢。”
“你们这儿竟然有缄语花?”他说着,用手翻检那些瓶瓶罐罐。
“右上。”我说。
“但枭狄人是不用缄语花的。”
“‘枭狄人’确实不用,”我刻薄地说,“但我们例外。我们这儿应有尽有。手套在炉子下面。”
他讥讽地回敬:“是啊,例外的第一家庭,你得想办法多弄一些来,我们以后用得到。”
“行。”我停了一下才问道,“参加军事训练时没人教你读写吗?”
据我猜测,瓦克莱茨教他的应该不仅仅是普通的格斗技能,还应该有些其他的本事,比如书面语。所谓“神圣枭狄语的调子”只是指口语,而不是指书写——我们都得学枭狄字母。
“他们才不在意那种东西呢,”他说,“他们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停我便停,仅此而已。”
“把一个软弱的荼威男孩塑造成强硬的枭狄男人,你可不该对此大放厥词。”我说。
“我不会变成枭狄人,”他说,“我是荼威人,永远都是。”
“此时此刻你却用枭狄语跟我讲话,这说明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此时此刻用枭狄语跟你讲话,无非是基因突变罢了,”他反驳道,“那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无意与他争执,反正假以时日,他会改变想法的,我敢肯定。
阿珂斯拿过装着缄语花的罐子,直接用手拈出一朵,扯下一片花瓣放进了嘴里。我惊讶得动弹不得:那个剂量的冰花,其效力足以把他击倒,不省人事。可是他就那么咽了下去,闭着眼睛好像在品尝,然后转身走到砧板前。
“你对它也有免疫力,”我说,“就像对我的天赋赐礼一样。”
“不是免疫,”他说,“只是它们对我的作用没那么强。”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他把那朵缄语花反过来,用刀背按压花瓣集结的花蒂,于是整朵花便分崩离析,变成一瓣一瓣的了。接着他用刀尖划过每一片花瓣的中央,它们便不再卷曲,一片片变得平展,简直就像在施魔法。
我留神看他,只见那混合制剂开始冒出泡泡,先是缄语花的红色,然后是加入盐渍水果的橙红色,后来把花茎也添加进去,颜色就成了棕色——只有花茎,没有叶子。最后撒上一把疗妒花粉,这些混合物又重新变回了红色。真是荒谬且不可思议!他把锅拿到炉子旁边冷却,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这是一宗复杂的艺术,”他说,一只手上下翻飞摆弄着那些瓶子、烧杯、冰花、锅……所有东西。“尤其是止痛剂,因为它要用到缄语花。只要一种配料用得有误,你就会把自己毒死。我希望你像了解残忍那样懂得精确的重要性。”
他用指尖轻轻扫过锅沿,就那么微微地一碰,紧接着便瞬间绷紧肌肉,在烫到自己之前抽回了手。我不禁为他敏捷的动作而拍案叫绝,也已经可以确定,他所接受的训练是哪一派了:奇瓦卡哈,心境派。
“你凭着道听途说的那些话就臆断出我很残忍,”我说,“好吧,关于你,我都听过些什么传闻呢?你是个薄皮儿的懦夫和傻瓜?”
“你是诺亚维克家族的人,”他双臂在胸前交叉,固执地说,“残忍是你骨子里、血液中的东西。”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血管里流淌什么样的血,”我答道,“就像你也无法选择你的命运。你和我,我们都已成为命中注定的自己。”
我离开的时候,手腕狠敲了一下门框,护甲撞击木料,发出一声闷响。
§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光白茫茫的一片,止痛剂的效力已过,我醒来了。我爬下床,就像以往那样,断断续续,走走停停,时不时要深深呼吸,活像个老女人。我穿上了训练服,那是用缇比斯的合成纤维制成的,轻便宽松。在保持身体凉爽这方面,不会有人比缇比斯人更擅长了,因为他们的星国总是热得要命,绝不能裸露着皮肤走在外面。
我把前额抵在墙上,闭着眼睛,手指摸索着一绺绺的头发,开始编辫子。我是不梳头的,至少是不像小时候那样打理这一头厚实的黑发了。那时我总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希望每一缕发丝都完美地打着卷儿。如今,疼痛已经剥夺了我享受打扮的权利。
穿戴完毕之后,我拿了一把小巧的潮涌之刃——切断联结,那黯黑的卷曲潮涌便不会盘绕在锋利的金属上——潜入楼下侧厅里。那位药剂师已经搬到这里住了,我站在他旁边,抽出匕首压住了他的喉咙。
阿珂斯微启双目,接着便瞪大了眼,扑腾着想动,但当我更用力地把刀子压上他的皮肤时,他静了下来。我冷冷地冲他一笑。
“你疯了吗?”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得了吧,你一定听过那些传言!”我快意地说,“而且,重点是,你疯了吗?跟敌人只有一条走廊之隔,你却躺在这儿,睡得这么沉,甚至连个挡门的板子都没有!疯了还是愚蠢,你自己挑一个吧。”
他猛地屈起膝盖,朝着我顶过来。我则弯起胳膊,用肘部挡住了这一击,同时匕首一晃,抵在了他的肚子上。
“你,没醒就已经输了。”我说,“第一课:打赢一架的最好办法就是避免它。如果你的敌人睡得像死猪一样,那就趁他没醒一剑封喉;如果他是个软心肠,那就博得他的同情;如果他口渴,那就在他的杯子里下毒。明白了?”
“总之,就是把正义丢到窗子外面去。”
“正义,”我说,“生死面前,正义一无所用。”
这句俗语,出自我以前读过的一本奥格拉语的书——当然,我读的是翻译成枭狄语的,谁懂奥格拉语啊?——它驱散了阿珂斯眼睛里的睡意,比我的突袭效果显著。
“现在起来。”我说着,直起身子,把潮涌之刃收进背后的刀鞘里,然后便离开屋子,让他自便。
§
吃完早餐,已是日上三竿,我听见墙壁之间的夹缝中有侍从的声音,他们正把干净的床单和毛巾送到各个卧室里去。每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都伴有这样隐蔽的通道,仿佛这座房子修建的目的就是将那些真正使它运转起来的人排除在外,就像沃阿城一样:诺亚维克庄园位于中央,四周是有权有势的阶层,其他平民则散居城边,挣扎着想要往里靠近。
训练馆就在我卧室正下方的大厅里,明亮而宽敞,一面墙上开着窗子,另一面墙上装着镜子。一顶镀金的枝形吊灯挂在屋顶上,柔和的美感与黑色的合成地板,还有沿墙摆放的护具垫子、练习兵器形成强烈对比。在这座房子里,妈妈只允许这间屋子如此现代时髦,至于其他房间,她是一向坚持要“与历史一脉相承”的,比如那些闻起来一股霉味儿的管道线路,还有生了锈的门把手。
我喜欢训练,并非是为了成为强有力的格斗家——虽然那样会很受欢迎——而是因为我喜欢训练时的感觉。热量、心跳、肌肉疲劳带来的更新般的疼痛——这疼痛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强加给我的。有一次,我想试着和陪练的士兵对打,就像利扎克训练时常做的那样,但是墨汁一样的潮涌阴翳遍布我的全身,让他们疼痛难忍,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练习了。
在过去的一季里,我一直在读一本枭狄文献,内容是关于一种被遗忘已久的格斗派系:神识派,埃弥塔哈。如同我们文化中的其他部分,这也是从别的地方涤故更新来的,结合了一些奥格拉的残暴手段和欧尔叶的逻辑原理,再加上我们枭狄人的足智多谋,把它们融会贯通,形成一种与众不同的学派。我和阿珂斯走进训练馆,在这本书旁边蹲了下来,是我昨天把它放在墙边的——《埃弥塔哈:基本观念与实践练习》。我正看到的那一章是“对手中心策略”。
“在军队里,你练的是奇瓦卡哈?”我先开口了。
但他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说:“阿蒂塔哈——硬武派,奇瓦卡哈——心境派,埃弥塔哈——神识派。训练你的人就没告诉过你,你练的是哪一种吗?”
“他们并不在乎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叫什么名字,”阿珂斯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好吧,你练的是奇瓦卡哈,从你移动的方式我就看得出来。”
这似乎挺让他惊讶的。“我移动的方式,”他重复了一遍,“我是怎样移动的?”
“荼威人完全不了解自己,这我倒是毫不惊讶。”我说。
“了解如何打架并不等于了解自己,”他反驳道,“如果人们的生活里没有暴力对抗,格斗武功就没那么重要。”
“哦?那么请问这些神话人物是谁?或者,他们是想象出来的?”我摇了摇头,“人都是暴力的,只不过有些人抗拒冲动,有些人放任冲动。你最好直面这一事实,并且把它作为度过余生的原点,这比你骗自己逃避它要好得多。”
“我没有骗自——”他停住了,叹了口气,“算了。你刚才说到‘原点’?”
“以你为例,”我能肯定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至少他还愿意听我解释,这就是进步。“你身手敏捷,但不是特别健壮,在对别人发起的进攻进行预判之后,你便应激做出反应。这就是奇瓦卡哈,心境派——速度为先。”我轻拍胸脯,继续说,“速度要求的是‘耐力’,心境的忍耐力。这一派是我们从佐德苦行战士那里汲取发展来的。硬武派,阿蒂塔哈,讲求的是‘力量’,源自边缘雇佣兵的队形。最后一个,埃弥塔哈,神识派,核心理念是‘谋略’,如今绝大部分枭狄人已经不知道这一派了,而它其实是各个地域、各个流派的集大成者。”
“那么,你学的是哪一派呢?”
“我是所有学派的门徒,”我说,“学习一切。”我站起来,从那本书旁边走开。“我们开始吧。”
我从远处的墙上拉开一道抽屉,它咔咔作响,发出那种腐旧木头互相剐蹭的声音,沾着锈斑的把手也摇摇欲坠。抽屉里面却装着练习用的刀具,都是用新的合成材料制成的,坚硬且有韧性。如果使用得当,这些刀具只会让人擦伤、瘀青,而不会刺破皮肤。我扔了一把给阿珂斯,自己也选了一把,把它侧举起来。
他有样学样地调整着姿势,弯曲膝盖,移动重心,力求和我的动作更像。被一个极其渴望学习的人,被一个深知自己所学决定活命概率的人盯着观察,这感觉可真奇怪极了——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
接着我做出了第一个动作,朝着他的脑袋猛劈过去,不等真的碰到他就向后撤回了身子,破口大骂道:“你的手里是有什么奇妙的玩意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