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斯看着这一幕。在类似的仪礼中,荼威人是不会像枭狄人这样……这样充满表现力的,但其中的内涵是一致的:人们聚集起来,庆祝着那些在特定时刻、将他们与星系中的其他人区分开的东西。他们对这独一无二的美心怀敬畏。
人人都知道,枭狄人环游太空,追寻生命潮涌,形同信仰,但直到此刻,阿珂斯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感觉必须如此。但是,一旦你凑近了看,他想,你就会觉得,不能再见生命潮涌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不仅是因为他是荼威人而他们是枭狄人,而是因为他们能感知到潮涌的嗡鸣震颤,而他不能。生命潮涌没有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他不似他们那样真实,仿佛他不是活生生的存在。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希亚伸出了手。他握住了,缓解了她体内的阴翳,同时震惊无比地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惊喜,他不知道。
然后她屏住呼吸,颇为严肃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形同缄语。”
§
他们回到希亚的房间时,屏幕上正播出着议会的滚动新闻。一定是希亚忘了关,阿珂斯想。趁希亚往浴室走的时候,他走过去想把它关上。然而,就在他要按下按钮的时候,他看见了屏幕最下方的头条要闻标题:神谕者齐聚于缇比斯。
阿珂斯在希亚的床沿上瘫坐下来。
他也许能看到他的妈妈。
他常常说服自己,妈妈和奇西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比想着她们还活着,再也不能相见,他的命运无可更改——比想着这些容易多了。可是,他的心不那么确定,它拒绝相信谎言。
新闻画面切换到了缇比斯。缇比斯是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和他们的星球相比,犹如冰火两极。那里的人得穿上特制的衣服才能四处走动,阿珂斯知道,那就像是你绝不能在休眠期的海萨徒步户外,否则一定会被冻死。他不太能想象的是,自己的身体被那样炙烤灼热。
“神谕者严禁外界介入他们的集会,以下录影乃是一名当地儿童在最后几艘飞艇抵达时上交的。”画外音用欧尔叶语说道。绝大部分议会节目都使用欧尔叶语,它是整个星系中使用最为普遍的语言,除了枭狄之外的人大多都能听懂。“据内部人士透露,神谕者将讨论由议会施加的另一项制约法案,而议会正在缓慢推动所有神谕讨论公开化的进程。”
这是妈妈由来已久的抱怨了。议会总是试图干涉神谕者,因为他们不能忍受这星系中竟有一批人是他们不能左右的。这不是小事,他知道,受眷顾的家族的命运,各个星国时刻变幻的未来——都非同小可。可能少许控制也伤不到神谕者,阿珂斯想,但那感觉就像是辜负和背叛。
屏幕下方的字幕是对滚动新闻的枭狄语翻译,其中大部分阿珂斯都不认识,除了“神谕者”和“议会”。希亚曾说,枭狄语中的“议会”这个词,表达的是枭狄人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不被议会认可的痛苦。关于荼威和枭狄共享的那颗行星的所有决议——商贸、援助、旅游——都是由荼威一方做出的,枭狄只能屈居受支配的一方,或是敌对的一方。他们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痛苦,阿珂斯想。
他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希亚正在洗澡。
关于缇比斯的录影中有两艘飞船。其中一艘明显不是来自荼威的——它太圆润了,表面的倾角柔和,船壳板材也完美。但另一艘看起来就像是荼威的交通工具了,它的燃料喷嘴四周有通风孔保护,这是为了抵抗严寒,而不是为了散热。就像鱼鳃似的,他一直这么想。
舱门打开了,一个身着反光套装的女人,颇为精神地跳了下来。没有人跟她一起。他便确信,那是荼威飞船无疑了。因为每个星国都有三名神谕者,只有荼威除外。埃加乃是新起的神谕者,另一位退隐的神谕者已经死于枭狄入侵,此外便只有阿珂斯的妈妈了。
缇比斯的太阳布满了天空,整个星球如在火中,满目热烈色彩。星球表面散发的热量形成了一波波涟漪。那个女人往神谕者聚集的修道院走的时候,阿珂斯认出了她的步态。然后她就消失在门后面,录影也结束了,新闻报道转向一颗外围卫星上的饥荒。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家乡之一斑。但那个女人一闪而过,看不出太多她与自己家人的瓜葛,也看不出她希望他们如何行事。其实,换了谁也不会有所表示吧。她任凭自己的丈夫无辜送命,任凭那位退隐的神谕者牺牲了自己,任凭自己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利扎克的利器了——被人绑架,而不是自己去代替他受苦。该死的命运,阿珂斯想。她应该就是他们的妈妈。
希亚开了浴室的门,一股水汽钻了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衣衫齐整,这次穿的是黑色的训练服。
“怎么了?”她循着阿珂斯的目光,看向影幕,“噢,你——你看见她了。”
“我想是的。”阿珂斯答道。
“我很抱歉,”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避免自己想家。”
想家,这个词用错了。“迷失”才是正确的——一无所有,举目无亲,带哥哥回家更是希望渺茫,除非尽快地用合法手段杀死苏扎·库泽。
他没告诉她这些,而只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从不讲荼威语,尽管你知道我会讲,”她耸耸肩膀,“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和我妈妈全然不相像。有时候这样更好些,只是为了……为了继续下去。”
希亚突然跑回了浴室。他看见她贴近镜子,检查着下巴上的痘痘,额头上、脖子上有星点水珠。她经常如此,但此刻他注意到了——注意到自己了解这些,了解她的习惯,了解她。
喜欢她。
第十八章 希亚
“跟我来。”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门口和敖特佳会合。她手里紧紧攥着刺客留下的那把刀子,白色的胶带在她的指缝间若隐若现。她找到那个人了。
我戴上面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穿得严严实实——长裤的裤管塞进了靴子里,外套的袖子盖住了双手,面罩遮住了脸——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不是每个枭狄人都知道我长什么样,因为我的面容并不会像利扎克那样,被灰泥石膏雕在所有公共建筑和重要的厅堂内。不过,一旦人们看见潮涌阴翳出现在我的脸上,或是蜿蜒在我的胳膊上,他们就知道是我。今天我可不想被发现。
我们从诺亚维克家族占据的侧厅出发,经过公用训练竞技场和游泳池——枭狄小孩可以在这儿学习游泳,为降落到多水的星球巡游做准备——经过飘着面包焦香的咖啡厅,以及一些清洁橱柜。当敖特佳的步子放慢,更紧地握住那把刀的时候,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引擎甲板了。
这里距离飞艇的引擎太近了,要是我们想说几句,非得大喊大叫才能听见,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机油味儿。
敖特佳带我走远一点儿,来到了起降平台附近的技工宿舍。我们面前是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门厅,间隔不过几英尺,上面都标着名字。有些门上装饰着夜珠灯挂,或是硫黄石提灯,都是五彩缤纷的,还有的门上用机械图纸拼贴成了动漫形象、家人和朋友的马赛克拼图。我觉得这儿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和我所知道的枭狄世界两两相隔。我真想让阿珂斯也来这儿看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靠近走廊尽头,有一扇装饰得很简单的门,“苏尔库塔”名牌之上只有一束干的极羽草用金属坠子缀住,还有几页像是技工手册的纸,是用另一种语言写的——一定要我猜的话,皮塔语。严格来说,这些都是违禁品:除政府许可的译本外,出于任何目的持有枭狄语以外语言的文献资料都是违法的。不过在这儿,我想没人会那么一丝不苟地苛责这些东西。被利扎克·诺亚维克所轻视忽略,未尝不是一种自由。
“她就住这儿,”敖特佳说着,用刀尖拍了拍门,“不过她现在不在。今天早上我跟踪她过来的。”
“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吧,”我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敖特佳。”
“别客气啦。我们见面太少了,我觉得。”
“那就经常来看我啊。”
敖特佳摇了摇头。“你我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呢,”她把那把刀递给我,“当心点儿。”
我冲敖特佳笑笑,她走了,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拐角。我试着推了推门,没锁——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走进屋子,我发现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房间:一角嵌着水池,另一边床架上放着床垫,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电线、开关、螺丝。墙壁上镶着磁条,上面吸附着各种工具。它们很小,小得我都怀疑自己没法儿用。床边还有一张照片。
我靠近一点儿细看。照片里有一个金色长发的女孩,挽着一位女士,她的头发像银币一般,是银白色的。在她们旁边,有个小男孩把舌头伸出嘴巴,正在做鬼脸。背景里还有几个人——大多数都是浅色头发,至于其他的就模糊得辨认不出了。
苏尔库塔。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儿熟悉?还是说我有点儿犯迷糊了?
在我背后,门开了。
她又瘦又小,就跟我印象中的一样。她的袋状连身工服扣子散开,半脱至腰间,里面是一件无袖衬衫。她金色的头发向后扎住,戴着一只眼罩。
“啊——”
她伸开手指,绕到身体一侧。她的后兜里有什么东西——工具之类的。我看见她的手慢慢地往后挪,想要掩盖住自己的动作。
“来呀,把你的螺丝刀或其他什么玩意儿拿出来。”我说,“我很乐意再制伏你一回。”
她的眼罩是黑色的,大小不合适,戴在她脸上显得太大了。但是她的另一只眼睛却和我遇袭时所注意到的一样,鲜艳的蓝色。
“不是螺丝刀,是扳钳。”她说,“希亚·诺亚维克到我的陋室里来干什么?”
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名字被人这样满怀恶意地念出来。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困惑表情,如果不是确信刺客是她无疑,我也许会被蒙混过去。不管利扎克怎么说,我还是很会“见微知著”的。
“你的名字?”我说。
“闯进我家的人是你,现在你倒来问我的名字?”她退后几步,关上了背后的门。
她比我矮一头,但她的动作强劲有力,目的明确。我毫不怀疑她是个颇有天赋的斗士,也许正因如此,那些叛逆之人才会派她去偷袭我。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她杀了我,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会省事得多。”
“好吧,缇卡·苏尔库塔。”
“那么,缇卡·苏尔库塔,”我把她那把差强人意的刀子放在水池边上,“我想这个是你的。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告发你,你觉得现在我会告发你吗?”我做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像她一样,但是这种姿势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的父母向来要求我站姿挺直,膝盖并拢,手上没东西的时候就交握在一起。作为诺亚维克家族的一员,“随便闲聊”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从来就没学会过这一“艺术”。
她脸上的困惑神情消失了。
“当时你要是带上这其中的一件作为武器,运气可能会好得多,但你偏偏带了这裹着胶带的……东西。”我说着,指了指吸在墙上的那些精巧器具,“它们看起来像针一样锋利呢。”
“它们值钱着呢。”缇卡说,“你找我想干什么?”
“这取决于你和你的同伙是何方神圣。”四周充斥着滴水声和管道嘎吱嘎吱的声音,霉味儿和潮湿的气息,活像个坟墓。“如果在此后的几天内,质询仍然没有得出真正确实的结果,我哥哥就要找替罪羊去送死。他们可能是无辜的,但他不在乎。”
“你会放了我,这真叫人吃惊,”缇卡说,“我以为你该是某种虐待狂。”
潮涌阴翳蓦地冲上我的脸颊,蔓延到太阳穴,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我垂目看见皮肤上的颜色,强压住因疼痛带来的抽搐,鼻窦那里疼得厉害。
“或许当你们为了所谓的事业——不管那是什么——达成协议的时候,就预见到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后果。”我没理会她的评论,说道,“无论我哥哥选了谁来顶罪,他们都已是你们的预期风险。他们会甘愿赴死,就因为你们要跟利扎克·诺亚维克开个玩笑。”
“玩笑?”缇卡说,“你是这样来称呼确凿无疑的事实吗?这次行动动摇了你哥哥的统治,表明我们能掌控飞艇的运转,这是玩笑吗?”
“从我们的目的出发,是的。”我说。阴翳流淌到我的胳膊上,接着缠上了肩膀,透过白色的衬衫清晰可辨。缇卡的眼睛紧盯着它。我抖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在乎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建议你今日结束之前告诉我幕后操盘手的名字;如果你不在乎,我就任由利扎克选定目标。这完全取决于你——但对我来说这别无二致。”
她甩开胳膊转过身去,两侧肩膀都抵在门上。
“好吧,见鬼。”她说。
§
几分钟之后,我跟着缇卡·苏尔库塔沿维修通道往起降平台走。我已经接受了轰鸣和杂音,在飞艇的这个部位,这就意味着差不多接受了全部。这里噪声很大,不过距离飞艇上人多的地方很远。
我们来到一处金属升降台上,平台的宽度能允许两个苗条的人肚子贴肚子地侧身而过,它高悬在机器、水箱、熔炉和发动机上方,正是这些设备维持着飞艇的运转,让人们可以住宿其中。如果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齿轮和管道中迷了路,我想我可能永远也走不出来。
“你知道,”我说,“如果你打算把我带离人群,然后就觉得可以杀掉我了,你可能会发现那比你想象的难。”
“我得先看看你要干什么,”缇卡说,“你和我预期中的不太一样。”
“谁又能被人一眼看透呢?”我冷冷地说,“我想,要是问你如何弄灭了飞艇上的灯,恐怕也是在浪费时间吧?”
“不啊,那很容易。”缇卡停下步子,把手掌贴在墙上。她闭上眼睛,我们头顶上的那盏带有铁笼子保护的灯,就闪动了起来。一下,三下——这节奏和她偷袭我那天我听到的敲击声一样。
“所有由电流驱动的东西,我都可以把它搞乱,”缇卡说,“所以我才成了技工。不过可惜的是,把灯弄灭这种把戏,只有在巡游飞艇上才奏效——沃阿城里的灯不是夜珠虫的就是硫黄石的,对它们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巡游飞艇一定是你的最爱了。”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她说,“不过,在这儿就得住在衣橱那么小的房间里,我都快要患上幽闭恐惧症了。”
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区域,脚下的格栅底下是一组氧气转换器,有三个我那么高,两个我那么宽。这些转换器通过通风口吸进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然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过程,把它转换成氧气。这过程我不懂。上一季星际巡游时,我曾经试着读过一本关于这个的书,不过对我来说,书里讲的东西太专业了。我能掌握的东西就这么多而已。
“待在这儿,”缇卡说,“我去带人过来。”
“待在这儿?”但是她已经走了。
我站在格栅上,背上沁出了汗珠。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但是由于回音混杂,判断不出她是去往哪个方向。她会不会带回一大帮同伙,了结她未完成的任务呢?她说不再想杀掉我,那是真心话吗?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的安全,就陷入了如此境地,我也说不上这究竟是为什么——不想看到无辜的人送命,而有罪的人潜藏隐匿,这只是理由之一。
当听到一阵咝咝啦啦的脚步声在金属台阶上响起时,我转身,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正大步向我走来。她银白色的头发就像银币一样闪耀夺目。我认出来了,她就是缇卡床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你好,诺亚维克小姐,”她说,“我是佐西塔·苏尔库塔。”
佐西塔和她女儿穿着一样的工服,裤腿挽起来,露出了脚踝。她的前额有几道深深的横纹,像是一辈子都愁眉不展。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泰然、优雅、危险——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镇住我可不是容易的事,但佐西塔办到了。我体内的阴翳蹿动得比以往更快,像是呼吸的速度、血流的速度。
“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我说,“你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佐西塔像鸟似的偏了偏头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如何令希亚·诺亚维克感到似曾相识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没说真话。她的笑容里面似乎别有深意。
“缇卡跟你说过我的意图了吗?”我问。
“是的,”佐西塔说,“不过她还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自首。”
“跟她要人的时候,”我咽了口唾沫,“我并没有想到会是她的母亲——”
“我们都已做好准备,面对行动带来的后果,”佐西塔说,“我会对袭击行动负全责,这是可信的,因为我是流放犯,曾经教枭狄孩子讲欧尔叶语。”
有些年长的人是会其他语言的,因为在外语变得违法之前他们就学会了。我爸爸或利扎克对此也没什么办法——你无法强迫人们剥除已经学会的东西。我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开设课程,也确实有人因此被流放,但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遇见一个。
她又偏了偏头,这次是向另一边。
“当然,那天通过扩音器讲话的人,也是我。”佐西塔补充道。
“你……”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利扎克会判你死刑,行刑示众?”
“我很清楚,诺亚维克小姐。”
“好吧。”潮涌阴翳四散,我不禁略略抽搐。“你准备好接受质询了吗?”
“如果我投案自首的话,我想他应该没什么好询问的。”她扬起了眉毛。
“他很在意流亡移民。他会从你口中撬出所有信息,直到他……”“处死”这个词噎在我的喉咙里。
“杀了我。”佐西塔接了下去,“天啊,天啊,诺亚维克小姐,你竟然说不出那个词吗?你竟然如此心软?”
她的目光落在我左前臂的护甲上,那下面满是杀戮刻痕。
“不。”我咬牙说道。
“那可不是骂人的话,”佐西塔稍微温和了点儿,“正是柔软的心灵使这个宇宙值得人们生活其间。”
出乎意料地,我想到了阿珂斯,他曾在厨房与我擦肩而过时,本能地用荼威语说了“对不起”。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回味着他温和的话,仿佛是无法驱出脑海的旋律。此时此刻,我很容易就想了起来。
“我知道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我说,“我不希望任何人受此痛苦,就算是我几乎不认识的刺客和叛贼。”
佐西塔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剑拔弩张地问。
“我……我为你母亲的死而高兴。”她说。我的心凉了。“我也为你父亲的死而高兴。等你哥哥死了,我也会庆祝的。至于你,或许也一样。”她把手放在旁边的金属栏杆上。我想象着,几分钟前,她女儿留在上面的指纹,就这样被她抹去了。“你憎恨入骨的敌人被他们的家人爱着,这念头想到就觉得怪异。”
你根本不了解我妈妈,我想大骂。仿佛这个女人如何看待伊莱拉·诺亚维克,是相当重要的事。但佐西塔的形象已经渐渐在我的意识中消失,仿佛她正朝着自己在劫难逃的厄运昂首阔步。这是为什么?只是为了给我哥哥明明白白的一击吗?那天已经有两个人死在瓦什的手下,他们为此送命是否值得?
“这真的值得吗?”我皱着眉问,“因为这个失去你自己的生命?”
她仍然怪异地微笑着。
“在我逃离枭狄之后,你哥哥把我的家人传唤到他家里,”她说,“我本来打算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把孩子们接走,他却抢在了我前面。他杀了我的长子,剜了我女儿的一只眼睛,可他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她又笑了。“你看,你根本不觉得震惊。无疑,你见过更狠毒的手段,你们的父亲。是的,我做这些是值得的。而你不会理解。”
我们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久,只有管道的嗡鸣声和远处的脚步声打破沉默。我困惑极了,疲惫极了,再也藏不住天赋赐礼带给我的抽搐和颤抖。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能忍受质询。”佐西塔说,“你能说谎吗?”她又冷笑起来。“这么问有点儿傻。你愿意说谎吗?”
我犹豫不决。
我什么时候变成有可能帮助叛贼的人了?她刚刚才对我说,会为我的死而欢呼雀跃。至少利扎克会留我活着吧——如果这些人真的推翻了我哥哥,他们会怎样对我呢?
其实我不怎么在乎。
“我说谎好过直陈实言。”我说。这是一首诗里的句子,我和敖特佳有一回远足时在一座建筑上看到的:我乃枭狄,锋利如破碎玻璃,脆弱如易碎玻璃。我说谎好过直陈实言,整个宇宙尽收眼底,却不曾寻获一瞥。
“那么,我们就说几句吧。”佐西塔道。
第十九章 阿珂斯
在巡游飞艇上阿珂斯的那间小屋子里,他正俯身探向搁在火上的一只锅,吸进一些黄色的烟雾。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的脑袋重重地冲着工作台垂了下去。差点儿就要撞上去了,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够强了,那么,他想,很好。
他托希亚帮他弄到了一些解忧森地的叶子,以增强药力,让它更快见效。这确实奏效了——前一晚他亲自试过,刚喝下去就沉沉睡去,正读的那本书滑落在手边。
他关掉了炉火,让那药剂冷却,这时有人敲门,他便猛地回过头去看表。在荼威,他会更着意于自然的节律,比如休眠期的黑暗和复苏期的明亮,日子更迭,就像眼睛开合。但是在这儿,没有日出日落来指引他,他只好一直看表。现在是十七点,是和约尔克约好的时间。
他打开门,卫兵站在外面,一脸挑剔。约尔克在他身后。
“凯雷赛特,”卫兵说,“这个人说他是来找你的。”
“是的。”阿珂斯说。
“你能接待访客?”卫兵轻蔑地说,“这儿又不是你的房间。”
“我是约尔克·库泽,”约尔克把重音放在他的姓氏上,“所以,你可以滚了。”
卫兵看了看约尔克的维修工服,挑起了眉毛。
“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库泽,”阿珂斯说,“他干的可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保护希亚·诺亚维克。”
阿珂斯回到窄小的房间,这里正散发出植物和麦芽的气味——药的气味。阿珂斯伸出手指头试了试温度:仍然是温的,但是已经可以倒进药瓶里了。他不想让那些药水渗进皮肤里,于是快速地把它蹭在了裤子上,一边在抽屉里翻找合适的干净容器。
约尔克就站在门边,呆住了。他的手抓着脖子后面,一如往常。
“怎么了?”阿珂斯说。他把滴管伸进了锅里的药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