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八百年……十八个世纪。”杜原念叨着,陷入深思。在一般的童话故事里,似乎很少出现这么长的时间,而魔鬼,如果理解成某种灾难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江哲心对这个故事感到害怕,那么这种灾难肯定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那这会是什么灾难呢?应该不是指大冰期,因为江哲心在日记的前部分对此早就提及,并且江哲心从来就认为大冰期无法避免,因而在他的阐述里对大冰期并没有害怕,而是希望找到人类能够度过漫长冰期的途径和办法。这个过程当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似乎江哲心并不认为人类毫无希望。

可是,当江哲心提到瓶中恶魔时,却显现出了深入骨髓的绝望。现在看来,他后来表现出的颓废与此大有关系。江哲心一定是被某个念头死死缠住了,他绞尽脑汁试图突围,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人类能渡过劫波。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杜原突然回想起照片中江哲心那呆滞的目光,那种眼神让人疑心他的躯体里是否还有灵魂。也许江哲心的灵魂已经永远地困在了某个未知的魔瓶里……杜原猛地打了个冷战。

地质地物所的全称是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杜原在楼层指示牌前端详着。根据了解的情况,于卫祥几年前因为工作需要已经转到了管理部门,现在是所地合作处的负责人。所地合作处这个名字有点儿怪,其实就是所里负责同地方上合作,主管宣传服务以及技术转让的部门。所里总务处的人专门提醒杜原说于卫祥近来身体不大好,谈话时间不要太久。

因为事先在电话里联系过,于卫祥见到杜原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看来早年的研究工作对他的健康有所影响,都知道干地质这一行是颇为辛苦的。

“那时候我在岩石圈演化研究室工作,算是负责人吧。”于卫祥点起一支烟,陷入回忆,“发改委那边同所里联系说需要帮助,主要是为一些岩石样本做年代测定,后来我便见到了江哲心。他说话很客气,不像某些中央部门的人,总是颐指气使的,好像我们必须好好服务似的。那时发改委气候司的权力挺大的,稍稍夸张点儿说,他们基本上有调动整个中国科研力量的权力。当时所里指派我全面配合他们的工作。”

“他常来吗?”

“这倒没有,只有送样本和取样本的时候过来,平时一般是在电话里交流。说起来也是些挺简单的事,就是测定岩石的年代。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只不过——”“不过什么?”

“江哲心要求的测量精度很特殊。这么说吧,我们这行的规律是年代越晚的样本测定要求精度越高。比如说这个东西,”于卫祥随手拿起抽屉里一块黑黑的玩意儿,“这块兽骨是马身上的,野马,在新疆那拉提草原上发掘到的。年代测定结果是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误差大约正负二十年,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坐时间机器回到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的时候,你很可能可以亲眼看到这匹野马从你面前跑过,因为马的寿命差不多就有三四十年。”于卫祥说着话,拿出另一样金黄色的东西,“喏,这是产自抚顺一个煤矿里的琥珀,测定年代距今五千二百万年,误差正负十万年。显然,对后者来说,仅仅是测量误差就远远超过了前一个例子本身的年代值,但这种现象是完全允许的。原因就在于琥珀本身的年代非常久远。江哲心拿来的样本非常古老,基本上要用到当时所里最高级的设备。但他要求的准确度却很高,要不是因为他是气象专家而且是发改委的人,我肯定会将这种要求归入胡搅蛮缠。”

“他要求的精度是多少?”

“我记得他的原话,他说希望精确到五千年以内。”于卫祥干笑了一下,脸上显出苦瓜样的皱纹,“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现在也一样。他提供的样本很多都有上亿年的历史。我们做年代测定基本上用到的都是某些元素的半衰期,样本的年代越远,用到的元素的半衰期越长。比如碳 14 的半衰期是五千七百三十年,最多只能测定几万年以内的物体的年龄。但是误差始终是存在的,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按照量子理论,就连半衰期本身都是不能完全确定的,比如碳 14 的半衰期就有一个正负四十年的不确定量。江哲心提供的样本的年龄远远超出了碳 14 法适用的范围,我们采取的是一种经过改进的钾氩同位素测量法,最后做出来的误差大约是正负十万年。老实说,当时做到这一步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印象当中此前只有日本奈良的一家研究所达到过同样的精度。但江哲心似乎还不太满意,我对他说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你一直说那些样本的年龄超过一亿年,那你记得最大的值是多少吗?”

“这个当然了,因为印象很深嘛。”于卫祥脱口而出,“我记得其中有一块褐色岩石,直径大约有二十厘米。它的外表包有一层壳,应该是从原始岩层上脱落后沉积形成的。外壳的年龄要近很多,大约是七亿年。”

“等等。”杜原插话道,“你说的是外壳,按这个意思,岩石内核的年龄还大于七亿年。”

“这个当然啊。测定出来的内核部分的年龄下限是距今十三亿年。”于卫祥肯定地点点头,“据我所知,这样古老的岩石只在格陵兰岛、非洲以及澳洲有过发现记录。”

“你问过江哲心他做这些测定是为什么吗?”

于卫祥想了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还真没问过。因为我当时觉得这不需要问。大家都知道他是气象专家,所以我很自然地认为这些测定跟古气候学有关。”于卫祥抬眼望了望杜原,“难道不是吗?对了,过了这么多年,你们突然问起这些,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研究古气候好像不会搞到这么久远吧?”

杜原有些慌张地摆摆手,“其实你的判断大体没错,江哲心当时的确是在研究一个古气候的课题,只不过比别人深入了很多,所以不那么容易理解。”

“理解,理解。”于卫祥突然露出微笑,“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对普通人来说,十三亿年的确长得不可思议,但在我们地质领域这根本不算什么,在我们所的陈列室里就存放着一个超过三十亿年的岩石标本,是地质所以前一位老所长搜罗来的,那时候地质所和地球物理所还是两个独立的单位呢。”

杜原眼睛一亮,“江哲心对这个标本感兴趣吗?”

“当然感兴趣。不过,我们可没敢让他研究这块岩石。”

“为什么?”

“是这样,对所有的样本,江哲心除了要求测定年龄,还要求做氧同位素测定。你应该很清楚,这种测定是需要做分馏的。为了数据准确,最好取样本中心那部分,以避免外界污染物的影响,这样对样本的损伤太大。所以,”于卫祥呵呵笑起来,“这样的镇所之宝肯定不能拿来做这种测定。当时我们所长担心死了,怕发改委硬来,如果那样会很难办的。不过还好江哲心并没有强求,只是显得颇为遗憾。”

杜原若有所悟地点头。看来到地质地物所这一趟算是不虚此行,至少他现在渐渐明白了江哲心在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氧这种元素,但很少有人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十二种氧原子,从氧 13 一直到氧 24,一共存在十二种氧同位素。其中只有氧 16、氧 17 和氧 18 能够稳定存在,而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这三种氧同位素的比值是不一样的,通过研究那些封存在冰层或是岩石中的氧,人们便可以间接地知道当时的气候环境。不过这种实验对样本的要求极其苛刻,因为任何一点儿来自外界的污染都会极大地影响最终结果的准确性。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仅仅是混进去几个细菌,也将使得测定变得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于卫祥又点起了一支烟,杜原扫了眼烟灰缸,不禁想起总务处的提醒。于卫祥注意到了杜原的眼神,有些了然地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病我最清楚了。”

“病?什么病?”杜原仓促答话。

“肺癌,算是晚期,肿块直径五厘米。”于卫祥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个病是例行体检时发现的,半个月前的事。说起来也怪,一般这种病会咳得很厉害,声音也会变得嘶哑,还会咯血什么的,我却偏偏没有这些症状。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说,的确有极少数病人是我这种情况。”于卫祥吐出个烟圈,“看来老天爷还算不错,让我少了很多痛苦。”

杜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指着烟灰缸说:”那你还抽这么多烟。”

“据说现在戒烟能让我多活一年半载。”于卫祥咧了咧嘴,“也许搞地质的人的时间概念和常人不一样吧,一年的时间,澳大利亚与北美洲之间的距离大约能增加一厘米的样子,除了靠卫星精密测量,世上有谁能觉察到?

反正我觉得这么丁点儿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不值得为了它改变几十年的习惯。与其难受地过两年,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年。哎,其实说起来,整个人生不过就那么几十年,也是很短很短的。”

“是的,很短。”杜原下意识地说,“就像蜉蝣。”

“蜉蝣,你说的是那种朝生暮死的虫子吗?”于卫祥插话道,“我还记得以前背过的《诗经》里的几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感慨呢?你又没有得病。”

“这是我在江哲心的一本笔记里看到的,他说人生甚至整个人类都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杜原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人的确很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于卫祥若有所悟地点头,他又燃起了一支烟。杜原嘴角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于卫祥抽烟很猛,一般人是先吸口烟包在嘴里,然后再掺和着空气进肺,而他好像是靠呼吸的力量将烟雾直接吸进肺里,烟头一下子就短去挺长的一截。杜原不知道他是原先就这样,还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变本加厉,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于卫祥突然说,“我有一位朋友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搞遗传学的,他们曾经和俄罗斯科学学会联合搞过一个关于现代人类起源问题和人类基因变迁的研究。当时他们在全球五十二个不同地区采集了几万例人体 DNA 数据样本,进行分析比对。这个实验进行了许多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约七万年前,人类曾濒临灭绝。”

“我知道这事,实验研究成果发表在美国的《人类基因》杂志上,当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反响。据研究,当时人类只剩下最后不足两千人,而且仅仅分布在非洲,在那之前走出非洲的人类全部灭绝了,也就是说,这两千人就是人类的全部。现在地球上的所有人全部都是这两千位留在非洲的祖先的后代。想起来都有点儿后怕。现在大熊猫被列为国宝级濒危物种,但都不只这个数。而且可以肯定,由于数量过于稀少,如果人类不加以保护,大熊猫灭绝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杜原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讨论这段历史,实在是一种侥幸。”

“七万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卫祥摁熄烟头,“我看到过一些猜测,但都不太让人信服,真相大概永远没人知道了。”

“不,不。”杜原突然摇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

“你指谁?”于卫祥疑惑地望着杜原,“是江哲心吗?难道他做的那些测定跟这个有关?”

杜原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瞄向窗户。于卫祥不知道的是,杜原此时从玻璃反光里看到的是江哲心的脸。

“蜉蝣朝生暮死,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明天。夏虫的生命在秋天就凋落了,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水能结成冰。”杜原喃喃地说,“以前我一直不太理解江哲心,现在我总算明白他要告诉我们什么了。”杜原转过头来看着于卫祥,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光点,亮得让人有些发怵,“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万物之灵,更不是造物主的恩宠,我们只是一群夏天的虫子。”

于卫祥猛地怔住,他思量着杜原的这番话,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丝自从得病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奇痒从于卫祥的肺里升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顷刻间彻底响彻整个房间。

 

 

第22章 蜉蝣的彻悟


“天年到底是什么?”

冷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忙碌,空间的逼仄让这里显得有些拥挤。

他没有直接回答杜原的问题,而是指了指某个方向,便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往常杜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值勤的士兵拦住,今天跟着冷淮却是一路畅通。冷淮转了几道弯后停下脚步,不知从何处吹来冷风,杜原有些瑟缩地四下环顾。他不知道这个中国最神秘的地下工程到底位于地底多深,但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能感受到空旷,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冷淮指了指上方,“我们现在头顶上方正好对着景山的万春亭。”他咧嘴笑笑,“我测过坐标的。”

杜原一怔,想起了不久前在景山同冷淮的那次夜谈。

“还记得那次我们谈到过年兽吗?”

“记得。”

“年兽是中国的古老传说。”

“这我知道。我没问年兽,我问的是天年到底是什么?”

“从本质上说,两者是相通的。”

“你的意思是……它们是一回事?既然如此,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详情?”

“真相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别忘了,你是在扮演拂石,你如果不能像真正的拂石那样思考,就算我们告诉你一些结论,这个任务的其余部分依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你看到的日记有删节,这是因为我们需要你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接近真相,只有这样,你才能从思想上理解拂石,进而变成拂石本人;否则,届时你同美国人谈判时将无法应对各种难以事先预料到的状况。要知道,在这种谈判中,我们的对手识别赝品的能力非常强大,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你变成真品。如果你凭借自己的力量领悟到‘拂石猜想’的真相,那谁能说你不是拂石呢?”冷淮目光灼灼注视着杜原,“其实,你已经离真相很近了。想想,再想想……”杜原怔怔地望着对方,似有所悟。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通过那些资料同江哲心(或者说是拂石)交流。尽管日记等资料并不完整,但事件的整体脉络已经在他的心中日渐清晰。现在杜原心中江哲心的形象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通过那些资料,杜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进某个完全陌生的疆域,在那里,曾经有一位孤独的行者遗世孑立。杜原轻轻闭上眼,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汇聚的无数意象拥挤着缠绕着纷至沓来。此刻借助“脑域”系统的帮助,杜原意识中的那片疆域变得很真切,就像是在初露的晨曦里,一个人睡眼惺忪地从梦里醒来……

平坦的草地一直铺展开去,直到无穷远处的天际,一些不算高大但十分葱郁的木棉树以及毛叶黄杞四下点缀着。那颗亘古永存的光球刚刚从地平线跃起,慷慨地将能量洒播在充满生机的大地上。杜原伫立在一个小坡上,面对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溪,他已经分辨不清这副景象是源于自己的经历还是拂石的日记。在中国南端的干热河谷,这样的稀树草原随处可见。更何况,此时此刻,分辨又有什么意义?

光球升高了些,散发出炙人的热度。溪流被一汪小小的湖泊容留,吸引来众多的小动物。各色野花开满草甸,无风自摇。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安详,平淡又平庸。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变化,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湖面上方,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聚集起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氤氲如烟。

那是蜉蝣!

这种孱弱的生命正在拼命挣脱水的束缚,冲向天空,它们相互拥挤、推攘,甚至倾轧和构陷。只有在最短时间里展开翅膀的个体,才有沐浴阳光的幸运。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为了阳光下的飞翔放弃了多少东西。羽化后的蜉蝣虽然外观上长有咀嚼式口器,但它根本就没有进食的能力。蜉蝣的上颚早已消失,下颚也退化成了几根细须。阳光下的飞翔就是它唯一的追求,烟云般的蜉蝣之舞就是它全部的宿命!

蜉蝣是一条幽灵般的线索,它总是盘桓在拂石日记里。蜉蝣是蜉蝣目昆虫的通称,杜原都记不清日记里有多少次提到过这种最原始的有翅昆虫,而江哲心每次提到它的时候似乎总是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哀愁。除蜉蝣之外,所有昆虫都是在最后一次蜕皮之后就能变为成虫,而蜉蝣在变为成虫之后,却还需要再一次痛苦地蜕皮才能完成最终的嬗变。没有人知道为何造物主独独让蜉蝣具有这种奇异的变态习性,当然,以蜉蝣的智力更不会对此有所诘问。杜原突然想到这就像是某种隐喻,如果说蜉蝣的第一次蜕皮象征着生命的诞生,那第二次蜕皮是否象征着人这样的智能生物历尽艰辛从普通生命中挣脱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光球已经跨过了天顶,这是一天当中阳光最猛烈的时段。万物正贪婪地攫取着这似乎无穷尽的能量之源,美丽的世界似乎没有尽头……

奇异的蜉蝣来到了世间。现在,它们正跳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舞蹈扶摇直上,这样的速度很快便将它们同真正的云雾区别开来,那个湖泊诞生地也被它们远远甩在了身下,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在舞蹈的强烈催化作用下,一些蜉蝣两两纠结在一起。伴随着这个过程,蜉蝣的烟云开始扩散开来,渐渐变得稀薄,就像是一阵轻风拂过云团。

黄昏不可遏止地来临了。光球变得火一样通红,将蒸腾的水汽也染成了金色。喧嚣的大地慢慢沉寂,那些曾经鲜艳的野花悄悄关闭了自身的美丽。

从清晨开始的这场包罗万象的戏剧正在庄严落幕,但是不必感伤,因为再过十个小时,白昼的大幕又将开启,光球又将重临万方,溪流继续流淌,野花再次绽放……呵!这美丽的世界没有尽头……

但是,一个错误出现了,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像沾染了灰尘的雪片般,蜉蝣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地坠落,挂在树枝间,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荡在水面,然后葬身鱼腹。还没等到光球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之下,那曾经几乎弥漫了整片天空的小小生灵已覆灭殆尽。在大地的这一面即将进入夜晚之际,蜉蝣们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们当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够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

蜉蝣死了。它们那小如灰尘的大脑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实有昼夜交替。

当然,它们更不可能想象到若干次昼夜交替之后的季节轮回。在这个短暂的夏日,它们方生方死。蜉蝣的尸体堆积着,组成无数个刺目而讨嫌的警示标志,令原本似乎没有尽头的恒常世界显露出虚弱与不安。

“我们是蜉蝣。”孤独的行者如是说,声音低回。

但我们怎么会是蜉蝣呢?蜉蝣成虫的生命同一个人相比短暂得如同一瞬。生物学上,人类属于脊索动物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而蜉蝣却属于相隔遥远的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蜉蝣目,两者之间何止天壤之别。

但是,人类和蜉蝣真的不一样吗……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行者渐行渐远,声音和背影一同隐没在了暗夜之中。

像是有道闪电从天划过,拂掉了蒙在心灵上的最后一层灰霾。杜原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双眼猛然睁开。冷淮似有所料地注视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我的天啊,原来如此。”杜原喃喃说道,“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放到宇宙中更普遍的尺度上,就会看到另外的‘年’,那就是天年!在它面前,人类……是蜉蝣。”

冷淮显出激动之色,这段时间以来,他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江哲心的部分思想获得重生的时刻。砂粒不知道海洋的浩渺是因为它沉得太深,蜉蝣不知道时空的广阔是因为它生命太短。最原始的地球生命甚至不能察觉昼夜更替,因为那时的它们还没有进化出感光器。在此之后,水螅、珊瑚、招潮蟹这样的古老物种经过了上亿年的潮汐洗礼,方能依稀领悟日月轮回的奥秘。又是几亿年过去,爬上陆地的生命开始了与变幻莫测的季节的抗争,艰辛备尝。经过三十多亿年的漫长演化,这种叫“生命”的东西甚至在身体里产生了“生物钟”机制,能够随着时间流逝精确调节自身活动节律。南非有一种大叶树,叶子每隔一百一十分钟就翻动一次,当地居民称其为“树钟”。南美洲危地马拉的第纳鸟每隔三十分钟就会鸣叫,误差不到十五秒。许多动物都在特定的季节更换皮毛,而像寻偶、繁殖等更是有着非常严格的时间表。但是,自然界中至今并不存在任何一种能够凭着生物钟精确度量“年”的生物,最多也就达到近似适应的程度。即使在人类这样的智慧物种诞生很久之后,能够创制准确历法的文明也是凤毛麟角。对“年”的认识贯穿了整部人类历史。所有人都知道四大文明古国是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中国,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四大文明古国的顺序并非简单并列,而是在时间上有明确的先后之分。考古资料显示,古埃及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四千年前,古巴比伦太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古印度太阴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五百年,而中国的阴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一百年。学术界普遍认为历法是衡量一个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准,正因如此,古代中国的文明史排在了四大古国最末。玛雅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前,但因为玛雅文明在考古史上被发现得太晚,否则的话,玛雅将会排在第三位,而古中国则很可能不再位列四大文明古国之中。

“你终于领悟了!”冷准难掩激动,“是的,那就是天年。天年一直伴随着生灵万物,左右着它们的命运。但即使是人类这种自诩万物之灵的生物,无数年来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人类作为物种,已经诞生至少三百万年,进入文明时代接近两万年,之所以一直没有认识到天年的存在,并不是天年缥缈难寻……”冷淮的声音像是在宣示着什么,“真正的原因非常简单:人类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就如同古老恒河里的一粒细沙,除非它挣脱河水的藩篱直上九霄,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栖身了亿万年之久的巨河究竟是什么模样。”

杜原沉默着,他还没有从刹那间的彻悟中回过神来。这一刻,身边的一切似乎变得如此遥远而渺小,曾经坚如磐石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真实。地球自转一周昼夜更替是为一天;天空中月相循环一次是为一月;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周带来四季轮回,谓之一年。人类花了几十亿年,从一锅海洋菌汤里起步,终于登上进化之巅。其间,对时间奥秘的探索从未停歇过。而直到现在,人类才终于意识到,在能被简单感知的日月年的表象之上,在至深至远的天穹之上,竟然还藏匿着更高的时间准则。那就是天年——银河之年!

冷淮看着这一幕,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他想起一件事,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是的,我是。请转告南京、广州还有成都的同志,他们的工作可以停止了。是的,另外三位候选者可以离开了,但请务必向他们交代好保密纪律。是的,是这个意思……对的,就是刚才,我们找到拂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