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1405 年至 1433 年,三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最远到达了非洲东岸,同时还打通了南洋、印度洋沿岸亚非几十个国家的海上贸易路线。明朝中前期的对外贸易唯以通好、怀柔为原则,对外来海船概不征税,以示“天朝上国”之国威。明太祖朱元璋曾说:”远夷跋涉万里而来,暂尔鬻货求利,难与商贾同论,听其交易,勿征其税。”可以想象,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明代的对外贸易一定是相当发达的。也许这块有着美丽花纹的奇石就是郑和从非洲带回来敬献给皇帝的礼物之一,又或许是在后来的某次贸易中,被逐利的商人从万里之外辗转带到了中国。江哲心想象着那块石头也许真的曾经摆放在永乐皇帝以及崇祯皇帝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承受过帝王爱赏的目光,而后在兵乱中跟随鲁王辗转流落到了舟山。只可惜那块底座早已不存,不然也许能找出更多线索来做印证。
当然,江哲心现在已经知道阿爹留给他的石娃娃是不寻常的,它的花衣服里隐藏着匪夷所思的秘密,相形之下,任何宫闱秘辛、朝代更迭都显得无足轻重,失去了分量……
【2009 年 10 月 21 日】
地质地物所的分析报告总算出来了,这批样本的断代做得很顺利。于副主任之前告诉江哲心,他们用的是同位素钾氩测量法,正负误差不超过0.25Maa,即二十五万年。对于年代可能达十亿年的样本来说,这样的精度本应该够了,但江哲心现在设计的数学模型需要更准确的数据做支撑,他试探性地问于副主任精度能不能再提高一些,对方犹豫了一阵说只能试试。现在最终的结果出来,年代误差不超过 0.1Ma,让江哲心有些喜出望外。
老于在电话里有些奇怪地问江哲心为什么要做这么古老的岩石断代,在他的印象里,不要说发改委气候司了,就连地质所自己也鲜少做这种极端范围的测量。江哲心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也是帮别人的忙。其实老于这人挺热心的,江哲心真不想这么敷衍他,希望他过段时间就会忘了这件事吧。
数据涉及的项目太多,组织和代入花了许多时间。最近的事不少,欧洲人嗓门大了很多,太平洋上的几个岛国也天天闹腾。不过若能引导这些声音应该会对中国方面有利,按照发改委领导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看来剩下的依然是那个问题:数学。化石给江哲心提供的东西虽然仍不够,而且缺失的环节也不少,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在时间的魔障面前,人类永远只能后知后觉。公平地说,他其实算是幸运的了,天年出现的次数非常有限,这些标本却已经涵盖了其中的一半以上,这样的概率已经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江哲心一直是无神论者,但每每想到某些难以解释之处,也不禁怀疑冥冥之中天意的存在。就像阿爹留给他的小石娃,谁能想到在它的身上竟然镌刻着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往事……
时光过得太快,算起来江哲心第一次向刘青询问关于小石娃的疑惑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江哲心以助教的身份参加了刘青负责的一个课题组。
当时刘青瞄了一眼小石娃说:”这就是块树枝石。”
江哲心鼓起勇气说:”岩石主体的年代测定时间大约是七亿年前,树枝石的年代一般只有四亿到五亿年。”
刘青笑笑说:”既然是‘一般’就有特殊,我还见过更早的树枝石。”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江哲心提高声音说:”在小石人颈口处的纹路很特别,像是某种环节类生物留下的痕迹,可以大致看见七节的身体。软体生物如果保存在细沙质的沉积层中是可以留下化石的,而假如这种七节生物体能够有几丁质 a 外壳的话,就更能得到保存。这个七节生物体化石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至于它和树枝石共存应该是一种偶然。”
刘青惊诧起来,想不到平时不善言辞的江哲心今天居然突然变得反常,但他马上反驳说:”既然测定出它是至少七亿多年前的东西,那时候距离寒武纪生命爆发还有近两亿年,距离六亿多年前的前寒武纪‘埃迪卡拉动物群’出现也还有一亿年的时间,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出现你描述的这种类似环节动物的生命体?这也有点过于荒谬了吧。人的感觉总有出错的时候,要相信那些经过时间检验的理论。不管你说的这个东西看上去多么像是复杂生物,但它只可能是锰铁矿溶液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刘青的话让江哲心头脑变凉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权威寻求关于小石娃的答案。这次的经历让江哲心明白了一点:直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问题的答案还没有诞生。
【2009 年 10 月 21 日】
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就握在江哲心手上。
这些年来,南京的冬天都不太冷,起风的时候倒是很多。当然,比起北京那边来算是温和多了。
韦洁如睡得很熟,居然发出轻轻的鼾声,江哲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处市郊的房子是韦洁如一个好朋友的,江哲心随着韦洁如叫她“陈姐”,尽管她年龄比江哲心小一些。韦洁如几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请假,传言当然很多,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根本就无所顾忌。虽然江哲心并没有明确开口,但现在看来,北京方面肯定给予了一些帮助,南信大这边没有为难韦洁如。江哲心专门找了个机会同刘青谈了他和秦珊的事,看得出刘青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说什么。秦珊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出差,江哲心打算等她回来就找机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做个了结,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陈姐拿着一盘水果进来,看到韦洁如正睡着,就轻轻地放在一旁,转身出去了。她的细心和好脾气只是对韦洁如,对江哲心却没什么好脸色。
江哲心凝视着洁如在被盖下隆起的腹部,难以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江哲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世界的好坏,以前他总是专注于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很少想到专业之外的事情。但现在的他想得太多太多。人类文明史大约开始于九千年以前,那时气温在短期内骤然升高,然后比较平稳地保持了八千年左右。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之后,气温骤然下降。明朝晚期的冬天异常寒冷,尤其是末期的公元 1580 年至 1644 年最为寒冷,是过去的一千年里最冷的时段,在过去的一万年里排在第二位,在过去的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六至七位,可以说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最寒冷的时期。这段时间在西方学界被称为小冰期,这也是人类进入文明之后唯一经历的冰期。
而除此之外的那些气候反常年代则被定义为“暖期”和“冷期”,比如距今两千年前的罗马暖期以及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中世纪冷期。
那段时间里,加州白山的树木年轮明显变窄,而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河频繁封冻,以至于伦敦市民经常在河面上举办“冰冻集市”。明朝中后期的十六世纪,中国旱灾发生的次数高达八十四次,居历史上各世纪之冠。明朝崇祯即位的 1628 年正好是极寒期的中段,整个气温回暖是在明朝灭亡以后的 1650 年左右。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崇祯的朝代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像一个幻影。但是江哲心现在手中材料上的结果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让矢志中兴的明思宗最终崩溃并走向煤山那棵歪脖子树的东西并没有远去。从三亿年前至今,它依然蜷伏在那里,一直如此。
是的,三亿年……这是个何其漫长的时间啊,相比之下我们算得上什么呢?
不要说百年之身的个体,就是已经在这颗星球上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整个人类种族,相形之下也只是白驹过隙。江哲心曾经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个时间,但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江哲心望着手腕上的梅花表,它精准的走时一直让他信赖无比。但是,时间对它还有意义吗?还有桌上的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着不时跳动的电子钟,如果用鼠标点击那个位置,便会出现一个很庄严也很权威的选项:”自动与 Internet 时间服务器同步”。江哲心到过陕西临潼的中国国家授时中心,所谓的时间服务器的数据最终来自于铯原子钟,这是人类现在掌握的最为精确的计时手段,显然比梅花表更可靠,也更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误差经过三亿年的累积,它还能像现在这么庄严而权威吗?
甚至,它还能标度时间吗?
江哲心摇摇头,放弃了在现实中解释这个时间的企图。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佛经里说过,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江哲心低叹一声,也许只有佛陀的智慧才能包容和诠释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
韦洁如突然翻了下身,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
【2009 年 11 月 28 日】
疲惫,浸透肉体、深入骨髓的疲惫。
江哲心想要的支持一直没有出现。此前他也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与正统相悖的艰难道路,但他没想到会艰难若此。因为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江哲心只能以化名寄出几份论文的摘要。这么久以来,只有南美的一家地质研究所回了信,对方毫不赞同江哲心的观点,提出了一系列反驳。但江哲心还是感谢他们,起码这还算是一种回应,不像其他的几个渠道,全部石沉大海。
有时候江哲心甚至有一种冲动:直接以真实姓名发出论文。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会引起一些重视。但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勇气。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现在的中国不仅仅是《京都议定书》
的签订国,而且在气候问题上担当着维护第三世界国家气候利益领军者的角色。那些看似学术问题的争论,背后都是国家集团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哲心这样的学者不过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如果因为他的个人行为导致国家利益受到巨大损害,其罪可恕乎?
还有几天哥本哈根世界气候大会就要开幕,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工作中。江哲心负责代表团讲稿中技术部分的审定,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需要做的只是将那些已经很成熟的关于全球变暖的研究成果与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紧密结合。这是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道,鲜花与赞誉从来都伴随左右。但江哲心却清楚地知道,在大路的旁边一直隐匿着一条小道,通向另一处更险峻也更神秘、更壮丽的所在,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到达过那里。小道崎岖蜿蜒,山风呼啸凛冽,万丈深渊环伺四周……
【2009 年 12 月 7 日】
世界气候大会开幕式及欢迎仪式已经结束了。回到驻地的江哲心接到通知说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国内那边有重要指示。进入会议室之前,他突然收到了陈姐发来的短信。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的,任谁都能看出坐在会议室里的江哲心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轮到发言时,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俞康在旁边提醒之后,他才有些慌张地拿起发言稿。
副总理的头像显现在大屏幕上,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他察觉到了江哲心的失态。作为领导他是大度的,没有当众批评。江哲心知道本次大会的重要性,中国同发达国家在碳排放问题上的分歧越来越尖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中国国家总理也将于 12 月 16 日亲自赶赴哥本哈根出席会议,接下来的各项谈判注定是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视频会议刚开始,副总理就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伴随着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中国政府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不久前德国总理默克尔更是提出一个奇谈怪论,宣称全球粮食价格上涨的原因之一是中国人开始大量喝牛奶。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听到这样的论调不可能不愤慨,尤其是像副总理这样性烈如火的人。
江哲心总算差强人意地发完了言,至少内容上是足够充实的,团长在他发言结束的时候松了口气,视频上的副总理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和几十年来中国大多数的顶级官员一样,他也是技术人员出身,这种现象在世界各大国当中并不多见。其实江哲心发言里提到的气象学论据基本都是业界达成共识的理论,有一些则出自江哲心自己的研究成果。中国代表团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学术成果同国际气候谈判紧密结合。换言之,那些理论上的东西只是钢铁和橡胶,现在通过江哲心的精心构造,钢铁和橡胶结合成了威力巨大的加农榴弹炮,足以让中国的所有谈判对手疲于招架。
没有人知道江哲心的心思早已飞出很远。陈姐之前发来的短信是关于韦洁如的,她突然临产了,正在送往医院。会议甫一结束,江哲心立刻旁若无人地跑出设有电磁保密屏蔽的会议室,举着手机在空旷的草地上傻傻地站立着。几位路过的代表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十来秒钟后,一条“母子平安”的短信出现在手机上。看到这条迟到的信息,江哲心平静下来了。他突然明白,在这个时刻之前,世界与他的生命是等长的,但是,这一刻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江哲心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告别整个世界,但他最珍贵的部分将依然存在着,代替他继续目睹世界的变迁并与之交流。并且,这样的图景会以同样的方式一直绵延下去。江哲心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这就是人类接近永恒的方式。
是的,我曾经错过。江哲心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而且为了遮盖那些我不愿意承认的错,我不得不犯下更多的错。可是,当站在更高的地方回顾一切,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错误算得上什么呢?它不过是上帝为了凸显真理的可贵而故意给我们设下的心障罢了。正因为我们曾经陷在错误的泥沼里狼狈不堪,才衬托出我们与真理相会时心中那可贵的坦荡。
江哲心尽力掩盖着内心巨大的波澜,但如果有人能看到此刻的江哲心,一定会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焕然一新。是的,在这个时刻,获得崭新生命的不仅仅是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那个小小婴儿,还包括江哲心自己。这一刻,那只在黑暗中蜷曲了很久很久的蝴蝶,正破茧重生……
下篇 太平门计划
第21章 瓶中恶魔
杜原蜷缩在椅子上,体会着再一次的全身无力。有差不多十分钟的光景,杜原完全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近段时间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通过笔记这样的方式去了解另一个人一般来说不容易办到,因为这种方式太间接也太肤浅,但是杜原每次从资料中回到现实的时候,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这段时间里,杜原从镜子里看到的都是江哲心。在他的下意识里,江哲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熟人,而是与自己的灵魂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联系。半个多月前,杜原向何阳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经过请示之后获得了批准。于是,在十多年之后,杜原终于见到了江哲心的一张照片。
“这个其实也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何阳解释道,“当时他刚犯病不久。”
照片里的江哲心躺在病床上,身形瘦削,面部的孔窍里插着管子,旁边是一堆复杂的医疗设备。对于江哲心的病态,杜原早有心理准备,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照片上江哲心的眼睛,那双眼迟钝、木讷而呆滞,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说是两口干枯的深井。不知怎么的,看着照片,杜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江哲心带着学生到郊区去进行《气象学与气候学》野外实习。江哲心细心地给学生们讲解如何进行气温、气压、风速、风向、太阳辐射以及降水量的观测。在大家记录观测数据的时候,杜原抬起眼,突然看到江哲心正眺望着夕阳落下的远方,目光变得很空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夏天的风拂起江哲心乌黑的头发,像是一面小小而张扬的旗帜。这时有个同学喊了句什么,面对群山伫立良久的江哲心突然容光焕发地转过身来,目光中仿佛包容了整个宇宙……
这段时间杜原每天都陷在那些资料里,查阅这些资料就像是在同那个人交谈。杜原回想着资料里的各种细节,逐渐意识到有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最明显的一点,各个资料里一直没有正面解释到底什么是“天年”。看来,自己手中的资料一定经过了特别的处理,刻意删除了关于天年的某些关键信息。杜原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整个计划里处于什么位置。按理说,作为拂石的扮演者,自己理应被告知详尽的内情,但很明显,有一道无形的墙总是横亘在面前。似乎某种力量既想让自己知道真相,但却又故意设置障碍,完全不可理喻,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玩猜谜游戏。
“能给我找一本书吗?这是书名。”杜原递给何阳一张纸,“我在内部电子图书馆里查不到,这里的网络给我的权限又不允许我访问互联网。”
“《一千零一夜》。”何阳念了一句,露出不解的目光,“这是阿拉伯的民间传说故事吧,我们自己的电子图书馆里一般都是资料书之类的。你确定要找这本书?”
“准确地说,是要找其中的一篇:《渔夫的故事》。要中文版的。”
何阳有些为难地问:”据我所知,《一千零一夜》这本书在国内有很多个版本,你要找的是哪一种呢?”
杜原想了一下,“《渔夫的故事》里会出现一个瓶子,这个瓶子的口子上有个封印。一般的中文版本都译作所罗门封印,但有的版本翻译为苏里曼封印,如果是这样翻译的应该就是了。哦,尽量找时间早一些的版本。”
“那好吧。”何阳虽然不太明白,但并没有多问。在他看来,这个请求虽然古怪,但也仅限于古怪而已,不需要做请示他就能够完成。
何阳的效率很高,仅仅二十分钟之后,杜原就在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一本扫描版的图书。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二十世纪出的一个版本,还配着一些显得稚气的插图。杜原想象着何阳为自己搜寻这本少儿读物时一定满腹疑虑。
杜原其实也不知道江哲心笔记里提到的究竟是哪个版本,他只能尽量揣测。 《渔夫的故事》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还曾经编进了某些省、市的语文教科书。杜原不明白江哲心的笔记里为什么会多次提到这个故事,但他有种感觉,江哲心对这个故事似乎充满莫名的恐惧。不过从文本本身来看,这只是一个鞭挞忘恩负义者的故事,顺带表扬了一下渔夫最后表现出来的机智。
如果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也许会害怕其中的某些描写,但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个无论按哪种标准也算不上恐怖的故事。杜原甩甩头,再一次回到故事开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
……从前有一个渔夫,家里很穷。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捕鱼,但是他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至多撒四次网。
有一天早上,撒了三次网,什么都没捞着,他很不高兴。第四次把网拉拢来的时候,他觉得太重了,简直拉不动。他就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把网拖上岸来。打开网一看,发现网里有一个胆形的黄铜瓶,瓶口用锡封着,锡上盖着苏里曼·本·达伍德的封印。
渔夫一见,笑逐颜开,“我把这瓶子带到市上去,可以卖它十块金币。”他抱着胆瓶摇了一摇,觉得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他自言自语:”这个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要打开来看个清楚,再拿去卖。”
他就从腰带上拔出小刀,撬去瓶口上的锡封,然后摇摇瓶子,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觉得非常奇怪。
隔一会儿,瓶里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凝成一团,最后变成个巨大的魔鬼,披头散发,高高地耸立在渔夫面前。魔鬼头像堡垒,手像铁叉,腿像桅杆,口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鼻孔像喇叭,眼睛像灯笼,样子非常凶恶。
渔夫一看见这可怕的魔鬼,呆呆地不知如何应付。一会儿,他听见魔鬼叫道:”苏里曼啊,别杀我,以后我不敢再违背您的命令了!”
“魔鬼!”渔夫说道,“苏里曼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了。你是怎么钻到这个瓶子里的呢?”
魔鬼说:”渔夫啊,准备死吧!你选择怎样死吧,我立刻就要把你杀掉!”
“我犯了什么罪?”渔夫问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又把你从胆瓶里放出来,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杀我?”
魔鬼答道:”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就明白了。”
“说吧,”渔夫说,“简单些。”
“你要知道,”魔鬼说,“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凶神,曾经跟苏里曼作对,他派人把我捉去,装在这个胆瓶里,用锡封严了,又盖上印,投到海里。我在海里待着,在第一个世纪里,我常常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使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把全世界的宝库都指点给他。’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种愿望。’可是整整过了四百年,始终没有人来解救我。于是我非常生气,说:‘从今以后,谁要是来解救我,我一定要杀死他,不过准许他选择怎样死。’渔夫,现在你解救了我,所以我叫你选择你的死法。”
渔夫叫道:”好倒霉啊,碰上我来解救你!是我救了你的命啊!”
“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啊!”
“好心对待你,你却要杀我!老话确实讲得不错,这真是‘恩将仇报’了!”
“别再啰唆了,”魔鬼说道,“反正你是非死不可的。”
这时候渔夫想道:他是个魔鬼,我是个堂堂的人。我的智慧一定能压制他的妖气。于是对魔鬼说:”你决心要杀我吗?”
“不错。”
“凭着神的名字起誓,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说实话。”
“可以,”魔鬼说,“问吧,要简短些。”
“你不是住在这个胆瓶里吗?可是照道理说,这个胆瓶既容不下你一只手,更容不下你一条腿,怎么容得下你这样庞大的整个身体呀?”
“你不相信我住在这个胆瓶里吗?”
“我没有亲眼看见,绝对不能相信。”
这时候,魔鬼摇身一变,变成一团青烟,逐渐缩成一缕,慢慢地钻进胆瓶。渔夫见青烟全进了胆瓶,就立刻拾起盖印的锡封,把瓶口封上,然后学着魔鬼的口吻大声说:”告诉我吧,魔鬼,你希望怎样死?现在我决心把你投到海里去。”
魔鬼听了渔夫的话,就说:”渔夫,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下流无耻的魔鬼,你这是说谎呀!”渔夫一边把胆瓶挪近岸边,准备扔到海里去,一边说,“我要把你投到海里,你说你在海里已经住过一千八百年,这一回我非叫你在海里住一辈子不可。我知道你是坏透了的。我不仅要把你投到海里,还要把你怎样对待我的事告诉世人,叫大家当心,捞着你就立刻把你投回海里去,让你永远留在海里!”
……
杜原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有些气馁地靠在椅背上。为了怕自己漏过任何关键之处,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这篇古老的故事。杜原当然知道,既然这只是一篇童话,那么即使故事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也必然是隐喻性的。杜原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上面有一些零散的词句,这是他在阅读时随手用铅笔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