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奥说不过托托,脸上一阵尴尬,把头扭到一旁。他很想学他的父亲,永远在脸上保持涵养,但却只学会一本正经,却还没学会圆滑处世。他脸庞很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近,不高兴的时候五官都紧紧拉成直线。他是商品社会的理想产物,笃信广告就像笃信真理,以为卖家的考虑都是为了买家。
“那你们是什么?”他不甘心地辩驳道,“你们是压抑欲望。是毁灭人性!”
“胡说,”托托也恼了,“明明是你们制造欲望!”
“是你们压抑欲望!”
“是你们……”
“好了好了,”红发女孩儿连忙将两个人打断,嗔怪着说,“都是有教养的小绅士,这么吵像个什么样子。你们让洛盈姐姐评评理,看谁说得对不就行了。”
她说着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争吵。
洛盈这才从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两个男孩儿,平静地说了句:“欲望?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欲望吧。”
红发女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怕两个男孩又吵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在地球上也为购物疯狂吗?”
“不疯狂,但也常常买。”
“每个月买鞋子?”
“差不多吧。”
“没穿坏也买?”
“嗯。”
“为什么啊?”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说:“在舞团的时候,买东西是种娱乐。就跟咱们开舞会一样。”
“啊?真的吗?”红发女孩儿的兴致慢慢高涨起来,不再管两个男孩儿,开始顺着自己的兴趣问下去,“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他们那儿买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说说,说说。”她怂恿洛盈,“你上次说要讲地球的事,一直没讲呢。你当时在舞团是怎么样的?你们平时没有舞会吗?”
“有,但不是咱们的舞会。”洛盈说,“他们那儿的舞会,都是不认识的人。临时认识,临时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请舞伴。我们也去,但不是每个星期固定的时间。有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时候两三个星期不去。舞团的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没有什么安排的时候,她们就去买东西,我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候不去。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理由了,每个星期都去的话,要是哪个星期没去就很别扭。
“他们那儿买东西确实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我们不是大部分东西都直接订货吗,他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东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摆出来。商店和公园是一体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样,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宫,还有华丽的小火车,一路穿山越岭,路过商店,一边走,一边就能看见衣服鞋子玩具摆得像童话里的场景,你忍不住就买了。男孩和女孩约会也多半会去买东西。我刚到那儿的前两年住的大厦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场,也是一个城市,跟咱们这个中心形状差不多,金字塔形,不过有两百层高,我们住在一百八十层,在五十层训练,二十层吃饭,一百二十三层跳舞,每层都能购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买的还多。”
“两百层啊!”红发女孩张大了嘴叹息起来,“那得有多高啊!”
鲁奥在一旁,听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这壮观是他的功绩。
“那你后来不住了吗?”红发女孩又问。
洛盈摇了摇头:“住了两年就搬走了。”
“为什么啊?”
“后来不在舞团待着了。”
红发女孩还想继续问,但洛盈又显得心不在焉起来。而两个男孩又开始向前走了,于是女孩们也跟着继续漫步。伊格对洛盈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他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前攀谈,暗自在心里准备着问题。
没过多一会儿,伊格就又听见两个男孩子的争执声。
“……这个可厉害了,”鲁奥又恢复了神气的声音,“以前的IP指纹只能保证网络传输监控,管不了手头交易,所以电子书黑市猖獗。但这个新的生成器能把源代码直接写进书里,只要一阅读,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都会自动发射信号,给作者的网络账户里交钱。这样就彻底确保了IP经济的版权问题,使得市场稳定有序。”
托托皱起眉头:“IP经济是什么?”
鲁奥歪着头笑了,用很有教养的语调说:“就是从传统工业到创意工业的伟大飞跃呀。”
托托不太明白:“那为什么看书得付钱呢?”
鲁奥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拿起旁边一个小卷轴,展开成书本大小的一页,对托托说:“你看这个!最新型个人电脑。不仅重量轻、体积小,使用便捷,而且超级防水,你甚至可以在游泳池里使用。”
托托说:“真逗。谁在游泳池里用电脑呀?”
鲁奥不理他,继续说:“把它塞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可以使用,超长时间的微电池,还有红外、微波和光纤等各种接入网络的方式,超强抗屏蔽,在地铁里也能上网。”
托托更加不解:“这是干吗?难道你们地铁里没有终端?”
“终端是什么?”
“终端就是终端啊。我们这儿车站、博物馆、商店里都有。”
“你说的是公共电脑吧?那可不一样。公共电脑没有自己的文档,怎么工作啊?”
“怎么不能工作?登录个人空间不就行了吗。”
鲁奥和托托都有点恼了。他们相互听不懂,都被这场没有头绪的争论弄得莫名其妙。
这一次是洛盈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托托,地球上和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中央服务器。地球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他们是把个人电脑连成网络的。”
洛盈说得简单又朴素,轻描淡写,不经意间抹平了巨大的差异。
伊格知道她是对的,火星和地球的差异就是中央服务器与个人电脑,是数据库与网络。但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归因于地域与人口,使得争论好像不再必要了。但实际上,这种差异涉及很多复杂的方面。比如电脑商的利润问题:地球上的电脑平均每三年就更新换代一遍,如果像火星一样装进建筑,不方便淘汰,那么电脑公司的发展从何而来呢。比如技术和责任问题:在地球上,谁有如此的力量运营这样一套系统呢,政府还是公司,谁又有这财力和能力呢。还有更为关键的思想背景问题:地球上的主流媒体一直以原子化的个人为骄傲的传统,如果用这样的中央服务器将大家统合起来,不知道思想家们又会有怎样激烈的批评呢。
这些问题他不知道洛盈究竟是不清楚,还是有意忽略。若说她是不懂,那么她就是刚好找到了最简单的答案。如果她清楚,那就是不想和男孩们提这些问题。他看着她素净的眉目,想也许是时候过去打招呼了。
刚好这时,孩子们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旁的饮食区。
伊格跟上他们,在自选餐台旁走到洛盈身边。洛盈看了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早。”伊格主动打招呼。
“早。”
洛盈不像是想要谈话的样子,但也没有拒绝。她的招呼打得平淡,但走得慢了些,落在其他孩子后面,这就给伊格开口的空间和机会。
“她们是你以前的朋友?”他指指前面的女孩。
“嗯。邻居。”
“火星人不搬家吧?”
“从来不搬。”
“那就是很多年的邻居了?”
“如果我没走,就是十八年。”
“那彼此很了解了?”
“如果我没走,是很了解。”
“现在呢?”
洛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个红发女孩说:“吉儿最大的梦想是做设计师,将来能设计一件最美的婚纱。”说完又指了指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服的女孩:“普兰达的愿望是写诗,写出像拜伦一样的好诗,成为经典。”
“那你呢?”
“我想做一个植物学家,一个伟大的植物学家,发现花瓣和颜色的秘密。”
“真的?”
伊格轻轻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听起来很严肃的梦想。他想和她再多聊一些儿时的话题,不希望他的镜头仅仅是绯闻八卦。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家常的谈话,而不是带有窥探目的的侦察。
洛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苹果,拿在手里掂量。伊格也随手取下一杯巧克力奶油。他们慢慢踱到付款处,手滑过机器,付了钱,走到墙边的一只小圆桌旁站定,离其他孩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洛盈一直看着她们,见她们寻她,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那么,你现在的伟大理想是什么?”伊格轻松地问。
“我没有伟大理想。”
“不想做一个伟大的舞蹈家吗?”
“不想。”
“为什么?你们这儿有这么好的条件。”
“好吗?”
“不好吗?你们有那么安定的生活,不用考虑销路,有空间,还有工作室。”
洛盈忽然沉默了。伊格本想等着她回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有点奇怪,看着她的脸色。她的样子有点过分低沉,超出了迷惘和心不在焉的限度。起初他见她不想说话,以为只是神思飘离,但后来发现,她的沉默像是一种压抑,像是情绪糟糕到极点,却隐忍着没有做声。他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化的。刚才的她还不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她面无表情地说,“是这一切都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觉得不好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问题不是好不好,而是你不能认为不好。这……你能明白吗?”
伊格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克制着悲伤,而他完全不清楚这种悲伤的来源。他思忖着答案,她的眼睛盈盈地在他脸上转了片刻,但没有等他回答,就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跑出去了,连其他孩子都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他们很奇怪,在后面叫她,又转而看着伊格。伊格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悲伤。
这天剩下的时光里,伊格也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最后在展览会大厅转了一圈,重新拍一遍全景,就离开了。
展览会的会场与地球的风格大相径庭。展厅布置得不花哨,展品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陈列台上,旁边是标准的展板介绍,就像是博物馆,而不是展销会。地球筹备组带来了可拆卸的探险山洞和极速体验场,但发现展厅不够高,难以布置。他们不远万里带来了炫目的布景,能应对任何包围和宣传轰炸,但却无法应对没有包围和宣传的轰炸。高耸的华丽展台摆放不开,只拼搭了一半,像是蜷缩着蹲在地上。光电地毯卷一半铺一半,看上去很委屈。宣传画一张铺满一整面墙,因为太大,近看上去像是怪脸。一切都是打了折扣的,因为这折扣,两边都无法讨好。
档案馆
当洛盈和纤妮娅肩并肩坐在瞭望塔上的时候,头顶已是繁星闪烁,夜空璀璨得令人难以逼视,银河自左向右,划过整个天穹。在瞭望塔上看得到大半个火星城,灯火星星点点,就像地球上的星空。她们坐在两片星海中间,铁架的楼梯在脚下一路延伸。她们在这里坐着,终于有了一种远离家园的幻象。
“我起初也想过最简单的可能性,就是爷爷确实觉得这次的学习机会很好,私自动用了权力。”
“你觉得可能吗?”纤妮娅看着她,上翘的眼角流露出一丝讽刺,“我要是总督,就把自己的孙女从团里换出去。”
纤妮娅学体操,她们是仅有的两个学习身体运动的女孩,洛盈的疼痛,纤妮娅都知道。
洛盈摇摇头:“当时我想,组委会可能也不知道我们不好过,而是真的希望我们能学到些新东西吧。”
纤妮娅低声说:“希望吧。”
纤妮娅永远不怕得出冷冷的结论。可是洛盈不是不能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不愿意那么想。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很多事实被自己潜意识回避。不想接受自己只是活体试验品的想法,这一点,她远远没有纤妮娅现实和坚强。
“不管组织者是不是知道地球的艰难,这也不是爷爷送我去地球的理由。我看到那段录像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被换了进去,这也太巧合了,不可能是真的巧合。”
“这点我完全同意。”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爷爷是怕我了解到更多东西,那么他怕的是什么。”
“这应该不难猜,他就是不愿意让你知道,是他处死了你的爸爸妈妈。”
“不是处死,只是罚他们去采矿。”
“也差不多了。火卫二那边的矿船不是经常出事吗?”
“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那段录像是不是就是对爸妈的处罚。我当时并没有听清,而且就算听清了,当时可能也不懂。也许就是模模糊糊有爸爸妈妈的名字,而且是片段。”
“那他们也担心你了解到更多的事实。”
“如果只是爷爷这样,我倒也不奇怪,但我难过的是,哥哥大概早就知道,只是和爷爷一起瞒着我。”
“说不准,你哥哥连你爸妈为什么被罚都知道。”
纤妮娅的话触动了洛盈的心。她今天约她出来,就是想让她帮自己想想,有什么样的过错会使得一个人被罚到卫星上采矿,从而导致死亡。火星的生活宁静安详,罪过和冲突都鲜有发生。她们从小见到的处罚就很少,被罚在车间劳动,不允许提交作品已经是很大的处罚了。洛盈实在想不出爸爸妈妈会犯什么样的大错,他们一直是那样热爱生活,档案空间里也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唯一的一次处罚,就是致命的处罚。他们只干了不到一年就出了事故。想来想去,妈妈最大的过错似乎也就是不注册了。
她望着夜空,轻轻地问:“你说,不注册,是一种罪过吗?”
纤妮娅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是的话,我宁愿受罚。”
“你也没注册?”
“没有。”
“我也没有。”
“好像大家都没有。”
“真的?”洛盈愣了一下,“我还不知道呢。其他人也拖着呢?”
“都拖着呢。安卡不是还差点儿离队吗?”
“啊?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纤妮娅有点惊讶,“从回来第一天就和他们上尉闹翻了。据说当时晚宴之后,他们有任务,包围地球使团旅店,在上空飞行示威,安卡拒绝了。士兵拒绝命令,长官还能不发火?结果后来几天都没有好过,有一次他差点儿就走人了。”
“这样啊……”洛盈喃喃地说。
从别人口中听到安卡的消息总是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的事情,她其实知道得不多,常常是他人给她转述。可即便是这样,听其他人说起的安卡还是和她自己记忆中的安卡感觉不一样。她总觉得他是那种看一切事情都很随意的人,可是在地球上,他就在一次吵架后脱离过队伍。她常听纤妮娅说起一些事情,纤妮娅似乎知道每个人的状况。
“说不准,不注册真是个大错呢。”纤妮娅忽然说。
“嗯?”
“其他的小过错,偷个东西、占个便宜什么的,只是一次性的,其他人都知道是错的,不会影响太大,简单处罚一下也就罢了。但是挑衅现有观念就不一样了。观念革命总是对现有生活方式的挑战,如果蔓延开去,很有可能威胁秩序,所以说不准,拒绝工作室的统领就是个很大的错误呢。”
洛盈没说话,纤妮娅的话让她想到在地球上回归主义者朋友们说过的一些话。
“当然,”纤妮娅补充道,“我也只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说,“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你不能觉得不好。每一个人都必须选一个位置,必须按照现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觉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注册就是大罪,那就说明人连脱离这个系统的自由都没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界。”
纤妮娅没有回应,转而问她:“你是回来以后才开始这么想吧?”
洛盈点点头。
“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难受,好不容易回来了,却看什么都看不过去。”
洛盈想了想说:“一个人要是能够只按一种方式生活,按直觉生活,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纤妮娅笑了:“我怎么记得这是咱俩四年前说过的话?”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时的话呢。现在早不说这种煽情的话了。”
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总结人生的话了。见到的困扰太多了,就不能用总结来形容了。那时候她们是说地球人,说得轻松感慨,远远不像今晚这样抑郁。
纤妮娅忽然侧过头看着她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洛盈脱口而出说:“出去。”
纤妮娅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着,点点头说:“果然一样。”
洛盈抬起头,摸摸头顶坚硬冰凉的玻璃穹顶,说:“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像四座守护神像,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四个方向。她们喜欢这里,因为这里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顶,能直接望到外面,能触到生活里触不到的城市的边缘。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没有大气层的遮挡,星海灿烂而恒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纤妮娅说,“你有没有在地球上跟人争论过,说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说过。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们这里为什么治安这么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只是因为谁都出不去。所以你无处可逃。他们早晚会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错。”她忽然有点悲伤地看着洛盈,“你无处可逃,所以你只能这样生活。”
洛盈没有回答。纤妮娅的栗色长发一如既往地凌乱随意地散开。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生活方式的问题了。刚到地球的时候,她们曾经很热衷讨论,每看到一处新鲜的职业和场景,就细细地品评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并宣称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然而从倒数第二年开始她们就很少说了,生活能让她们决定的实在很少,所谓各种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决定的实际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是见到过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袭了悠久的传统主义。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六岁去课堂,九岁参加公益劳动,十二岁开始考虑未来方向,十三岁拿着自选课手册兴奋不已。他们可以在少年时期到各个工作室选修,修满学分之后,选择喜欢的方向开始实习、做论文、做工作助手,然后每个人都会挑选一个工作室。他们也会去商店、车间、矿厂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实习的一部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以积累经验为主。谁也不会做无关的事情,谁也不会脱离。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永久性工作室,一个号码,一个存放工作的档案空间,一条一辈子线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与洛盈迁徙相关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种事情的人们。她每到一个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挟,他们从来不和任何地方签长期合约,只是偶尔做餐馆侍者,偶尔写文章,偶尔运送一两票货物,偶尔四处奔波赚点小钱,偶尔替政府做义工,偶尔做些非法的买卖,偶尔把自己的智慧所得卖到网络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钱。他们在各个城市间辗转,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厅聚会,用刚刚拿到的钱买烟,跟着刚认识的人去做生意。他们的职业像眼神一样暧昧,刚刚擦出火花,就迅速转移方向。
那是一种叫做不确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们从小习惯的柏拉图式的创造花园强烈地对抗冲撞,像两股寒流,凛冽地席卷着她的生活,在她心里碰撞,产生暴风骤雨。
于是,他们在地球经历的是两种相反的适应过程:生活手段上适应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适应更为复杂。火星的城市运行远比地球的发达,然而火星的生活方式远比地球的更简单。
在洛盈看来,火星的人们有着日神似的清醒,而地球上的很多人都有着酒神似的酣醉。火星人从十岁起就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汉谟拉比法典》、雅各宾派和大革命的复辟以及人类的历史艺术性。人们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站在共同的咖啡长桌前沉稳地讨论哲学,讨论宇宙意志在精神历史上的体现,讨论文明的更迭以及自觉意识对人类历史的推动作用。他们最崇敬伟大的智慧、艺术与发明。每个火星人最常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所作所为在文明进程中有什么样的价值?
而地球人不是这样。
洛盈在地球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狂欢,她跟着舞团的女孩子们和她们的朋友喝酒,吸一种介于毒品与烟叶之间的迷幻的药物,在飘飘欲仙的完美的幻觉之间感受神光的照耀。她听着他们说笑话,大声唱歌,集体摇摆,相互之间不问来由,不问去路,只是共同享受身体释放,他们互相亲热地拥抱,凭兴趣和感觉做事情,做完就忘记,将一个人的身体的美阐发到极致,说自己就是宇宙,幸福的一刻就是宇宙的永恒。她很快学会了这一切,跟着他们大笑,四处胡闹,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些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有什么作用,她知道在那样的激情沉醉中,这种问题是不合时宜且没有意义的。
火星有酒,但很少有醉。几乎所有水星团的孩子都遭遇到这样生活的震撼。他们无法回避地遇到这样的问题: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伟大的历史与杰作,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他们于是迟疑了,在人群中沉默,在狂欢时醒着,在学习时醉,在一瞬间什么都不信了。
洛盈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自己被送去地球的真正原因。她不希望被人安排。以前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安排,现在她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合理。
她默默地想,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你们可曾知道有那么一群孩子会为了你们的清醒与狂欢困惑寻找,摇摆挣扎?
※※※
去拉克伯伯的办公室之前,洛盈坐在隧道车上想了很久。她故意两次选错了目的地,绕了一大圈。如果不是这样,差不多五分钟就能到了。隧道车总是自动优化,按照目的地选择最优线路,让人连犹豫和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她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要不要继续查找下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向边缘,走向平时生活里遇不到、只在这转换的差错之间感受得出的问题。她现在仍然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没有注册,没有账号,没有系统身份。她是一个站在这个系统之外的心存挑战的人。不注册。她轻声念出这个简短而决绝的句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吗?这是挑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秩序吗?这是值得让爷爷将爸爸妈妈流放远方而害怕自己知道的理由吗?为什么系统会如此在意一个九位数的号码呢?
她在地球上听过一些故事,一些被称做机器大时代的故事,人们讲述的时候充满恐慌,说在那个世界里,机器系统笼罩了所有人,囚禁了所有人,把人们只当成其中被任意使用和消灭的零件,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通通被压制得不存在了。他们说火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很害怕,不为人知地颤抖。她害怕他们的恶言恶语。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火星,可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她还了解。后来听多了,她习惯了,不再害怕恶意,开始恐慌他们说出的是真相。她问自己,如果周围真是由邪恶统治,她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