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寂静在等待。纤妮娅微微眯着眼睛,思索地看着路迪。索林和龙格相互看了一眼。

“我觉得你说的问题。”龙格突然插嘴道,“症结在于丰功伟绩崇拜症。”

路迪谨慎地问:“那你觉得呢?”

龙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可我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路迪眼睛里闪过一丝黑色的光,笑了笑,慢慢走到书房另一侧的墙边,用手缓缓拂动,又快速在小屏幕里点选了几个选项,然后向下用力一挥,按动某个按钮,同时手臂滑过整个墙面,仿佛用手在墙上挥出熊熊燃烧的画面,声音冷静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场革命。”

洛盈倒吸了一口气。

她紧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老照片。照片里有她的父母,清晰的面孔,表情激昂,并肩站着,长身玉立。他们穿着庆典时的礼服,只是领口袖口都随意敞开着,显得华丽修长却不修边幅。在他们身后,两台高大的机械探矿车像两座猛兽蹲立潜伏,静静候命,车身上从顶到脚垂下巨幅海报,上面画着旗帜、神像、人群,写着巨大的“我们不要腐坏的压制”。

照片静静地播放着,有更多人出现在画面,有的人蜂拥着向前跑,有的人挥动手臂向人群说话,有的人举起播映着动画的旗子,有的人围绕着康坦和阿黛尔向他们注视。在所有画面中,都有“要平等”或者类似涵义的标语和俏皮话,出现的人群不算广大,但有一种沸水般的热忱一直扑到画面之外。

洛盈看得呆了。她慢慢走到墙边,像是要直接走进照片里。路迪已经离开屏幕回到讨论中了,讨论又开始了,纤妮娅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洛盈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像是透过画面抚摸到时间尽头父母的脸。

她突然想起了眼镜,于是跑到门口,拿来戴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入过全息的影像空间了,全息世界没有哪个时刻像这一刻这样诱惑她的进入。她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在照片突然搭建成的三维立体世界里左右张望,克服暂时的晕眩,努力辨认身边的场景和身边的人。

她身边不是父母集会的地方,也没有父母的存在。也许是选错了,也许是刚才的照片没有全息的版本,程序自动为她定位了其他。总之她没有看到她想看的场面,而是掉落在一个肃穆却有些阴郁的大厅,周围有很多人沉默地坐着。她认出这是在议事院大厅。周围的沉默显得非常刻意,有一种压抑的氛围在四处蔓延。

这不是她感兴趣的场景。她刚想离开,回到文件夹重新寻找父母的照片,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爷爷。他从一个侧门进门,迈着平稳的步子坐到主席台上,在他身后跟着一众叔叔伯伯。他开口说话了,可是她听不见他说什么。照片没有声音,或者是有声音但她没有找到开关。她只看到他的面容非常平静,只是隐隐约约透露出悲伤、疲倦和负疚,他像是在做什么陈述,又像是对着所有听众做自白。他解下了胸前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静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环视全场。

接着,她看到了胡安伯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画面出现了很大的转折。胡安伯伯从他的位置上忽然起立,打了个手势,现场的所有人便都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洛盈看不到他们在看什么,她只能看到胡安伯伯面容非常严厉,显得气势汹涌,黑亮的脸膛上挂着谁都不敢轻易挑战的强硬和冷峻,挥手镇压全场。

她还想再看,可是突然一下,画面全黑掉了。

她摘下眼镜,看到哥哥站在她面前。他关了控制屏,身旁的墙上也已经空空如也。他接过她的眼镜,她想从他手里夺过来,可是他从容地将眼镜收回到自己的随身口袋,面无愠色,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朝她摇摇头,表情和缓却居高临下,似乎在说“听我的,我是为你好”。

洛盈心里气恼,赌气地摇摇头。自从裙子事件之后,她最不喜欢哥哥的态度就是自作主张的“我是为你好”。她渴求地朝他望着,可是他已经转过身,朝房间外走去。她追上他,这才注意到,其他几个男孩女孩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了房间,房间又空寂了,像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一样阖然空寂。

“哥,”下楼的时候,洛盈停在栏杆边叫住路迪,“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路迪转过身,微微仰头看着她。

“我看到的那些影像。”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哥,发生什么了吗?你的态度为什么不一样了?两个月以前你还反对革命。”

“有吗?”

“有啊。当时我问你为什么爷爷禁止示威革命,你说那太危险,就该禁止。”

“哦。”路迪没有什么表情,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也许说过吧。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洛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变了。”

路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下了楼,纤妮娅他们已经到了门口,点头向他们挥手。路迪和他们似乎又约了什么,但洛盈没有什么心情听。纷繁的画面在脑中盘旋,仿佛替代了现实周遭。

※※※

第二天,洛盈来到北区第一飞行中心。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飞行中心建筑宏伟,人影稀少,辽阔的大厅由四十根银灰色的立柱环绕一周撑起,地面交错着静止的滑道。大厅四周有仪器设备自动运转,安静而井然有序。

洛盈远远看见安卡,他正一个人忙碌,没有看到她。这一天是他值班的日子,洛盈在公布的排班表上查到,没有和他预先打招呼,就自己来了。安卡背对着她,低着头像是在修理什么东西,俯身的后背显得宽阔平坦。洛盈轻轻地走过大厅,敞阔的存储空间躺着两架崭新的飞机,银白色,流线造型细长,外表光滑闪亮,看起来像两条线条完美的搁浅的海豚。高昂的钢架搭在大厅四周,机械臂严谨地收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庄严。大厅里除了安卡一个人都没有,墙壁上一闪一闪的监控小灯像是带有意识的陪伴者。

安卡在侧墙边的架子旁,单膝跪在地上,双肘撑开,双手正在装配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一个拆开的白色部件分两半躺着,如同两块打开的蛋壳,一半几乎空着,另一半布满密密麻麻的电子插件。

“安卡。”洛盈轻轻叫他。

安卡回过头,有点惊讶,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将鼻尖蹭脏了。

“你还在修飞机吗?”

“嗯。导航仪。”安卡摊开手指指地下。“快完事了。”

“之后就可以飞了?”

“但愿可以。”安卡叹了口气。

洛盈看着他倦意丛生但专注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安慰或鼓励。

“你都是这么手动修的吗?”

“那当然不行了,”安卡摇摇头,“集成密封的小部件打不开,都是去维修站申请的操作时间,用机械手臂干的。”

“好厉害!”

“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安卡无奈地笑笑。

“费茨上尉还是不肯给你好飞机吗?”

“肯。但要让我当众检讨。”

“这样啊……”洛盈于是不再问了。

安卡看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又蹲下,手里开始忙碌。洛盈坐到旁边一只小工具箱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安卡边修边问。

“有……两件事。”洛盈说,“一件是想问问你,在飞行系统里,胡安伯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卡抬起头,双手停下。“怎么问这个?”

洛盈将她看到的画面大致说了,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安伯伯给我的印象总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那么好脾气,有时候又那么厉害。我不知道那一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个我也没有听说过。”

“胡安伯伯在系统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安卡想了想,“是个有思想的人。不过似乎是个反道德主义的人。”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印象。”安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讲话不多,我们平时也不太能见到他。”

洛盈点点头,又问:“飞行系统平时可以调兵是吗?”

“是,可以。”

“为什么呢?按理说,飞行系统不是只能决定运输和巡航吗?”

“按理说是的。可是飞行系统的设置从始至终都是军事化的,随时可以调动。”安卡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从山谷飞出时看到的基地吗?”

洛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是说最后我们飞在空中看到的那个?离安其拉峭壁不远的那个?”

“对。”安卡点点头,“我回来以后才知道,那里是一个秘密军事研究中心。”

“军事?”

“是。下属于飞行系统。”安卡说,“据说当初是胡安总长亲自设立的。”

“是吗?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洛盈很诧异,“难道爷爷也同意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近来进入心里的信息越来越多了,都是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们,只觉得她的世界远比她能看清的复杂。安卡也若有所思,手中的事情暂时停下了,眼睛微微眯着,无焦点地看着地面,胳膊搭在蹲着的那条腿上,像是在琢磨什么问题。

“这周日,你来吗?”洛盈轻轻地问。

“周日?”安卡看看她,“周日做什么?”

“就是我们的游行集会啊。”

“干吗的游行集会?”

“纤妮娅发起的,号召房屋和身份流动起来的游行。群发的邮件不是一直在讨论吗?你没收到吗?”

“哦,”安卡有点无所谓地说,“收到了。但没怎么注意。”

“那你去吗?”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安卡显得很淡漠,有点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又开始忙碌。洛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离自己远了。她今天来找他,其实是想说说心里不安而纷乱的感觉,寻求一些温暖慰藉,而不仅仅是谈论一些他们本身并不能很好理解的大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安卡就坐在她对面,但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惶惑传递出来。她回想山洞里那个寒冷却温暖的夜晚,觉得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他们回来之后一个月隔离,之后又都在忙,匆匆见了也没几句话。洛盈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特殊,曾经若有若无的温情更像是临时的一阵情绪起伏。她想起纤妮娅的话,想起纤妮娅对一切长久感情的悲观态度。

“你关心我做的事情吗?”她一阵冲动,突兀地问。

安卡抬起头,有点迷惑:“什么事?周日的事吗?”

“不是。我不关心周日的事。”

“那是什么事?”

“不是任何一件具体的事,而是问你关心不关心。对我。”

安卡看着她,眼神似乎悲伤了一下,又忽然变得遥远:“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洛盈哽住了,安卡的淡然让她刺痛起来。她有点伤心地说:“我想让你说什么呢?我能让你说什么呢?”

安卡没有回答。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相信永远的感情吗?”

“不信。”安卡说,“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洛盈什么都没有再说。她站起身来说要回去了。安卡点点头,让她小心,说自己还得值班,不能送她了。她其实希望他说些什么或者留她再坐一会儿,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默默地离开了,径直走出大厅,一路没有回头。


吉儿

路迪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吉儿这一天心情很复杂。路迪的举动很怪,她偷偷思量,像一种暗示,也像一种表白,但有些地方觉得又不像。这世上再没有更复杂的状况了吧,她想。她很想相信她的直觉,但又怕是自己太感性,太小题大做。

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悲观的人。她自言自语。明明期待幸福,但幸福离得稍微近些,就不敢相信了。

她重新在头脑中理清思绪。

事情发生得一点征兆都没有。路迪就那样走过来,请她第二天跟他去参观实验室,吉儿只觉得满心惊惶。他是当着大家的面来和她说的,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她和伙伴们坐在花坛边,他和朋友们从一辆隧道车里出来,看到她,走过来,和她的朋友小声打了招呼,走到她身边,问她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新水利方案的工作间。他笑容明朗,态度彬彬有礼,语气又不容置疑,她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吉儿不知道当时自己有没有脸红,现在只觉得两颊微微发烫。尽管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是用手捂着脸,轻轻咬住嘴唇,不让笑意蔓延。

……既然是邀请,就算不当成表白,也至少表示一种好感吧。至于为什么不去音乐厅,却去实验室,那也许是要我了解他的工作呢……可是,当我问他明天穿什么好,他为什么眼神显得那么疏远,而且还不时去看旁边的莉莉呢……路迪哥哥会不会是喜欢莉莉,所以才和我说,故意气她呢……应该不会,路迪哥哥不是这种人……但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真的显得有点尴尬啊……从来没听说路迪哥哥喜欢谁呀。

吉儿觉得有些心痛,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她想,谁让我太敏感,能注意到那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呢。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看到镜子里的女孩很伤感,圆圆的脸上挂着不为人知的愁绪。

吉儿从小和洛盈玩,和路迪相熟,受他照顾,了解他的各种习惯。她常常觉得是那时就埋下了种子,虽然洛盈离开,见他少了,种子没有很快发芽长大,但却一直在心底孕育埋藏,缓慢生长。心底的梦就像一座神秘花园,一直相信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一天降临,照亮自己的一生。

十六岁那年,她等到了那一刻。她在社群的舞会上看到了路迪跳舞,那是所有满二十岁少年的成人礼。路迪在人群中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笑容充满霸气,目光骄傲,半敞开的衬衫,在韵律里充满着力量。她从此沉入长久而执著的迷恋,为他笑,为他苦恼,为他修改自己,心甘情愿。

吉儿总想知道路迪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娴淑文静的,还是活泼亮丽的。她给路迪看她的画,看她的设计,如果路迪表现出一点点赞许,那么她就会充满幸福感,头脑灵活,才思敏锐。他喜欢上次她给洛盈做的裙子,她便从此设计舞裙和礼服。

她知道路迪很优秀,便希望自己也能同样优秀。她只是设计的新手,还没有知名度,她的创作引用率和成衣的点击量都只是初级水平,为此她又心焦又发奋努力。服装设计和其他大部分行业都不同,这是一个和餐饮类似的竞争很强的市场,不像生产某一种钢铁薄膜或者精密探测器靠工程争夺预算,衣服就是衣服,拼的就是点击量,点击量是实打实的,客人选谁的设计就生产谁的,产量就是受欢迎度,直来直去,一点儿都遮掩不得。吉儿的成绩很一般,她常常为此灰心气馁,有时候觉得自己这样平凡太不出众,无论如何都配不上路迪哥哥。她费了很多心血,网上的设计总是更新得最勤。

吉儿常常猜想,为什么路迪没有对哪个女孩特别倾心过。她猜他的标准很高,或是先以事业为重,或是他心里藏着特别的想念,也或许他只是不像一般的男孩那么浮夸,相对保守,对情感不善表达。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对于吉儿来说,都是别样的吸引力。吉儿觉得他一定是对感情特别看重,才会这么多年独身一人。

※※※

吉儿没来得及多想。今天是山谷模型试水的日子,吉儿是积极的志愿者,要参与集体服务。她原本就对此兴致盎然,这一次有了心满意足的兴奋,更是斗志大涨,带着对次日约会的快乐期待哼着歌就出了门,脚步雀跃。她看到到处阳光灿烂,花朵烂漫绽放。

试水定在历史馆门前的金光大道,吉儿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名字,觉得真是吉利,似乎直接预示了次日的好运气。她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到了,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画着卡通画的背心,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场地。

“嗨,沃伦!”吉儿笑着招呼一个相熟的同学。

“吉儿。”那个男孩搬着箱子,歪歪头向她招呼示意。

“你这是干什么呢?”

“搭水车模型呢。一会儿就能转了。”

“我能干点儿什么?”

男孩向历史馆方向努努嘴,说:“那边,霍利先生在分配呢。你快去吧,再晚点就没事干了。”

吉儿急匆匆地朝男孩指的方向跑过去,历史馆正门前厅外前围着一大圈人,排着队凑在台阶上,中央的霍利先生正拿着一张电子记事簿大声吆喝,宣布出目前需要的工作和每一样工作需要的人数。底下人员众多却不乱,每一次这样的大型临时活动都这样在现场分配暂时职务,他们早已经轻车熟路,霍利先生每次喊出一个任务名称,就有一批志愿者主动报上名字,旁边便走过来一个稍微年长的研究员,引领他们走向任务地点。吉儿凑在人群后面,焦急地跟着排队,生怕任务分完。

在金光大道正中央,一座颇为壮观的模拟山谷已经搭造完毕,在从前排列高级将领雕塑的圆形下沉广场上由砂石岩土垒砌而成,倾斜的盆地,山壁上布满蜂窝般的山洞,无论是形态还是表面都逼真而壮阔,土黄色的斜坡反射着太阳光,不耀眼却气势辉煌。山谷从顶到底修筑了沿山脊而下的长而曲折的河道,沿途分枝蔓岔,经过一众依山而建的洞屋,汇入谷底。山谷中央,悬挂有一盏巨大的灯球,仿佛一轮尚未点燃的太阳。

“水闸开关监测!”霍利先生朗声叫道。

几个少年举着手从人堆中挤到一旁。吉儿又向前挪了挪。

吉儿仰着头,踮着脚尖,一面看着霍利先生一面看着人造的山谷。山谷的粗糙让她觉得有些恐惧,但那壮观还是让她动容。

吉儿开始想象将来在这样的山坡上生活的可能场景,想象着未来的房子,想象到了那个时候怎样出门约会,怎样逛商店。她的思绪漂浮像一朵白云,很快飘到了路迪身上。她一直有一个梦想,梦想着亲自选择她和路迪的房子的样子。这是一个最最隐秘的愿望,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不懂建筑,但她觉得自己对细节和美感很有了解。她能从一般人不注意的小东西里发现味道,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走,一边思考一座花园的妙处,幻想在将来和路迪一起讨论新家的图样。

她总觉得自己最感激的发明家就是加勒满爷爷,他发明这样的房子,发明这样便利的小机械建造程序,一定是为了让每对相爱的人一起选择家的样子。这是多么甜蜜的过程,选一个爱的住所,一生一世不分离。

“农场模型布景!”

吉儿正在畅想,霍利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来。

吉儿忽然发现身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于是连忙将手举得高高的,叫着:“我!我!”她被成功选了出来,欣欣然地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白色实验长袍的女人来到山谷模型的一侧。女人非常和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袋子花草与树的模型,指导他们在山谷的一片斜坡上一一插满。吉儿很兴奋,用手指拨沙土,将每个小模型一一细致插入。

“接下来这些天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些志愿者的协助,”霍利先生的声音仍然嘹亮地穿过人群,“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实验田的监控和农活,如果有谁愿意,请稍后找马修女士报名登记。”

他的手指向带领吉儿他们的白衣女士。吉儿霍一下站起身来,拍打几下手上的沙土,雀跃着报名:“我愿意!”

马修女士温和地笑笑:“谢谢小妹妹,不过我们这个工作需要成年人。”

“我满十八岁了!”

“是吗?”马修女士笑了,“那你一会儿就留下名字吧,过几天我们有面试选拔。”

“还要选拔吗?”吉儿恳求道,“就让我去吧。”

“小妹妹,这可是需要很细心的辛苦活,关键的时段要二十四小时监控。”

“我能行!”吉儿想了想,又改口,“我一定努力!”

马修女士笑着拍拍她的头,开始和她交谈。吉儿好奇地问长问短,马修女士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吉儿问这是什么实验田,马修女士说很可能是火星第一块露天田地。吉儿惊喜地叫起来,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光荣,若是能去帮工,简直可以写进历史。

红红火火的操劳如火如荼地展开,日头从广场一侧升到头顶又渐渐偏西,整座山岭已经搭建得非常完整,从农田到电站再到居住社区都丰满生动,栩栩如生。一些挑选的动物模型散落在田地林间,若隐若现。山谷里安插的小人模型和山谷外忙忙碌碌的真人交相呼应,像两重神话与人间互为理想的创造。

下午三点整,在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中,一座高高的储水车终于开到模型现场,如同一位巍峨的泰坦大神,以钢铁的身躯撑满生命的甘露,在众人的仰望中缓缓倾斜水罐,让离闸的清水奔腾而出,像神兵车马从天而降,注入模型山谷的谷底,注成一泓波浪翻滚的湖,水面节节上升。同时,悬挂在山谷中央的巨灯开始亮起,明亮的黄色光芒在灯罩的指引下投出方向明确的光束,照向一侧的湖水和紧邻的山岩。整个过程缓慢而庄严,投出一种非凡的气势,超越尺度之局限。

“我亲爱的朋友们,”霍利先生在台阶上大声演讲,“我们都是幸运的人,能够见证这样的历史时刻!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最值得记载的历史转折之一,因为这是人类用智慧对宇宙自然的第一次大规模创造,这是人的力量与天的融合,是火星的荣耀,是我们作为一个独立种族向未来迈出的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能在这样的战役中参与并且奉献,是我们生于这个时代最幸运的光荣!”

吉儿听得心潮澎湃,内心激荡起幸福的志愿。她看着新生的大山和大湖,看着蒸腾而上的水雾和洒满光辉的土地,似乎已经感觉到清风吹到了自己脸上,鸟语花香随处可闻。她的眼角湿了。

湖水已经有了相当的深度,事先植入的虚拟湖藻随波荡漾,让水面泛出蓝绿色泽,微微反光。在大灯强而直接的照射下,山与湖的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空气温度,水化为蒸汽升腾流动,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云,越积越鲜明,让围绕的观众惊叹地窃窃私语。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游走往复,山谷上空漂浮的细小尘土终于聚集了足够的水汽凝成水珠,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在爬升的山坡上温柔降下,刚好洒落在一片绿意之上。所有人一同鼓起掌来,吉儿看到了自己插的树和花沐浴着雨露,激动得说不出话。

※※※

这一天吉儿都太兴奋,以至于完全没有去想第二天她和路迪要去看的地方。

事实上,路迪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他请她去的是光电薄膜实验室,只是她当时太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听。如果她听到了,她应该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路迪的实验室,而是皮埃尔的。


皮埃尔

吉儿是我的光。皮埃尔想。

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就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绝望。他和吉儿同年,从小一起上课,一个组做实验,一同参加外出实习。他了解吉儿,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丽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后。她欢乐,充满活力,是他自己的对立面。她总是直率而有勇气,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备这些,所以他喜欢看着她,看她笑,看她跺脚。如果能一直站在暗处看着她,如果能做一些东西让她笑,如果能听她清脆的嗓音响起,那该是多么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