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瑞尼笑笑,“这就是我想做的。”

“可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人呢?”

“就是一个能与他人面对面的人。”

洛盈琢磨这话的意思,没有再问,凝神思量着,她纯挚的黑眼睛像两湾深深的泉水。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书,轻柔地抚摸着书皮,庄重而仔细地端详着。

“《鼠疫》。”她念出声。

“鼠疫。”瑞尼重复着,“就是哪里也去不了。”

洛盈翻开第一页,念出第一行:“……用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另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瑞尼没有再解释或说明。洛盈自己低头阅读,目光凝注,轻轻咬着嘴唇。

瑞尼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读到多少,自己也不可能说清楚多少,而更多的隐藏在宇宙深处的生存的真理更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领悟的。他在心中默默思考着洛盈所说行动的意义,也反问自己是否太过于不行动或者避免行动,在一些遭遇到现实打击的时刻,他也曾经这样问自己,质疑自己的所为是否偏离了生活真正恰切的方向。通常情况下,他对于行动有种悲观的看法,在永恒无尽的深海中,他觉得孤舟的漂流好于弄潮的英武。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刻,他会为这种静思默想所经历的旁观的苦痛而深感自责,洛盈问的是对的,这正是他心中矛盾之所在。

忽然,一阵音乐打破了两个人和书架的寂静,有人来访了。

“啊。”洛盈放下手中的书,“到时间了!”

“什么?”

洛盈四下寻找着钟表,叹道:“时间过得这么快。”

瑞尼仍然不明所以,洛盈示意他跟她出来。

他们穿过二楼环绕的走廊,转过立有天使塑像的楼梯转角,沿宽阔呈扇面的大台阶一直往下,来到档案馆大门。洛盈停下来,平息了一下呼吸,向瑞尼神秘地笑了。然后她按动墙边开门的按钮,看黄铜色的厚重大门缓缓沿弧线敞开,向门口伸手示意。

瑞尼顺洛盈的双手向外望去,定睛看时内心吃了一惊。他看到一群孩子朝他笑着,边笑边欢快地招手,在他们面前,他从前的雕塑如威严的军队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列在中间的是那头他雕了接近一年都没有完成的雄狮,不知道被谁将尾部粗略完成了,虽然算不得准确完美,但也符合了整体的身体结构。狮子庄严雄壮地蹲在中央,土黄色粗糙的外表带着酋长的沧桑,身上挂一条军人般的绶带,在四周一众形体较小的塑像的簇拥之下,像一个献礼的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铜铃般的眼睛仿佛也有了神采。瑞尼从来没发现,自己的雕塑还可以如此迥然生动。大大小小的塑像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中央顶着一块绒布的旗子,上面缝着一行大大的斜体字:生日快乐。

没有风,绶带却仿佛在飘扬。

洛盈已经站到了少年中间,跟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叫着“生日快乐”。有人解释说怕瑞尼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东西,他们就将他所有作品和工具搬来了,让他在这里也有个消遣。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在明媚而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两个少年头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铲子,载歌载舞。另外一个少年仿佛指挥狮子和其他动物前进的将军。

瑞尼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似乎不能表达心中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温暖的记忆了。

他被一种久违的生命力打动了。

※※※

瑞尼出生在火星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火星七年。分岔之年。他今年三十三岁,每当他回顾三十三年前那场分裂,内心就会欷歔不已。他知道,在汉斯几十年的选择中,火星七年的那场分裂就是最不情愿的抉择之一。

火星并非一直是一个固定的世界,最初的缔造者只是选择了数据库,并没有想好任何一种社会面容。理想化的人们设想了一个纯粹自由自在的世界,随意发现新世界,随意向数据库投放成果,随意取用他人的成果,自行获得生活费。然而在建国第七年的整顿中,世界注定的运行规律却推促着人们走向另一端,选择了一个稳定、条理化、效率优先的构造。

通常情况下,当一台仪器的设计越来越完善,加工越来越精细,系统内的热运动就成了噪声和能量浪费的最大来源。对一个社会也是一样。随意来去的世界固然听起来喜人,但是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大量的社会资源损失。因此那一年,系统在城市里结晶,自由的随机运动被压制到了最低,系统开始由层层叠叠的级次和一个接一个的部门链条重新整合,或者换句话说,系统官僚化。

那一年的决策并没有进行全民公投,而是在议事院中由全体议员投票。什么样的事件启动全民公投是相当微妙的事情,那一年在任的总督理查·斯隆最终批准只由议员投票。汉斯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议员。他们曾对此展开激烈辩论,几个好朋友几乎都不喜欢为了效率强行牺牲自由,然而只有朗宁和加西亚对此坚定不移,汉斯和加勒满认为理念需要对现实妥协。汉斯和加勒满投了系统方案的赞成票,而朗宁和加西亚投了反对票。那一年的投票很激烈,最后的结果竟然相差不多。理论上讲议员是由各个系统最积极参与建设与决策的人物构成,这些人通常正是赞成系统整合的支持者,本以为改革派会大胜,可最后的结果两方竟然不相上下。官僚派取得了微弱优势,一个以工作室为单位的电路形系统设置为统筹和管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在当时的情境中,汉斯和他的伙伴们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局面,所有人个性的差异都被鲜明地摆上桌子,不同的人最终做出了不同的世界选择,进入或者远走,道路由此不同。

汉斯不喜欢系统化。他喜欢整合之前自由组合团队和跨领域研究的方式,但他也明白,部门化与流程化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提高效率的最可靠方式。他最终选择了赞成系统化。他留在系统内,专心飞行,以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偏远地带的考察赢得了同伴的信任,十年后升至飞行系统总长。

加勒满是房屋方案的设计者,战争年代已有了全火星皆知的设计成果,改革后没有退出系统,而是进入土地系统玻璃研究室,科研与政论双手肩负,将他的研究室带为火星顶尖的实验室,他自己也随后成为土地系统总长。

但朗宁和加西亚却没有这样平静地接受现实。朗宁不喜欢新学校对人的高针对性培养,他永远是一个杂学家,找不到精确的位置,因而退出了一切管理和政治工作,以挂名的闲职往返于各个小星球之间,与谷神建立了深厚的交往。而加西亚虽不喜欢系统的管辖,但没有完全退出政治,他在系统里仍然坚持了两年,以为这两年就能学会与官僚合作。然而他不能。他不愿在系统里生活,也受人排挤,于是主动提出承担当时没有人愿意去做的建立地球外交的任务,从此远走天际。

这些事件在后来有了或多或少当事人不曾预料的结果。汉斯做到了火星的总督,然而系统的权力设置却引起儿子的反对,以致最后他不得不下令处罚。朗宁的漫游到最后化为永远的流浪,再没有一个角落容得下他那孤傲的身影。加勒满主持的系统需要谷神,于是他只能让朗宁带着故事终老在星空。加西亚始终生活在玛厄斯上,再也回不到地面。他为火星打开了一扇窗,却为汉斯的儿子带来远方反叛的意识和最终的死亡,又将他的孙女送上终生流浪的精神的旅途。

这一年对瑞尼也是决定性的。当加西亚终于敲开地球的大门,与地球建交的时候,地球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释放战俘。于是瑞尼的母亲离去了。她听到这样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欣喜若狂,将刚刚三岁的瑞尼放在地上,就踏上了茫茫不回的归家之旅。

每当瑞尼整理资料的时候,这些或远或近的往事走进他心里,让他在内心暗自欷歔。他凭窗眺望,内心叹息岁月的一个时刻和其他时刻如河流分支一般的悠远影响。城市在大地上脆弱而晶莹的展开,人在岁月中的身影化成张开臂膀表情凝结的剪影,一步一步,走出无法预料的分岔命运。

※※※

瑞尼从档案馆出来,踏上通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隧道车。

他在车上看着档案馆,问自己选择留在这里是不是对的。他想了很久,还是肯定了自己。有时候瑞尼觉得他对过去的人和事更熟悉,那些场景和物品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中。那些路灯昏黄垃圾缠绕的青石街道,青铜雕像高高耸立的伦敦古老桥头,虽然存在在另一颗星球,却和档案馆角落红色的小圆桌相互映照,仿佛比身边的景物更亲近。那些人始终在他身边,让他相信静默而持久的思维并没有错。

他很久没有去贝塞尔伊达影像馆了。曾经有那么几年,他每年都会去两次。这几年慢慢淡了,疏远了,去得少了,该纪念的人也没有纪念得那么频繁了。只是他仍然牢牢地记着乘车的线路,即便换了始发站点,也依然轻车熟路。他出门前通讯联系过了,现在珍妮特应该正在她的工作室静静地等他。

他不知道见了她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每年他们见了面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珍妮特比他年长十二岁,可是一些共同的人却将他们连在一起,成为忘年的朋友。这些渊源他们不用说,因为确定无疑,所以从来都不用说。

瑞尼没有和洛盈讲过,他曾是阿黛尔的学生,和她在社群雕塑室学习雕塑课程三年半。那三年半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三年半。

瑞尼见了珍妮特,心里很有些心酸。自从地球来的年轻人带来了阿瑟去世的消息,她就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人的信念总是能支撑人的精神,而人的精神总能支撑人的年岁。珍妮特曾经十年保持活力,可是现在,皮肤一下子松了,嘴角出现了无法消失的纹路。

她看见他仍然保持非常亲密的友好态度,虽然那态度中带上了一丝忧伤。她引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坐下,为他泡上一杯茶。他也不客套和遮掩,寒暄过后,直接把洛盈叙述的他们的革命计划告诉了珍妮特。

不出瑞尼预料,珍妮特一下子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空中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十年了。”瑞尼叹了一句。

“嗯。十年。”珍妮特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了历史。”

“……”

“那种热情和正直,非常相似。”

珍妮特将眼光收回,低下头,将自己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不胜悲伤地凝视着瑞尼,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都觉得看见了历史,那你说我呢?”


洛盈

当死亡在面前降临,洛盈和纤妮娅想到的是同样的记忆。那是地球上一个可怕的瞬间,在当时尚幼小的他们心里,那个瞬间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是一个公共假日,人们都拥去海边度假,城市里人丁稀少,水星团十来个伙伴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从世界各地飞到曼谷,租了一艘廉价的运货小飞艇,在城市半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运货飞艇速度很慢,摇摇晃晃也不稳当,但船舱很宽敞,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围坐一圈玩扑克。洛盈盘腿坐在船尾,男孩们边笑边吵,舱内的气息懒散而欢愉。舷窗外是钢筋铁骨的高楼,他们飞到楼中央的高度,有阳光闪烁在楼身边角。

那样一个慵懒的下午就被一个偶然的瞬间划破。当时洛盈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刚好就看到那个坠楼者。其他好几个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那是一个男人,张牙舞爪地从他们飞艇边上一掠而过,衣服被风兜了起来,脸僵成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画强烈地映入他们眼帘。洛盈吓了一跳,趴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楼顶看不见地,街道看不见天。洛盈吓坏了,身旁的索林揽住她,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他们从网络上更新的讯息板上看到,那是一个自杀的药剂师,据传能制出抗击KW32病毒的特效药,被投资者普遍看好,纷纷把钱押在他身上,身价一路飙升,可是预报的结果一拖再拖,投资者的经费大把花出,却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他的身价曾经达到市场顶点,但在自杀前两天却已跌到谷底,让无数投资者被深深套牢。投资者怨恨丛生,他终于扛不住压力。讯息板在死亡讯息下登出颜色温暖的友情提醒:投资要谨慎,对于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轻易掏口袋,否则很容易空手而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那天晚上,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临街的小酒馆待到半夜,然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静,夜间更是人影全无,连路灯都稀少。龙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时候他们很饥饿,找到一间难得的没有打烊的小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小店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乱的女人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个人都很压抑。他们心里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研究是怎么回事。研究是运气的试错,不是必然有所回报的投资,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时间表的管网里安然生存。

那个时候,他们无比怀念家园。他们知道家园的研究和探索没有这样的紧迫压力,因而以为家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错了。

当回忆降临,洛盈赫然发现,它降临在一个她决然料想不到的场合。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过去的一切,现实就和记忆怦然重叠,强行从她的记忆库中调取了一幅画面,赋予它新的涵义。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

洛盈对家园预期什么呢。她没有期待它像黄金的伊甸园一样富饶,繁花似锦,她知道它贫瘠、狭小、危险,时时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地节约物资,她一直知道这些,但是她曾经幻想家园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是一个让内心踏实的地方,是一个没有那些危机的地方。她记得在家园每个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兴趣和梦想,没有压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时间。这一切在记忆里是多么闲适,多么自由。可是现在,周围似乎突破了她的记忆。它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安逸,它依然有许多竞争,许多无形的管束,许多不得不遵守的压制,它甚至将每个人约束在电路一般的节点上,动弹不得。在它的体内依然有死亡,有明争暗斗,有正直的人因为偏见而得不到幸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为什么它也像另一个世界那样让人生存得那么艰难?

瑞尼医生说他想做一个与他人面对面的人,洛盈想,那么我呢?

瑞尼医生不是一个行动者,洛盈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是。她犹豫着接下来的行动还要不要参加。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最初她不想参加,后来想参加了,道具都帮忙做了,现在和瑞尼医生谈过,又有些不想参加了。

洛盈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两种选择在心里交错占据上风,很长时间做不了抉择。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划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记忆之库被划开巨大的口子,许多片段像破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她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参加集体运动的时间,那是和地球的朋友们一起行动的记忆。她跟着的是回归主义者,一群极端环保主义者,因为环保而热衷于各种古老生存方式,试图拆毁现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纪几乎所有未开化的原始民族都渐渐消亡的日子里,这样的热衷带有一种很极端的猎奇的信仰感,因为太稀少,所以极端神秘而富于吸引力。他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各样的抵抗活动,抵抗日益变成不可阻挡的大城市运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扩越大,将零散居住的人们全部笼络到一起,集中居住,减少交通耗能。这本是应对能源压力的举措,但回归主义者却不如此赞同。

“只是欲望无限罢了!”他们说,“完全不需要的。”

那时他们坐在高原的帐篷前,围着篝火,洛盈仰头听着。

“建造那样的超级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个大男孩给她讲解,“维护荒僻了的环境又要花多少代价?从前那种一个个简单的小镇多好,零星分布,那是最好的方式!说什么小镇满足不了生活?人们为什么非要从小镇跑到大城市?还不是因为欲望无穷!欲望是一切堕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着欲望堕落,你看现在已经把地球毁坏成什么样子了!”

洛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要趁自己还有一点纯洁的血,与一切欲望至上的奢靡对抗,拆掉他们的梦。”

他们总是义愤填膺。

“我们要示威,要拆毁那些坏建筑,回到自然,喊出我们的愤怒,发出我们的声音。”

洛盈想了想问:“你们和政府谈谈不可以吗?”

“我们可不信任他们,”他们笑笑,“你是独裁者的孙女,你信任政府,但我们不。”

当洛盈问这些问题,她其实已经不在乎答案。那时她已经跟着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空寂无人的高原大陆,在亘古恒常的雪地阳光里用铁锅煮菜,坐在帐篷门口仰头看难得一见的星星。她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她跟着他们摇旗呐喊。她像一个单纯去玩的孩子,不问前路与方向,只是兴奋地向前跑,没有彷徨。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多么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经快乐地全心投入、无需多想的日子,跟着那群坚定而热情的理想者游行示威、摇旗呐喊的日子,在现在的她看来,那是多么幸福。那一次他们最终因为破坏高地上的飞机场而集体被捕,在三日拥挤的拘禁之后遣返各国,以一个不够漂亮却轰轰烈烈的结尾为行动画上句点,在混乱中大笑着离别,从此各奔东西。

想到这里,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脚跑到墙边的屏幕前,打开邮箱。

〖伊格:

你还好吗?

之前你提到的行动进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动,希望你一切都好。

今天想问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归主义者们的近况呢?他们又发起过什么行动或者什么新的宣言吗?他们现在好不好?我曾经和他们一起行动,现在有些挂念。

谢谢。

洛盈〗

洛盈将这些写下,点击发送,看着远去的信件图案呆呆地坐着。她发觉自己还是需要行动。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制度。这样一种或那样一种制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分别,让纤妮娅义愤的系统的恶在她看来也并不是那样有感觉,她只是受到那种行动本身的吸引。她喜欢的是在那种行动中看到一个人身体里迸发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间的释放,不像平时许许多多拘谨、委屈、充满修饰的样子,在那种行动中,一个人是生动有力而与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羡慕那种状态。

她想着他们的行动,下最后的决心。无论如何她觉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岁,站在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不让他们感觉称心,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与它战斗的机会。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参加。

※※※

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亲的书房。路迪邀请纤妮娅和洛盈其他参与此事的朋友来家里商议。洛盈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郑重其事。

洛盈有些踌躇,经过这些日子,父亲的书房已经成为头脑中一座幽深的园子。她已挺长时间没有踏入那里了,她不知道是怕什么,肯定不是怕那些属于死者的纪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对那些她曾拼命追寻的事物。或许是因为起初的追寻太用心用力,于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个极端。她跟着哥哥推开书房的门,沉默不语,脚步微微迟滞,身旁经过纤妮娅、龙格和索林,谁也没发觉她的迟疑。

房间还是清冷安静的。

靠着墙的长方桌睡着画笔、刻刀和没有收拾的茶杯碟,仍然仿佛热闹的筵席刚散,每样物品都带着古董般的朦胧。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透过青绿色的窗框,折射出一圈冷而静谧的弧光。日光没有照到的地方,暗影向深远延伸,将窗边的亮烘托得更加明显,给那里晕染出一种夜晚没能显现的出离尘世的圣洁。

“坐吧。”路迪招呼着其他人。

洛盈看到他们依次错落着坐下了,心里赫然一惊。他们散坐在书柜四周,哥哥靠近纤妮娅,索林和龙格坐在他们对面,有人靠着架子,有人脚蹬着台架,胳膊搭在腿上,所有的一切,位置姿态与神情,都与她模糊残存的头脑中儿时的记忆不谋而合。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在所有人的侧面倚着架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而那些快活的人们也正是这样散坐着,神态昂扬地讨论某些超越现实的事情。

洛盈看着他们。纤妮娅侧着头,仰头环视房间悬挂一周的绘画,头发如瀑布般垂落身后,神情好奇而充满兴奋。索林和龙格已经开始端详书架上的书名,尽管没有触碰,眼神却已穿透书脊,低声讨论。路迪靠着书架站着,显得长身玉立,他今天穿了便装,高挑而英俊,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

“你们行动的日子定了吗?”他问纤妮娅。

“还没有。倾向于四五天之后吧。”

“周日如何?”路迪建议道,“那天有议事院大会,能引起的关注更多。”

“那会不会太挑衅?”索林有一点担忧。

“没事。”路迪说,“我保证你们的安全不会有事,就看你们敢不敢正面行动了。”

纤妮娅挑起眉毛笑道:“那有什么不敢的?”

洛盈没有插话,她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她只是陷入时空交错的恍惚,看周围似乎很不真实。棕色的书架蒙着金色阳光的纱,墙上的照片自动播放像现实的映照。妈妈黑头发黑眼睛热情如火在空气里发表演说,爸爸坐在对面手搭在膝上低缓地论述。他们就站在现在的他们身旁,笑靥明媚,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叫阿瑟的身材不高、头发深而卷曲、不多话的人。她对他的记忆很浅,但她能记得他抚摸着她的头顶,给她讲水手辛巴达的故事。他们的面容和身影定格在空气里,像透明的幽灵始终在四周呼吸。窗边的台面穿过时间,未完成的雕像沐浴着十年的光。

“哪天去我都不怕,”纤妮娅盯着路迪,“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们。”

路迪微微笑笑:“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一个原因是,我想我爱上你了。”

纤妮娅嘴角泛起一丝笑:“我不相信。谢谢。”

“另一个原因是,我赞同你们说的。”路迪不以为意,仍然平静地笑着,“其实我早就想提出对系统机构的改革,但一直怕太刺耳,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们提出的所有弊病,机构僵化、方式单一、个人缺少自由,我都很赞同。你们提到了电路一样的行政机构,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行政机构,而是所有机构都有着电路一样的控制,不给人自由,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只不过是零件一样的环节,按照设计运行,不需要灵魂。我早就想发起类似的改革了。我们都要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绝不能对缺陷视而不见。”

“可是,”索林皱皱眉说,“我想你扩大了我们的主张,我们没打算涉及得那么远。工程机构太复杂了,我们没打算插手。更何况现在不是有实验室自由联络申报项目的制度吗?”

“是,可是你们恐怕不了解。”路迪说,“如果你把每个实验室想象成一个元器件,电阻电容量子晶体管,或者随便什么,那么所谓的自由组合就是自发将自己融进电路,争相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大电路的一部分,而一旦立项成功,剩下的只有重复与服从。你们知道谁是这其中受益的人吗?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人。一旦他们掌握设计下一代社会电路的权力,就会利用身份让人归顺他们划出的轨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你们说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行政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运行哲学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发起行动,就不能畏畏缩缩,要直接、要尖锐、要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这个世界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