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晚年眼看就要平安度过了,在六十七岁的一个下午,也就是斯杰47被杀后七年,他被一个成功闯入小村的杀手将咽喉割开,复仇成功。这是整件事最终的结局。
(三)
潘诺34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山涧,远处有瀑布声。潘诺35站在山路拐弯处的平台上,半只脚伸出悬崖外,离下面的深渊只有一步之遥。潘诺34只挪了一步,潘诺35就又后退了半步。
“你先听我说,”潘诺34小心翼翼地说,“你听我讲一个故事,然后再决定行不行?”
潘诺35不置可否。他带着拒斥与怀疑看着潘诺34。在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拒斥。
给晚辈讲述不光彩的祖先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在一个人离死只有一步的时候给他讲不光彩的自己。但潘诺34知道他还是得讲。这是潘诺35唯一能听下去的事。
“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大,十三岁。”潘诺34对潘诺35说,“而33当时六十二岁。33给我讲的时候,我还有很多事不明白,就像你现在一样。”
潘诺34已经老了,他知道自己也许没几年可以活了。所有的故事都是他从潘诺33口中听来的,五十五年过去,他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他恍然仍能看到潘诺33站在窗边的身影,苍老、倦怠,眉头皱着,充满困惑。他见过潘诺32一次,只是那个时候他才五岁,还充满羞怯,只躲在潘诺33的沙发背后悄悄看着。
“克隆体的真谛就在于,我理解你。”他尽量耐心地向潘诺35解释道,“我完全知道你现在的感受。虽然我们都不同,比如潘诺33的腿小时候车祸留下过残疾,比如我的肾很早就出了毛病,比如我不会喜欢你现在这样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们有些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们都很内向,对别人的话特别敏感,喜欢联想。我们共享着一个生命。我真的明白你现在的感觉。你不必害怕,不是只有你自己这样。即使你长着一只怪耳朵,你也不用觉得自卑或孤独……”
潘诺35急了:“谁长着怪耳朵!”
“好,好,我错了。”潘诺34连忙和缓了语气,“你没有长一只怪耳朵。我的意思是,你有你的独特,你所擅长的东西,不用为了一些细节太介意。”
潘诺35的情绪不佳。自从班上同学给他起了新外号“怪耳兽”,他的情绪就没有好过。他留了一半长一半短的发型,额前的头发拨向一侧,蓄得长长的,把左耳完全覆盖在其中,顺便也遮住一只眼睛和半张脸,而右侧则剪得短短的,几乎贴着头皮。他的习惯动作是捋额前的头发,哪怕已经很服帖了,他也总是下意识再向左梳。他讨厌班上那些总是试图撩起他左侧头发的家伙,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胖揍他们一顿。他做梦的时候就揍过他们。可是现实生活里,他又想和他们玩。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家里所有的模型玩偶换取他们中间一个受高看的地位。他总是被嘲笑的那一个。
他也不受老师宠信。他成绩不好,脑子不快,除了死记硬背,什么都不擅长。他聚会时被人忘记。他被喜欢的女孩拒绝,而被拒绝之后,还要在大家面前看女孩跟着叫他“怪耳兽”的人一块亲吻着离开。这最后一点最让他无法忍受。
“你有你的个性。”潘诺34仍然在耐心地说,“比如说你过目成诵,过耳不忘,你可以给同学背很多诗。”
“背诗?哈!”潘诺35再没有听过更荒谬的话了。
“你有别人没有的悠长历史,悠长的克隆体的经历。”
“那有什么好骄傲的?”潘诺35抬眼瞪着潘诺34,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伤感,像水里的火,灼得人发疼,“你别总拿你们那点事儿跟我唠叨了行不行?我早就知道了。可现在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你以为克隆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你知道我们同学都怎么叫我吗?他们说……说……算了。反正我们班家里有钱的都不是克隆体。”
“那是他们并不真的理解克隆体。”
“理解什么?理解仓库管理员的乐趣吗?”
他们都是仓库人,天生就是,到了一定年龄就去报到。潘诺34知道,这一点也是被人嘲笑的一部分。管仓库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他小的时候也为此被人嘲笑。
潘诺34看着潘诺35,他穿着一身黑色连体服,紧贴着皮肤,边缘处几乎和皮肤连上,四肢处有飘飘荡荡的布料,像是裁剪失败的边角料,又像是蝙蝠侠缩水的翅膀,是潘诺34年轻时无论如何不会穿的衣服。但他脸上的固执、愤怒和羞怯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这个孩子跟随他长大,就像他跟随潘诺33一起长大。他们是人群中特殊的一类,能够不断培养自己长大,因为他们有很多东西要相互教授。他完全明白此时潘诺35的痛苦、羞怯和愤怒,在他年轻时他也经历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潘诺34说,“你可能并不在意我们的历史,但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一年仓库里发生的事情决定了我们的未来。”
潘诺35远远地瞪着他,脚仍然僵直地踏在悬崖边上,没有退回一步。
潘诺34看着青翠的山谷,似乎能穿过白色的水雾,看到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
“那天晚上潘诺32问斯杰47,”他说,“为什么一定要活下来,既然他的很多思想已经流传开了,人的死活也无所谓。古代思想家的著作留下来,但是人也并没有一直活着。他说了一段话,一下子打动了潘诺32。
“他说:『你想想看,如果爱因斯坦活着,看到了后来的宇宙学,看到了大爆炸理论和夸克理论,他会做出什么事?有很多人活在和爱因斯坦同时同地,但没有想到广义相对论。这不是那些人不聪明,是思维方式的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每个人的大脑沟回、灰质白质比例、激素水平、左右脑的关系都是不同的,因而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是特定的。』
“『我就是我。』他又说,『虽然不是我这个副本推出了我的方程,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看到那些假设就自然而然会往这个方向去想。这就是我。同理你也是特殊的你,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也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往特殊的方向上想。』
“就是这句『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打动了他。”
潘诺34说到这里,转过头紧紧地盯着潘诺35,似乎想用目光传达很多事。潘诺35能够感觉到34此时的严肃。他不知道潘诺34要说什么,有点紧张,又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他动了动脚,脚下有两块小石头松了,滚下山崖,发出唰一声。两个人立刻都静了一会儿。身后只有瀑布哗哗的声音,轻雾笼罩着山岩上的松树。
“我知道仓库员的工作不精彩,你有点羞耻,因为你不想做这个,你想做明星。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们做这个有我们的理由。
“我们都像一本书的拷贝,书才是意义。克隆体越多,你的世界越大。你可以经历永生永世。斯杰的独立个体主义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用大世界来判断,应该用小世界判断。这是他最危险的地方。
“我愿意相信他。
“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不该死。”
潘诺34能看到潘诺35悄悄屏住呼吸。四周寂静无人。瀑布遥远空旷的声音传入耳朵,气势磅礴的水雾升腾几十米高,在半山腰形成彩虹。自然的力量裹挟着他们。在这里说话,没有人会听到。
潘诺34又清了清嗓子,他相信时候到了。他想着这些天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切,大世界的危机,权势倾覆。如同电路运行过久积累的错误,局部过热,烧毁电路,各部分不协调,冗余和缺漏不能互补,强行压制与掩盖,更多不协调,人为的调度,缺少总体眼光和气度,淤积和空缺之间巨大的张力,一触即发的系统性失调和崩溃。一切都到了需要新秩序的时候。已经没人能想起旧日逃犯,防范过去已不再是当务之急。
“你听好。”潘诺34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沙哑,他的头也有点疼,“我已经老了,也许这几年就要死了。但你可以替我活下去。我们为什么是仓库人,最大的特征就是记忆。我们要看管很多机密,因此经过了基因筛选和改良,脑区有了特别的发展,有超常的记忆力,能把记忆打散、拆分、混杂、糅合在一起,快速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因而能管理复杂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把一些记忆深深隐藏,不被人探知。
“你知不知道在人类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有一种人叫吟游诗人?他们跟随音乐唱的史诗能将历史传播几百年。日本曾经有一个家族,世世代代背诵历史为生。他们古时候没有史书,都靠这个家族背诵历史。还有好多例子,中国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有很多儒生和他们的学生全靠记忆背诵经书,等上百年后事态变了,他们才又把经书写下来。一本书只要有一个人记着,就不算消亡。还有基督教徒,罗马帝国整整三百年他们都蛰伏,靠传诵使徒的记忆活着,终于有一天把福音书传到世界各地。记忆就是他们的粮食。
“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平时是瘦弱难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平时受到怎样的嘲笑,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选择你的独特。选择自己是一种勇敢。”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他想说这段话已经很久了。“现在你听好,你要用你的心背下来下面这一段。在合适的时机,把它告诉需要告诉的人。这一段也不是特别困难,不需要你去记三十亿个碱基对,只需要记住二万基因和七万片段的排列顺序,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肯定可以。”他对潘诺35说,“现在跟我背。一号染色体:起始子—史密斯片段—γ52片段—羟基类固醇脱氢酶—α蛋白—NFG片段……”
潘诺35从悬崖边走回来了。他一段一段跟着潘诺34重复,他很聪明,背得很快。缥缈的瀑布声盖住他们的声音,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郊游的祖孙。
生死域
(上)
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充满警觉地走。天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这个城市很奇特,有一种让人觉得危险的气质。城市的建筑是摩天楼,连绵不绝的高楼,几乎连在一起。钢筋骨架是灰色,玻璃是灰色,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灰色。天空弥漫着大雾,云低得不可思议,所有高楼的顶端都沉浸在云雾中,看不见顶。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提防着街角可能出现的危险。他走得很慢。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记得他死了,凌晨在二环的街上,他缓慢地开车回家,被马路上突然加速的一辆玛莎拉蒂拦腰撞到,人被挤到驾驶座一角,车撞到马路边的栏杆上,金属和玻璃刺入身体。之后他有印象在医院看到天花板上蓝盈盈的手术灯,然后是病房的输液瓶,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醒来,来到这座城市,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死去没有。
他曾听说有一座死刑岛,被判死刑的人被发配到那里。一方面让这些人囚禁并无法求生,另一方面又满足人道主义活动者的诉求,不让这些人立即被处死。那是遥远而恐怖的地方,带着古拉格群岛的冰冷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死刑岛。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
他一边走一边踩踏脚下的土地,从鞋尖感受土地的真实。能觉出碎石的颗粒。街上有人来往,但没人看他,大部分人走得很快,衣着颜色发冷,用暗色调的帽子和头巾遮住自己的脸。他想找人说话,但路人似乎很难沟通,他尝试着叫住一两个人,但没有人停下来。
他找到一家小商店,像一家烟酒行,或者小卖部,或者类似的一家街头小店。门口有个磨损了字迹的招牌,没人光顾的小店,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深处,在店内一个看不清的角落。他走进店里,上下打量,店里的货架很奇特,如同天花板上垂落的一排软梯,上面落满灰尘,摆放着陈旧的同样落满灰尘的小物件。他心里提防,没有心情去看究竟是什么。老板看上去有六十岁,看到他进来,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眼睛无焦点地对着门口。
“老板,”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想问一下……”
老板抬眼看他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老板有一双像青蛙一样的眼睛,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咽了咽唾沫,“很不好意思,可能您觉得特别突兀,可我是刚刚到这里。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地名……”
老板开口时,声音异常低沉,有点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这里没有名字。”
“呃……”他愣了一下,“……那这里是哪个洲或者哪个国家?”
“哪里都不是。”老板说。
“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慢慢站了起来:“这里不属于任何大洲或任何国家。”
“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问,“是死刑岛吗?”
“死刑岛?”老板又抬眼看了他一眼,拖着缓慢的步子向他走来,表情没有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可这里总该是某个地方啊。”他脱口而出,问道,“您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老板说,“没人是这里的人。”
“那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赫尔辛基。”
他心里微微一动,问:“您是怎么来的?”
“和你一样。”老板说。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他说。
“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老板已经走到他身旁,弯腰从墙边拿起一柄古旧的拂尘,开始缓慢地掸去货架上的灰尘。老板的步子很慢,似乎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多力气。老板手里拿的拂尘是灰色的,脚上的拖鞋是灰色的,身上的长毛衫也是灰色的。老板站在店门透进来的光中,周身有白色光晕。
“那么,您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老板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也许回北京吧。”
老板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拂去灰尘,像是触碰极易碎的玻璃那样小心翼翼。他随着老板的脚步扫过那些小物件。似乎是极平常的家居摆设,以金属材料为主,多半是拼接结构制品,有杯碟等日用品,也有纯粹的工艺品。有些已经陈旧得生锈了,他看不出是什么。
“到了这里,”老板说,“就没人能回去了。”
“为什么?”
“你不可能战胜你无法战胜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警觉起来。
老板站定了,拿起一只停掉的钟表,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才说:“一种让你懂得悔恨的东西。”
“我听不懂。”他盯着老板的手。
“这是好事。祝你一直不懂吧。”
他琢磨老板话里的意思。他猜想这其中有隐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隐衷。老板仍然擦拭物件上的灰尘,非常仔细而耐心,不惜花费时间。皱纹层层叠叠包裹着物件上隐约的照片。他随即惊异地发现,最初扫过的物件很快就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觉得在这里问不到什么了,老板总是打哑谜,他讨厌这种说话风格。虽然仍然有许多不解之处,但是他认为老板不可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了。他决定走了。
就在他快要迈出门的那一刻,老板忽然又开口了。
“去问那个女人吧。”老板说,“她能回答你的问题。”
“哪个女人?”他骤然停下。
“那个有一杯茶的女人。她穿灰色长裙子,住在上面。”
“什么上面?”
“天空上面。”
“天空……”他无奈了,“那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你找不到她。你一直走,她就会找到你。”
“她是什么人?”
“她是唯一主动留在这里的人。”老板说。
这是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不管他再问什么,老板都不再说话了。他欠了欠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店里,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只金属咖啡壶,坐到墙边,轻轻抚摸壶身,佝偻着背,像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老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
他回到街上,仍然漫无目的地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只能观察随时出现的细节,在心里做简单的推断。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起初他以为自己在死后世界,但是时间久了,他对自身的运动能力越来越确信,他又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绝不相信魂魄的存在,什么神灵,什么鬼,什么天堂或地狱,他统统不相信。在原子组成的世界中,这些灵异现象没有位置。如果自己现在仍然能思考,能运动,他就不相信自己死了。从老板的神情看,这里又不像是死刑岛。但是如果不是死刑岛,又能是哪里呢。还有哪里如此神秘无法定位,他想象不出来。
街上仍然是清冷的灰色,人影稀少,脚步匆匆。偶尔从缝隙的阴影处窜出陌生的身影,他会吓一跳,这些身影都有一种超凡的气质,衣饰很精致典雅,但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是速度使然,每个人都显得有点飘忽不定。所有人的走得都非常快。
他思考着老板的话。什么是“一种无法战胜的东西”?他经历过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他无法撼动其基础,但他清楚,即便是这样的强权,基础也有许多漏洞,不是无法战胜。他知道与这样一个政权战斗是怎么一回事,抓住其中弱点,一直攻击。强大政权总是顾及框架过多,方方面面的漏洞来不及弥补。他只需要审慎,再审慎,找到其中的弱点,就可以找到可行的路。但是他不清楚这座城市受谁管辖,为什么无法战胜。
他想回家。这里让他觉得危险。他小心地向前走,同时想着老板提到的那个女人,那会是谁?他一边在街上走,一边观察周围的一切。如果忽略路人的差别,街巷和商铺和他熟悉的世界并没有太大不同。高楼,宽街,个性十足的商铺。只是商铺里没有客人。他能想象在这样的世界遇到的人,精明细致,合同意识强,随时随地可以开展生意的洽谈。
他看到一个男孩跑过他面前,后面是一群手持警棍的追击。他上前几步想要阻止,可是他们速度太快,等他反应过来,逃跑的人和追缉的人都已经消失不见。他沿着他们消失的路向前走,没过多久,就看到刚才追缉的人回到视野,羁押着一个人在路上走。他看不清被押的人的面孔,他悄悄躲在墙后。
他跟着那些人,远远在同一条路上走。那些人越走越快,就连被押的人也像飞奔一般。转眼转过一条街,他们就不见了。他见到他们在一个路口转弯,可是等他赶到那里,那条街已是空空如也。他仍然向前跑了几步,可是那些人像是完全消失了。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十字路口聚集了很多人。他凑过去,发现横在眼前的是更宽的一条街,路两边的建筑规模庞大,楼的宽度和厚度都不同寻常,如同军事堡垒,灰色建筑造型奇诡,斜的立柱和球形房顶连接在一起,尖塔周围有层层铁栏,高处耸入云端。长长的机械手臂在空中移动,灵巧地夹起一座小塔,移到另一座建筑上。
路口的两侧都堆积了一些人,路中间则有机械车搭成的路障,人们拥挤着向路中间涌去,路中央的机械车左右移动,在车与车之间拉开几十米长的网。人群移动,但没有人发出声音。机械车上没有人,机械车在自动左右徘徊。他默默地站在人群背后,猜测着这是为了什么样的人物而戒严。他很想挤到前面去,看一看这座城市神秘的高层人物。他扒开人群往里挤,有人踩到他的脚,有人被他踩到。还是没有人出声,四周寂静得不像话。
突然,在一个路口有一队警卫窜出来,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他周围的人群迅速四散而逃,向各个方向如泄洪般退去。人们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他跟在后面,又一次跟不上了。身后的警卫越来越近,跑,他拼命跑,几乎跑不动了。
忽然,他头脑中产生一个念头,他想停下来,和警卫面对面,被抓走,也许能获取信息,打听出这是被谁控制的城市。他慢下脚步,听着身后的声音。他停下来,喘着气。他做好了准备被抓住。
他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惊得一哆嗦。身后不是警卫,而是一个女人,头戴一顶边沿很大的帽子,身穿灰色连衣长裙。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只是站在他身后,像是已经在那里等他很久了。
“跟我走。”她说。
帽檐遮住她半张脸,看不清长相。警卫仍然在追赶,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走?怎么走?”
“跟着我。”
她拉着他的胳膊,看都不看就闯进旁边一扇旋转门。他几乎是跌了进去,然后爬起身来就跟着她在走廊里跑,很快,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建筑的另一侧,另外一道旋转门,她带着他飞奔出去。他以为会见到另外一条街,可是出门却傻眼了,他们在近乎荒芜的一片地,四周空旷如野,只有瓦砾般的碎片和倒塌的墙。刚才经过的街道与摩天楼都不见了,只有远处的一片看不清的高楼剪影。他回头,发现穿过来的走廊只是孤零零的一道走廊,并不属于某座建筑,旋转门还在空自转动,带动身后的气流。
女人已经在前面了,摆摆手招呼他。她纵身跃上一座断壁,然后又一跳,跳上一座废弃的铁质楼梯顶端。他跑到断壁前,发现至少有三米。他惊疑地仰头望着女人。
“喂,我怎么办?”他大声叫着。
“跳上来。”
“怎么跳?”
“就是跳!”
他狐疑地试了试,第一跳几乎就踏上去了,没有把握住平稳,跌落下来。他第二跳轻松跳上了断壁。他又一跳,也跳上了铁架楼梯,没有到顶端,又向上爬了几步。女人已经继续向上了,他跟在后面,一跳一蹦,也向上攀爬。他发现女人几乎是在沿着一面陡峭的山崖般的破墙向上,借助周围的树和路灯,一路纵跃。到了后来,墙本身的断面有了参差的边缘,她就沿着边缘一路向上。他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云里。这堵墙是曾经是摩天楼的一部分,如今孤立地矗立在大地中央,也许有几百米。他不明白是什么物理原理让它屹立不倒。
墙的断面快要跳到尽头,角度赫然变陡。他仰头发现,在破墙的一个边沿,一根孤立的钢筋残垣上支撑着一座小屋。屋子不大,墙壁是灰色,屋顶是圆锥形,翘角,像一座凉亭。它孤零零地坐在钢筋尽头,云雾在四周紧紧环绕。
灰衣女人纵身一跃,跳到小屋门口的平台上。他看看脚下的云和深不可见的大地,闭上眼睛,也纵身向上一跃。他感觉到平台的坚实,重重地碰了他的屁股。
女人给他一杯水。他尝了一下,是水,不是茶。
小屋不大,只是一个房间,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床上铺着素净的、精心展平的床单,白色床单和灰色花纹。小屋只有一个窗口,面对着窗外灰色的云和远处黑色的群山。
“你是谁?”他问女人。
女人站在窗前,透过窗口向外望,只留给他一个窈窕修长的背影。听到他的话,她转过身面对他,露出白净的下巴,但帽檐压低了遮住脸。
“我是这里迎接客人的人。”女人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猜呢?”
“我猜不到。”他说,“我试过,但想不出来。除了死刑岛,我想不出哪儿还有这么诡异的地方。”
“这里诡异吗?”女人的声音淡静而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