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诡异的。”他说,“相对而言挺诡异的。”

“你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街上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交谈。所以没听到什么。……我看到所有人都很匆忙,像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城市全是灰色的。人的衣着比较高级,但心情压抑。城市的特权严重,特权与民众有冲突。统治者为自己戒严,用警察作为驱散反抗的工具,也许有某种秘密行动和秘密镇压存在。诡异的是,城市太安静了,所有事件都在寂静中发生。”

女人似乎凝视了他一会儿。

他很想看到女人的相貌,但是帽檐太低了,他只能看到玲珑的嘴唇。

“你内心紧张。”女人说,“你的生活被忙碌的事务占据。你对等级很敏感,讨厌政府,但却喜欢关注高层人物。你有一点点阴谋论的倾向。”

她顿了顿:“所以你来自北京。”

“呃……”他一怔,“我是来自北京。不过这……”

“相由心生。”女人说。

“什么?”

女人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窗框上慢慢摩挲:“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喜欢?”他的眼睛跟随着女人的指尖,“不知道,我才刚来。还行吧,有一点恐怖。”

“让你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如何?”

“什么意思?”他看到女人的嘴角似乎有一抹戏谑的微笑,若有若无,仿佛一种邀约,“住下来是什么意思?你愿意我住下来吗?”

女人笑了,又转过身对着窗外,身体向外倾。他看到她脖子柔和的线条,长发垂在脖子一侧,几丝细发留在白嫩的肩上。她的后背修长而柔软。他忍不住向女人走过去,步子很慢,心里有点紧张,但不知不觉抬起手,几乎能触碰到她的后腰。他觉得她肯定有腰窝。

她起初一动不动,但他就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她忽然向右转身,轻巧地滑开,不露痕迹地向一旁的书桌走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他脱口而出。

女人在书桌边站定,轻轻倚靠着桌边,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地球仪,动作轻柔典雅。

“我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这个地方的问题比较好。”女人的声音依然很安静,“你觉得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你到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出了车祸。接受了手术,之后失去了意识。……然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又向女人缓步走去。他看着她的嘴唇。他决定,等他离得近了,就揭起她的帽子。

“按照逻辑,严重的车祸之后应该发生什么?”

“死?”他心不在焉地说。

他觉得已经够近了,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脸。他的身体已经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气息。

“那你觉得你死了没有?”

“显然没有。”他说,“要不然我怎么还能在这儿。”

他突然抬起手,手心冒汗,但动作果决。他掀起了她的帽子,她的长发随之飘起来。

“你错了。你确实已经死了。”她说。

“嫣然!”他叫起来。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嫣然。他惊呆了。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遇到嫣然,还离得这么近,面对面站着,身体的距离不到二十厘米,一伸手就能揽住她的腰。他以前只在远处看过她,最近的距离不过是十人餐桌的两端。她总是被很多人围着,他不喜欢和那些人挤。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她问他。

“嫣然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她。

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杏仁形状,睫毛很长,有的人觉得她的鼻子不够挺拔,他觉得刚好。她在课上总是很出神地凝望着前方,就像她现在凝神的样子。眼睛里总有很多话说。

她听到他的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嫣然。”

“不是嫣然?”他说,“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吗?”

她没有回答。“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你已经死了。”

“我好害怕啊。”他故意做出惊吓状,“你也喜欢恐怖故事?”

“我是说真的。”

“好,我死了。那现在站在这儿的人是谁?”他伸出手,转转手腕,又指指周围房间,“如果我死了,这里岂不是阴曹地府?”

“我只问你,”她向旁边移了一步,“你觉得刚才你是怎么跳上来的?”

“该我问你才对。”他跟着她的步子,“我猜是某种减轻重力的装置。”

她摇摇头:“不是的。这是死后的世界,是你的世界,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

他笑了:“我可以随心所欲?”

“相由心生。”

“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胆子大起来。平时他不是轻浮的人,可是他相信,所有人在这时都会一样。他两只手向她的腰伸过去。“如果我可以随心所欲,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想证明你的话吗?不如证明给我看?”

他已经碰到她了,碰到她柔软的腰肢。他低头想吻她。可是他没能够。她向地面滑下去,身体柔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腰穿过他的手臂,像一条鱼一样钻出他笼罩的范围。

“你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她站到房间对面,对他说。

“做好什么准备?”

她轻轻捋平被弄褶的长裙:“接受真相的准备。”

他心里痒痒的。他想听她说话,但他不在乎。他刚才已经离她那么近,几乎抱住她了。

“什么真相?”他说,“你说吧,我听着。”

她摇摇头,表情有一种淡漠的悲伤。“还不是时候。”她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别走啊。”他着急了,“你现在就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她向窗口移过去:“我会再找你的。”

“什么时候?”

“等你将你生命里最在意的东西想清楚的时候。”她站在窗边,看了眼窗外。

他悄悄向门口移过去,他想堵住门,不想让她走。

她没有向门移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不要啊!”他惊叫起来,冲到窗边,向下看过去。

窗外只有灰云,在脚下滚动。

他在屋子里发了好久的呆,才打开门,又一步一步原路跳回到地面。他沿着来时路走,想找到当时穿过的那一扇旋转门,但是走来走去也找不到。陌生的路,陌生的街景。

他一边走,一边冷静下来。嫣然的身姿渐渐从眼前淡弱下去,荷尔蒙引起的兴奋也渐渐褪去,冷风吹着,他开始觉得刚才的忘乎所以有点不好意思。他逐渐想起她刚才说给他的话,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

死了?

他哆嗦了一下。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即使他知道他当时受伤很重,但也还是不能接受死亡这件事。他现在的感觉太真实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看到混凝土墙壁断面的粗糙,看到杂草和土的颗粒,看到自己的手指和脚上的鞋带。他在走,能指挥自己的大腿,能感觉到脚与鞋的摩擦,能踢到路中央的小石子。他能感觉脸颊上吹过的小刀一样的寒风。他的膝盖酸痛,肚子里有点饿。

所有的这一切,如此实在,他的行动如此自由,怎么可能已经死了呢。

他沿着街快步走,到了一个路口随便拐上另一条街。街上还是没有人,但感觉上没那么荒凉了。商店逐渐回到视野。他看到一家面包店,门口撑着一个铁艺招牌,有一张木质小桌摆在门口,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种面包,可松、法棍和巧克力派,看上去很新鲜。

他饥肠辘辘,向店里张望。店里没有人。他招呼老板,没有人回答他。仔细闻着,面包还有香味,这更勾起了他的饥饿感。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可松,想着待会儿老板出来再给钱。可松很香,还带着余温。他觉得法棍看上去也很香酥,想如果有鹅肝酱就好了。他低头找,桌子下面的草编的篮子里竟然真的有鹅肝酱。他很满意,拿起桌上摆着的纸盘和塑料刀叉,挑了一小罐鹅肝酱,坐到一旁的草地边上,咽了咽唾沫,开始享受。

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就感觉到饱。但是太美味了,他还想吃。

一边吃,他一边回忆嫣然对他说的每句话,想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他开始思念她,思念她窈窕的腰和纤细的脖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她为什么要问我最在意什么呢?他想,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生命里最在意的就是你啊。”他想象着下一次见面时这样说。

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心意。如果是这样,那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答案。不是吗?女人都想要这个答案。

“嫣然,我想了好久。我是认真的。我生命里最在意的就是你啊。”

他一本正经地演练着,将句子念出了声。

这个时候,他恍然看到前面一个路口走过一个女孩,样子很像他的女朋友小惠。

他站起身,跑了两步,想看个究竟。可是转过街角就看到空空如也。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又退回来,坐下,想继续把午餐吃完。可是这个时候的食物忽然没有刚才美味了。

他想着嫣然,又想着小惠。他和小惠在一起快两年了。他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长得不难看,但有点笨,身材还行,就是腰有点粗。他觉得他倒是愿意娶她。她对他挺死心塌地的,一直信服他说的话和他的判断。他不喜欢她平时关心的那些事情,什么《康熙来了》他一概是不看的。他在一家券商上班,她在园林局,他们的共同语言不是特别多。她相信很多所谓的生活必要的规则,几点吃,几点睡,和什么人该说什么话,有时候搞得他很烦。但他向她发火之后,不理她,她也就软下来,基本上都依着他了。

他在这个时候不想见到她。他心里还是有那种说不出难受的感觉,想到她就有点难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嫣然,之前他想到小惠,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是他和嫣然第一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工作之后他经常后悔,难得和嫣然同学多年,竟然一次真的表白都没有过。说不准有机会呢。只是那时太青涩。他从来没想过嫣然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但是看完《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之后,他有一个同学即兴说了一句,其实当时嫣然对你的印象挺好。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可是嫣然很奇怪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说那些奇怪的话?

“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真相的准备。”

她坚持说他死了,这是为什么?

她从天上跳下去,会有危险吗?还是像他们跳上去一样,存在某些不合物理规律的保护?她看上去很淡静,像是自信不会有危险,是不是就没问题呢?或者是她精神出了问题,才会胡说,然后是自杀?不可能。她看上去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应该不是假装。但她为什么会对这里熟悉呢?不应该啊。

她说这个世界是他的死后世界,他想,好荒唐啊,如果真的像她说的,在这个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那么他想一想就能叫远处的那座楼倒下来不是吗。

嫣然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呢?

他吃饱了,站起身来。他已经忘了要付账的事,而面包店老板始终也没有出现。

他继续向前走,从刚才看到小惠的那个街口转弯,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像是正在争吵。他正要凑过去,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停下来,站在原地,心里突突乱跳,他茫然四顾,想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一种奇怪的风吹过他的身体。

他向右转,终于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远处,他刚刚瞪了一眼的那座楼正在倒下。无声无息,砖石俱下。

他惊呆了,张大了嘴,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他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远处的高楼在陷落,他只在“九一一”那年的电视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楼主体从中间断裂,一层一层向下坠落,外层玻璃和碎砖剥裂,向四面八方消散。没有尘土,只有白色烟雾消散在空气里。他的心随着坠落的碎石一并坠落,似乎坠落到地面还不止息,一直坠落到深渊。他觉得,逐渐地,整座城市都坍塌了,不存在了。由一座楼引发,所有高楼都开始倾覆,向四面八方传开,一座接着一座倒塌。很奇特,仍然没有声音,像是在看慢动作的影片回放,除了声音,每个细节都清楚。钢筋混凝土分崩离析,飞到空气里化为乌有。

他呆立着看着自己的世界瓦解。

(下)

然后,他梦游般转过头,又一次看到了小惠。在远处的人群中。

他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有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几分想要回避的冲动。就像城市的陷落,那一瞬间,他心里的石头像是在无底洞里一落千丈。

他上前几步,叫了小惠一声。小惠似乎没听见。他看到小惠被人围住,被人抓住了胳膊,他冲上前去。那些人穿着黑色衣服,小惠穿着红色。小惠试图摆脱他们,但是手脚显得非常无力。那些人并没有实施暴力,而是冷漠地抓住小惠的胳膊,向一辆车走去。

他紧张死了,向他们跑去,但是他们走得也很快。他想加快速度,于是步子变得很大,两步就能跨越一个街口。他几乎跳起来,一大步越过一辆小轿车。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哀的念头,推促他拼命奔跑。

可是他还是慢了。那些人离他们的车很近,而他离他们又很远。最后他几乎赶上他们,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将小惠推入一辆玛莎拉蒂,小车迅速启动。

他忽然有一种愤怒的感觉,无名的怒火。他觉得自己应该追上那辆玛莎拉蒂,无论如何应该追上它。于是他开始奔跑。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长出无穷的能量,他想让它停下来,或者让自己跑得更快。他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推促,想要追上它。

他大步奔跑,比刚才的奔跑速度快很多倍。而与此同时,他内心中诅咒它停下来。起初没有反应,但是跑过了五个街区之后,它就真的变慢了,就像在冰面上前行,轮子一直打滑,无法借力。他看到它停下来,心中的愤怒转为欣喜,但他自己的速度太快了,不得不多跑了一个半街区才刹住脚步,回转到它面前。

他向它车里看去,小惠不在车里。

他愣住了。他分明看到她被架进了车里,车一路都没有停,可是她现在不在车里。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他心里的怒火和冲动越来越旺盛。

“你出来!”他指着车里的司机。

司机没有理会他,只是仍然试图发动车子,艰难前行。

他冲到车子前方,用尽力气阻止车子。司机将油门踩到底,全力加速,而他也将全身的力气使出来,伸出双手全力顶住车子的前进。他费了全身力气,血液上涌,脚在地面上摩擦得生疼,手臂的肌肉发颤,身体很痛苦。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顶住了车子的冲击。司机全力前行,可是寸步难行。

他一边顶,一边悲哀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他可以从心所欲的世界。

他尽全力顶住车子,可是这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悲哀。

车子彻底停了。车上跳下几个人,围住他,似乎要打他。他顶住他们的目光。那些人都穿着精工制作的黑色西装,裤线熨烫妥帖,衬衫领口浆洗得很平。他不怕他们。他已经知道这是他的世界。那些人过来想要抓住他,他将袖子向上撸,做好打架的准备。

童年的种种记忆附体,他想起小学二年级被高年级的欺负,想起小学五年级和同班同学打斗输给对手,想起初二时被附近高中的小混混劫道,他试图反抗但是被胖揍。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汇集到他身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可以逞能了。他的头脑认为这种逞能很悲哀,但是他的血液和肌肉感到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几个人扑上来了,为首的一个力气很大,他几乎是用全力才抗住那迎头一击。后面的两个人从身上掏出警棍一般的金属棒,对他乱砸乱砍。他用胳膊一一去防,然后找机会攻击那两个人的肚子。为首的家伙一拳打向他的头,他灵敏地避过,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臂,肩膀侧身顶住那人的胸口,用一个漂亮的背摔将那个人扔出去很远。那人撞到一堵墙,又滑下来。拿铁棍的两个人仍然在攻击,有一个人的棍子砸到他的小腿,砸得生疼,他眼前冒起金星,几乎站不稳,但是心里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他瞅准了一次击打的空隙,使了个小擒拿手,格住其中一人手腕,将其手里的铁棍夺下来,然后顺势向地面扫去。那人吓得向后蹦,然后没命地逃跑。另一个拿着铁棍的人也有些心虚,抡着铁棍和他对打了几次,就感觉力气不够招架,也开始向后跑。小车边上还有一个没有上前的人,本来还在观战,这下干脆直接开始逃命。他们向附近的一座大楼奔过去,他在身后挥舞着铁棒追逐。

那几个人跑得很快,姿态完全不顾,西裤下的袜口都赫然可见。他也全力去追,大跨步迈腿,脚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些人冲进那栋楼。他几乎要追上他们了,但他们进了楼就四散开去。他惊异地发现,楼里人很多,来来往往工作,和冷清的街上迥然不同。有两个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找不见了,另外一个顺着大堂富丽堂皇的大理石楼梯向楼上冲。楼梯两侧有天使的塑像。他跟着那个人跑上楼,一路上撞到许多人,文件漫天飞舞。

他一边跑一边想,这里和他工作的地方很像,但是更豪华也更大器。暗金色打底的墙壁,赤金绘出梅花,屋顶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在空中悬挂,像发亮的飞碟。楼梯绕着水晶吊灯一圈一圈向上,他和他追击的人不知疲倦地奔跑,那个人专心致志地逃,他锲而不舍地追。

不知道跑了几百圈,几乎是爬上了高楼的顶端,两边的楼道变得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几乎一层只剩下一两个房间。黑衣人钻进了顶层的房间,他也跟着钻了进去。房间很大,有环形玻璃能看到几乎每一个方向。

房间里有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后面如同王座一般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男人秃头,脖子上堆着肉,手指上戴着三个粗大的戒指。房间左右两侧站着两排威武高大的黑衣人,刚才的男人跑进来就汇入人群,他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那些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双脚叉开,双手交叉合在身前。

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房间的细节,从暗黑色木质书柜,到房间一侧的酒柜和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他心底燃起火焰。

肥胖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两排黑衣人开始不约而同向他逼近,化成包围圈,步步接近。他打量了一下地形,跳起来,窜出去,窜到写字台背后最靠近玻璃的一个角落。那些人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只是必须绕开写字台,从两侧列队鱼贯而行。

他笑了,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愚蠢而忠诚的样子。他又等了片刻。

忽然,房间两侧巨大的玻璃全都碎了,狂风卷入房间,一圈地板也陷落了,两排黑衣人被风卷走,或者跌落深渊,一瞬间都消失了。

房间静下来,小了一圈。只剩下他和写字台后的肥胖男人面对面。文件和工艺品被狂风吹落一地。他从背风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看着肥胖男人虚弱的脸。

“你认命了吗?”他笑着问那个男人。

胖男人没有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胖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发现,在这整个世界里,真正开口与他说过话的,只有杂货店老板和嫣然两个人。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他急躁起来,“你起来!”

胖男人没有动。他大步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的领子。胖男人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呆滞的眼神随即传递出放弃的信号。他抽了胖男人一个大嘴巴,把他平时所有对领导的愤恨融进去,噼里啪啦抽打了一阵。胖男人没有抵抗力。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就抡起手臂,把胖男人扔出了窗外。

他满意地坐进胖男人的位置。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拿起桌上一只厚实的笔筒,正在手里把玩,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快意,忽然,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现在,你接受现实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女声。他心里一激动,连忙转过头,从书架背后走出一个女人。

“嫣然!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合体的灰色长裙,长发垂在两侧。她慢慢向他走来。

“你来得正好。”他又笑着说,“你看看这一切,都归我了。现在就差你也留在我身边了。”

她继续问他:“现在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他的脸阴沉了一下。他不想提到这个词。

“来,你坐这儿,”他对她说,腾了腾身边的位置。可是她站在距离书桌一米的地方,没有再上前。

“算是吧。”他只好回答道,他琢磨自己的心态,“但也不是。死这东西真的挺难接受的,可是我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是像你说的。”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什么过程?”

“遗忘的过程。”

“好吧,好吧。就算是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说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很别扭,“那么我怎么会还有活动,还有感觉?”

“肌体的死亡是很容易的,但是感觉并不立刻消失。所有的思维方式,还可以延续很久很久。即使脱离了肌体传来的信号,也可以靠想象延续很久。”

“这一切是我想象的吗?”

她轻轻点点头。“死后的想象。”她说,“依靠惯性,调动你生活中真实的欲望和潜意识构造出来的世界。”

“你确定我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

“我确定。”

“可是,”他很想起身迎向她,但是没有,“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一切是谁想象出来的呢?”

她点点头,似乎是一种赞许。

“这是个好问题。”她说。

他没有说话。她缓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手滑过写字台的表面。

“相由心生。”她说,“人们说梦是由心生成的,可是他们没有进一步说明,实际上所有清醒时候见到的一切也都是由心生成的,死后的世界也一样。你所看到的,所感到的,都来源于你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海洋。”她隔着写字台,看着他的眼睛,“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他还是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一种让他紧张的气息。四周的地板又陷落了一圈,包括那张皮沙发,房间几乎只剩下写字台、书柜和周围一小圈地面。

她又低下眼睛。“至于是谁在想,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词酌句。“有一个词叫能量空间,我不清楚你听没听说过。你知道,生命有能量,但在时间中只是一个切片,没有厚度。而与此相对的是时间空间,生命可以在时间尺度上有厚度,跨越时间,但在能量空间却没有厚度。它们有着完全类似的关系,可以相互转换。”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这两个空间,就是我们说的生与死。”

他不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还是一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解释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呃,”他说,“你是说,人是不死的?”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的用词触动了,眼神飘向房间的角落。她像是思量着什么。她随手拿起他书桌上摆设的金马,放在手里掂了掂,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