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十一月六日。天气仍然有利于航行,预示着这段航程会比“珍妮”号当时所花时间缩短。我们也无需匆匆赶路,正如我已经指出的,我们的双桅帆船定会在极地大浮冰大门开启之前到达。
有两天,“哈勒布雷纳”号连续遭到数次短暂的暴雨袭击,迫使杰姆·韦斯特缩帆:第二层帆、第三层帆、顶桅和大三角帆都降下了。摆脱了高帆之后,“哈勒布雷纳”号表现良好,吃水很浅,悠闲自得地在浪峰上漂浮。每逢进行这类操作,新船员都表现得十分灵巧,受到水手长的称赞。赫利格利亲眼看见,亨特虽然长相笨拙,干起活来却一个顶三个。
“新招来的这个家伙真不得了!……”他对我说。
“对,”我回答道,“他是最后来的,刚刚赶上。”
“刚赶上,杰奥林先生!……不过,这个亨特,那长相也真够劲的!”
“我在西部地区常常遇到这样的美国人,”我回答道,“而且,说他血管里有印第安人的血液,我是不会感到惊异的!”
“好嘛!”水手长说道,“在兰开夏或肯特郡,我国同胞有的也顶得上他那么能干呢!”
“我完全相信你的话,水手长。……其中就有你,我猜想!”
“嗨!……值多少是多少,杰奥林先生!”
“你偶尔也跟亨特聊聊吧?……”我问道。
“很少,杰奥林先生。一个总是溜边、和谁都没有一句话的丑八怪,从他嘴里能拽出什么话来?……可他倒不是没长嘴!……嘿!那么大的嘴,我真从来没见过!……从右舷到左舷,就像船头的大盖板一样!……有这么大的家伙,亨特造几个句子倒那么难!……嘿!他那手!……你看见他的手了吗?……杰奥林先生,他若跟你握手,你可得小心点!……我担保,他若和你握手,你十个手指头要留给他五个!……”
“水手长,幸亏亨特不像爱寻衅打架的人……他身上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个安分守已的人,并不想滥用他的力气。”
“那倒是,不过他压在吊索上的时候要除外,杰奥林先生。上帝啊!……我真怕那滑轮要掉下来,连横桁也一起坠下来!”
这个亨特,仔细瞧瞧,确实是个怪人,值得注意。他靠在卧式锚机的立柱上或手扶舵轮手柄站在船尾的时候,我经常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打量他。
另一方面,我仿佛觉得,他的目光经常死死盯住我不放。他大概不会不知道我在双桅船上身份是乘客,也不会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参与了这次远征的冒险。至于以为,我们救出“珍妮”号的遇险人员以后,他想越过扎拉尔岛,到达与我们不同的另一个目的地,这不不能令人置信的。何况兰·盖伊船长总是不断反复地说:
“我们的使命,就是救出我们的同胞!扎拉尔岛是吸引我们的唯一地点,但愿我们的船只不要深入更远!”
十一月十日,将近下午,忽听得桅顶了望员大喊一声:
“右舷前方发现陆地!……”
仔细测量结果,这是南纬55度07分、西经41度13分的地方。
这块陆地只能是圣彼得岛,英文名字又叫南乔治岛,新乔治岛,乔治王岛。以其地理位置而论,属于拱极地区。
早在一六七五年,在库克之前,法国人巴尔伯就发现了这个岛屿。但是,著名的英国航海家不顾从时间上来说他已是第二名这一事实,将一系列的名称强加给它,这就是岛屿今天有的这些名称。
双桅船向这个岛屿驶去。透过天空中发黄的云雾,可见积雪的山峰高高耸立,高达一千二百杜瓦兹。山上皆为大块古老岩石,为片麻岩和石板岩。
兰·盖伊船长有意在罗耶尔湾停泊二十四小时,以便更换淡水,因水箱在货舱底部容易发热。待到“哈勒布雷纳”号以后在冰块中航行的时候,淡水就可以随意使用了。
下午,双桅船绕过了岛屿北部的布勒角,右舷擦过波塞西翁湾和坎伯兰湾,在罗斯冰川落下来的碎屑中移动,向罗耶尔湾进击。傍晚六时,在水深六寻处抛锚。夜晚已来临,延至第二天下船。
新乔治岛长四十余里,宽二十余里。距麦哲伦海峡五百里,属福克兰群岛范围。岛上无人居住,所以也无人代表英国行政管辖。但是至少夏季岛上是可以住人的。
第二天,船上人员都去寻找淡水补给去了,我独自一人在罗耶尔湾附近漫步。渔民捕捉海豹的季节尚未来到,至少还差一个月,所以这里空旷无人。新乔治岛由于直接受南极西风流作用,海洋哺乳类动物很喜欢光顾这里。我看见好几群动物,在海滩上、沿着岩石、甚至直到岸边的岩洞深处嬉戏。企鹅家族老老少少,纹丝不动,排成望不到头的行列,发出驴叫般的声音向外人入侵表示抗议——这外人就是我。
水面上,沙面上,成群的云雀展翅飞翔,美妙的歌声激起我对大自然给予更多恩赐的国度无限的怀念。这种飞鸟不需要栖息枝头,算是幸运的,因为整个新乔治岛土地上,没有一株树。有些地方疏落生长着几株显花植物,颜色半褪的苔藓、茂盛的青草丛丛相连覆盖着山坡,直到一百五十杜瓦兹的高度上。如果将这种青草收获,足以饲养大量的牲畜呢!
十一月十二日,“哈勒布雷纳”号准备完毕,低帆出航。绕过了罗耶尔湾尽头的夏洛特角以后,航向直指南南东,向距此四百海里的桑德韦奇地驶去。
迄今为止,我们没有遇到一块浮冰。夏季的阳光尚未将浮冰从极地大浮冰上或从极地上分离出来。晚些时候,水流有时会将冰块带到50度纬线上。从北半球来说,那已是巴黎或魁北克的纬度了。
天空的晴朗程度已开始减弱,靠东方可能出现乌云。冷风夹杂着雨和成颗粒的雪吹来,风势不小。天气一直对我们十分照顾,没有理由抱怨,紧紧地躲在雨衣的风帽下也就行了。
最碍事的,不大片大片的浓雾经常遮住地平线。好在这一海域没有任何危险,也无需担心遇到漂流的冰块和冰山,“哈勒布雷纳”号得以无多大忧虑地向东南继续航行,驶向桑德韦奇地的方位。
成群的鸟儿在云雾中飞过,鸣叫响亮,顶风翱翔,翅膀几乎纹丝不动。海燕、■、海鸡冠、燕鸥、信天翁,向陆地飞去,仿佛在为我们指明道路。
正是这浓雾妨碍了兰·盖伊船长,他在新乔治岛与桑德韦奇地之间的西南方向上,竟未能辨认出特拉弗斯岛。这个岛屿是别林斯高晋发现的。还有四个小岛:韦利岛、波克尔岛、太子岛和圣诞岛,也没有辨认出来。据范宁说,这四个小岛的位置首先是美国人詹姆斯·布朗驾驶着斯库那船“太平洋”号发现的。在能见度只有二、三链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要驶上岛屿周围的暗礁。
天气稍微放晴,视野能够扩大时,便立刻在船上安排进行密切的监视,桅顶了望员不断观察着海面。
十四日到十五日夜间,偏西方向上,摇曳的模糊的光亮照亮了夜空。兰·盖伊船长认为这光亮大概来自火山——可能是特拉弗斯岛的火山,那座火山是常常喷火的。
一般来说,火山爆发总是伴有长时间的轰鸣的。我们的耳朵却一点也没有听见这种巨响,于是得出结论说,双桅船距离这个岛屿的暗礁还很远,尽可以放心。
不需要改变航线,继续保持向桑德韦奇地前进的方向。
十六日上午,雨停了。风向转为西北。不久,雾也消散了。人人兴高采烈。这时,水手斯特恩正在桅顶了望,他仿佛远远望见一艘大三桅船,桅上的灯光出现在东北方向。还未来得及识别船只的国籍,大船便消逝了,我们感到非常遗憾。说不定这是威尔克斯探险队的一艘船,或者一艘捕鲸船正驶往捕鱼地点,因为鲸鱼已经出现,数量可观。
十一月十七日,刚刚上午十点,双桅船就辨认出了一群岛屿。这群岛屿,库克首先命名为南图勒群岛,当时是已经发现的土地中最南面的一块。后来,库克又将它命名为桑德韦奇地,从此在地图上这群岛屿就保留了这个名字。一八三○年,比斯科从这里出发,向东去寻找通往南极的通道时,就已经叫这个名字了。
自那时以来,其他航海家有不少人到桑德韦奇地来过。渔民们在附近海域捕捉鲸鱼、抹香鲸和海豹。
一八二○年,莫勒尔船长曾在这里登岸,希望找到他甚感缺乏的取暖木材。幸运的是兰·盖伊船长完全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在这里停留。那只能是徒劳往返,因为这些岛屿的气候根本不可能生长乔木。
双桅船之所以在桑德韦奇地停泊四十八小时,是因为将我们路线上每一个南极地区的岛屿都搜寻一遍,这样做比较谨慎。可能会找到什么资料、征象、痕迹。帕特森曾被一块浮冰带走,他的某一个伙伴不是也可能有同样的遭遇吗?……
既然时间并不紧迫,任何东西都不忽略当然最好。经过新乔治岛之后,“哈勒布雷纳”号来到桑德韦奇地。此后,还要到新南奥克尼去。然后,进入极圈,将径直朝极地大浮冰驶去。
当天即可登岸,有布里斯托尔岛岩石遮掩。该岛位于东海岸一处类似天然小港地方的深处。
这个群岛位于南纬59度、西经30度的地方,由数个岛屿组成,主要岛屿为布里斯托尔和图勒。其它为数不少的岛屿只配略逊一筹地称为“小岛”了。到图勒岛去的任务落到了杰姆·韦斯特的肩上。他乘一艘大艇出发,以便探明是否有可以靠近的地点。兰·盖伊船长和我,我们到布里斯托尔岛的海滩上下船。
多么荒凉的国度啊!这里的居民只有极地品种那些忧郁的鸟类!植物稀少,品种与新乔治岛相同,苔藓和地衣覆盖着裸露的不毛之地。海滩后面,光秃小丘山坡顶上,长着几株形容憔悴的松树。有时,块块巨石从山丘上坍塌而下,发出轰然巨响。到处是寂寞荒凉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布里斯托尔岛上,没有任何东西说明有人从这里经过或有遇险者在此生存。当天和第二天我们进行的徒步探查,都毫无结果。
大副韦斯特在图勒岛的探查也同样毫无结果。他沿着支离破碎的海岸走过,一无所获。我们的双桅船打了几炮,除了将成群的海燕和海鸥驱赶到远方,惊动了排列在岸边的笨拙的企鹅以外,也毫无反应。
我与兰·盖伊船长散步时,话题所及,我对他说道:
“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库克发现桑德韦奇地时,对这个群岛是什么看法。首先,他以为踏上了一块大陆。在他看来,漂流到南极海洋以外的冰山是从这里分离出去的。后来他发现桑德韦奇地只构成一个群岛。不过,他提出了在更南的地方存在一个南极大陆的看法,这倒是颇有见地的呢!”
“这我知道,杰奥林先生,”兰·盖伊船长回答道,“但是这个大陆如果确实存在,就必然得出一个结论,即它有很宽的槽口——威德尔和我哥哥,前后相隔六年之久,都曾进入这个大槽。我国伟大的航海家库克不可能发现这个通道,因为他在71度纬线上停下来了。那好,其他的人在他之后发现了这个通道,还有别人也即将去发现……”
“我们就是这种人,船长……”
“是的……这要上帝帮忙了!库克曾经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有人到达比他更远的地方去冒险;陆地如果存在,也永远不会被发现。未来将会证明,他是大错特错了。直到南纬83度以上的地方,陆地已经被发现……”
“说不定,”我说,“在更远的地方,也被那个不同寻常的阿瑟·皮姆发现了……”
“可能,杰奥林先生。既然他和德克·彼得斯已经回到了美国,我们倒确实不需要为他操心了……”
“不过……假如他们并没有返回……”
“我认为无需考虑这种可能。”兰·盖伊船长简单地答道。

  第十一章 从桑德韦奇地到极圈
双桅船向西南方向驶去。天气一直帮忙。六天以后,新南奥克尼群岛已遥遥在望。
新南奥克尼群岛由两个主要岛屿组成:西面的一个,叫科罗纳逊岛,面积最大。岛上巨峰高耸,绝不低于二千五百法尺。东面的是罗利岛,尽头为敦达斯角,如投影般向西方伸出。四周显露出许多小岛:塞德尔岛、鲍威尔岛以及一系列圆锥状糖块似的小岛。最后,在西部坐落着不可企及岛及绝望岛。这两个岛屿得到这样的名称,显然是因为某一位航海家无法靠近前者,又对抵达后者感到绝望的原故。
这个群岛是一八二一年到一八二二年之间由美国人帕尔默和英国人博特威尔联合发现的。61度纬线穿过群岛,经度为西经44度到47度之间。
“哈勒布雷纳”号靠近群岛,我们得以在北侧观察到大块褶皱,陡峭的小山①,山坡向海岸倾斜,逐渐和缓,尤以科罗纳逊岛为甚。山脚下堆积着巨大的冰块,杂乱无章。不出两个月,这些冰块就会向温带水域漂流而去。
到那时,捕鲸船出现,进行捕鲸活动的季节就会来临。有人也会留在这些岛上追捕海豹和象海豹。
①属安的列斯群岛体系的小山。
啊!当南极区域的夏季刚刚来临,夏日的阳光尚未将冬季的裹尸布戳开以前,叫它是丧葬和冰霜的大地,真是名副其实呢!
新南奥克尼海峡将群岛分割成明确的两部分,海峡中遍布着暗礁和冰块。兰·盖伊船长希望避免从海峡中穿过,我们首先靠近罗利岛的东南端,在这里度过二十四日一整天。然后经过敦达斯角绕过罗利岛,向科罗纳逊岛南海岸靠近。二十五日,双桅船在这里停驻。寻找“珍妮”号海员,毫无结果。
一八二二年——九月份,这倒是真话——,威德尔前来这里,意图是猎取毛皮用海豹,结果他费时费力,一无所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九月份在这里仍是严寒的冬季之故。这一次“哈勒布雷纳”号的情形则不然,如果捕捉这些两栖类动物,是完全可以满载而归的。
数以千计的鸟禽占据着岛屿和小岛。除了企鹅之外,在铺着厚厚一层鸟粪的岩石上,还有以前我曾见过几例的那种白鸽,为数众多。这是涉禽类,而不是蹼足类,喙尖而不太长,眼皮四周有一圈红,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就打下来。
新南奥克尼群岛的主要成分为非火山来源的石英片岩,植物界唯一的代表是灰白的地衣和稀少的墨角藻,属片状品种。海滩上有大量的帽贝。沿岩石走去,可见一些燕鸻,可大量捕获。
应该说,水手长和他手下的人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们用棍棒打死好几十只企鹅。他们倒完全不是出于应受指责的破坏本能,而是出于要获得新鲜食品的愿望,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这味道与鸡相比,毫不逊色,杰奥林先生,”赫利格利语气十分肯定地对我说道,“你在克尔格伦群岛没吃过吗?”
“吃过,水手长,可那是阿特金斯做的。”
“这里,是恩迪科特做的,保你味道不差!”
果然,在军官餐厅也好,船员休息舱也好,大家大吃大嚼企鹅肉,充分表现了我们厨师的烹调才能。
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六时“哈勒布雷纳”号即扬帆出海,航向正南。船只又向西经43度线溯流而上。经过仔细测量,已经准确地确定了这条子午线。威德尔在前,威廉·盖伊在后,正是沿这条子午线前进的。如果我们的双桅船既不向东也不向西偏离,理所当然地就会开到扎拉尔岛上去。但是必须考虑航行中可能出现的困难。
稳定的东风对我们十分有利。双桅船张满风帆,甚至第二层帆的辅助帆、动三角帆和支索帆都装上了。帆幅宽阔,船只飞速前进,速度大约保持在十一到十二海里之间。只要能继续保持这个速度,从新南奥克尼群岛到极圈的航行时间就不会长。
我知道,再过去,就要撬开极地大浮冰厚厚的大门了。或者,更实用的办法是,从这个冰障上,发现一个缺口。
兰·盖伊船长与我谈到这个问题时,我说:
“迄今为止,‘哈勒布雷纳’号一路顺风。只要能保持下去,我们大概就可以在解冻之前抵达极地大浮冰……”
“大概可以,也可能不行,杰奥林先生,今年季节大大提前了。在科罗纳逊岛,我亲眼见到,冰块已与岸边脱离。这比往年要提早六个星期。”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船长!那我们的双桅船就有可能在十二月的最初几个星期越过极地大浮冰了,而平时大部分船只一月底才到那里呢!”
“确实,天气温暖给我们帮了大忙,”兰·盖伊船长回答。
“我再补充一句,”我接着说,“比斯科第二次探险时,到二月中旬才靠近64度经线,那块陆地上高高耸立着威廉山和斯托尔贝山。你给我看的游记可以证明……”
“而且很确切,杰奥林先生。”
“从现在算起,不出一个月,船长……”
“不出一个月,我希望能够越过极地大浮冰,找到自由流动的海洋。这是威德尔和阿瑟·皮姆十分强调指出的一点。到那时,我们尽可以在正常条件下航行,首先直驱贝尼小岛,然后径直抵达扎拉尔岛。在那坦平开阔的大海上,还会有什么障碍使我们停步不前甚至引起延误吧?……”
“一旦翻越过极地大浮冰,我再也无法预料会有什么障碍,船长。通过极地大浮冰,是个难关,大概是最使我们伤脑筋的事了。不过,只要东风持续下去……”
“会持续下去的,杰奥林先生。在南极海域航行过的所有航海家都亲自体验过,我也亲自体验过了,经常是这个风向。我很清楚,在30度与60度纬线之间,狂风经常来自西方。一过60度线,则截然相反,反方向来的风占了上风。你不会不知道,自从我们过了这条界限,海风一直是这个方向……”
“这是真的,我太高兴了,船长,此外,我要承认——承认这个我并不感到难为情——我已经开始变得迷信起来了……”
“为什么绝对不可以呢,杰奥林先生?……承认生活中最普通的情况下,也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起作用,这有什么不近情理的呢?……我们‘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难道可以怀疑这一点么?……你回想一下……在我们双桅帆船航路上与不幸的帕特森的相遇,那个冰块一直被带到我们穿过的海域,然后,立即就融化了。……你考虑一下,杰奥林先生,这难道不是神的旨意么?……再看到远些,我敢肯定,上帝一直保佑我们,引导我们向‘珍妮’号同胞的身边走去,上帝是不会抛弃我们的……”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船长!绝不会的!上帝的介入是不容否认的。依我看来,说在人生舞台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是错误的!头脑浅薄的人经常将这种作用归之于偶然,其实一切事物都有一个神秘的纽带连结着……一个链条……”
“是的,一个链条,杰奥林先生。与我们相关的这件事上,链条的第一环就是帕特森的冰块,最后一环就是扎拉尔岛!……啊!我的哥哥,我可怜的哥哥!……被抛弃在那里已经十一年……还有和他共患难的伙伴……他们大概对于能够得到营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帕特森被带走,远远离开了他们……究竟是在怎样情况下发生的,我们不得而知,他们大概也不知道他后来命运如何!……每当我想到这些灾难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十分难过。但是,杰奥林先生,我的坚强意志无论如何不会颓唐下来,哥哥投入我的怀抱那一刻,可能例外。……”
兰·盖伊船长感情激动,一席话感人肺腑,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不!我真的没有勇气回答他说,这次营救包含着许许多多吉凶未卜的因素!当然,毋庸置疑,威廉·盖伊和“珍妮”号的五名水手,六个月以前还在扎拉尔岛上,因为帕特森的记事簿肯定了这一点……然而他们的处境又如何呢?……他们控制了岛民吗?阿瑟·皮姆估计,岛民的数目多达数千人,西部各岛的居民尚未计算在内!……扎拉尔岛的首领,那个“太聪明”,会向我们发动攻击。对这一点,我们难道不应该有所预料么?“哈勒布雷纳”号不见得就比“珍妮”号抵挡得住吧?……
是的!……最好是信赖上苍!迄今为止,苍天的保佑已经一清二楚地表现出来了。上帝交给我们的这一使命,我们一定要竭尽一切人力之所及来完成它!
我应该提到,双桅船的全体船员,都怀着同样的情感,抱着同样的希望。我指的是老船员,他们对船长是那样忠贞不贰。至于新船员,大概对远征结果抱着无所谓或差不多无所谓的态度,反正雇用他们时向他们许诺的那些好处,能得到就行。
至少水手长对我是这么说的,但是亨特除外。看来,这个人上船干活,完全不是由于受到工钱或奖金的诱惑。可以肯定的是,他从不向人谈起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从不向任何人谈起任何事。
“我猜想,他也不怎么动脑子!”赫利格利对我说,“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说的话是什么颜色!……你跟他谈话,他往前走的程度,还比不上停泊的船只对主锚来说向前移动的距离!”
“他不和你讲话,水手长,他跟我也不多说。”
“依我看,杰奥林先生,这个家伙可能早就干过一桩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说说看!”
“你听着,他早就到南极海洋去过了……对,而且走得很远。在这个问题上,他就像油锅里的鲤鱼一样,一声不吭!……为什么闭口不谈?因为这与他密切相关!这个丑八怪若是没有跨进过极圈,甚至越过极地大浮冰十几度,就让第一个大海浪把我甩到船外去!”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水手长?”
“从他的眼睛,杰奥林先生,从他的眼睛!……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双桅船航向向何方,他的眼睛总是盯着南方……他那平时从不闪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就像指示方位灯塔一般……”
赫利格利并不夸大其辞,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用埃德加·爱伦·波的一个字眼来说,亨特长着隼的眼睛,炯炯发光……
“他不值班的时候,”水手长接着说下去,“这个野人,胳膊肘支在舷墙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直那么呆着!……说实在的,他真正的位置应该在艏柱尽头,给‘哈勒布雷纳’号当船首头像差不多!……嘿嘿,也够难看的!……等他掌舵的时候,杰奥林先生,你观察观察他吧!……他那一双大手捏着手柄,就好比粘在舵轮上一样!……他的目光扫视罗经柜的时候,真就像罗经的磁铁吸住了他一样!……我可以自吹是个好舵手,但是压根儿没有亨特那股力气!……他值班时,不论船只摇晃得多么厉害,指针从来没有一瞬间偏离罗经盘中的准线!……你听我说,夜间,如果偶尔罗经柜的灯灭了,我敢肯定,亨特用不着再把灯点上!……就用他那瞳仁的光芒,就可以照亮罗盘,保持航向准确!”
兰·盖伊船长或杰姆·韦斯特一般对水手长无尽无休的絮聒都不大在意,在我面前,他喜欢捞回来,这很清楚。不过,赫利格利对亨特形成的看法即使稍嫌过分,我应该承认,这个怪人的态度也确实使人有理由这样想。从积极方面来说,可以将他归入半神怪人物之列。一言以蔽之,埃德加·爱伦·波如果认识他,肯定会把他作为某一个最不可思议的主人公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