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是。”韩方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师姐。如果是别的实验倒也罢了,这东西会让我变成…变成植物人的!”
纪冰叹了口气,“韩方,我们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而且刚刚宣誓愿意为科学献身。”
韩方一时无话可说,在恐惧中冷汗从背上渗出来。
“韩方,我们一直很谈得来。”纪冰苦口婆心地说,“你要理解,这不是针对你,只是为了消灭想重返中世纪的蒙昧宗教势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譬如我们潜伏在教会中的同志,不免也会牺牲自己,和爱德华兹他们同归于尽。本来我也不介意拿自己做实验,但是像我这样的理科博士,对社会比较有价值,相对来说,牺牲你这样的文科男,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
“胡说,你他妈的——”韩方再也忍不住骂出口,但一句脏话还没骂完,就被纪冰拿起一块毛巾堵上了嘴。
“你放心。”纪冰柔声说,像一个母亲在哄不肯打针的孩子,“我保证这个过程不会有多少痛苦。对了,以后你将永远成为我们科学鼹鼠会的名誉成员,我们已经给你起了一个ID,就叫小白鼠。”
她叹了口气,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他头边扳了几下,韩方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脑袋也被两边好几根冰凉的金属条固定住了。纪冰来回测试了几次,确定他已经被牢牢束缚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脸蛋,转身出门。韩方欲哭无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惹上这场大祸。
他忽然深深地羡慕起刘烨来。以前他觉得每天那样活着和死去,是何等悲惨之事!但现在他发现,刘烨其实只是缺乏记忆而已,仍然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而他很快就会…
两个男生走进房间,将他连人带床推进里面的大房间,房间大约四五十平方米,是乳白色的,中间有一张手术床,房里陈列着许多他叫不出名目的医学器械,像是燕大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但又比那高级。
他们首先给韩方打了麻醉,让他颈部以下都瘫软无力,但却仍然保持清醒。然后把他从铁床上解下来,放在手术床上,明晃晃的无影灯照得韩方眼睛发花。他们忙进忙出,为韩方测量了身高、体重、心跳、血压以及体温等数据,又在他身上贴上电极,为他做了心电图。韩方看到他们在一部背对着他的显示屏前指指点点,口中说着难懂的术语,似乎是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示满意。
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韩方想跳下床来,却还是动弹不得。不久,又有四个穿着生化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进房中,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韩方难以分辨其中是否有纪冰。他想抗议或者求饶,但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叫声。一个面罩被戴在了韩方脸上,韩方知道即将从塑料管里灌进来的肯定不会是氧气。
最后的时刻到了。公元纪二十年和虚空纪五百多天的生活在他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掠过: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哥们儿,还有…
他们把面罩的另一头接在一个有剧毒标志的方形容器上,小心翼翼地要拧开上面的气阀。韩方拼命挣扎,竭力想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停止了动作,取出韩方口中的毛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纪冰。
“如果…如果…”韩方不争气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有机会碰到一个叫艾薇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叫艾薇,大概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一米六五左右——请你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去毛纳基山了,也许她记错了,那是另一个人,让她珍重。还有那个数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纪冰耐心听他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柔声问:“说完了?”
“不不,还有。”韩方懦弱地泪如雨下,“纪师姐,你还是放我一马吧。以前你是那么好的人啊,虚空纪的第一天,我们不是还在医院救人吗,还有后来我们还一起…”
纪冰的目光中流露出歉意,“黑暗时代降临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韩方,牺牲掉你,也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文艺复兴以来五百年的科学和人性解放不能因此断绝。韩方,你的牺牲非常有价值。”
“不不,你听我说——”
纪冰叹了口气,将毛巾塞回他嘴里,“韩方,我尽责任。”
第527日 爆炸
“开始吧,时间不多了。”身后有人说道,听声音是田华杰。
在田华杰背后,一个助手小心地拧开容器的阀门,韩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往他鼻子里钻,吓得魂飞魄散,竭力屏住呼吸,但不久后就憋闷得难以忍受,终于还是吸了一口气,气味微微有些刺鼻,但还可以呼吸。没有传说中沙林有的那种强烈的刺激性,他呼吸了几下之后,田华杰吩咐关掉气阀,纪冰小心翼翼地将面罩从他脸上取下来。韩方大口喘息着,竭力把肺里的废气呼出去,徒劳地指望这样能减少一些毒素摄入。
纪冰关心地看着他,“韩方,你感觉怎么样?”把他口里的毛巾取了出来。
韩方暂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喘息着还没说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不好,时间教的人来了!快——”接着一声响亮的枪声,有人重重倒地。然后脚步杂乱,人声嘈杂,显然一些人已经冲进了外面的大厅,众人一时手足无措,田华杰很快反应过来,厉声说:“堵上门!从紧急通道撤走!”
“来不及了!”一个同样戴着防护面罩的男人大步走进房中,“科学鼹鼠会,你们投降吧!”看不到他的容貌,可听声音不知怎么有些熟悉。
田华杰临危不乱,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枪,想射对方,一条狼狗从那人身后冒出来,猛扑向他,将他压倒在地,咬了下去,不知咬中什么地方,田华杰惨号起来。七八个人跟着冲进来,一排枪口对准了房中的人。
“没想到你们能找来。”纪冰回过神来,瞪了韩方一眼,“是你把他们引来的?”
“不关他的事。”对面的男人镇定地说,“你们的卧底早已弃暗投明,向教会忏悔,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们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你们上当了。”
“原来整件事都是一个局!”纪冰醒悟过来,“姬少峰的消息根本是假的,爱德华兹不会来。可是你们怎么能找到这里?”
“说来话长,回头再慢慢说吧。”对面的男人懒懒地说,“各位,请跟我走一趟吧。”韩方终于想起来,这是马宝瑞的声音!可是马宝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成了时间教的头领?韩方忽然觉得脑子一下子乱起来,难道这已经是幻觉了么?
纪冰疯狂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们赢了?错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控制器,“这是这个地下基地的自毁装置,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几个受力点的炸弹会立刻爆炸,整个结构都会垮塌,上面的天花板会掉下来,把我们都砸成肉饼,就连上面的逸夫楼都会倒下来,变成一堆废墟。”
马宝瑞愣了一下,随即道:“那又如何?你杀不掉我们中的任何人。”
“你们历尽千辛万苦,无非想知道我们是谁,”纪冰冷笑,“可惜我们都戴着防护面具,你谁也不认识,如果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时间跳转之后你一样找不到我们,还是白费工夫。”
马宝瑞思索片刻,反倒笑了起来,“姑娘,别唬人了。现在的形势,如果这按钮管用,你早就按下去了,还会跟我们废话?”
韩方听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渐渐觉得意识模糊了起来,无法集中在他们身上。他知道自己中毒的症状已经出现,撑不了多久了,想叫却又叫不出来。世界似乎在他身边逐渐融解。
“不信的话,那就试试好了——”纪冰说,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正中纪冰的肩头,纪冰被冲力掼倒在地,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半边身上血流如注,手上的控制器也握不住掉在地上,被人飞快地捡了起来。
韩方看到纪冰的脸正对着他的方向,隔着面罩歉然说:“对不起…看来这个实验…是白做了。”韩方木然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思维越来越迟钝,世界已经开始扭曲,变幻出光怪陆离的颜色和声音。一切飞快进行着,又似乎毫无意义。
“我真不懂。”马宝瑞笑嘻嘻的,此时那个控制器已经被他拿在了手上,“为什么电视里所有反派都喜欢说一大堆废话,让主角有可乘之机呢?”
纪冰忍着痛,轻蔑地说:“因为那个人…只是…自以为是…主角…”
“什么意思?”马宝瑞的声音终于开始不安。
“因为不锈钢老鼠刚才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最后倒计时完成。”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是田华杰,“真正的控制按钮在我这里,一分钟倒计时已经到了,四、三、二、一…”
韩方听到马宝瑞怒吼了出来:“浑蛋——”身子已经向田华杰扑过去。
轰雷一样的爆炸声响起——
房间里一股大力将他推向墙壁,让他撞到墙角上,又滚倒在地。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如同天崩地裂,周围一片黑暗。
附近似乎有人在呻吟,呼救,喘息,但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归于一片死寂。
但至少韩方还活着,还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知道他的一条大腿被崩塌的天花板压住,肯定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正不断从他体内流失,韩方却没有感到痛觉。神经毒剂无疑已经渗入到他大脑皮层深处。他活不了多久了…
但某些奇妙而疯狂的事情正在他大脑中进行着。
…一股兴奋裹挟着他,如同一百个性高潮叠加起来,将他带上无边快感的巅峰,他从未尝试过如此快乐,沉浸在欲望的深渊中。世界在他身边旋转着,变成了一个千变万化的旋涡。在疯狂的飞旋中,韩方看到了无数人的脸:纪冰、田华杰、马宝瑞、方志明、陶莹、谢东、蒋雪婷、彭芸、马小军、刘烨、爸爸、妈妈…他们围着他,赤裸着,舞蹈着…
“纪冰、田华杰,大家都死了,你们满意了吗?哈哈哈哈哈。”韩方谵语着,或许在大喊大叫,但外面的世界仿佛已经消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快乐转瞬即逝,恐怖笼罩了下来,不是有形象依托的恐怖,而是无形无质的恐怖,藏在世界背后的恐怖。一张张脸蓦然间支离破碎,退回到冷冰冰的物质世界中,所有的人,如同行尸走肉,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他知道,他们早已死去,或者从未活过。那是死的恐怖,世界背后真正的主宰,将他的世界和他自己击得粉碎…他什么都不是,不是韩方,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命,而是…
而是…
…恐怖也退去了,他融入一片奇妙的空明中,似乎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不,比那更原始,更惬意。如同最初的生命归于大海,如同行星归于星云,如同宇宙归于奇点…这并不恐怖,他是一切,一切也就是他。他能感知到一切,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的一切,但是他无法思维,无法表达,无法记忆。他知道一切发生着,而一切的源泉…
而一切的源泉…
…仍在他的感知之外,是永恒的、至高的、不可理解的,神秘。
…或虚无。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听不清那名字,但他不知为何却知道,这是他的名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悬崖上,周围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繁星发出微光。借着星光,他看到一个暗黑的背影在他面前而立,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
他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向他走来,他看到了她无瑕的容颜,他们相视而笑。他知道他认识她,但那好像已经是亿万年前的往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如同周围的世界都不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她消失了,如同在他怀里蒸发,无影无踪。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陌生的星座布满天空。但在无尽星空背后,他分明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第四部 信望爱
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就是爱。
——《哥林多前书》13:13
第831日 苏醒
亿兆岁月过去,或许又只是一瞬。
从无限时空中复坍缩到一点。
睁开了眼睛。
最初,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光明慢慢在蒙眬中成形。天花板、日光灯、柜子和窗台出现在他视野中,窗外微光透入,似乎已经是黎明。一只蜘蛛在天花板的一角缓缓爬动,仿佛用晨曦的光线编织着蛛网。
何其熟悉的一幕。
韩方懵懵懂懂,大脑好像停了好几百年的时钟一样难以转动。但他终于渐渐想起了那天的事,和马小军的争论、晨练时碰到陶莹和方志明,然后把包裹送到纪冰手上…
然后是纪冰的出卖,乱战、爆炸、死亡、疯狂。
韩方还心有余悸,随后又是一阵狂喜。
我还活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他妈还活着!我没有丧失意识,也没有变成白痴!七加八等于十五,七乘以八等于五十六,唐太宗叫李世民,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是…一时想不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头脑清醒得很!
我真是个笨蛋,真的白痴是不会问自己这些问题的。韩方想,脑子更清醒了几分:看来什么神经毒剂都是瞎掰,至少自己没事,现在,又跳转回了原点!
他心中轻快,坐起身来,兴奋地说:“东子,小军!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昨天发生了什么!时间教…鼹鼠会…对了,昨天你们看到逸夫楼塌了吗?”
“我的天。”谢东在对面惊呼一声,“难道他终于醒了?”
“你说什么?”
马小军飞速爬上他的铺位,摸了摸他的额头,“我问你,你是清醒的吗?说说我是谁?”
“小军,你别闹了。”
“那你记得昨天是哪一天吗?”
“废话,第527天啊。”
“那是三百多天前的事了。”谢东在另一头接口说,“小方,今天已经是第831天了!”
“什么?!”韩方的下巴快掉下来,“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一连睡了三百多天?”
“那倒没有。”马小军说,“你只不过一直躺在那里,昏死过去而已。我们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一张古老温润的大红木桌前,三块金灿灿的表在韩方面前晃动着,阳光从木头楹窗外透入,在表面和表带上反射着,很是刺眼,韩方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三块表一块代表过去,一块代表现在,一块代表未来。”表的主人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明式梨花木雕花椅上,一边往嘴里塞着一根牛肉干,一边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只有教廷的资深司铎才有资格戴在自己胸前,不过戴着也挺重的,真麻烦。”
“真想不到当初被时间教追得满地跑的大作家如今变成了时间教的红人,还坐进了燕大司徒雷登的办公室。”韩方唱叹说,“马老师,您这是玩的哪出?”
“也谈不上什么红人。”面前的马宝瑞高深莫测地笑着,“当初如果不是艾薇告诉我,时间教必将统治世界,我也不会下决心投身教会。那时候中国教会正是草创时期,在北京的支部没什么人才,所以我一入教,很快就崭露头角,得到了重用,又立了几件功劳,居然被擢升为北京的助理主教。”
“功劳?包括破获科学鼹鼠会吧?”韩方冷冷说。
“当然。”马宝瑞居然有几分得意,“我想你一定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特意嘱咐你们楼的负责人,万一你清醒了,立刻送你来见我。”
“昨天…第527天的事,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韩方长叹说,“不过我想到一点,一定是你们在方志明的包上做了什么手脚。”
“何止是一个包!也包括方志明这个人本身。”
“什么意思?”
马宝瑞愉快地打了个响指,“你还没明白吧?方志明压根是我们的人,他的任务就是去挖出科学鼹鼠会。结果好不容易约定了见面,却色迷心窍,和那个女教师搞到一起,被不知情的燕大教友捉住,闹了一场乌龙,整个行动差点作废。”
“可是方志明就不能联系你们?”
“他手机被抄走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如果向燕大的教会吐露身份,又很可能会被鼹鼠会的人发现,所以他不得不找上了你。只要你把包送到了,我们就能查到科学鼹鼠会。”
“你们在包上装了信号发射器?”
“没那么高端,因为科学鼹鼠会很可能有什么检测仪器能够发现我们做了手脚…其实很简单,包罐子的布上用了些特殊的香料,一路留下了只有狗才能闻到的气味,既然确定是在燕大,调来警犬沿着气味追踪就行了。当然,我们在事先通知的约会地点附近也派了人埋伏,但是没有看到方志明的影子,所以他们没找到目标。我率突击队赶到后,就沿着气味跟着警犬赶往逸夫楼,当然不免有些耽搁,如果早几分钟,或许你就不会有事。不过还好,总算能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那天你们和鼹鼠会的人是同归于尽吧?”
“没错。”马宝瑞笑道,“那些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莫名其妙就死掉了…不过,还好有你帮忙。”
“我?我怎么…”韩方感到不妙。
马宝瑞狡黠地眯着眼睛,“你都不记得了?你临死的时候喊出了纪冰和田华杰的名字,我们才能按图索骥呀。现在所有人都被我们发现和控制住了,科学鼹鼠会已经不复存在,科学边界也基本被消灭了。”
韩方依稀记起了在地下他意识崩溃前最后一点记忆,他知道马宝瑞说得不错。科学鼹鼠会百密一疏,因为企图利用他而导致了自己的覆灭。
虽然科学鼹鼠会差点害死自己,但听到它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扫荡一空,韩方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负罪感,“这么说,是我害了鼹鼠会,是我让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某种意义上是的。”马宝瑞嚼着牛肉干,摇头晃脑地说。
“那你们也不必对我客气。”韩方颓然向后一仰,“这次的事件里,我也是鼹鼠会的从犯。我想问问,你们是要给我上刑还是洗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马宝瑞故作诧异。
“你们不是一向这么做的吗?用最残忍凶恶的手段铲除异己,建立起神权政治!”
马宝瑞歪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怜悯,“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们:邪教徒、神棍、骗子、流氓和暴徒,利用人们的愚昧建立起一个新的专制制度,一个新的作威作福的统治集团,是么?”
“这是你自己说的。”韩方冷哼。
“但我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马宝瑞说,“跟我来吧,有些东西我要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很多,很多…”
窗外传来马达呼啸声,韩方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转动着旋翼,正在楼前的草地降落。
直升机载着他们穿越半个京城,向东南方飞去。从飞机上眺望,这座林林总总被毁灭过上百次的城市半笼在雾霾中,一片宁静祥和,不复虚空纪之初的乱象,和公元纪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很大不同。
直升机在长安街附近降落,虚空纪以来,韩方也多次来到这里。但如今的情形还是让他一怔。大约是中午时分,一些在跳转时被撞毁的车(主要是无忆者的)已经被及时拖到边上,清理出两条车道,街上的车不多,还不如公元纪时代的十分之一,但也相当可观。它们在路上分为左右两条车道,毫不停滞地川流不息,一辆辆车从韩方身边呼啸而过。
但韩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了。
来到南长街口,看到红绿灯闪亮着,中间有一个交警在维持秩序,红停绿行,车来车往,相当有序,除了那个交警胸口也挂着一只象征时间教的表外,看上去和以前差不多。
“恢复全城的交通秩序!你们怎么做到的?这可太不容易了!”韩方惊叹说。
“这算什么,我们到那里去看看。”马宝瑞带着他继续向前走着,不久就到了天安门,韩方看到广场上红旗高高飘扬。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公元纪。
但仔细一看,又有很大不同。人们见面都行教礼,相互问好,彼此微笑。远处一群青年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似乎是教徒在团契,中间有一个人在高声又说又唱,众人打着拍子,很是融洽。这美好的一幕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公元纪时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热情地跑过来,行教礼说:“两位,愿时间与你们同在!”
“愿时间与你们同在!”马宝瑞答礼说。他已经把三只表摘掉了两只,女孩只以为他是一般教徒。
“有一位弟兄正在讲大先知的事迹,讲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
“谢谢,不过我们还有点事。”马宝瑞朝女孩点点头,和韩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现在这种讲故事的说唱形式很流行,有点像唐宋的变文,没想到这东西能再流行吧?你要知道,文字形式的文学在虚空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你不可能在20个小时内写出长篇小说,就算写出短篇,第二天也没了。相比较而言,人们更喜欢这种口头讲述的方式,也许将来会重新出现类似荷马史诗的长篇巨著…”
他们进了东面的国家博物馆,里面也有不少参观者。和以往年轻人和外来游客居多的状况不同,现在来参观的更多的是普通市民。虚空纪以来,韩方曾来过这儿两次,每次地上都是遍地玻璃和摔碎的奇珍异宝,伴着几具在殴斗中被打死的尸体。如今这些悲凉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展馆里漫步参观,赞叹着古老的历史文明,乍一看很像公元纪的场景。
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再去照相,展场看护们也不防备游客,而是热情地打开展柜,拿出各种珍贵文物让人们传看赏玩。韩方兴致勃勃地摸了一会儿赫赫有名的商朝四羊方尊,感受时间在锈迹斑斑的青铜表面留下的印记,又拿起小篆体十二字砖正反面仔细玩赏,他看到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定窑白瓷莲瓣盘摔碎了,周围没人责怪他,大家马上帮着收拾,很快把碎片扫到一边,以免妨碍他人…
他们从博物馆里出来,在门口宏伟的方形柱廊下漫步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柱子间钻来钻去,好像在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另一些孩子围坐在地上,听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讲故事,好像是《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看那些孩子。”马宝瑞说,“你知道虚空纪以来,受伤害最大的人群是什么吗?就是他们,这些未成年人,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十几岁的还好,像这些十岁以下的,就是智力也不会再增加,不论他们如何学习来弥补,也还是懵懵懂懂,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