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知道,和他一样,从无穷的苦难与原罪中诞生的人类文明和地球生命也是如此。
“你是对的,”云天明最后说,“这是一个好理由。真他妈的好。”
……
云天明做完最后的一些交代后,就离开了小宇宙,返回到他所来自的那个广袤时空,他将在亿万光年的黑暗森林间如幽灵般飘飞着,遍访万千深深隐藏自己的文明,去追逐着他那渺茫不可及的使命——在一切隐藏自己的文明中,找出那最深的隐藏者。

在他临走前,他嘱咐智子,如果程心和关一帆有一天来到这个宇宙,让她不要告诉他们曾经见过自己,而要表现得和真正的智子一样。他不想让他们的心中还有自己的阴影存在。

“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属于凯撒的归凯撒。”那么属于关一帆的就归给关一帆,属于他云天明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那一束艾AA的头发交给了智子:

“如果我在大宇宙毁灭之前能回来,你能克隆她么?我不想隔整整一个宇宙的时间才能再见到她。”

“这技术上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做到。”

“不,还是等我回来以后吧。克隆的她已经不是她的……前世了,我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这个新的艾……艾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觉得,这个和他纠缠了两生两世的女子还会以某种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会再见面的……

当然,这多半只是他美好的奢望。

云天明的身影消逝在虚线方框中。他被投放到了六千光年外的野鸭星团。此时的云天明不需要宇宙飞船承载自己,他自己就是宇宙飞船:他的身体除了外表看来,和人类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自身就能进行曲率驱动,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速翱翔在三维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小宇宙的时间停止了转动,一切又沉入黑暗之中。智子静静地坐在时间停滞的房间里,等待着云天明通过“戒指”发出信号,重新回到这个宇宙中,召唤她的服务。

在一个没有任何间隔的“间隔”之后,信号出现了,但不是云天明。

智子睁开了眼睛,她立刻知道,在外面的大宇宙中,已经有一千八百九十万年过去了。

云天明没有回来,来的是另外两个有进入权限者。

智子虽然没有时间感受,但她不会不知道,对于云天明这样的人类来说,一千八百九十万年意味着什么。

或许云天明早已经变为碎片和尘埃,再也不会回来,或许他还在遥远的世界里跋涉着,寻找着隐藏者那几乎不存在的踪影,或许他正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寻欢作乐,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纯能态所转化而成的量子智能体,智子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担心、恐惧或者好奇,更不会为或许早已烟消云散的云天明感到悲伤,这些情感对她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她只是按照云天明之前的设定,去完成她的任务。

她走出了房间,穿过了田垄,来到了她在不久之前——或者一千八百九十万年前——见到云天明的那棵树下,向着对面的一对男女深深地一鞠躬:

“生活很大,宇宙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

【第1325436564号时间颗粒 某片星星云】
歌者没有想到,王召见了他。
虽然在亿万个时间颗粒之后,他已经成为一粒种子上的长老。但对于至高无上的王来说,也只不过是千万个低级长老中的一个,只不过比别的长老更爱唱歌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王要召见他。也许是因为王知道他——就要死了?
在他周围,一千万个构造长度之内的无数世界已经被弹星者的后代所占领。天知道它们怎么繁衍得那么快,胜过讨厌的矩阵虫。小弹星者们几乎明目张胆地炫耀着它们的坐标,但现在,其他的低熵体已经不敢去清理他们。它们似乎已经能够消灭质量点和转移二向箔,面对更厉害的武器,它们不一定能够防住,但有可能追踪到其母星。歌者曾经亲自看到,有两三个清理者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因为小弹星者们,那句古老的格言现在已经改变了——
藏好自己,莫要清理。
但歌者不相信它们能发现自己。种子以绝对极速在各个世界间穿行着,如同死亡的幽灵,不时向弹星者的世界抛出光镜或者反转圈,它们还对付不了这些暴烈的工具。看着小弹星者的星星们一个个被清除,歌者也并不感到多么欣喜。他知道这些暴发户的低熵体以前也出现过许多次,但过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就会烟消云散,直奔毁灭,如同堕向天渊。小弹星者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万物皆有朽,唯有母世界永存。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曾几何时,边缘世界也耀武扬威,大举反攻母世界,自以为能够取而代之,但在一刹那,就被母世界彻底摧毁了。
传说中,母世界是创世神亲自设立的,拥有上古诸神的力量,能够毁天灭地。当然之前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边缘世界被毁灭之后,人们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传说。
既然如此,他何惧小小的弹星者呢?
他先后清除了四百多个小弹星者的星星,他知道在这片星星云上,其他的低熵体都已经死去或者沉寂,他是唯一继续清除小弹星者的清理者。他有时也为此骄傲,正如那首古歌谣唱到:
我是最后的清理者,打扫世界的疆场
将它们一一奉献到我爱的足下
当所有的世界打扫干净
我的爱恋就无须再隐藏,
她将从婚茧中出来,变成我的嫁娘
但出乎他的意料,小弹星者终于定位了种子,并派出他们的一群星际虫来啃噬种子。星际虫们向种子发射了约束环。多么低级的工具!种子迅速撕裂了约束环,但很快出现了另一个约束环。小弹星者们疯狂地抛出了千万个约束环,那就来吧!种子撕裂约束环,如同撕裂海人鱼的娇嫩皮肤一样容易。
他打算在摧毁所有的约束环后再消灭那些可恨的星际虫,但它们似乎被吓坏了,一哄而散,以绝对极速逃逸了。跑得真够快的。
正当歌者想离开这片空域的时候,警报声响起了。主核探测到了一块二向箔,已经去掉了封装,正将周围的空间疯狂地二向化。
歌者命令主核让种子飞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弹星者成功地用约束环掩盖了二向箔的质能反应,也麻痹了他的注意。二向箔近在咫尺,种子来不及加速到极速就会被吞噬掉。
这些狡猾的小猎手们,它们以为这样就能消灭自己了么?
歌者让主核重新封装二向箔,这一点原理上很容易。但小弹星者制造的低等二向箔既不规则又粗野,封起来很不趁手,再说它已经扩展到太大的范围,种子的能级不够了。主核全力发动,才暂时用力场封住了二向箔。但种子也被二向箔拖住,困在了这片空域,它无法离开一步,否则二向箔会立刻冲破封锁,把他和整个种子二向化。
种子暂时能封住二向箔,但种子的能级也是有限的,封锁这块二向箔每时每刻都在耗费巨大的能量。主核提示说,它撑不了十分之一个时间颗粒。歌者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最后被拖进二向箔,变成没有厚度的薄薄一片,消失在这片见鬼的空域。
他有点抱怨母世界没有能早点主动二向化,不过也没太多后悔的。他老了,就是二向化也活不了多久,又何必到那个想起来就不舒服的世界中去呢?就让自己死在这片熟悉的三向域,不是也很痛快么?
至少他还能唱一支心爱的歌……
歌者调好了自己的振动器,找出了几首古代的歌谣,正要纵声歌唱时,王却召见了他。
王的召见没有经过主核的提醒,而是直接启动了大眼睛,从那里睥睨着他和整个种子上的情形。这是王的权利,她随时可以进入所有的大眼睛,看到每一粒种子上的情形。当然,种子的数量多如矩阵虫的卵,歌者也从未想到,王会有兴趣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查看他这颗平平无奇的种子。就算他在这片星星云里濒临毁灭,对于隔着几千片星星云的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歌者知道,使用大眼睛必须极为谨慎,这是宇宙中唯一可以不受绝对极速的限制,而可以实时连接任何两点的工具。其他的低熵体也能制造类似大眼睛的工具,但是它们无法穿过无知之幕,唯有大眼睛能够。这是上古诸神的恩赐。但古歌谣中说,不能过多使用这种魔法,否则可能会被想要毁灭世界的放逐死神所发现。一般来说,这种长距离的使用大眼睛召见,只有在王室及重臣之间,或者审讯重大的要犯时才会出现。
而他显然两者都不是。
但是王还是召见了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大眼睛上。感受到王者的无上光华,歌者立刻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和王见面。
当他还在母世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王的车驾从天空经过,那时他正坐在一棵巨石树顶上,远远地望了王一眼,那是怎样美丽而不可正视的容颜啊。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柔者都要美丽。但那是王,永生的童贞者,自然不能和其他柔者相提并论。在他心中,没有任何刚者常对柔者产生的那种欲念,只有一片纯洁的精神之爱。就像那些古代诗人一样,他后来也将对王的热爱寄托在那些唯美而伤感的歌谣中。
当然,那天匆匆经过的王并没有留意他,以后更没有见过他。而今的他已经老了,而王仍将永生下去。
“你就是歌者长老?”王问,声音说不出的清冷而甘美。如果能够听到王的歌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歌者情不自禁地想到,却又拼命压抑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敢让王探测到自己思想体对她的不敬。
“是微臣。”歌者颤抖着说。当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发现通过大眼睛,他的思想体已经飞越了四百亿个构造长度,进入了天渊之下的无极之宫,寄托在一个化身体之上。就好像他亲身回到了母世界一样。太奇妙了,他赞叹着,并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宫殿,这是他在母世界之时,也从来无缘进入的仙境。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这不再是那个美轮美奂的宫廷。虽然他从未进入无极之宫,但一定不会是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颓败。构成宫殿墙壁和廊柱的巨石树枯萎了,地上落满了暗红色的枝叶,有的还在不停扭动。一头驮地龟断掉的巨腿不知怎么压在宫殿顶上,巨大的宫室坍塌了大半,连圣坛也砸得面目全非,壁画装点的宫墙上爬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性虫。穿过破碎的隔壁还可以看到,在远处,都城的其他部分似乎也变为废墟,到处都是驮地龟的尸体,只有一两只还伫立在远处。
歌者向天上看去,那里只有黑暗的天渊,围绕天渊的生命海消失了大半,一百多个熠熠发光的飞城也只剩下几个。一只平衡鹏哀号着,竭力挥动着受伤的翅膀,却仍然止不住从天上掉下来,世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大着胆子望向王的方向,王无暇的身体被裹在圣火中,但火光很微弱,没有他见过的那种比星星云还要灿烂的光华。王娇美而清澈的容颜上布满了悲伤,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至尊者,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悲伤的柔者。
他的思想体猛烈震动起来:他所见到王和母世界就像这颗种子一样,濒临死亡。这怎么可能?不朽的母世界,永生的王啊!
然后他又听到了王轻柔的声音:
“你就要死了,长老,我很难过。”王显然已经从主核中得知了他目前的状况。
“为您而死是我的荣耀,我王。万物皆有死,唯我王永生。”这是一句套话,但是歌者的话语中却带着无比真挚。
“谢谢你的忠诚,长老。但是……我也要死了。”王平静地说。
“这不可能!”歌者颤抖着说,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仍然无法相信王会亲自告诉他这个噩耗。
“神秘的低熵体出现了,”王静静说,“我的宫殿被摧毁,我的城市被夷平,我的人民被杀戮,我的世界几乎化为灰烬,它如今暂时离去了,但随时可能复归。我和母世界就要死了。”
歌者战栗着,母世界的毁灭令他五内俱焚。但他不知道王为什么要向他说这些。王的下一句话解释了他的疑问,却令他感到了翻了番的惊讶:
“这一切可能与你有关,我需要获得你的记忆。”
“我不明白,我王。”歌者颤抖着说。王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了火触角,探进了他的思想体。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以前不知道,隔着四百亿个构造长度,通过大眼睛还能进行思想体接触。
但千真万确,王触摸了他,令他感到了一阵甜蜜的战栗。她翻查了他的思想体,时间很长,却好像没有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最后,王有些失望地收回火触角:“你那里没有神秘低熵体的数据。”
“我王,我从未听说过神秘的低熵体,怎么会有它的数据呢?”歌者仍然处于茫然中。
王发出了温柔的叹息,伸出火触角,指着天空的某个方向,解释说:“我们怀疑神秘低熵体是在你那片星星云繁衍起来的弹星者,你是第一个和这个种族接触的族人,所以紧急召你来,希望能从你那里找到线索。”
“我王,这不可能!”歌者惊讶地说,“虽然弹星者发展得很快,也只是勉强在半片星星云的范围内占有了优势,就是现在他们也没有跨出这片他们叫‘银色之河’的星星云,更不用说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去进攻母世界了。就算他们去了,以他们的技术,恐怕连一只平衡鹏都杀不死。”
“不是他们,是‘他’。”王说,“神秘低熵体是一个个体,在我们已知的无数世界中还没有这样可怕的存在。但是根据个别观察到他的族人描述的形态,我们从宇宙核中找到了匹配信息,他和你清理过的弹星者非常接近。”
“那大概只是巧合,我王。我清理过弹星者的星星之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个群落。自从小弹星者的势力兴起以来,我才开始关注他们的来源。后来我截获了一只小弹星者的星际虫,才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当年的弹星者的后代,但在和邻近星系的战争中离开了母星,那还是在我进行清理之前的事,并非清理之后的幸存者。”歌者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虽然王定然已经从他的记忆中得到了这些信息,他还是觉得亲自解释一番比较放心。作为马上就要死去的人,他并不担心王会对他进行什么惩罚,但却不愿意让敬爱的王认为他是无能之辈。
“不必担心,长老。你遵循了正常的清理程序,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的。或许神秘低熵体的确和弹星者无关,这只是巧合。”王说。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歌者知道,按照正常的宫廷礼仪,王的沉默表示会见到此时已经结束。虽然王没有主动让他离开,他也应该自行告退,退出化身,回到宇宙那一头那粒即将沉没的种子里。但他舍不得离开王的身边,迟疑了一下,没有挪动。
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语:“其实在宇宙中,早就有一些关于神秘低熵体的传说,我们一直没有留意。在一千万个时间颗粒之前,归零者消失了,五百六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思考者销声匿迹,三百二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排险者的世界也熄灭了。据说它们都是被神秘的力量所灭亡的,也许就是同一个低熵体干的。”
歌者思索着,对这些群落他知之甚少。但他知道这都是宇宙中最古老的文明世界,它们早已突破了生存法则的限制,不必刻意隐藏自身,除了个别白痴之外,也没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清理者敢动它们。是怎样可怕的力量,能够将他们一一清除?如果他们都被消灭了,那么现在轮到同样古老的母世界,也并不奇怪。
“我王,除了破坏,那个低熵体还对母世界做了什么?”歌者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级别是无权向王询问这些的,他也做好了因为自己的无礼而被王呵斥和赶走的准备。
但是王却认真地回答了他:“这是最令我的担心的,他翻阅了我们宇宙核中的数据库,寻找一个……隐藏的群落。”
“但是我王,在这个宇宙中几乎每一个群落都是隐藏者,隐藏基因埋藏在每一个群落的本性中,除了几个伟大的古老文明和一些白痴的新生文明之外,我们都要费心隐藏自身。”歌者说。
“不,我怀疑他找的不是一个一般的群落,而是创世神的种族,这可能和上古的诸神之战有关。现在在母世界,谣言已经传开,人们说,神秘低熵体是放逐死神的使者,来为放逐死神毁灭世界。我的大臣们否认这种说法,但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的声音不觉颤抖了起来,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海人鱼。
歌者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王要跟他说这些。此时此刻的王只是一个无助的柔者,她需要倾诉,而他这个身在几百亿个构造长度之外,并且很快要死去的小小长老就是最好的聆听者。王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无力,而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歌者凝望着王有些憔悴的容颜,那近在咫尺又远隔千万星星云的王,令他沉醉而又心碎。
我王是创世神高贵的女儿
代替父神守护着世界
天渊匍匐在她的脚下
永恒圣火给她戴上光彩
歌者回忆起了那些古老的歌谣,和那些流传了万亿个时间颗粒的宇宙开创神话:
最初的神祇是死神,死亡统治着原初宇宙。后来死神的长子反抗祂的父亲,最终放逐了死神,将新生命带给死水一潭的世界,从而创造了今天的宇宙,祂成为了创世神。但不久之后,被放逐的死神发动了反击,创世神和死神展开了毁天灭地的决战,最后死神再次被放逐。但是创世神也离去了,只留下了天渊族——创世神的后裔,也是歌者的种族。
这不止是神话。因为王是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直活到今天的,她的生命形态与其他的天渊族人都大不相同。母世界的历史学家们从遥远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残篇记载中考证出了它们种族的发展史:天渊族诞生于天渊附近生命海里的一片云团中。当他们发展出最初的文明之时,也和弹星者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生存法则,没有隐藏自己的坐标,结果险些被人“清理”了。此时,一个发达得不可思议的文明帮助了它们,传授给它们超级技术,并为他们创造了母世界作为永远的屏障。这个上古文明就是创世神,那些上古传说多半来自于和这个古文明的接触。而王或许本来是创世神文明中的一员。
但是历史学家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上古文明会违反生存法则而罕见地给了他们巨大的帮助,甚至再造了他们的文明。和上古文明接触的细节已经不可考了。人们只能猜测上古文明是宇宙中罕有的博爱和仁慈者。但这也说不通,神话中,上古文明帮助他们消灭了附近几千个构造长度内的上百个大小文明。
或许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王,从神话时代直到今天的永生者,她,并且唯有她才见证了天渊族从生命海中的虫豸变成宇宙中最强大种族之一的历程。她的头衔之一就是“创世神的女儿”。王并不阻止人们的各式猜想,但也不会回答这些问题。实际上除了关于天渊族存亡发展的若干重大问题,她基本不参与政治,一般的政治决定都是长老院进行的。在大多数时候,王作为虚位元首受到尊崇,但人们毫无例外地相信,她手中掌握着上古文明留下来的伟大力量。她是天渊族和母世界永远的守护者,并多次在危急时刻挽救了族群。
歌者不会忘记,王在御驾亲征,扑灭边缘世界反叛时的飒爽英姿,如一首歌谣中唱到:
创世神的女儿,哦万军之王
星星云是她的战袍
长膜波是她的触角
她抖动万物如同超弦
她将宇宙揉成暗物质
扔进永远黑暗的天渊里
但今天的王并没有那么令人畏惧,所以好奇的歌者也大着胆子问道:“我王,请恕臣下无礼……其实,那个低熵体要寻找的就是创世神的传人,就是……我们,对么?”
王颤抖了一下,但发出的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表示不安的光芒,这多少代表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我不知道,”王说,“因为我不知道低熵体到底是什么。”
歌者想了一想才捕捉到王的意思,他随即感到了巨大的震撼:“那么如果低熵体真的是放逐死神派来的使者——”
“那么他要寻找的就是我们。”王说。
歌者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长老,”王说,“不过没关系,你也不会再泄露秘密了。这个秘密我守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不想再守下去了。”
歌者注意到,王的守护圣火更加微弱了,这意味着她的灵力在下降,她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柔者了。
一个他爱的柔者……
歌者努力收敛了不敬的念头。静静地聆听着王的诉说。
“放逐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就在我们的种族诞生之前。这片天渊就是一次伟大战役的产物。为了躲避放逐死神的杀戮,创世神躲在天渊附近累积的生命海里,但祂已经太衰弱,支撑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了,于是祂创造了天渊族。我们不是创世神的后裔,但却是祂的造物。当我们拥有初级智慧之后,创世神就把文明与技术传授给我们,并且立我为王。在此之后,创世神最终——死去了。”
“我不是神的女儿,也不曾死后三天复活。长老,我曾经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个体,一个普通的柔者。但创世神选中了我,使我成为不朽,并赋予我无上的灵力。我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母世界。母世界是创世神创造的巨大机器,下面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结构和力量,能够在全宇宙范围内监控放逐死神的反击,只要发现放逐死神开始施展终极死咒,就可以发现它的冥府。到时候整个天渊世界和周围的二十片星星云将全部化为能量,投放到我们的宇宙之外,摧毁死神的冥府。”
“天哪,母世界有这样强大的技术么?”歌者沉浸在惊愕中,他知道将一片星星云都化为能量意味着什么,那足以摧毁从母世界到种子之间四百亿构造长度之内的一切。
“这不是天渊族本身的技术,长老。这是创世神安排的自动进程,如果放逐死神发动了死咒,一切将会自动发生,不需要我们做任何事,天渊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守护母世界,所以创世神才赐予我们超人的力量。这是古代神话中经常强调的。”
“但这不是反而会让人注意到母世界么?”歌者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宇宙中在哪里都有生命和文明,长老。天渊族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本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我们的错误就在于扩张得太快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们以创世神的子民自居,在隐藏母世界的名义下反而无限扩张,清理周边的一切文明,最后将触角伸到半个宇宙之外,却没有隐藏好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镇压了边缘世界的反叛后,竟飘飘然以为创世神会永远庇佑我们,所以最后遭到了神的惩罚。”
歌者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说:“但是神秘低熵体应该还不知道您所保守的秘密。”
“他从我们的数据库里可以找到那些上古的神话和歌谣,”王哀婉地说,“如果他是放逐死神的使者,应该不难明白这些神话背后的寓意。即使他不知道天渊族真正的使命,也不会放过我们。许多人说低熵体已经离开了,但我知道它没有。第一次攻击所造成的大破坏只是他为了得到资料而附带使用的手段,真正的攻击还没有开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很快时间就不是问题了。
忽然间,歌者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受,似乎有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天渊族与生俱来的内省感告诉他,那绝不会是心理幻觉。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那东西似乎也直透进大地的心脏,刹那间,大地如同被一根捕猎线穿透身体的深渊鲸那样剧烈抖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