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AA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维德刺杀程心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以他的智商和关注点,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爆头才是唯一的致死方式。如果说第一枪还只是为了解除程心可能的战斗力和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么第二枪明显已经要杀死程心,却还是没有对准头部,对于维德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这种错误是难以解释的。她和程心曾经谈起过这个问题,她曾经笑着说,维德只是出于不忍打坏程心美丽的容颜才没有对准她的头,她们也觉得这个想法太牵强,太离奇,但找不到别的解释。想不到真相却是:几光年外的云天明发动了智子干涉。
“智子的干涉十分巧妙,我看过维德的供词,他也没有察觉真正的原因所在,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然一跳,有点晕眩而已,他认为这只是和他年纪大了之后的一种轻微神经症有关。实际上他对第二枪并不很留意,他真正懊恼的是第三枪是臭弹,那一枪同样对准了程心的额头。他认为如果不是臭弹,程心必死无疑。所以他将一切归诸巧合,认为是天意弄人。”
“的确,臭弹是巧合。但真相是,即使他开枪,子弹也只会从程心耳边擦过,因为在智子的干涉下,他眼中的景象与实际的方位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差距。从我的智子传来的画面看,第三枪他根本不可能打到程心。”
维德自食其果。他亲手选拔,送进太空的那个大脑,最后终结了他的逆天计划,也在不可测的历史漩涡之中,将人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方向。
“就这样,我救了程心,也毁了地球最后的机会。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云天明说完这句话后,如同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的力量,痛苦地捂住了脸。
“天明,别这样……你,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艾AA由衷地说,听完了云天明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回忆,她真的一点也不怨身边的这个男人,反而对他的怜惜和爱恋更深了一层。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坚强而又憔悴的男人的?
艾AA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竭力摆脱的宿命终于到来了,而她已经放下了全部的心结,要用整颗心去呵护身边的这个人。用她的爱去召唤他的爱,用她的力量去唤醒他的力量。
是否现在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艾AA几度欲言又止,在几个世纪的生涯中,她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但从未如此紧张过。她知道,如果得不到他的回应,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目前这样的和谐状态。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自己刚认识程心时,对她说的那段话:
“又在想他呀?……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第93页)
她知道她错了。造物弄人,兜兜转转,过去从未消逝,总有一天它会回来,令人不得不面对。对程心来说是这样,对云天明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也同样是这样。
或许还不是时机……
云天明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在维德事件的回忆后,他又想起了执剑人交接仪式结束后,水滴突然从外太空杀向地球的那十分钟。虽然那个时候,地球的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仍然无限希望程心按下那个开关,让冷漠而自大的三体虫子们也尝尝押错赌注,一败涂地的滋味。至少几十年来他所受到的折磨和侮辱,可以在那一瞬间得到酣畅淋漓的报复。
他眼睁睁地盯着程心,他知道整个三体世界也在盯着她。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程心战栗着,手微微颤抖。他的心和整个三体世界一起,随着她的手而颤抖,但是期待的方向是反的。
最终,程心没有按下那个开关,反而将它远远抛开。在那一刻,程心的颤抖消失了,而是显得异常平静。
程心做出了她的抉择。
顿时,云天明身周的空间中闪现出经常联系的几个三体人传来的文字信息:云,你看到了没有?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那个女人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们赌赢了!地球是我们的了……
对于情感淡漠的三体人来说,这样得意忘形的表现已经相当失态,足以说明其狂喜的程度。
那一刻,云天明生平第一次恨上了程心。按啊,你为什么不按!为什么不拼个鱼死网破,杀光这些虫子?为什么还要保护它们?你究竟是人还是三体人?
慢慢地,云天明平静了下来。他又想起了大学时到密云水库的那次郊游。那一次,程心用手将一只在路上乱爬的丑陋蠕虫轻轻放到草丛中,以免被人踩死。女生们大惊小怪地抱怨着,但他的心却被深深地触动了。因为程心的缘故,他记住那虫子的特征,后来去图书馆翻了厚厚的《华北无脊椎动物志》,查到了那种虫子的种属,那是一种蛾子的幼虫。长成之后也是不起眼的灰色飞蛾,绝没有蝴蝶那样绚烂的翅膀。
但这种飞蛾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其化石年份可以追溯到侏罗纪早期甚至更早,当它第一次在新生的劳亚古陆上蠕动爬行,第一次在恐龙环伺的丛林中挥动稚嫩的鳞翅时,三体世界还没有进化出文明,更不用说人类了。在这个星球上,它应该有存在的权力。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人类活动导致生存环境的破坏,这种飞蛾已经濒临灭绝,在野外很多年已经没有发现过活的个体。
程心救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灵。
后来,每次他想到程心可能无意中挽救了一种物种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丝丝甜意,仿佛这和他也有什么关联似的。他想象着那只蠕虫会变成飞蛾,和同伴们繁衍不息,将这个古老种族延续下去……而程心就是守护它们的女神。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琐碎事件竟是后来两个世界命运的预演。
云天明仍然不完全理解程心,但他理解了一点,这就是程心。她还是她,和两百多年前并无二致。错的不是她,是把她推上执剑人位置的那些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顿时,一度的恨意,都变成了他深深的自责。
在他眼前,三体人的信息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着,这个情商低下的种族真的把云天明当成了自己人,继续喋喋不休地和他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并毫不留情地对程心加以嘲讽。
“当元首宣布计划的时候,我们真的没有信心。几十年来,罗辑一直是我们心头的噩梦,他的继任者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摆平呢?但是这真的发生了,云,谢谢你!你帮我们麻痹了人类。看到那个愚蠢的地球女虫子把开关扔掉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这简直比合体还要过瘾。不过,云,那个女虫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前也是地球虫子,说给我们听听吧!”
此刻,不仅仅是个别三体人,而是整个好奇的三体世界都想知道答案。
云天明压抑下自己激动的心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她爱你们。”
“爱?”听到这个答案,三体人惊奇地问道:“你是说那种有利于种族繁衍的积极利他情感么?这个我们也有,可是在敌对的星际种族之间怎么会产生呢?这对遗传物质延续毫无意义啊。”
“有人说:‘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
“这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的世界的古代,一个伟大的人的教诲。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仍然把这当成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真理,比自己的生存还要重要。”
三体人沉默了,似乎感到了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过了一会儿,一句话出现云天明面前:“这句话我不懂。不过如果宇宙中每一个种族都信奉这样的理念,那么或许根本就不会存在黑暗森林状态。”
“或许。”云天明说。他望着舷窗外的黑暗星空,心中忽然想,是否黑暗森林只是宇宙某一个阴暗角落——或许只是这个银河、这条旋臂,甚至这个旋臂末端的那么几十光年方圆——里的龌龊状态,而在他根本看不到的那些伟大的世界里,阳光早已照亮了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青草,每一条林中小径?那光明的森林,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谜,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解开了。他的命运,最多也只是随着三体舰队杀回太阳系,在自己的故乡度过余年,然后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叛徒和地球奸,终生生活在唾骂和白眼之中,如果不是被愤怒的同胞们乱石打死的话。五光年外的宇宙的其他部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他却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那片“光明的森林”。
“‘光明的森林’?那是什么?”听到这里,艾AA惊奇地问道。她立刻感到,这可能和云天明带来的那个小宇宙有关。
“不知道。”云天明惘然说。
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四周像是被一束突如其来的阳光所照亮,不,应该说是被一千个太阳所照亮。随即他发现他,以及他所在的整个飞船如同瞬间转移一样,从黑暗的宇宙深渊到了一个一个无法形容、不明所以的“地方”。在刹那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空间——不,是无穷无尽的世界——向他打开,如果要勉强形容的话,就如同一只蚂蚁从黑暗的洞穴爬到了阳光明媚的大花园中一样。任何一瓣花瓣,一片树叶,一个水洼对它来说都是广阔的天地,而在那一刹那,它见到了——一切。
“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艾AA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云天明的描述听起来和稍早时候蓝色空间号的遭遇很类似。
“不,不是高维空间,”云天明摇摇头,“我仍然在三维的世界中,我从没有去过四维空间。但是那种不可思议而又美轮美奂的感觉,我相信远远胜过四维空间。那是……那是……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从洞穴来到地表,见到了真实世界本身,见到了无限的美的大海本身……”
艾AA没读过柏拉图,但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是不是和你第一次见到程心……的时候是一样的?”
对着俏皮的女友,云天明只好啼笑皆非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如果要具体描绘的话,在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充满后,云天明首先看到的一个具体形象就是眼前悬浮的一个发着柔和银光的立体图式,那是一个粗看相当对称的近圆环形结构,并且一层嵌套着一层,内部又有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圆环,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并非完全对称,每一个圆环本身就是由千千万万的小圆环组成,而圆环之间有更复杂微妙的结构链接起来。构成这一立体图案的基本笔触,粗看上去是无数发出柔光的半透明曲线,但仔细看来,每一条曲线实际上又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立体图形,有着极其丰富而复杂的结构,似乎任何一部分都包含了整体。整个图案精细到了近乎无限的程度,唯一的限制是云天明的视觉分辨能力。
“类似于分形?”艾AA竭力想通过自己的经验捕捉云天明描绘的情形。
“不是分形,不过分形是一个勉强合适的比喻……这么说吧,想象有一朵绽放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本身构成另一朵大的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而大的玫瑰花又是另一朵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这样以至无穷,再仔细看原来那朵玫瑰花,它又是由一层层小的玫瑰组成的,更神奇的是,每一朵玫瑰花的形状大小又完全不同,好像是另外一个品种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了。”
艾AA惘然摇了摇头,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觉。
云天明不敢再盯着那个图形看下去,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似乎要把他的整个灵魂给吸走。他扭头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面前的那个环形结构又是另一个更大的环形结构的一部分,而那个更大的结构本身悬浮在整个舱室中,并延伸到其外,构成了另一个宏伟的图形。正如刚才玫瑰的比喻一样,每一个层次的图形都和上一个层次类似,但又完全不同。
在环顾的过程中,云天明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他处身的整个飞船似乎都被这奇妙结构所转化,变得半透明了。用半透明来形容其实很不恰当,事实上整个舱室仍然是不透明的,他清清楚楚看得见舱壁和天花板,和往日一样,但是同时他又能清晰地看到外边的情形,如同两只眼睛中不同的两层景象的叠加。但何止是两层!他可以看到层层舱壁之外的情形,看到他平常看不到的飞船各个角落,同时又看到阻隔他的一切。后来当云天明知道高维空间的情形时,他也曾经怀疑自己是否是到了高维空间,但他最终否定了这一点。对他呈现的整个立体结构仍然很清楚是三维的,只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视线,同时他又看得到阻拦他的一切东西。
云天明看到,那无限丰富的发光结构“溢出”了整个飞船,将其包裹在其中,但并没有延伸出飞船之外很远。在飞船外仅仅数米左右,沿着其船体,发光的曲线很快黯淡了下来,直到最后消失在群星中,但明显这个与飞船重叠的结构并非自成一体,而只是一个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反倒是飞船以某种方式激发了这个奇特结构的能量,让它其中一部分发光。
实际上,在程心刚刚扔掉手中开关的同时,三体舰队已经通过引力波发现了在前方几百万公里外有一个质量勉强可以检测出来的“物体”,这个“物体”以某种极为复杂的无规则轨迹运动着,如同随机的布朗运动一样难以捉摸。但在太空中,这种古怪的运动方式表明其不可能是一个自然天体。警惕的三体舰队命令做好各部门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但三体人上下都沉浸在狂喜中,还来不及有任何进一步反应,那个神秘的“物体”似乎已经发现了三体舰队的踪影,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向它们冲了过来,并在瞬间笼罩在整个舰队的数百艘飞船上。
于是,三体第一舰队的每一艘飞船上都出现了这种奇特而又唯美的发光结构。这些奇妙的结构几乎在接触三体舰队的瞬间就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和速度,立即和它们在同一方向上运动,因而保持了相对静止。
然而,据事后的汇总研究,唯一的深入接触仅仅发生在载着云天明的那艘飞船上。
仅仅发生在云天明个人身上。
云天明一度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三体人制造的梦幻之中。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对三体人的了解,他们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三体人是缺乏艺术和想象的种族,他们为他制造的幻梦都取自他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极少出现他经验之外的事物。而这个宏伟而又唯美的立体图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三体人的艺术理解能力,也超出了他自身的经验范畴,这不可能是梦。
但如果不是梦,单单这个奇特的结构也罢了,他又怎么能巨细无遗地看到整个飞船的各个角落?那些被舱壁所挡住的光线又是如何进入他的瞳孔的?这完全不符合物理和生理原理。
【因为光的本质是无限的】
一个声音——更准确地说,一个意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云天明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三体人的。三体人经常通过直接输入电信号的方式和他联系,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但这个意念却仍然不同。它似乎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是直接从他的意识深处钻出来的。
在这个意念发出的同时,云天明猛然感到了无比的创痛,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任何肉体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突然创伤,随着这个意念,无穷无尽的意象和情绪似乎都从他潜意识里喷出,涌入他的意识,要把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性淹没。陌生、神秘、恐怖、哀伤、欢乐……
云天明像要被雅典娜劈开脑袋的宙斯一样恐惧,痛苦地抱住了头,不由自主地呻吟着。但他终于强迫自己凝定心神,用他在和三体人多年的心灵斗争中学会的禅定术排斥猛然间无限喷涌的杂念。瞬间,狂暴的意识流凝固成冰,又融化成一片空寂的大海。
“你是谁?”稍稍恢复意识后,他挣扎着问。
不需要任何时间,回答就出现了:
【我是影子】
随着这个回答,云天明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重创,他的自我意识摇摇欲坠,要沉入狂暴的意识深渊中,但他坚持着挣扎问道:
“什么……影子?”
【光明的影子】
光与影,明与暗,嘹亮与静默,深渊与天空……
神的灵运行在黑暗的深渊之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照进了黑暗,黑暗却不认识那光……
顿时间又是纷至沓来的意象,冲击着云天明勉强固定住的意识表面。云天明的头像要裂开一样,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楚从何而来,那个声音并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和他“说话”,而是在调动他心灵中的一切资源,去表达一个他本来不可能理解的意义。每一次接触带给他的信息量都是近乎无限的,正如那个无限复杂的发光图案一样,在大的意义下嵌套着小的意义,小的意义又由更具体而微的意义组成,其中有着极其精细繁密的逻辑结构,每一个层面都必不可少。但是由于他理解能力本身的限制,只能抓住其中最浮泛的一个层面,使其转化为心灵语言,而多余的意念则溢出在他的心里,疯狂搅动着他的记忆和想象,掀起了情绪和思维的狂风暴雨。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和三体人的斗争中训练出了他远超过一般人的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他早就陷入崩溃了。
“你……是神的使者么?”云天明喘着粗气,饱含着敬畏地问。“光明的影子”这个意象使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不是教徒,但是小的时候也曾经读过《圣经》,去过几次教堂。他记得牧师对他说过:只要祈祷,神就一定能听到。神会派遣圣灵来充满信徒的心灵:“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现在,在三体人如此残酷地利用了人类的爱与善意,要侵占人类的家园,将人类赶尽杀绝之际,最高的正义之神应该出现了,邪恶的外星人应该付出代价。
下一个意念几乎使他进入了狂喜之中:
【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是的,我是宇宙的最高主宰】
但是很快,这个梦幻破灭了:
【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是我自己的影子】
……
云天明终于习惯了一点这种高强度的对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
“那么,你是外星人么?”
【不,我是影子】
“‘影子’是什么意思?”
对方回答了,但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义,无法被他的意识翻译成任何语言。顿时他的头脑又被意象的狂潮冲击着,几乎陷入谵妄之中:干涸的大海、大地的起源、龙与巨人的战争、神族的宝藏、石头中的歌谣……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不要这么对我‘说话’,我受不了了。”云天明气若游丝地在心里说。
【这是我唯一的交流方式,创造我的人不知道,这个宇宙的智慧体已经难以接受意识形了】
云天明不知道“意识形”是什么,也不敢问。他唯有问:“你不是来自我们这个宇宙的么?”
又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识形”,云天明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他放弃了,大汗淋漓,绝望地说:“我接受不了那么多,你去找他们交流吧。”
“他们”是指三体人。云天明不想再受这个罪了,在过去的许多岁月中,他自以为已经能够承受无尽的精神和肉体痛苦,但在“意识形”的恐怖精神力面前,他比一个婴儿还孱弱。还是让强韧的三体人去经受这种折磨吧。
【我试了,可他们比你的思维力更弱,接受不了任何意识形】
“为什么?”
【它们是虫子】
“虫子”是云天明脑中对三体人的蔑称,但“影子”接了过来,并赋予了它一个异常古怪的意识形。云天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四望,在光结构的照耀下,他能看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却看不到三体“人”。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刚才较少留意到的事实,飞船上没有类似地球飞船的通道,除了他所在的地方之外,也极少有其他的大舱室,只有一根根的细管子和大概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各种凹形,在其中有许多银色的小装置在闪着诡异的光。每一个最多只有米粒那么大。
它们是虫子……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他明白了一切。
那些银色的微型“装置”就是三体人,它们几乎比一只蚂蚁还要小。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研究三体人,虽然无法得到任何直接的资料,但是从三体行星远大于地球的重力环境,三体人的脱水等属性及可以构成人列计算机的特点来看,人类学者普遍认为三体人比人类小得多,一般认为大小不会超过人体的十分之一,有的学者认为只有老鼠那么大,在一些反映三体人入侵的幻想影片中,三体人的形象甚至是张牙舞爪的螳螂。
但是没有人严肃地认为,三体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因为从常识来看,蚂蚁的大小不可能进化出很发达的大脑来,更不用说建立辉煌的文明了。这一点人类学者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依赖思维和表达完全合一,并且极为高速的特性,三体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交互思维的集体机制,这也是其能构建人列计算机的根本原因所在。尽管每一个三体人都有着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但通过思维交换共享一个极大的资料库,将其作为解决自己问题的主要途径。而三体人在合体后很快会分裂成数个幼仔,每一个都拥有其父母的若干基本技能和记忆,这也使得三体人几乎不需要花时间学习,以其相对简单的大脑足以掌握模块化的记忆。
但人类学者又有正确的一面。三体人的这种特点,使其可以熬过毁天灭地的自然灾难,延续亿万载的古老文明,但其过于微小的躯体确实限制了大脑的进化。因此三体人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只能因循守旧,依靠集体思维的方式缓慢进步,而极少出现人类常见的技术爆炸。可以想象,即使三体人离开了三体行星,找到了更适合的环境生存,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仍然是一种拥有文明的——低等动物。
所以,三体人冒着被广播位置的危险也要发动突袭,消灭人类。因为即使两个种族之间实现了平等的交流而消泯了黑暗森林状态,即使三体人仍然技术领先,三体人也清楚,在长时段上它们的发展不可能是人类的对手。另一方面,人类本身的巨大体形就令三体人感到恐怖:如果人类愿意的话,单凭肉体就可以压死几万个三体人。
三体人个体的智力较为低下这一点,由于其自身与地球人迥异的社会文化等方面而对地球人成功掩盖了。其实这也是三体人不愿意和地球人接触的根本原因之一,它们害怕被人类看穿其自身在强大外表下的思维孱弱。但在自称为“影子”的神秘力量之下,这一根本弱点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它们贫瘠的个体思维水平无法接受“意识形”的交流方式,而仓促之间也没有进行大规模交互思维的条件。
所以现在,云天明就成了影子唯一的交流对象。
“这些……‘纤维’是什么?”云天明指着身边细微的发光结构问道,这时他的一个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其中的一根微丝,激起了一片绚丽的光彩。云天明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的手指毫无感觉,那根光丝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似乎并非任何实体。
【这是我在这个宇宙中的投影】
云天明竭力捕捉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的实体并不在这个宇宙中?你并非来自这个宇宙?”
【我来自伊甸园,我是伊甸园的影子】
“伊甸园?你是说《圣经》中的伊甸园?这是一个比喻么?”云天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