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耸了耸肩:“得了吧,凯蒂,咱们又不是没试过,那滋味可不好受。”他上身坐起来,指着身边的一瓶啤酒,对女郎说,“来点么?”
“免了吧,”女郎忙摆手,“你们碳基生物们的饮料我是永远无福消受的。”
张笑了笑,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是长老会让你来的吧。”
“张,他们需要你,特别是需要知道研究的进展。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我很快会回去向他们报告的。实际上,我打算明天——就是这颗恒星(他指了指落日)再度升起后,就动身。”
“这么快?我以为你还会在这个星系再待一段时间呢。”女郎有些诧异地说。
“没必要,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一切已经结束了。今天,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女郎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说:“是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和那艘原始飞船有关?”
张没有正面回答,又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后才慢慢说:“凯蒂,我们认识也有上百亿年了吧?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的过去。你想听么?”
“我也没有说过我的过去啊。”凯蒂格格笑着说,“今天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要不要听?”
“好啊,那你先说吧。”张笑着说。
“我诞生在一片星系间的冰冷云团里,在纯能化之前,我的躯体是一种八足三头的硅基节肢虫,要多丑有多丑。而且没有智力。说白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智慧种族。”
“没有智力?开玩笑。你为长老会解决了十多个重大的基本数学问题!”张有些惊讶。
“真的!”女郎叹息着说,“我的种族没有自身的智力。但有一种奇特的学习能力,能够迅速模仿其他种族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当没有文明种族来造访我们的时候,我们只是一群低等动物,当有外星球的客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能迅速获得和他们一样的思维能力。”
“是么?你的种族真是不可思议。”张赞叹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啊。”
“是啊,本来是让人羞耻的过去,不过纯能化以后,这些都意义不大了。”凯蒂说,“我想你的过去肯定更有意思一点。”
“多谢你!能分享你的秘密。”张笑着说,“其实我的过去也很简单……某种意义上,我的过去,就在这里。”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女郎说,并指了指周围的人群,“这些就是你曾经的世界,你曾经的星球,你曾经的同胞。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哦!你怎么知道的?”张有些讶异,“上次你来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没有出现多细胞生命呢。”
“这也并不难猜。”凯蒂微笑着说,“八十多亿年之前,你看中了宇宙中这个最偏僻的星系,将它当成后花园,一次次摆弄调理它的形状,直到让你满意为止。然后,你从这里的一片星云中培育出了一颗恒星,位置、直径、质量、光度等等参量都精心设计,并且创造了若干颗行星,每个行星的大小,结构和轨道都有精确的安排,仿佛是依据某一个样板来的一样。然后你设下层层禁制,不允许这个星系中的任何力量接近这个行星系,特别是这颗蓝星。
“虽然整个宇宙中没有人知道你在这个行星系里做什么——长老会的人也不便过问——但一定和这颗行星上的生命有关。我想你也精心设计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体系,并且安排好了特定的进化路线。为的就是进化出这些无毛两足动物,你昔日的同胞。”
“没错。”张说,“不过你怎么能看出来这些人是我的同胞?”
“我们可有几十个银河年都在一起共事,不要忘记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这些年你变换过亿万种三维形象,大概只有两三次是以这种生物的形象出现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形象印象尤其深刻么?因为每次当你以这种形象出现的时候,都是特别庄重或者肃穆的场合。所以我猜到,这大概就是你本来的自己。这次来到你的后花园,看到了这个和当初你一样的种族,更让我彻底明白,为什么你如此偏爱这个小小的星系。你……是在复制自己的故乡么?”凯蒂说。
“没想到你是我的知己。”张沉默了一会后说,“你猜得不错,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十分类似。我的同胞们逐渐从蒙昧的时代觉醒,科学和技术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时期。人类刚刚迈向太空,但绝大多数人还生活在行星表面,我们的生命短暂得像μ子的半衰期,从来也不敢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永生不死,在群星间往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深蓝的夜幕之上,夏夜的群星初上,熠熠发光,组成各种美丽的形状。
“看这些星星。”张微有酒意,说:“我特意将它们安排成和故乡所能看到的一样的形状,每次看到都让我想起童年。可惜这个世界的人类给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星座名称,全给糟蹋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拿着粗陋的望远镜,仰望着星空,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在群星间翱翔。后来,对宇宙的兴趣让我成了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可以研究群星的秘密。可是我仍然在大地上,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就在我找到了未婚妻——就是共同抚育后代的家庭配偶——并打算结婚的时候,一个星际探险的计划正式展开了。听到消息后,我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立刻去报了名,并且顺利入选。为此,我和家人、朋友、未婚妻都闹翻了。但我毫不后悔,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飞向星际的征途。
“就这样我离开了故乡,第一次进入太空,看到了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大地变成一个蔚蓝色的球体,然后越来越小,变成一个蓝色的光点,最后消失在视野中。随后我冬眠了五个世纪,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航行出了意外,飞船发生了机械故障,大多数船员的冬眠器损毁,他们都死了。活着到达目的地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宇航员。幸运的是,这里居住着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智慧种族。他们友好地接待了我们,并且教给我们许多先进的技术,譬如生命无限延续和超空间跃迁的能力。从他们那里,我们第一次听说有泛银河文明的存在。
“十多年后,我们驾驶着改装后的飞船满载而归,并且通过瞬间的跃迁,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五个世纪回到故乡。但是我们看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恐怖的一刻——那蔚蓝色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破碎的半球,熔岩覆盖着大地,周边还围绕着一个由喷射到太空中的地幔物质形成的一个环。一切文明——不,生命的迹象都已经消失。其他各大行星也都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从某个人类太空站残留的信息中,我们才知道,在两个世纪前,有一个野蛮种族的殖民舰队来到这里,把所有的行星都掠夺了一遍。我们的故乡星球尝试进行抵抗,结果在瞬间被摧毁了。”
“我很为你难过。”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张叹息说,“根据统计,在任何一个银河里,一个有生命的星球能够不受干扰地产生出星际级文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七二,绝大多数都因为各种自然或人为的原因被扼杀了。只是我的同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不久后就自杀身亡。我也几乎要发疯,险些走上同样的道路,只有复仇的念头让我坚持活了下去。我携带着飞船上保留下来的有关故乡的全部信息,回到了那个外星文明种族那里,他们收容了我。我在那里居住了几个世纪,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和技术。后来,我跟着另一个文明种族的大使,去了星系另外一头游历了十万年。从此,我就在整个星系中过着游荡的生活,从银盘的一边到另一边,有时在一个原始星球上茹毛饮血地住几千年,有时又跟着某条舰队闯荡未知的旋臂。从程序员到行吟诗人,从国家元首到星际海盗,我统统都当过。
“但是,我再也没回过自己的故乡,我不敢再见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一百万年后,我最终找到了曾经毁灭我的故乡的罪魁祸首,但那个种族早已经灭绝多年了,复仇自然不可能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生活令我厌倦,我尝试着融合进其他种族的意识中忘却自身,但几百万年后又脱离出来。我始终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于是我最终决定尽一切努力,让那古老的故乡重新复活,如果不能复活,就创造一个新的故乡。
“我走遍了整个星系,访问了千万个伟大的文明,但是没有任何智慧和力量能做到这一点。于是最终我飞出自己的银河,去访问宇宙中亿万个其他的银河,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中央世界的存在。在一堆蚂蚁窝之间转悠,还傻乎乎地以为在遍游宇宙,真是井底之蛙……十来个银河年后,我才终于到了中央世界,一切又从头开始。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阴差阳错,我得到了长老会的赏识。”
“这不奇怪,长老会一直想解决时间之矢的问题,让宇宙延续下去,却陷入了思维的僵局而无法自拔,你的新颖提议令我们感到振奋。”
“我并不是天才,凯蒂,并不比你或者其他智者更聪明。事实上,是我比你们都笨,还保留了太多的原始思维和情感,所以才可能看到某些你们忽略了的地方。因为你们一直想的是怎么逆转熵,也就是逆转时间的方向,我知道此路不通,我自己已经琢磨了多少个银河年而一无所获。所以我告诉你们,唯一的方法是创造一个新的宇宙,在那个宇宙中创造新的世界。但怎么能做到,我也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说,你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设想。包括最关键的超统一方程式的一些重要部分。所以长老会才不吝送给你一个星系。要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星系都熄灭了,现在充满年轻星体的星系可都是稀缺资源了。”
“对我来说,这是必须的。唯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内心的平静,获得思维的灵感。否则我无法工作。”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花几十个银河年重复漫长的进化过程。你绝对有能力直接将你的种族创造出来,并教给他们文明。这不是更方便么?”凯蒂问。
“我曾经试过,在最初得到这个星系的时候就试过。我创造了和我形体一样的种族,并教给他们文字和科学。他们曾经像对神一样崇拜我,但是他们是无根的种族,没有历史和传承,也不懂得艺术和美,他们根本不像我的族人。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交配和繁殖的模式,以及社会的阶级构成都让我感到陌生。就在这时候,我去了中央世界一段日子,等我回来后,他们已经变成我几乎认不出的怪物了。他们自称为‘沙人’,自以为是神的子民,是这个星系的主人,征服了万千恒星。我最终放弃了他们,决定从头创造一个新的故乡世界,通过一丝不苟地重复漫长的进化史让我的世界复活。反正还有几百亿年的时间可以消磨。
“我耐心地在这个星球的原始海洋中播下生命的种子,让它们按照我控制的速率和方向去进化。我按照自己知识中的进化过程,让这个星球重演了上百亿年前、宇宙彼端的另一个星球的进化历程。我并不急于让智慧人类再现:我已经等待了几十个银河年,不在乎多等几十个。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出现,我享受的是这个历程,这种期盼,这种希望。
“不过时间还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二十多个银河年,就好像二十多天一样短暂。最终,我的同胞们复活了。的确,我希望能完全复原那早已逝去的古老文明,为此我甚至安排这颗行星的大陆形状都和我的故乡的一样,但是并不成功。历史与文化中充满了混沌效应,我既无法回到开端的原点,也没法控制历史的具体走向。最后,他们仍然走过了不同的历史,讲着不同的语言,建立不同的国家,那个过去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现了。他们并不完全像我的同胞,漫长的进化过程和迥然不同的历史发展赋予了他们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但在这个世界深处,还是和那旧世界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的一言一举常常令我感到亲切,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虽不算我的同胞,却是我的苗裔,我的子孙。我照看了他们整个历史进程,但如今,他们的宇宙飞船也已经驶向外星球。他们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在这个银河中,他们目前也不再有强敌,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
“我想我理解你,张。”凯蒂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又不是真的理解。我能理解你,是因为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但是永远只是表面的,而无法深入那最深刻的内核。我的种族没有自己的文化,我们的文化和思维都是从其他文明种族那里学来的。所以我们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没有自己的认同,所以我实在无法真正明白你对自己那已经灭绝了亿万年的种族的眷恋。你看,我就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自从离开了家乡后,我根本没想过要回去。我现在也不知道那里的同胞究竟怎么了。反正每一个文明种族都会衰亡,这是宇宙间永恒的规律,我想,只有放弃自己特殊的种族认同,特殊的生活记忆,特殊的历史与文化,投入到宇宙的变易洪流之中,才能与时俱进,永葆青春。”
张笑了笑,说:“是的,我也很欣赏你的生活态度,甚至可以说是羡慕,这是我无法做到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宇宙也会衰亡的。到宇宙衰亡的那一天,除了记忆,我们还有什么?如果记忆对你没有意义,那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这话让凯蒂愣住了。
“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一会后,凯蒂终于勉强地说,“这个念头多少让我不快。不管怎么说,我的信仰是天无绝人之路。达到永生那么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想象死亡了。这也就是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你现在在超统一方程式上有多少进展?老实说吧,我已经等不及要去那个即将出现的新宇宙中享受人生了。”
张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你一直就想问这个,不是么?我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许并不是长老会所希望听到的。不过今天,我不想讨论这些问题。你也不用着急,没多久之后,我就会在中央世界向那些满脸苦相的长老们报告了。今夜还是让我们来看这美丽的星空吧。”
此时,夏夜的星空已经完全浮现,繁星漫天,一条天河横贯天顶。一个个星座流光璀璨,神秘的星云若隐若现……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这一切说不出的深邃美丽。但从凯蒂的眼中看来,这幅景象像路边水沟里的泡沫一样平平无奇。她撇了撇嘴。
“我想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星空。”凯蒂礼貌地说,“我不打扰你欣赏夜景,先一步走了。一会儿回中央世界再见吧。”
张点点头,没有说话,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凯蒂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一刹那间,她的身体划过一道复杂得无法形容的曲线,一下子消失在地平线之外。当然,这是旁人看不到的。
夜深了,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海滩渐渐沉寂下来。
张手中端着半杯酒,凝神注视着天空的一个角落,目光发亮,良久不动。
用一般种族的眼睛来看,那个星区是一条璀璨的银河,数不尽的恒星像大街上的灯火一样照耀着这个欣欣向荣的星系,把弥漫于空间中的星际尘埃和气体云渲染成一道道绚丽的霓虹。然而在张的注视中,那些纷繁的恒星和星云全都消失了,整个星系都被他甩在身后,他面对着广袤无边的永恒黑暗。
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视力,刹那间,那些数百万、数千万光年外的星系都像是被张的目光所点亮,串成长长的一丝丝、一缕缕的星系簇,像在黑暗空间飘飞的柳絮。其中任何一片柳絮都是由上千个星系组成的,而随便某个星系就有这个银河系的规模,包含上百亿颗恒星和数以百万计的智慧文明,他们有的正在整个星系内昂首阔步,以为自己是整个宇宙的主人,有的刚刚从冰封的地层中破土而出,呆呆地凝望着天上的星空,有的早已衰老得奄奄一息,乘着破旧的幽灵船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群星之间……
不过这一切,张都不感兴趣,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些星系簇又统统熄灭,他的意识沿着目光的轴线,飞越无边的空间和百亿年的时间,一个个星系出现又消失,像不断被掠过的路标一样指向那早已消失的星系。终于,那个小小的光点出现在他的虚拟视网膜上:古老的本星系团。张很快从中辨认出了那个远古的、真正的银河系,一百二十亿年前的银河系,正在一百二十亿光年之外熠熠发光。那小小的一点微光呵,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而曾经有多少代人以为那就是整个宇宙本身。那么,那个过去的太阳呢?张试图辨认太阳系的位置,但却无法从银河系那朦胧的光斑中分辨出任何单独的恒星来。张自嘲地笑了笑,纵使他有神的大能,也无法从这一点儿微光中看出旧日太阳的灿烂阳光,更不可能认出在太阳的庇荫下泛着淡淡的蔚蓝色光辉的小小行星。虽然他知道,他所看到的那一点点微光,必然蕴涵了一百二十亿年前,那尚未毁灭之时的古老故乡,蕴涵了一百二十亿年前,拿着简陋的望远镜凝望星空的他自己……
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在那个早已毁灭的星球上,在那个连历史都已湮灭的古老国家,在那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城市中,在那条仍然清晰记得却又无比遥远的街道上,一百二十亿年前的他自己,一个小小的少年,和同学们一起,欢笑着走向红旗招展的学校;一个茁壮的青年,在另一座城市的大学中贪婪地攫取着知识;一个腼腆的男生,在月光下吻着一个更腼腆的白衣女孩;一个刚强坚毅的男人,在登上飞船前的最后一刻,向着泣不成声的家人挥手,忽然泪水冲出了眼眶……他本该和同时代人一起过完渺小而温馨的一生,然后在儿孙的簇拥中平静地死去,而不是一百多亿年后在宇宙尽头的另一个星系,用漫长的进化过程让早已灭绝的人类再度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们重新经历那些奴役与革命,战争与和平,光荣与屈辱,爱情与死亡……然而纵然这个种族与天地同寿,最终仍然要在这个宇宙的大结局中灭亡。
宇宙在不停的膨胀中,而且日益加速,最终空间本身的增生将撕裂一切物质,一切存在。这是这个宇宙中的一切生灵,从蓝星上卑下的蚂蚁,到统治亿万星系的长老会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超空间跃迁、超波屏障、时间停滞……这些无与伦比的神性,仍然建立在简单朴素的物质基础上,并永远逃不开其根本原理的制约:有生就有死。
整个宇宙都沉默不语。张摊开身子,躺在沙滩上,感受着大地那似乎能承载万物的力量,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听着似曾相识的海涛声,张喃喃自语着,用一种已经消亡了一百二十亿年的古老语言:“那是地球,我的——地球。”
当黑暗终结时

故事真正的开头早已无从寻觅。但多少可以追溯到宇宙一个偏僻角落,那个曾叫做“地球”的行星上。按照那个行星文明的纪元,是公元前一六二八年,那时,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岛上,正是米诺斯文明的鼎盛时代。
一个夏天的夜晚,夜空中繁星若海。灿烂的银河横亘在天穹上,将银辉洒向夜幕下的海面,变成千万片粼粼的波光。海上片帆点点,远处,一艘挂满帆的商船正驶向海天之际。
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一个白衣少年静静坐着,任脚下海浪经久不息地拍打着礁石,出神地凝望着刚刚从海上升起的猎户星座,望着那闪烁的三颗明星,灵魂如飞翔在群星之间。
“阿尔戈斯!”有人在背后叫他,打断了他的遐想。
少年讶然回头,看到一个颀长的青年站在自己背后,他穿着上层贵族的绯红色袍子,袍带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猜到你会在这里。”哥哥微笑着说,“父亲不让你跟那些商人出海游历,你一定很不开心,一不开心就会到这里来,聆听大海的声音。让海上的美人鱼们帮你平服愁绪。”
少年注视着在天际变成一个小点的帆船,叹了口气说:“真的有美人鱼吗?我很想跟海商们去海外看一看呢。”
“可那些商人也不过是去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而已,远没有到大海的尽头。你是看不到美人鱼的。”
“哥哥你说,大海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老师没有教给你么?大海四面都被陆地包围着,只有西面是一个海峡,那里的海岬上立着一根赫拉克勒斯之柱,那就是我们已知世界的尽头。”青年说着,在少年身边坐了下来。
“不,我不是问已知世界的尽头,我是问大海本身的尽头。赫拉克勒斯之柱外,仍然有着海洋,不是么?”
“嗯……是的,一些去过那里的旅行家说,赫拉克勒斯之柱外的大海无边无垠。”
“但人们说大海总有一个尽头,据说极西之地有一个悬崖,海水就从那里倾泻下去,落到虚空之中。”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那位著名的门修斯祭司告诉我,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告诉我,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少年急切地问。
“他说,大海是没有边界的,船开上一千里、一万里也到不了它的边缘,克里特岛,不,整个已知世界在那片大海上,就像水池里的一片浮萍一样微不足道。而在无边的海洋上,可能有几千几万个像克里特一样的岛屿,岛屿上同样住着其他人……不,或许不是人,是精灵或者巨人……”
“这倒像是亚特兰蒂斯的传说……这么说,它真的可能存在?”
“当然,而且那个祭司说,不止是亚特兰蒂斯,或许在大海上,像亚特兰蒂斯那样的岛屿还有成千上万个呢……”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是祭司,当然什么都知道,那是诸神的启示。”
“嗯,可是,”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说,“如果真有那些海外的人,那些海外人来到克里特岛,那会怎样?也许他们都是强大的巨人或者巫师,随便就可以杀光我们,并占领我们的岛屿,得到我们的宫殿、田园和女奴……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青年愣了一愣。
“哥哥,克里特是一个很大的岛,我们贤明的祖先在这里生活了上千年,但是最近几百年来,也已经人满为患。我前不久看到了王宫里的泥版档案,一千年前我们只有两千多人,可现在已经有十万人住在这个岛上!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养活那么多人的食物,所以我们不得不去爱琴海开拓新的岛屿当做殖民地。那些海外的人,如果存在的话,难道不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吗?无论他们的岛屿有多大,可以耕种的土地和居住的面积都是有限的。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占据这里,奴役我们……”少年忧心忡忡地说。
青年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想想吧,大海中充满了凶险:风暴、礁石、漩涡、女妖、怪兽……我们克里特的船无法在看不见海岸线的大海上航行,否则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那些海外的人能够来到我们这里——不是偶然漂流过来,而是派军队来占领我们——他们简直可以说有神一样的力量!或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吃东西,或者他们有魔法,可以从虚空中变出食物来。因此他们不用种田,也用不着奴隶……他们就像天上的众神一样,一定比我们具有更高的道德情操,即使他们到来,也是不会伤害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