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之中,孤独逃生的虫后感到腹中小生命的悸动,她知道一个多月后,两百个孩子就要出世,她必须及时找到能够栖身的星球。一个个巨大的气态行星带着一串串千姿百态的卫星从舷窗外掠过,虫后都不感兴趣:救生艇上除了一些干粮,没有任何用来建设殖民地的物资,她必须找到一个本身有碳基生命的星球才能够活下来。她暂时进入了冬眠。
一个月后,虫后终于见到了那颗蔚蓝色的行星,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目的地。
在蓝色行星上,某个大陆的丘陵地带,日落时分,漫山遍野的蕨类植物正在夕照中摇曳。一块树干大小的子弹型物体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此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太阳在地平线下消失之后,繁星初现时,舱门终于打开,刚刚苏醒的虫后踉跄着爬了出来。不知怎么,她在降落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一切意识,昏厥了过去,无法再操纵飞船,导致飞船几乎坠毁。
“还没有完,只要我的孩子们能出世……”虫后虽然已经在坠落中身受重伤,意识模糊,却仍然坚持着想。她爬出舱外,尝试着用皮肤吸了一口气。令她欣喜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空气中含有一定的氧分,虽然稀薄得令她难受,但无疑可以呼吸。
虫后的十二条腿断了九条,爬了几步以后便无力再移动,只能平躺在地上,感受着腹中的悸动。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几个小时后,孩子们就要出世了。孩子们出世后,以她的尸体为食物,将获得第一份养料,随后,他们总能在这个食物丰富的星球上活下去,繁衍后代,占领这个星球。
“我们虫人……什么都能吃……孩子们……一定能活下去的……”虫后意识模糊地想。
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打断了她蒙眬的思绪,虫后扭过头去,惊恐地发现一群巨大的四足爬行动物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虫后刚刚挣扎着滚到一块岩石后面里,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脚掌就踏在了她刚才躺着的地方。然后一条颀长的脖颈伸了过来,一个和那硕大身躯毫不相称的小脑袋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
虫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在这个神秘的星球上,她看上去并不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好在这小头的巨怪对她没什么兴趣,很快就扭过了头,自顾自地吃起了高大的蕨类植物的枝叶,显然是一种植食动物。
不久,那群巨怪就去别处觅食了。虫后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背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声所惊动,她扭过脑袋,从她的复眼中,看到了一只覆盖着鳞片,五彩斑斓,比她自己略大一点的四足长吻兽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似乎随时可能扑过来。
如果有任何虫人文明的武器在手,虫后都能在瞬间把这只蠢兽轰成渣。但她手头却什么也没有,虫后只能摩擦着发音器,发出尖锐的威胁声,并挥舞着两只还能活动的上肢进行恐吓,但看来没什么效用。那怪物吐着舌信,一步步逼近,很快离虫后只有不到半个身体的距离了。它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獠牙,然后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虫后在绝望中猛地张开了受伤的翅膀,体积一下膨胀大了三倍,居然扑腾着飞了起来。怪物没想到眼前这只大虫子还会飞行,这回被吓坏了,扭头一溜烟地跑了。虫后挣扎着想要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刚扇动了几下翅膀就掉了下来,这个星球上的空气还是比母星稀薄很多,成分也不同,无法承载它的身体。
精疲力竭的虫后躺在地上,仰望着陌生的星空,分不清楚自己的母星在哪里。在遥远的宇宙中,她的同胞们在万千星球间往来,但是没有人会来救她。这个行星系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它自身和文明世界分开,在黑洞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外面的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虫后熬到了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了自己的种族称为“希望之星”的那颗恒星第一次在自己梦中行星表面上升起。日出后不久,虫后就感到腹中一阵悸动,孩子们要出来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奇怪的小爬虫,它们虽然都有四肢,但是却只用后足站立,颀长的脖颈撑起了灵活的小脑袋,弹来跳去十分灵活,并且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盯着她肥大的肚子。
虫后几次发出威吓的声音和动作把它们吓退,但是一次比一次微弱。它们围成了一圈,偶尔发出“吱吱”的叫声,对虫后蠕动的腹部非常感兴趣。终于,从虫后的腹孔中,一只几厘米长的小虫人露出了脑袋,好奇地盯着外面的世界。
“我的……孩子……”虫后欣慰地想,抬起复眼,努力想看清楚孩子的模样。
但小虫人也吸引了那些爬虫的注意。一只胆大的小爬虫跳上了她的腹部,一口叼起了还来不及爬出来的小虫人,仰头吞了下去。虫后只看到孩子幼嫩的身体在爬虫的嘴里晃动几下,就消失了。
“不——”虫后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但是尝到甜头的小爬虫们已经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了。更多的小爬虫跳到她身上,用嘴咬开了她的肚皮,黑黄色的内脏和白花花的卵流了一地。小家伙们发出兴奋的声音一拥而上,低头大嚼了起来——一切都完了。
在可恶的小爬虫们啃掉她的脑袋之前,虫后还一直活着,睁着眼睛瞪视着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死星。现在,所有的希望已经破灭,她脑中只有一个最后的问题:在这个神秘的星系中,在这个古怪的星球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论如何,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亿万年的时光悠然流逝。在数不清的世代中,新的银河国家出现了,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新的种族从时间洪流中涌现出来,登上泛银河世界的历史舞台,又以同样的速度离开。苍茫寰宇,并无新事。
然而,在看似纷扰无常的变易中,一个历史性的趋势逐渐显明:泛银河世界日益趋向衰落。旧日的文明体系一个个衰亡或消失,而新的智慧种族越来越少,其成就也无法攀登到过去的高峰,古代那种可以称雄整个银河系数千万年的伟大文明早已不复再现,往往在几万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一个新兴的文明种族,或许还来不及跨出自己所在的旋臂,就消失不见了。
那上古的死星索莱斯,在最近的几千万年中,已经无人骚扰。在蔚蓝色行星上,盛极一时的巨大爬虫类消逝了,将生存空间让给另一种小得多的、用乳汁哺育后代的胎盘动物。它们很快繁荣起来,占据了天上、地下和海里的生态位的各个角落,万物来来去去,生命按照既定的速率进化着。
终于,在某块大陆的一条大裂谷中,有一些灵活的猴子从树上下来,学会了直立行走。他们发明了语言,制造了工具,学会了用火,顺便也褪去了一身的毛发。不久,这些裸猿们从裂谷出来,很快散布到这个星球的各个大陆上。一个个狩猎—采集部落操着日益分化的语言,在森林和草原上东飘西荡,最初的礼仪、伦理、宗教、犯罪和战争也随之诞生。当泛银河世界日益萧条冷清之时,这颗小小的星球却变得史无前例地喧闹起来。
就在这一时期,泛银河世界走完了漫长的衰落之途,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在整个银河系中,在十万光年的尺度上,除了蓝星上刚刚学会仰望星空的裸猿之外,再没有任何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不知为何,一切生命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一切文明都归于寂灭。诚然,许多城市的建筑仍然存在,无数的飞行器仍在太空漂泊,但是其中再没有任何生灵活动。只有冷冷的星光还在照亮着这些昔日世界的遗迹,若干亿万年前发出的电磁波还在无尽的空间中飞奔着,向那光锥之外的广阔宇宙宣读那早已境过时迁的信息。
过去的事,无人纪念;将来的事,后人也不会追忆。
但宇宙的这种奇特沉寂似乎比蓝星上的喧嚣与骚动更加意味深长。在千万年的沉寂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超出银河文明能够理解的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某个平平无奇的时刻,这时机终于来了。猛然间,整个银河系似乎都被某种东西震荡了一下。突如其来地,似乎在星系之“上面”的另一个空间,一个巨大的水坝打开了,无穷无尽的神秘之水流溢了出来,将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都淹没在无边的神秘海之中。这种无限充沛的力量和智慧,这个星系之前还从未感受到。
几乎不需要花费任何时间,那无限的神秘之水就从整个星系汇聚到了一点:离死星大约一光年外的彗星云层中。在那里,它将整个星系的一切都收入其神识之中。刹那间,那远古的神祇在日鞘处所安排的各种监察系统、防护体系和空间陷阱都落入这一意识之中,被一一破解。守护了亿万年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神识在自我满足的愉悦中发出了一个指令。转瞬间,神识的洪流已经穿过了一光年的距离,来到了死星星系不可侵犯的内部,并将那蔚蓝色行星包裹在它的意识之海中。
“银河系最神秘的禁地,我终于来到了这里。”那神识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对象说话。这伟大的独白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在泛银河世界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却无人去聆听。
“在二十多个银河年的洪荒岁月里,这个小小的蓝色星球,是银河系中最大的秘密。从没有任何力量能接近它,了解它,研究它,征服它。多少商船在这里消失不见,多少战舰在这里折戟沉沙,多少次各个政府和私人的探险队一去不返。这远古以来的禁制,从来没有任何文明民族能够了解和打破。是怎样的大能,布下了这样威力无边的防护系统?是怎样的智慧,可以轻易挫败任何智慧种族的进犯?是怎样的耐心,花费不可思议的漫长岁月,守护着这小小的星球?”
“这一切只有您能做到,啊!伟大的神。神啊,我向您致敬。”
“我曾被称为沙人,是这个星系除了您之外最古老的文明。二十多个银河年外,我们沙人一度是整个星系的主宰。整整一个银河年之久,我们都是这个星系当之无愧的主人。从我们自身的上古时代起,就知道了死星索莱斯和它的禁制,古人曾把它记载在宗教经典里,一代代人对此尊奉不疑,我们知道这是我们无法逾越的伟力,绝不敢触犯。我们崇拜您,神啊,您是我们唯一知道的,超越我们自身的力量,虽然对您,我们仍然一无所知。”
“但神啊,从那遥远的时代起,我们的心中就播下了挑战您的种子。战胜最高神明的梦想,从未在沙人的意识中消失。在我们文明的鼎盛时期,我们终于敢于违抗圣书的旨意,发动了渎神的战争,我们一度收集了上百颗恒星的能量,疯狂地轰击着这个星系;又将银核中的超级黑洞搬运到死星附近,妄图能将它及其行星都吸进那无底深渊;还制造了恒星规模的反物质炸弹,其湮灭反应足以毁灭小半个银河系……但我们的狂妄进攻,在您的大能下,瞬间便灰飞烟灭,在死星星系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那一刻我们才了解了,在您的力量面前,我们的一切成就都像虫豸一样微不足道。”
“您的伟大典范教导了我们。外在的权柄毫无意义,唯有提升内在的力量才能获得不朽。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渐厌倦了在宇宙中的殖民扩张,而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终于有一天,我们停止了一切征服宇宙的尝试,而将全部的精力用来沟通彼此的心灵,每一个心灵对他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宇宙,每一次心灵的交融,都相当于一次文明的提升。而当我们将所有的沙人心灵都合为一个个体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终于跨入了神的行列。我们——不,‘我’再也不需要肉体,就能够以纯粹意识的形式从星系的一端飞跃到另一端。我用意识拥抱着整个银河系。”
“在这次飞跃之后,我花了十来个银河年冥思这个宇宙的奥秘,来提升自己的心灵,这几乎是无限漫长的岁月,但对思维的心灵来说,又仅仅是一瞬间。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也明白了诸神创造沙人的目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整个星系的生命,所有智慧的和原始的意识,都融为一体。当这一崇高的目的最终达到时,银河系本身将成为一个智慧生命。我就将成为它的意识本身,从此直到永远。”
“领悟到这一切之后,我在这个银河系中伸出意识的触手,去拥抱一个个文明,让它们和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的一部分。请不要误解,神啊,这一切完全出于自愿,毫无强迫,当一个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就会接触到我的意识,他们将我视为神明,而诚惶诚恐地愿意侍奉我,和我融合。没有任何毁灭,没有任何死亡。每一个文明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在我之中。他们只是一时失去了意识,而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我’。我就是一切,一切也就是我。”
“历经亿万年的光阴,一切的文明已经和我融合,一切的意识融汇为一点。我不再是沙人,也不仅仅是单个沙人的融合体,我是四百二十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九个文明种族的总和与凝聚,是二十五个银河年的岁月结晶,甚至可以说我是这个银河系的意识本身,只除了你,神秘的神啊。最后,我终于来到你面前,在二十个银河年之后,我仍将和你做最后的对决。我要深入你深藏的内心,了解你至深的奥秘,最后和你融为一体。请允许我这样的僭越,神啊。”
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自白和宣言之后,银河系的至高神识静静地等待着回复。但回复它的,只有一片寂静。纵然将神识蔓延到千万光年外,甚至超空间中,也一无所获。
神识微微波动着,在无边智慧的思维场中,泛起自嘲的波纹。
“果然如此。正如我所预料的,远古的神族早已死去,留下的只是无意识的自动防卫系统而已。这是一场根本不用打就已经胜利了的战争。”
“但是,防卫这个小小的星系,更确切地说,是这颗小小的蓝色行星,有什么意义呢?这里的生命,看上去平平无奇……无论如何,这个秘密我很快就会知晓。”
神识将无数的触角伸向这个行星,想要探索那古神最后保守的秘密。但却被一道无意识的深渊所隔开,根本无法触碰到数万公里之下行星的表面。
“原来如此。”神识释然地明白,“古神的最后一道禁制,超波屏障。”
“不久之前,我还无法对付这种超级技术。然而现在,一切早已不是问题。本质上,无非是用紊乱的超波干扰有秩序的意识波流。找到干扰源,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神识冷笑着,略微探索了一下,便在十一维空间中找到了超波的来源,并轻轻一划,将其抹平。牢不可摧的意识屏障消失了,现在,这颗行星对它已经完全开放了。
神识志得意满,向着小小的行星沉降了下去。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它就能将这个行星上一切意识都掌握在手中,让它们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是它早已反复操练过几百万次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神识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然在“沉降”的过程中,却几乎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它诧异地又做了一次尝试,结果依然如故。觉察到不可测危险的神识立刻想从中抽身出来,在刹那间瞬移到银河的另一边去,可是仍然无用,它根本无法改变自身的任何状态。一切都“僵住了”。
神识很快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僵住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时间本身。
更确切地说,是时间对它僵住了,它那无限丰富而迅捷的思维被禁锢在了一个几乎无限小的时间缝隙里。那可以毁灭星系的伟大力量,都因为依赖于时间的维度而无法施展。
超空间跃迁,微空间变形,不连续时空转移……一切的尝试都归于失败,整整十亿年以来,神识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不久又感受到了“恐惧”、“无奈”和“绝望”。经过数十亿年的岁月,它在那神秘对手面前,还是无力得有如婴孩。不知所措的它甚至发出了惊惶的乞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然而不久后,“信心”拯救了它:神识相信自己拥有无限的生命,它可以等下去。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它要平心静气,在未来和神的对决中积蓄力量,准备反击。它将自己的意识活动降低到最低状态,耐心地等待着时间禁锢的失效。对于这种休眠状态来说,亿万年的岁月,也不过是一霎而已。
神识的估计没有错,它的煎熬并不是无限的,而只经验了一段“有限”的时间。
但这段主观体验中的时间,漫长得连拥有数十亿年生命的神识都无法想象。如果将那段时间比作漫长一生的话,那么将那数百万文明中的数万亿亿个个体的心灵曾经体验的全部时间加起来,也仅仅等于这一生中的一秒钟,甚至更短。
即使是伟大的银河之神识,也无法承受如此漫长的等待。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它终于崩溃了,麻木了,忘却了……
当时间禁锢终于消失,那伟大神识最终接触到蓝星的地表时,它已经丧失了一切的记忆、智慧和雄心。事实上,时间的流逝还不到一秒钟。而银河所产生的最伟大力量却已经支离破碎,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那一刻,沧海桑田。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起伏的生命场让这曾经主宰银河的神识微微醒来,在模糊的知觉里,它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附近一个原始的意识,想要吞并它来恢复自己。但本应智慧无边的神识却在昏聩中忘记了,自己早已孱弱到了极点,这种举动和自杀毫无区别。两种意识甫一融合,神识那脆弱的信息场就被野蛮而强健的原始思维所摧毁。转瞬间,这个曾经是银河系中最强大的力量,就被吸纳进了那懵懵懂懂的原始意识中。
在一个人人披着兽皮、拿着石斧的狩猎小队里,一个青年猎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捂住了头,神色痛苦而茫然。
“你怎么了,罕?”同伴诧异地问道。
罕迷惘地抬起头,努力思索着,望着天空。
“没啥,就是有点儿头晕。走吧。”他最终说,大步流星跟上了队伍。
在罕以后的生活中,他添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有时候会望着星空发愣,说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
“好像俺前世生活在天河上面,曾经活过好多好多辈子。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他有一次发傻说。村里的巫师以为他要抢自己的饭碗,于是宣称他中了邪,绑起来狠狠鞭打了一顿,打得他连连求饶才作罢,从此他多了一个绰号:“天上来的罕”。这个绰号相伴了他终生。
不过在他以后三十多年的生活中,他先后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生活宁静而幸福。罕五十多岁的时候,在一次狩猎中,被一头豹子咬伤而突然去世,这是一个猎手光荣的归宿。家人们带着平静的悲伤埋葬了他——
以及整个银河系四百多万个种族五十亿年的光荣与梦想。

一万九千个蓝星年过去了。行星的表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出现的是农业,昔日覆盖大部分陆地的森林相继为整齐划一的农田所替代,随后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贯穿大陆,一支支船队扬帆四海。不久,烟囱林立、黑烟缭绕的工厂也一片片兴建起来。火车、轮船、飞机等迅捷的交通工具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了出来。然后,在几次覆盖行星表面的血腥战争后,战后的蓝星人将注意力转向了太空。继发射了人造卫星后,他们一鼓作气在近地轨道上建立了空间站,并登上了三十八万公里外蓝星唯一的卫星。
蓝星文明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岁月,在泛银河世界中实在短暂得可怜。还不够蜉蝣一般的红超巨星一呼吸的时间。如果将泛银河世界历史上的诸伟大文明比作成人,那么蓝星文明连婴儿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刚刚形成的胚胎。但所有昔日的文明种族都已经沉寂,泛银河世界已成为无人记忆的往事。
这些年来,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又有几百个新的智慧种族进入了初级文明,挣扎着飞出了自己的行星。他们对过去几十个银河年的往事一无所知,只是满怀雄心壮志,要去征服万千星河,探索宇宙最深的奥秘。蓝星人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浑然不知自己曾是这个恒星系最受人关注的存在,只是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正如外部世界曾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一样。
蓝星历二零七五年初夏,整个蓝星都把目光凝聚在近地轨道的一个闪烁的光点上:这个星球上的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质量达一万三千吨的“星火号”已经在太空站组装完成,将在今天出发,带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出这个行星系。它带着一个近十万平方米的太阳帆,将借助死星的光压和各大行星的引力加速,最终以百分之三的光速飞向距离蓝星十二光年的一颗恒星,并在四百多年后到达那里——已经探明,这颗恒星带有数个和蓝星相似的行星,很可能有生命的存在。在这四百年的旅途中,十一名宇航员将进入冬眠,直到进入目标星系才会被唤醒。他们将在那里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若干年的探测并补充燃料,然后又踏上四百年的归途,在八个半世纪后才会回到家乡蓝星。
这个宇航计划是星球上的一个刚刚复兴的古老大国所开展的。它曾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耗费数千亿的资金,却至少要等到四百多年后才可能看到结果,看上去缺乏实用意义。何况人类几乎肯定会在接下去的几个世纪中造出更新更快的飞船,可能只要几十年就能到达目的地,那么之前的四百年远航就更是毫无意义了。反对意见一度占据了上风。对这个计划来说,幸运的是,一位名人的一句话拯救了这个计划,他说:“宇宙召唤着我们。我们不能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开始,否则我们永远也不会开始。现在,我们必须开始!”
打动人们的并不是这句话的逻辑力量,而是说话的人。他是在全国家喻户晓的一位科幻作家,他的作品风靡全国并被改编成多部电影。他的支持扭转了舆论,点燃了埋藏在这个国度心灵深处的探索激情,为太空计划争取了近亿名支持者。于是一切在艰难中起步了,在二十多年的筹备后,终于,星火号吐着光焰,载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向人类从来未曾涉足过的宇宙深处。五十亿人通过全球直播观看了人类第一次飞向外星系的壮举,整个星球为之欢呼。
日落时分,在一座海滨城市的假日海滩上,许多人伸长脖颈看着天空:根据计算,星火号将在出发后十分钟经过这座城市的上空。很快有人看到了飞船的踪影——一个迅速移动的闪烁光点——并兴奋地指点给身边的同伴,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向着天空招手欢呼。安在周围的摄像机将他们的动作拍下来,通过无线电波传到飞船上,宇航员们也亲切地挥手致意,向同胞们问好,这些画面又随着无线电波传回到大地,显示在海滩旁竖立的电子屏幕上。
在离喧闹的人群几百米外,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海滩上,仰望着在天上移动的飞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嗨,帅哥,在想什么呢?”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男人回过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泳装女郎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要碰到男人的脑袋。
中年男人略微一征,但目光一闪,已经认出了对方,扬了扬眉毛说:“凯蒂,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看看老朋友不行吗?张,你可说过,随时欢迎我的。”
“当然欢迎了,不过没想到你是……这身打扮,真是诱使男人犯罪。”张打量着她。
女郎格格笑着:“你想做点儿什么么?我随便啊。你知道我很喜欢跨种族性爱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