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太冷了,玛丽先回营地去了。尼克教授想。
他刚要转身离去,忽然发现眼前的化石有点儿异样。那条从石壁上露出一半的暴龙,它巨大的双颚中,似乎叼着什么东西。
他拿出手电,照了下去:那里确实有些什么东西,只是嵌在岩石里,看不分明,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头颅,已经被咬碎了。但在动物的头颅和暴龙的牙齿之间,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只是夹杂在碎石和沙土中,看不清楚。
尼克教授大感好奇,用手电照着,从放在一边的工具箱中拿出几件工具,他用小铲子轻轻铲掉上面的碎石,又用毛刷刷去沙土,没几下子,那样东西就脱离了亿万年岩石的束缚,落在地下,微微反光。
猛然间,教授想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坐倒在地,哆嗦着伸出手,拎起了那样东西,石屑和灰尘簇簇而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质地。他喘着粗气,用手电照着,仔细凝视:顿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借着手电的照射,在银白色的反光下,他依稀看到了十字架上那个亲爱的名字……
昔日的阳光①
“可恶,又白费了!”
看着荧屏上一堆毫无条理的线团和光影,中村广雄恼火地骂了一声。他知道,这意味着整整一天的工作又付诸流水,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他沮丧地抬起酸痛的脖颈,伸了个懒腰,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也许他应该回家去,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中村想。
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着步。这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工作室,一半左右的空间被立体投影仪、小型光谱分析仪、隧道扫描显微镜等仪器所占据,工作台上放着一台硕大的新型立体显示器,这台显示器,连同键盘、鼠标等只是一个终端,外接到机房中的“神风IV”型超级计算机上。显示器边上散乱堆放着各种书籍、资料、文具、个人用品,加上几块饼干和半桶吃剩的拉面,似乎都在提示着主人烦闷焦躁的心态。
中村走到门边,凝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镶着镜框的风景照。那张照片似乎有什么魔力,总能吸引住他的目光。因为中村知道,那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明丽的风景照,和这个狭隘逼仄的房间恰成鲜明的对比。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下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山野。画面左侧,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山间的岩石上潺潺流过。溪边一派葱茏的野草,不远处的灌木掩映间,有几个人若隐若现……虽然赏心悦目,却只是平常的乡野景色,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这张照片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一切拍得非常清晰而朴素,而没有风景照中常见的蒙眬的意境感,也没有诸多鲜艳明丽的艺术效果。而且取景的角度并不好,小溪应该在画面中央,这样看上去会更加对称。显然照相者不懂得一般的摄影技巧。
但这张照片的著名之处,全在灌木从后那几个人身上——如果他们能被称为“人”的话。
他们一共有四个,赤着身体,但身上长着厚厚一层黑毛,三个成年,一个幼年个体。他们身材不高,像常人一样直立,但姿态有些弯曲。他们中有三个都可以看到脸部,可以看到,他们长得和人并不相似,脑颅狭小,没有明显的下巴,嘴部前突,鼻子扁平,颧骨突出,两道粗大的眉骨连在一起,像屋檐一样遮在凹陷的双眼上。
不需要专家的鉴定,任何一个去过自然博物馆的普通人都看得出,这是一群猿人,或者称之为直立人。他们生活在几十万年前的史前地球,曾经遍布亚欧非大陆,绝大部分早已灭绝,只有某一个支系进化为现代智人。
众所周知,照相机在公元十九世纪才第一次被发明出来,在这些古人类灭绝后很久很久。
但这并不是数字合成的效果,也并非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发现的孑遗野人,更不是什么模型或蜡像,而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史前猿人照片。没有人知道照片中所拍摄的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五十万年前,可能是一百万年前。也没人知道是什么地方,一些古生物学家根据照片中的植被认为是在东非,也有人主张是在亚洲。
然而,人类社会得到这张照片,却仅仅是五年前的事。这张照片一公诸于世,就轰动了全球。专家们认为,照片中所告诉我们的古人类生活,胜过以往发现的所有化石。这张照片里蕴涵了太多丰富的信息:他们的皮肤、毛发、身材、走路姿势、家庭结构、社会关系……足够做几百篇博士论文的。
但照片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学术圈本身,即使是一般社会公众,也很快迷上了这张照片。这不仅是因为史前照片本身给人们带来的好奇心,也因为照片中展现出的他们的形象也相当迷人。其中两个成年猿人看上去是一对“夫妻”,“丈夫”背对着人们,但身材健硕,手中握着一把粗大的石斧,让人们想到他一定是一个强壮的猎人。“妻子”正对着镜头,阳光透过树丛,披洒在她身上,她的相貌和身形从现代人的标准看自然不敢恭维,但无疑是一个年轻健康的女性,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令人们感到温馨的是,她眼睛看着自己的配偶,大咧着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人类独有的笑容:带着幸福和柔情。这个笑容让人们觉得,猿人和自己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他们和自己血脉相连。
女猿人的怀中,抱着一个体毛还没长全的小猿人,他环抱着母亲的脖颈,半露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大概只有两三岁大。他也在微笑着,似乎好奇地盯着画面外的观看者。比起成年个体来,这个幼仔和人类差距就更小了。很多父母亲都觉得,这个小家伙简直就和自己家的宝宝一样可亲。
画面最远处有一个明显年老的个体,当然所谓“年老”也是相对而言的,可能也就四十岁左右。他弓着身子,左边的胳臂只剩下半个,大概是被某种猛兽咬掉的,但伤口已经愈合很久了。他神态祥和,嘴里叼着草根,跟在女猿人的身后。这个老者和画面前方的“家庭”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但显然这个年老的个体一直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否则他自己无法生存下去。
总之,如果忽略猿人和人类体貌上的诸多差异,这张照片就好像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在野外踏青,充满了温馨感。当然这种表现是有欺骗性的,猿人的家庭和族群关系很可能和现代人完全不同,但无论如何,可以看到他们和现代人之间有太多的共通之处。正如一位评论家写道:“从这张照片上,我们看到人性的曙光出现在百万年前的更新世中期,它在一粒灰尘中穿越无尽的时光,仍能照耀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灵之上。”
但中村在这张照片上看到的,却不只是“人性的曙光”而已。
发现和整理出这张照片的,是中村的恩师田中胜教授,世界上最优秀的感光尘专家。而今这个名字已经随着照片本身一起家喻户晓,成为全日本,甚至世界级的名人。中村正是在田中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导下,才毅然投身于这一行业,在枯燥无意义的数据沙漠中披沙拣金,寻找着地质和人类史上的闪光时刻。
“广雄君,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湮没在时间尘埃中的古老影像,将昔日的阳光带回人间,让人们更好地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中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老师熟悉的笑容和亲切的教诲。
老师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一定要让老师为我骄傲!中村想,这让他又鼓起了精神,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很快荧屏上就出现了一个极为复杂怪异的三维图形,像是亿万个泡沫的聚合,又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蜘蛛,随着他的手指动作而不断变换着角度和方位。
那是一副精确到原子级别的立体扫描图像,是一粒尘埃的内部结构。但不是一般的尘埃,而是一种被称为感光尘的特殊悬浮颗粒。正是这种神奇的尘埃,拍下了几十万年前古猿人生活的惊鸿一瞥。
感光尘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奇特的物质之一。这是一种极为微小的颗粒,大小只有两三微米,数量也极为稀少。它们混杂在空气中的千万悬浮颗粒中,比纤维、木屑、沙粒等都要细小,看上去毫不起眼。事实上,直到二○二七年为止,并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它们。那一年,一位德国博士生鲁道夫·卡泼斯坦在化学实验中无意中发现了这位显微镜下的不速之客,他问教授这是什么,但是却无人知晓。卡泼斯坦没有放过这种不起眼的尘埃颗粒,持续进行了几个月的研究,终于确定了这是一种人类尚未知晓的奇特物质。
研究发现,这种微小颗粒的主要成分是氢、氧和锆,是一种晶体,分子结构式十分奇特。形成这种分子结构需要非常极端的条件。科学界普遍认为,它不可能在地球环境中自然形成,目前在实验室中也无法制造,只能形成于宇宙空间中,很可能是在一团原始星云的内部,经过亿万年的高能射线照射而生成,然后又经过不知多少年的漂流,到达地球,或许就是被灭绝恐龙的那颗陨石带来的。
单是如此,也没有太多的奇异之处,但感光尘晶体有一种奇特的构造。晶体外部和其他物质作用后会形成不透明的外壳,而内部逐渐会转变为感光态,成为高度光敏性的物质。这种物质会吸收光子,产生电子跃迁,导致晶体结构的变化,并且随着光的强度和波长的变化,而产生出层次分明的不同效应。
由于不透明外壳的包裹,感光尘的内部如同未曝光过的胶卷,但某个偶然的时刻,由于各种物理化学条件的作用,会在外壳表面磨损出小孔,露出内部的光敏物质,这时候,周围环境中的亿万光线就会从小孔中涌进它的内部,在晶体深处留下永久而清晰的印记,其基本原理和照相机成像非常相似。
换句话说,每一粒感光尘都是一部天然微型照相机。在相机发明前的漫长岁月里,它们会随机开启,拍下周围环境中的状况,储存在自身内部晶状的“相片”中。当然,由于“底片”的性质,这些“相片”本身并不直接呈现出影像,而表现为极为细微繁复的立体结构。更为复杂的是,在第一次感光发生后,晶体仍可能发生次级的感光,使得不同时间和地点的多次感光混在一起,让原始感光图像变得难以辨认。
在人们弄明白感光尘的基本结构和原理后,很快就想到从中还原出原始光学影像的理论可能。近十年中,对这一奇特物质的研究日益成熟。通过精细的立体扫描和数据分析,使得这种可能终于变成了现实。第一张被还原的“照片”出现在八年前,那是一片平坦的沙地,除了沙子之外一无所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的影像,可能是五千年前,也可能是五千万年前。但这张单调的照片本身,就被誉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科技成果之一。
学界和社会公众对于一张沙地的照片自然毫无兴趣,但重要的是它预示的美妙前景。每个人都能想到,在这颗星球的表面上,在漫长的史前岁月中,悬浮着亿万个这样的微型相机,它们可能拍下多少远古的生态、多少珍贵的历史场面,多少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过去!短时间内,在全球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就掀起了一场捕捉和还原感光尘的突进运动。在日本,田中胜教授还原出来的古直立人照片,就是其中最突出的成果。
中村广雄正是在这种热情中投身感光尘研究这一新兴综合学科,上了“贼船”的。两年前,他工学硕士毕业后,就被田中老师看中,招进了这家大学新立的研究所里,成为一名感光尘分析员,但当时,他只被好奇心和满腔热血所鼓舞,其中的诸多具体困难后来才渐渐体会到。
还原感光尘中蕴藏的图像信息并不那么简单,首先,感光尘的存在极为稀少,虽然已经有能够检测它们的灵敏仪器问世,但往往好几平方公里也发现不了一粒,无论在空气中还是在土壤里。研究人员必须提着笨重的仪器设备东奔西跑,好几天才能发现一两粒,这本身就是个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虽然中村不用自己去干,但得到的感光尘数量上是很有限的。
其次,一大半感光尘尚未经过感光,等于是没用的空白胶卷。感光过的大部分由于条件不佳,也是废品。和其他尘埃一样,感光尘也不总是飞在空中,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可能落入水里,埋进土里,被生物吃进肚子里,或者粘在石头下面,被其他尘埃包裹着……在不合适的地方产生感光,可能拍不出任何东西来。而感光尘内外层的结构稍有差池,也难以产生可还原的影像。
第三,由于感光尘的立体结构,一粒感光尘可能先后感光八到十次,不同的感光效果纠缠叠加在一起,要分析出有意义的结果,必须通过相当复杂的算法去计算和分离不同时期的光子效应,披沙拣金。而其中除了个别感光外,其他的大都不符合成像原理,而无法保存信息。这种情况下自然难以得出正确结果,往往是一堆错误,比如他今天忙了一天,最后得出的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线条和阴影。
并且,中村知道,即使得到清晰完好的感光尘相片,可能也没有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信息。这是简单的概率决定的。从已知感光尘的感光比例来计算,这种物质可能和那颗毁灭恐龙的陨石一起在六千五百万年前到达地球。因此不可能拍到中生代以前的照片,恐龙和三叶虫是不会出现的。在六千五百万年的岁月中,大约平均每五十年到一百年才有一次感光发生,而一次成功的感光拍摄,即使根据乐观的估计,大概三五百年才会发生一次,这次感光可以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比如在海上、沙漠、冰川或者荒原上,也可能对着完全无用的方位感光,从而拍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景物。在陆地上,要得到植被的影像还相对容易,但动物就很少见,特别是大型脊椎动物的分布更少而又少,绝非像人们在史前怪兽的电影中见到的那样无所不在。要拍到人们感兴趣的恐鹤、巨犀、剑齿虎、猛犸象这些著名灭绝动物的可能非常之低。因此,那张田中老师所拍到的古猿人照片,可谓真正的奇迹。
只有一张照片拍到了另一种大型哺乳动物:热带丛林中一头大象远去的屁股。生物学家为这是普通的大象还是剑齿象或者别的什么争论了半天,最后也没有结果,总之看上去和普通的大象毫无区别。另外还有一张拍到了新生代早期的小型哺乳动物,可能是啮齿目的远祖,在古生物学界引起了热烈讨论,但在社会上看来不过是“几只史前老鼠”,没有多少反响。
至于人类历史时期的感光尘照片,理论上估计总数极为有限,至多几十张。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人群散布在广袤的大地上,几十里才有一个村落,几百里才有一座城镇。以某次感光而言,要拍到城市和人群的照片,大概比随便一颗流星砸到人头上的可能大不了多少。有学者甚至悲观预言,可能永远也也找不到一张上面有人的照片,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过一张。
因此,有时中村不得不认为,他的工作纯属浪费时间。这两年中,他每天工作到深夜,只找到三张清晰的照片。一张是大海的海面,一张是天上的白云,都没有任何时期的特征。最后一张是树干上爬着一只类似蟑螂的昆虫,照得倒是非常清晰。他兴奋地交给生物学家鉴定,结果人家告诉他,那就是一只蟑螂,可能生活在几千万年前,但各方面和今天的蟑螂毫无区别,研究价值微乎其微。
但也并非没有成功的例子,比如田中老师就有很多成果。并且就在半年前,中村的同事,隔壁的野原健次郎成功地还原出了一张某种史前奇异植株的照片,虽然没有那么古猿人有名,却也有相当的学术价值。不久又还原出了某座小山丘的照片,据分析可能是几千万年前形成中的喜马拉雅山脉……野原那小子,从此在他面前人五人六起来,经常说些自鸣得意的话来敲打他。
诚然,某张照片是否有研究价值是一种偶然,但是,还原的成功率也是检验分析师水平高下的关键。感光尘结构复杂精细,可以整理出来的数据浩如烟海,要进行还原非同一般,需要物理、化学、光学、数学等方面的深厚学术基础,并且有敏锐的图像直觉和想象能力。如果成功还原的照片多,自然说明分析师水平高。野原的成功率比中村高两倍左右,找到有价值的照片的机会当然也就多。但中村对此很不服气,因为感光尘都是所里的野外工作人员收集来,统一扫描生成立体模型,然后再由各分析师选取任务进行分析的,野原那个家伙和负责扫描的广濑关系好,所以每次都能第一时间得到信息,领走那些比较容易分析出结果的感光尘颗粒,而把那些难以分析的留给中村,这纯粹是看他好欺负。当然,这些事中村不便宣之于口,就是跟田中老师也不便说。
但田中老师似乎察觉了他的不快,经常劝慰他,告诉他最细微的景物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有自身的价值,而他是一名优秀的分析师,让他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说不定某一天就能找到惊人的发现……
忍着吧,总有一天,我比野原那个混账做得更好,中村对自己说,我会得到一张真正有价值的感光尘照片,一个伟大的镜头,能呈现出世界和历史的深层图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可能是冰河世纪,可能是金字塔的建造,可能是法国大革命……说不定还能拍到外星人造访地球呢。
但忙碌了一年,仍然一无所获。眼看这次的分析又出错了……
中村焦躁地砸了一下键盘,荧屏上立即出现了古怪的图案。他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执行了一个错误的操作,分析仪正在无差别地过滤掉一个完整层面的分析结果,虽然其中可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垃圾,但是万一有什么有用的……
中村差点儿就按了停止键,如果他不是看到了一个明显轮廓的话。
一个半圆形的轮廓,两边有不明显的突起,好像是一个脑袋,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也可能一块两旁生了野菌的石头,更可能只是无意义的错误结果。不管怎么说,这看上去很像某种清晰图案,他的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就这么干下去!他让程序剔除掉那个干扰的层面,按照刚才的线索重新进行模式识别,电脑无声无息地工作着,但这次比之前要快许多,图像的线条越来越明确,层次越来越丰富,这很可能意味着一次清晰的感光。
难道我歪打正着蒙对了?真不可思议!中村兴奋了起来。
轮廓、线条、层次、团块……某种东西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他面前。中村呼吸急促,战栗了起来。
他看到,那是一个人的面容。
一个似乎正盯着镜头看的人的正面特写,似乎是一个女人。中村激动得几乎血液都要沸腾了:这是感光尘第一次捕捉到人的影像——真正的人,现代智人,而不只是猿人!仅此一点,就足以成为里程碑的事件!
这一次,扫描分析的速度很快,大概一个小时后,整体的轮廓出现了,那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穿着某种衣服,跪坐在地上,向前伸出双手。看不清楚任何细节特征。但无疑是人,现代智人,而非猿人或尼安德特人。可能是一个克罗马农原始人,或者一个古埃及的妇人。
在得出整体轮廓后,中村换了一种更精细的分析程序,在原来的基础上继续进行还原。这样一来,速度就放慢了很多。但这是必须的过程,找到了基本成像的角度和层次后,下面就是对感光尘自身的结构进行分析,找到哪些感光点是这次感光带来的,哪些不是,予以分离,还原出当时的色彩和光度。要完成整张照片,需要从模糊到清晰,到更清晰,导入颜色……整个过程虽然主要是电脑自动运行程序分析,但也需要他不时进行手动的操作,即使夜以继日地工作,估计也要再花三天左右。
但没有关系,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再等上三天也无所谓。三天后,他将一举成名。中村不无得意地想。
中村在研究所里待到深夜才回去,兴奋的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又赶在同事之前来了。
这时,线条已经连贯,层次也已分明。女人的面部特征已经很明显了,那显然是一个年轻女人。令他意外的是,从形貌特征来看,那是一个东方女人,也许就是一个日本人。
因为,只是找出了基本的图像模式,这时候的照片还只是一张相对模糊的黑白照,看不清楚细部,但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眉目很顺眼,长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既有少女的清秀,也有少妇的风韵。她戴着一对精美的耳环,看上去应该出生于比较优裕的家庭,也许是一个贵族。从发型和装饰来看,多半是一个古代人。这令中村又增添了几分兴奋,想想吧,一个日本古代美女的高清写真!说不定是卑弥呼女王呢!
但那个女人的表情十分奇怪,她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明显的惊讶和错愕。这表情让中村有点儿忐忑,但这种偶然形成的影像就是这样的,又不是摆拍,有时难免会出现滑稽或古怪的效果,中村想。他想起有一次自己在说话的时候被朋友偷拍,看上去整个脸都扭曲了,非常可笑,而自己却并无觉察。
八点以后,其他同事陆续来了,中村有一股冲动,要跑出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有了极为重大的进展,获得了历史上第一张,也可能是唯一一张感光尘所拍下的人类照片。不是一群长毛的猿人,而是一个人!一个可能生活在千年前的东方少女!想想看,这该有多么轰动!多么有“人性的光辉”!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工作没有完成前,还是先不要告诉别人,哪怕是田中老师,说不定野原那个小人要来插一杠子,篡夺自己的成果呢……
“早上好,广雄!”正在中村胡思乱想时,野原健次郎大大咧咧地推门进了他的分析室,他猝不及防,赶紧把图像模式转换为数据模式,一边忙乱地说:“早上好!早上好!”
“辛苦了,有什么新成果么?”野原似乎发现他的异样,走到他的电脑前,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中村知道野原其实是不放心自己,生怕自己盖过了他。
“还不是老样子。”中村忙挂上一副沮丧的表情,将昨天打印出来的一堆废纸拿给野原看,“没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野原君,我真是恨透这份无聊的工作了,真想离开项目组算了。”
“耐心一点儿,打起精神来!”野原说,中村注意到,他没有用一般同事之间的礼貌敬语,而居然用上了上级对下级的口吻,“工作本来就是很辛苦的,没有一生悬命的觉悟,怎么能够取得成就呢?”
“虽然是这样,可是,我想我不适合干这个。”中村几乎要笑破了肚皮,却强忍着,一脸无奈地说,“我没有野原君那样的天才啊。”
“哪儿的话。”野原摆摆手说,“最重要是自己努力,加油吧!”
“野原,你这个大笨蛋!”野原走了以后,中村暗自冷笑,“这回看我中村的吧,三天以后,你就傻眼了!”
他起身去小心翼翼地锁好了门,又看着荧屏上渐渐出现的女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图像更清晰了。女人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显得楚楚动人。她的头发并没有完全散乱,看得出她梳着发髻,并且插着一根他叫不出名目的发簪,有点儿像是日本的传统式样,但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爱看那些大河历史剧,对古代社会的了解不多。如果能看到衣服会更容易确定一点儿,但衣服的式样还不太清楚,看上去似乎不是和服,也许是什么古代的内衣。
但另一方面,中村看到,那个女人的神情确实是无可置疑的惊骇而痛苦,她圆张着嘴巴,两行泪水潸然从她的眼角流下,让中村看着有些不忍,甚至感到心痛。她双手向前伸出,似乎在吁求什么。中村这才意识到,女人并非跪坐,而是在下跪,那么是夫妻间的吵架么?还是被婆婆责罚,又或者是碰上了狠毒的仇家?不知怎么,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那个女人似乎在盯着他,盯着他本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