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女王亲切地说,“进来吧。”
姑娘长相乖巧,一头漂亮飘逸的红发,一副腼腆、手足无措的模样。
“过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汉娜。”
她们聊了起来。在只闻首星上流社会年轻一族八卦的汉娜听来,这是一场奇怪的交谈。中年女人喋喋不休地追忆往事,汉娜不知从何应答。但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不用多说什么,只要倾听,偶尔表示听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连兴趣都无须假装。女王是上古遗民,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那时首星还有树,这颗行星还叫格罗夫。
“你是处女吗?”女王问。
不能撒谎,汉娜记得。“不是。”
“为谁失的身?”
有关系吗?她又不认识他。“一个艺术家,叫弗里兹。”
“他很优秀吗?”
“他的画非常漂亮,他的作品卖——”
“我是说在床上。”
汉娜涨红了脸,“我们只有过一次,我没有经验,但他温柔体贴。”
“温柔体贴!”女王哼了一声,“温柔体贴,谁要男人温柔体贴来着?”
“我要。”汉娜不服气地说。
“温柔体贴的男人都是在克制自己,亲爱的,你浪费了一次大好机会。我的第一次给了赛洛沃克。对你来说那是远古史,姑娘,但对我来说不那么遥远。那时,我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小姑娘。我知道,不论给谁都有愧于我。第一眼见到赛洛沃克·格雷,我当即明白,他是要背负我情债的男人。
“我邀他出来骑马。你没见过马,可惜首星的马已经绝迹。跑了几公里,我要他卸下马鞍,我们骑着光背马又跑了几公里,我要他脱了衣服,我也脱了衣服。再没什么比得上赤身裸体地骑光背马了。接下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我勒住了马,让马一路小跑。就算有鞍有镫,男人也消受不了慢跑,而没鞍没镫又赤身裸体,慢跑对亲爱的赛洛沃克来说简直就是受罪,险些废了那可怜的男人。可惜他太傲气了,硬是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揪住马,每颠一步,他的脸就疼得发白。最后我只好退一步,放马飞奔。
“飞一样。等我们勒住马,已是大汗淋漓,但他兴致高涨,情不自禁地在紧靠悬崖的砂石地里要了我。格罗夫那时候还有悬崖。我没有经验,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将他送上云端,他都没注意到是我暗中相助。他对我温柔体贴。他牵着马,让我侧身骑在马背上,我们找回了衣服,回家前又亲热了一次。他从未离开过我。当然,他找过不计其数的女人,但都一如既往地回到我身边。”
在汉娜听来,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个人可以骑上一头动物,纵马飞奔几公里见不到一个人,还能在悬崖边亲热。
“砂石不硌人吗?砂石是不是小石子?”
“硌得很,我在背上挑了几天的石子儿。”女王哈哈大笑,“你轻易失了身。你原本可以以此做一个条件,实现自己的人生目的。”
汉娜显得闷闷不乐,“如今能一见倾心的男人可以说凤毛麟角。”
“别自欺欺人了,姑娘。没错,一见倾心的男人多的是,汉娜。”
她们又聊了一个小时,女王想起还有要事,打发走了她。
“不错啊,汉娜,像个经验丰富的演员。”
“不太坏吧。”汉娜说,“我喜欢上她了。”
“她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丹特哈哈大笑。
“没错。”汉娜分辩说。
纳布看着她的眼睛,“她亲手杀的人就不下二十个,下令处死的人成百上千,还不算战争死的人。”
汉娜愤愤地说:“那是他们该死!”
纳布笑了,“她还穿着那件破衣服不是?她把你蒙得晕头转向。没关系,你现在可以提前三年休眠了,好好享受吧。每五年只有一个女孩有这样的机会。你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能说。”
“我知道。”她说,然后莫名其妙地哭了。兴许是因为经过一个小时的交谈,她渐渐喜欢上了女王;兴许是因为她没有马可骑,她的第一次是在父母的卧室,当时父母出门参加晚宴;是偷偷摸摸,不是沐浴着阳光,在悬崖边尽情地亲热。她想不出在悬崖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想象着自己站在一座悬崖上,低头眺望,脚下深不可测,有数十米深。在想象中,她退开了。悬崖是远古的事。
“这么说,你就是艾伯纳·杜恩。”
他点了点头。他的手没有发抖。他目光深邃,从容不迫地望着她,反倒让她有点不安。被人淡定地看着,她不习惯。她险些觉得他的目光蕴含着善意。
“听说,是你想出了在敌人大后方移民这个聪明的计划。”
艾伯纳笑了笑,“这或许比消灭所有人类好得多。”
“一场与敌人拼移民论输赢的战争。我得说,这是一大创举。”她头枕着手,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对这个男人发作。兴许是因为喜欢他。但她对自己再了解不过,明白没冲他发作是因为还没摸清他的软肋。“说说,艾伯纳,敌人控制的地盘有多少。”
“约占有人类定居的星球的三分之一。”杜恩答道。
丹特吃了一惊,继而大发雷霆,“他告诉了她!他刚才告诉了她!看总理不把他的头扭下来。”
不料纳布笑了笑,“没人要他的人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但他和那姑娘汉娜,他们都明白那个女人。这里的规则是‘精确’,包括撒谎时。”
“他坏了大事!”
“不,丹特。那些部长是自掘坟墓,他凭什么要为他们陪葬?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精明。”
她留了杜恩十五分钟,这是闻所未闻的,满朝官员难得有人被接见超过十分钟。何况总理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
“杜恩先生,你何以受得了如此短暂的人生?”
总算杀了杜恩一个措手不及,她感觉小胜了一把。
“你说短暂?”他反问道,“没错,我的人生固然短暂。那是由不得我的事。所以我也就不多虑啦。”
“什么事能由得了你?”
“移民事务部的分配处。”他答道。
她打了个哈哈,“这不是一份完整的清单,对吗,杜恩先生?”
他偏着脑袋,“你真想知道答案?”
“哦,是的,杜恩先生,我想知道。”
“可我不能说,女王。不能在这儿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监控室那两个人的耳朵,还会被一一记录在案。没有旁人监听的时候,我才能直言相告。”
“我命令他们停止监听。”
杜恩笑了。
“哦,明白了。我虽然在位,但并非始终掌权,你是要告诉我这点吗?好吧,我倒要瞧瞧。你带我去监控室。”
杜恩站起身,领着她出了房间。
“纳布,纳布,他带她过来了!怎么办?”
“别慌,丹特,别吐在摄影机上就行了。”
监控室的门开了,杜恩领着女王走了进来。“下午好,先生们。”她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女王陛下。我是纳布,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是我的助手丹特。”
“这么说,监听和回答我一应问题的就是你俩?”
“正是,我们尽力而为。”纳布自信满满的模样。
“监视器,电视!真奇妙!”
“这关系到全息视频不出差错。”
“胡说,纳布。”女王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这个是摄影机吧。”
“仅为记录历史,没人看过。”
“幸亏我知道自己被严密监视,早上的一举一动都不敢大意。”她扭头问杜恩,“你能找一个没有鸟儿在树上监视的地方聊聊吗?”
“说真的,”杜恩答道,“我有格罗夫上唯一一个,有鸟儿在树上监视的地方。”
她听了一惊,“真的?”
“一地的鸟粪,你走路可要当心。”
她的嗓音因急切显得嘶哑,“你前面带路,快带我去!”说完,她转身盯着纳布和丹特,“你俩听着,把这台摄影机给弄出去。你们可以听,可以看,但不得做永久的记录,明白没有?”
纳布满口答应,“你回来前保证办好。”
她哼了一声,“你压根儿不想搬,纳布。你当我是傻子?”说完,她出了杜恩为她打开的另一扇门。
门刚一关上,丹特就一阵恶心,吐进了一个废纸篓。纳布在一旁没事人似的看着,“你还不明白,丹特?她没什么好怕的。”
丹特摇摇头,擦了擦嘴唇。胃酸灼着他的胃和喉咙。
“去叫专家过来。我们只能把这台摄影机接到别的地方去。再把没用的聚光灯从墙上抠出来,等他们进来的时候,让她看见工人在修,看上去像已经卸了。快去,伙计!”
丹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他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个杜恩?”
“不处置。女王喜欢他。我们以后还要靠他哄她开心呢,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
沿着戒备森严的已清了场的走廊,女王能感觉到杜恩兴致陡增。他们最后来到一道大门,杜恩吩咐巡视员去一边等着。
“这里应该不错,杜恩。”女王说。看他的一举一动,这里会是个好地方。
“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尽管你小时候常跑远路。”他说。
“一走就是几公里。”她说,“多美的一个词,公里。带我看看有鸟儿在枝头唱歌的地方吧。”
杜恩打开了门。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去,接着放慢了脚步,继而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迈着轻快的步子在树林中穿梭,时而停下脚步,脱了鞋,把光着的脚趾陷进草地和泥巴。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她身边掠过,一缕微风掀起她的头发。她哈哈大笑。
她笑着靠在一棵树上,手扶着树皮,顺着树慢慢地滑坐在草地上,头顶是明媚的阳光。
“你是怎么办到的?是怎么保住这块地的?最后一次接触大地那年,我二十岁,那是首星仅剩的几个公园之一!”
“这些不是真的。”杜恩答道,“当然,树、小鸟和草地不掺一点儿假,但天空是一个穹顶,太阳是人造的,不过可以晒日光浴。”
“我老长雀斑。但我说,‘管他什么雀斑,我爱晒太阳!’”
“我明白。”杜恩说,“对所有人我都说,这地方模仿了花园星的设计,那座限制移民,工业规模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的星球。但这里真正模仿的是哪颗星球,你肯定知道。”
“格罗夫。”她说,“我外公的天下!在这个星球被蒙上一层贞操带似的铁盖,与外界永世隔绝前,就是这个模样;噢,杜恩,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允许我每次苏醒时来享受一个下午!”
“能请动你的大驾,是我的荣幸,唯有你懂它的意义。”
“你不是有求于我吧。”她说。
他笑了笑,“想游泳吗?”
“你有水?”
“我有一方湖,清如水晶般的水,只是有点冷。”
“在哪儿?”
他领她来到湖边,她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潜入水中。杜恩游到湖心与她会合。她仰面浮在水上,望着一朵流云遮住太阳。
“我想必死了。”她说,“这里是天堂。”
“你信教?”杜恩说。
“我只信我自己。我们一手创造了自己的天堂。杜恩,我发现你创造了一个美丽的天堂。对了,杜恩,你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个没有蠢得像驴似的男人。”
“我可不敢抢了上司风头。”
她咯咯地笑着,挥手轻轻地划着水。杜恩也仰面躺在水中,在不绝于耳的淙淙流水声中聊着天。
“说说你的完整目录吧,杜恩先生。”她说。
“我说过,”他说,“移民事务部的一部分。”
“还有呢?”
“移民事务部的剩余部分,以及其他各部门。”
“也就是说,全部?”
“所有部门都是骨肉相连的,虽然没多少人明白这一点。当然,我只掌控管事的部门头头,日常事务我不会插手。”
“好手段,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在独立运转。接着说。”
“说什么?”
“目录的其余部分?”
“就这些。所有部门,它们掌管了一切。”
“还不是,比如森卡就管不了。”她说。
“哦,是的。这是一个独立的、碰不得的机构。只有你女王陛下才能制定休眠室的规章制度。”
“但那也在你的掌控之下,不是吗?”
“事实上,我必须先接管它,从而掌管唤醒大家的时间。非常好用,我借此排除异己。如果对手体弱多病,我就降低他们的休眠等级,他们就会很快绝迹。如果他们身强体壮,就提高休眠的等级,他们就不能老在我身边捣乱了。”
“你在统治我的帝国,这么说来?”
“是的。”杜恩答道。
“你想把我带到这儿来灭口?”
杜恩一转身,警惕地看着她。“你没有真这么以为,对不对?”他说,“我绝不会那么做,女王陛下,永远不会。我对你万分钦佩,我以你为人生榜样。别人都以为你当初管理这个帝国的手段都出自你丈夫赛洛沃克,那个已故的种马。”
“他算不上种马,”女王若有所思地说,“他没下过一个种,没生过一男半女。”
“是的,女王,但这个世界唯有你能阻止我。我知道,你迟早会明白我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情。对这次会面,我期盼已久。”
“是吗?我没有。”
“真没有?”杜恩向岸上游去。女王紧随其后,来到躺在草地上的他的身边。
“你说得没错。”她说,“我盼着见你。盼着见一见,偷走我一切的贼。”
“不敢当。”杜恩说,“不是贼,只是你的继承人。”
“我打算永远活下去。”她说。
“按我的方法,你会的。”
“你想要的不单单是拥有我的帝国吧,杜恩,你不单单是要继承吧?”
“这是个跳板。如果你不曾创建这个帝国,我只好自己动手。但既然已经有了,我就要把它给拆了,拆下这些砖,建一个更好的帝国。”
“比这个好?”她问。
“你难道没闻到腐朽的气息?这个星球了无生气。人没有生气,空气没有生气,岩石没有生气,一切的一切死气沉沉,生气不知所踪,整个帝国都是。我要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重新焕发生机!”她咯咯地笑了,“那是我做姑娘时候的一句旧话!”
“我仔细研究了旧事物,”杜恩答道,“唯独旧事物还是新的。你曾创建一个美丽的事物。”
她很开心。几十年来,火辣辣的阳光第一次照着她的身体(其实是几个世纪,可惜她那些年对阳光茫然不觉);她在清凉的水中游泳;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兴许,兴许与她不相上下的男人。
“你想要我做什么,任命你为总理?嫁给你?”
杜恩说不要,一样不要。“只要放手让我去干,别为难我,别逼我仓促上阵,给我几百年的时间,我能让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能阻止你。”她说。
“我知道。”他答道,“但我求你别那样做,谁也拦不了你。我是在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我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还我一个人情。”
“你说。”
“等你采取行动,如愿以偿,用你的话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请带上我。”
“此话当真?”
“你要建立的新秩序里,没有女王的位置,艾伯纳。”
“但有蕾切尔·格罗夫的一席之地。”
这个名字仿佛一记重锤,给了她一击。自从,自从——还没人喊过她的名字。
她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躺在她身边的是一个与她不相上下,或者几乎不相上下的男人。她伸手搂着他,小声说,“带上我,要我。”
他要了她。
他们并肩躺在夕阳下的草地上,比起在格罗夫一处悬崖边走上征服宇宙之路的那一天,此时她更有成就感。这次换作是她被人征服。她知道,并心甘情愿。
“我每次醒后,”她说,“必须向我汇报你的计划,必须带我看看你的杰作,让我瞧瞧。”
“我会的,”他说,“但你不得提任何建议。”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你是在哄我,是吗?”
“你在性事方面算不上老手。”杜恩说。
“你不也是。”她说着,哈哈大笑,“管它呢。”
半个小时后,女王才在举办女皇苏醒宴会的大门口露面,这是首星规格最高的社交盛会。纳布心急如焚。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您可把我们急坏了!”
她只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我有一个优秀的人做伴,你呢?”
纳布瞥了丹特一眼,“恐怕只有二流货色。”
丹特紧张地打了个哈哈。
女王冲他吼道:“你难道就不能发个脾气,小伙子?一个个都想讨好卖乖,真让人烦透了。算了,晚会准备好了吧?我这次穿什么?”
他们拿来了衣服,七名侍女七手八脚地替她穿上身。见露出了乳头,她吃了一惊,“这真的是流行款式?”
纳布摇了摇头,“相比之下,这套衣服显得优雅、端庄。不过,我想这兴许是你想展现的形象——”
“优雅端庄?我?”她哈哈笑个不停,“哦,这是我这些年最满意的唤醒,这些年最满意的一次,纳布。你可以留下,但那小子得走。你另找一个有点魄力的助手,那小子就是个蠢货。去叫总理来见我。”
总理走了进来,点头哈腰地为她这次醒后拙劣的汇报连声道歉。
“个个都想骗我。”她说,“把他们统统都给我免了。当然,移民事务部部长除外,还有他的助手。他们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留着他们。还有你,下次报告别让我听见一句谎话,听明白没有?如果你非撒谎不可,至少撒得圆些,那些话连个五岁的小破孩子都骗不过。”
“我绝不会对你撒谎,女王陛下。”
“我不过是名义上的女皇,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所以你也不用迁就我。你最好别让内阁敷衍塞责,让我想起这事儿,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还有那个移民事务部助理部长,他令人刮目相看。下次醒来,我要他醒着,随时来见我。还是让他干老本行吧,这无疑是个闲差,但他人很机灵。”
总理点了点头。
“过来扶我一把,那些计划都见鬼去吧。我们下去参加晚会。”
纳布目送她走了出去。
“我真的被解雇了?”丹特问。
“是的,伙计。你警告过你,自然些。真可惜,你快熬出头了。”
“我该怎么办?”
纳布耸了耸肩,“被女王罢了官的人一向都能得份好差事,你不必担心。”
“我恨不得宰了她。”
“那又何苦?她抬举了你,现在你再也不必看她每次醒来后的重要言行了。婊子,但愿她一睡十年。”
丹特吃了一惊,“你真的恨她,是吗?”
“恨她?是的。”纳布转过身,“走吧,丹特。要是看见你还在这儿,她也会开了我。”
丹特一走,纳布就去查档案,准备再挑一个想讨好女王的傻瓜。他必须有一个助手,愚蠢的助手一向突出了他的优秀。
我恨她吗?纳布纳闷了。
他说不好,只记得早上看着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当时没有恨意。
宴会一如既往地冗长无趣,但女王清楚露面的意义。每次醒来的这天,她都要露一次面,否则人们就会不声不响地让她消失。她出来走走,亲切地接见几个正要注射森卡的小姑娘,带着奴仆在宫廷周围闲逛的纨绔子弟,以及一个世纪前初次拜见她时尚且年轻的老人。
她令他们颜面扫地。不论他们取得多高的休眠等级,她永远更高一级;不论他们活了多少世纪,都永远见不到她老的那一天。我将长生不老,她提醒自己。
但望着这些真心认为这次宴会重要的人,长生不老的想法令她疲惫。
“我累了。”她对总理说。他连忙冲一个人和乐队摆了摆手,乐队演奏的是不知多少个世纪前的欢快音乐(这在我小时候就是一支老曲子,她想),客人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一一与她挥手道别。总算都走了。
“结束了,”她叹了口气,“谢天谢地。”接着,她上楼去了。工人们在忙活着敲墙。她断定,他们在假装取出全息摄影机,真好笑,他们以为她那么好骗。还有纳布——那个精明的家伙,也是个狗杂种。他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但还能利用一段时间。
她坐在床沿上梳头,不是因为头发乱,而是她有这个兴致。梳头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她望着大衣镜中的自己,骄傲地注意到自己容颜依旧。也就是说,她虽不再年轻,但依然讨人喜欢。我配得上杜恩,她自言自语。我谁都配得上,不是配得上大多数人。我跟所有人较量过,并且赢了他们。哪怕我现在成了个傀儡,也是他们必须当心的一个傀儡。而杜恩——是个盟友。他支持她。她可以信赖他。
能信赖吗?
她躺在床上,仰望着画了一幅壁画的天花板,壁画复制了一幅早已化作尘土的地球上的古画。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子伸手去触摸上帝的手指。她知道那是上帝,因为他是天花板上最吓人的一个,那只能是上帝。我就是他,她心想,就是那位创造者。我就是点金指,给万物生命的人。杜恩现在做的也是这个。一山能容二虎吗?
我要成全他,她决定。他再也不会感受到我的威胁。因为他兴许能成功,那还了得,但如果我成功了,那更不得了。我懒散,行将就木,而他刚刚起步。那么,我们还不如结为盟友,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我还能在茫茫宇宙中看到些许新气象。一片或许胜过我所创的天地。
“那是你希望的吗?”她问天花上留着一抹胡子的男人,“有人胜你一筹?或者一旦他们太狂妄,你就暗中压一压他们的气焰?”她想起了一则故事,说的是人们为了摘星星而建了一座塔,记得上帝及时出手阻止了他们。对了,我们最后总算摘到了星星,那时候他已抽身而出,成全了我们。
我要退居幕后,成全杜恩。但他最好别忘了我。
“那婊子睡了,克雷恩。打电话给休眠室的人。”
新来的助手是个紧张兮兮的姑娘,纳布清楚,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克雷恩给休眠室的人打了电话,他们快速、不声不响地进了室内,录了女王的记忆,接着为她注射了森卡。女王休眠的时候,纳布进了监控室。
“把磁带给我。”他说,那一直由他封存在一个专门的地下保险库。他们把磁带给他,将她推了出去,送进一个秘密休眠室的棺材。那儿与首星绝大多数地方截然不同,戒备森严。
但她的记忆还在纳布手中。她跟杜恩睡过,他知道。那小子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她和他睡过,对他有好感,说下次还要见他。他掌握着她的磁带,就算他失手毁了这盘磁带,谁也拿他没办法,不是吗?那么,她醒来后对这次的事就会一无所知。他们只好用那盘旧磁带唤醒她,这回用的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