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来了一只野兽,接着又是几只。第一只咬掉了婴儿的生殖器,啃穿他的肚子,吃掉了柔滑的内脏,瞧都不瞧一眼骨肉。尸体和胎盘引来大群的昆虫,它们迫不及待地进攻啃食骨肉的野兽,野兽还没吃完,就被咬得失血而死。虫子越聚越多,吸血、产卵、死去。后来的野兽死得更快。
接着轮到了鸟儿。林克瑞和瓦克赶到时,它们还在上空盘旋,吃着垂死的昆虫,却对昆虫产在草叶上的卵视而不见。虫卵今晚将在原地孵化,幸运的能在饿死前找到食物。找到食物,拼命产卵。一夜的生命。
野兽啃掉婴儿的胯部,却没碰其他。
几个瓦克跪下来,冲林克瑞点了点头,开始割孩子的尸体。刀法干净利落。从胸骨到髋骨,胸部的刀口呈一个U形,瓦克两刀划开他的胳膊,割下了头;刀刀利落,不一会儿工夫,尸体就被剥光了皮。
他们接着吃了起来。
林克瑞望着,吓得毛骨悚然,他们每人轮流向他举起一条生肉,像在向他供奉。每次他都摇了摇头,每次瓦克都(感恩地)嘀咕几句,接着大快朵颐。
等到只剩下骨头、皮和心脏,瓦克将皮平滑的一面朝上,摊在林克瑞的面前。他们捡起这堆骨头,递给他。他接过骨头。碰上这种野蛮行径,他不敢不接。他们等着。
现在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见他捧着骨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瓦克们一时傻了。他模糊忆起学过的古代史,于是将骨头抛在人皮上,接着站起身,在裤腿上揩了揩手上的血。
几个瓦克望着骨头,指指这,又指指那。林克瑞看不出散落在人皮上的骨头呈什么图案,不过最后,他们咧着嘴,为那堆骨头的寓意而欣喜若狂,欢呼雀跃。
结果是好兆头,林克瑞庆幸万分。结果要是预示灾难,天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
几个瓦克决定报答他。他们拿起孩子的头颅,递了过来。
他不肯接。
对方迷惑不解,他也不知所措。他是不是应该吃了这颗头颅?太吓人了,头没放过血,如同一具实验室标本,让他想起了——
不,他不吃。
但瓦克并不生气。他们似乎理解他的心情,拿起骨头,在富饶的草地上扒了一个个浅浅的坑,将骨头一一埋进了坑内。跟着,他们拿起人皮,披在林克瑞赤裸的肩头,意思是说(他突然记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头领的手势证明他们深信这一点,他连连抬手,从人皮和头颅指点到林克瑞,然后停下,等着林克瑞回答。
林克瑞不知如何作答。如果他不承认自己是那个孩子的灵魂、转世或者别的什么,他们会不会杀了他?如果他承认自己是,他们会不会杀了他,以结束这场献祭?哪样他都没活路,而他今早刚好不是很想送死。
他凝视着孩子没有生气的脸,想起这个婴儿昨晚还活着,摸他的时候还有反应,他发现,他们明白的道理不过尔尔。是的,他就是这个婴儿,任人和野兽宰割、抛弃,被埋进上百个小小的坟墓里。是的,他死了。他点头承认,表示赞同。
几个瓦克点了点头,轮流上前吻他。他不知道这一吻是要走,还是要动手的前奏;但他们接着又一一吻了他托在手中的孩子的头,见他们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婴儿的额头、脸颊或嘴上,他不禁悲从中来,低声地饮泣。
看见他流泪,几个瓦克慌了,私下小声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丢下林克瑞和孩子的尸骨,默默消失在杂草丛中。
霍尔特医生一早醒来,连忙赶去见丹诺尔夫人。她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中间,坐在一间空房间里。他敲了敲门,她抬头,透过窗户看了他一眼,冲他点点头,他走了进来。
“早上好。”他问候了一声。
“好吗?”她问,“我儿子死了,霍尔特医生。”
“也未必。他不是第一个在草原上熬过一夜的生还者,丹诺尔夫人。”
她只是摇摇头。
“昨晚多有得罪。”他说,“我太累了。”
“你说得千真万确,”她答道,“我早上四点就醒了,冷静也好,不冷静也罢。我思前想后。错都在我。我害了自己的儿子,就因为有我这样的妈妈。我恨不能替他出去,死在荒原上。”
“那又有何益?”
她以哭作答,他等着。不一会儿她就止住了哭声。“是我不好,”她说,“我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早上。”说着,她恳切地望着霍尔特,“求你救救我。”
他同情但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尽力而为。何不说说你都想了些什么?”
她苦笑一下,“都是又臭又长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半时间在想我的丈夫。”
“那个你不喜欢的人。”
“我讨厌的人。他娶我是因为否则我不跟他上床。他睡了我,后来我怀了孕;他接着又去找了别人。林克瑞是个男孩,他高兴坏了,于是改了遗嘱,财产都留给了儿子,一个子儿都没给我。再后来,他把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姑娘和一半小伙睡了个遍,跟着被一台拖拉机碾了过去,我拍手称快。”
“他在这个星球上的声望很高。”
“人们对钱看得一向很高。”
“人们往往也看重美。”
一听到这儿,她又哭了起来。她捏着嗓子,用小姑娘的声线抽抽搭搭地说,“我只想去首星。去结识首星的名流雅士,打一针森卡,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除了容颜,我别无所有,没钱,没文化,一无所长,连做母亲的本事也没有。你知道只有一样让人爱你的东西的感觉吗?”
不知道,霍尔特心想,但能想象悲莫大于此。
“你是你儿子的监护人,你原本可以带他去首星。”
“不,我不能。法律是这样规定的,霍尔特。在这个星球取得正式的州级地位前,这里的资金不得外流。这条法律保护我们免遭剥削。”说到这个词,她唾了一口,“不是州,我们就没资格注射森卡,没有活着的机会!”
“我们当中也有人,不愿为了晚死几年而一睡不起。”霍尔特说。
“那是你们愚不可及。”她反唇相讥。他险些承认了。他对长生不老不感兴趣。睡梦中度日纯属虚度光阴。但他也明白其中的魔力,明白到殖民地的人多半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愚不可及;明白天资聪明或有权有势的人,都会待在森卡唾手可得的地方。
“不光是法律,”她说,“我那该死的丈夫把全部财产都限定了继承地,统统限定了继承地。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潘帕斯。”
“哦。”
“所以我等着,盼着儿子长大成人,我们能想个法子,到——”
“如果没生儿子,钱都会留给你,你可以卖给一个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然后一走了之。”
她点点头,又哭了起来
“难怪你恨自己的儿子。”
“累赘。他是个累赘,把我拴在了这儿,消磨了我的容颜和身段,剥夺了我唯一的资产。”
“你依然漂亮。”
“我四十五了,来不及了。就算我今天就去首星,他们也不会让一个过了四十一岁的人休眠。这是法律。”
“我知道。所以——”
“所以待在这里,好自为之?谢谢你医生,我还不如自己请一个你这样的牧师。”
她嘟哝了一句,扭头不再理他。“现在那孩子死了,但为时已晚。他为什么偏偏去年不死?”
林克瑞为埋了那孩子的坟头拍上最后一把土。他的泪已哭干,身上的液体只剩下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挖开粗壮的草根时流出的汗水。难怪瓦克只挖几个浅坑掩埋尸骨,直到下午他才终于干完。
但他一边埋,一边强作镇定,冷静地重整脑海中的记忆,将它们一一埋进孩子的坟墓。他在街头杀的不是妈妈,是扎德。妈妈还活着;她昨天还来看过我,所以我才逃出医院,所以我才想要自杀。如果有人该活,那是扎德。如果有人该死,那是妈妈。
他恨不得蜷作一团,躲进清凉的草荫下,一口咬定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超过五岁。但他顶住了这些想法,认准了事实,认准了他的人生历程,不再逃避。
你,孩子,他心想,我就是你。我昨晚来到这里,死在这片草地,被野兽生吞活剥,被昆虫吸干鲜血。我如愿以偿;瓦克吃了我的肉,现在将我埋在了这里。
孩子,我埋葬了你,我兴许是从前的你。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我要从这里重新开始,没有母亲,未沾鲜血,部落弃我,生人不收。我身在异乡,无牵无挂。我将是你,从此自由自在。
他掸了掸手上的泥土,不顾背上火辣辣的晒痕,站起身。四周草叶上的虫卵开始孵化,刚孵化的昆虫只顾自相残杀,因此活下来的是数千只身强体壮,以同类为食的家伙。林克瑞没去看这场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转身直奔政府大楼。
他没走大门,而是翻越围墙,忍受攀住墙顶的电网时通过全身的电流。他在警报声中走进了医院。
办公室里只有霍尔特一个人,正吃着格拉姆端来的下午茶。听见敲门声,他打开一看,进来的是林克瑞。
霍尔特一惊,但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没露声色;恰恰相反,他心平气和地看着。林克瑞走向一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叹了口气,往后一靠。
“欢迎回来。”霍尔特说。
“希望我没闯什么大祸。”林克瑞答道。
“昨晚在荒原过得可好?”
林克瑞低头看着累累的伤痕。“不好过,但疗效显著。”
一阵沉默。霍尔特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霍尔特医生,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知道妈妈还活着,我知道我亲手杀了扎德,我还知道我杀人的时候神志不清。我明白,并承认这些事实。”
霍尔特点了点头。
“医生,我相信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相信自己能与大多数人一样准确地观察这个世界,举止得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是林克瑞·丹诺尔,众所周知,只要我具备行为能力,势必要接手一笔巨大的财富,以及将长期雇佣潘帕斯大半民众的大型企业。我只能住进城里的一处大宅,而那里也会住着我妈妈。”
“嗯。”
“医生,如果别无选择而与她住在一起,我估计都清醒不了十五分钟。”
“她多少改变了一些。”霍尔特医生说,“我现在对她多少有些了解。”
“这么多年,我对她太了解了,她永远也改不了,霍尔特医生。但关键是,有她在我身边,我也永远改不了。”
霍尔特深吸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靠。“你在荒原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克瑞凄然一笑,“我死了,然后亲手埋了自己。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我宁愿装疯卖傻地在这里待一辈子,也决不回去。回去,我就要忍受这辈子痛恨的一切,忍受亲手杀了唯一爱过的人,那是段痛苦的记忆。清醒是我消受不了的快乐。”
霍尔特医生点了点头。
有人敲门,林克瑞挺直了身体。“谁?”霍尔特问。
“是我,霍尔特医生。”
林克瑞噌地站起身,围着办公室转了一圈,最后走到了远离门口的一面墙。
“我在接诊,丹诺尔夫人。”
即使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她的声音依然咄咄逼人。“我听说林克瑞回来了。我听见你正和他说话呢。”
“走吧,丹诺尔夫人,”霍尔特医生说,“时机成熟,会让你见儿子的。”
“我现在就要见他。我手上的文件说我可以见他。我中午从法院拿到的。我要见他。”
霍尔特转身望着林克瑞,“她想在了前头,不是吗?”
林克瑞不住地发抖,“她要是进来了,我就杀了她。”
“好吧,丹诺尔夫人,请稍等。”
“不!”林克瑞喊着,身体不住地痉挛,仿佛要从墙上掘出一条退路。
霍尔特压着嗓子,“别急,林克瑞,我不会让她靠近你的。”说着,他打开了一间密室,林克瑞抬脚往里走。“等等,林克瑞。”霍尔特从衣架上取下一套不穿的西服和一件干净的衬衫。这套西服穿在林克瑞身上稍显太长,但腰身和肩膀还过得去,林克瑞穿上后还显得挺合身。
“我不知道你拖延时间能得到什么好处,霍尔特医生,但我三分钟之内一定要见我儿子,”丹诺尔夫人吼道,“时间一到我就报警。”
霍尔特大声答道:“请稍等,丹诺尔夫人。要让你儿子做好见你的心理准备,恐怕要花些时间。”
“你胡说!我儿子想见我!”
林克瑞拼命地发抖。霍尔特抱住小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别慌。”他压着嗓子说。
“我尽力。”林克瑞答道,他的下巴已经不听使唤。
霍尔特伸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交给林克瑞,“等你离开这儿,上了飞船,我再报你失踪。”
“什么飞船?”
“去首星的。在那儿找个安身的地方不难,哪怕你身无分文,那儿一向有你这样的人的一席之地。”
林克瑞不屑地说,“一派胡言,你明白。”
“确实。但就算他们把你遣送回来,那时你妈妈也去世了。”
林克瑞点了点头。
“这是门禁。等我说开门。”
“不。”
“开门,让她进来。我拦住她,你出了门,就从外面关上。除了格拉姆的主钥匙,谁也出不去,这张条子应该有用。”霍尔特说着,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他会配合的,他和我一样讨厌你妈。一名刚正无私的心理医生不该说这话,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那些了。”
林克瑞接过字条和门禁,背贴着墙站在门口。“医生,”他问,“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严惩不贷,还用说?”他说,“但医师协会不过是吊销我的执照,再说那个机构也能将丹诺尔夫人收院治疗。”
“收院治疗?”
“她有病要治,林克瑞。”
林克瑞笑了,惊讶地发现这是自扎德死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门开了,丹诺尔夫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我就知道你明白事理。”她说着,一转身发现林克瑞窜出了门,门关得太快,险些夹住了他。看着林克瑞将字条递给格拉姆,她捶胸顿足,又喊又叫。格拉姆看了眼字条,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你得趁早了,小伙子,”格拉姆说,“某些法庭把我们这会儿的做法定性为绑架。”
林克瑞将门禁丢在桌上,转身一路飞奔。
他躺在飞船的客舱里,刚刚恢复过来,医生说第一次录制记忆觉得头晕属正常现象。卡带存储了他的所有记忆和个性,保存在飞船的一个万无一失的舱内。他现在躺在一张手术台上,等着注射森卡。等他在首星醒来,记忆将被输回他的大脑,届时他将只记得截至录制的那一刻,从录制到输入的这一段将被永远忘记。
所以,他才回忆起那个曾捧在手中,尚有体温的婴儿;所以才后悔没救他一命,保护他,放他一条生路。
不,我为他而活。
我就是我自己,我为自己而活。
他们过来在他屁股上扎了一针,不是令他长眠不起,而是让他重生。森卡火辣辣的疼痛袭遍全身,他在手术台上扭作一团,喊道,“妈妈!我爱你!”

第三部分

水之森林
TALES OF THE FOREST OF WATERS献给佩吉·卡德
她相信这些故事是真实的
在詹森·沃辛那段漫长的休眠时光里,他的子孙在水之森林深处,一座隐秘的农场里,进行着自我演化。他们的一些故事已收录在《沃辛编年史》中,但只是简化版,并且来自代代传承的模糊记忆。以下记述的是完整的故事。
十八
明天会发生什么?
And What Will We Do Tomorrow?
在首星的所有人中,唯独女王陛下有资格在自己的床上被唤醒。她曾在这张床上与八百年前去世的赛洛沃克·格雷同床共枕,却不知当初那张床早在几百年前就朽坏了。为了让她能在床上醒来,一个人静静地回忆往事,他们一再按原样复制这张床。
没有医生在一旁窃窃低语,也不会因发热而两颊绯红。在首星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女王陛下有资格使用精心调配的药物,让唤醒变成一件愉快的事。每次唤醒她的费用造一艘移民飞船绰绰有余。
她尽情地享受着这张古老舒适的床。我多大年纪了?她想不起来,继而断定自己也许年过四十。我应该到中年了,她想着,伸开双腿,探到两边的床沿。
她抬手抚摸着自己裸露的腹部,发现它不如赛洛沃克当初来吉利·格罗夫星球视察时那么平坦结实,事后想来,是他勾引了自己十五岁的外孙女。但究竟谁勾引了谁呢?赛洛沃克永远也想不到,是女王选中了他。因为要征服和统一全人类,外公是最适合的人选,而她父亲永远无法胜任。
这是我的梦想,她心想,我的梦想要靠赛洛沃克来实现。他在十几次星际战争中冲锋陷阵,带领舰队东征西讨,但出谋划策的是我,掌控这一切的是我,为星际飞船点火送它们出征的是我。为筹集资金,我不惜行贿、恐吓及暗杀。
再后来,在赛洛沃克对胜利满怀信心那一天,狗杂种俄国人(只)用一把手枪杀了他,女王陛下成了寡妇。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回忆他的手抚摸自己的感觉。那是一只温柔、有力的手,她怀念他。怀念他,却不再需要他。因为如今她统治着全人类,应有尽有。
丹特·哈尔博克坐在监控室里,盯着屏幕,女王正在床上自娱自乐。要是民众看到这一幕就好了!他想,一小时内准会爆发一场革命。兴许也未必。兴许他们真以为她是——纳布叫她什么来着?对——大地之母,一位多子多孙的形象。如果她真的多子多孙,为什么没有孩子?
纳布走进监控室,“那老母狗怎么样了?”
“做着征服梦呢。她为什么从没生过孩子?”
“如果你信上帝的话,为此感谢他吧,那样才好。这个宇宙唯一的王者是一个我们每隔五年唤醒一天的中年女人。没有王族的纷争,没有连年的战争,也没人对政府指手画脚。”
丹特听了哈哈大笑。
“开始放曲子,我们的事儿多着呢。”
音乐响起,女王吃了一惊。唉,对,是时候了。当女皇并不总是奢华和愉快的记忆,当女皇也是责任,要务缠身。
我懒散了,如今我权倾宇宙,她心想。但我必须保持一切正常运转。我要了解一下近况。
她起了床,套上那件常穿的朴素外套。
“她真打算穿那身衣服?”
“那是她初掌宇宙大权时的装束。许多高等级的休眠者都那身打扮,这给他们一份亲切感。”
“可是,纳布,她那身打扮,仿佛一件史前文物。”
“她开心。我只要她开心。”
第一要务是汇报。各部部长要当面汇报,她找几位上次醒来时任命的部长谈话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首先是海军部长、陆军部长与维稳部长,她要通过他们了解战况。
“我们与谁交战?”她问。
“我们没打仗。”陆军部长天真地答道。
“你的预算翻了一番,先生,征招的新兵不下昨日的两倍。时隔五年,变化万千。别跟我说什么通货膨胀。亲爱的朋友们,请问我们在和谁交战?”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海军部长装作代同僚受过,答道:“我们不想让你操心,不过是边界冲突。塞杰威州长不久前叛乱,煽动了一些支持者。不出几年我们就能搞定。”
她冷笑一声,“你是海军部长,就算乘我们的时光飞船,从这儿过去也要二三十年,你如何在几年内搞定?”
海军部长无言以对。陆军部长插嘴道:“我们说的当然是舰队赶到后的几年内。”
“就一点边界冲突,军队为什么扩大了一倍?”
“此前并没有那么大的规模。”
“我——我丈夫以十倍于你的兵力征服了人类已知的星系,先生。我们认为这是一支相当庞大的军队。你大概是想哄我,先生。你恐怕只是想隐瞒,这场战争远比你料想的严重罢了。”
他们极力分辩。但即便他们粉饰过的数字,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纳布哈哈大笑,“我提醒过他们别撒谎。个个都以为自己瞒得过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的中年女人,但这婊子太精明。五块钱,我赌她罢他们的官。”
“她能罢了他们?”
“能,而且罢过。这是她手中仅有的一项大权,那帮自以为不听我的建议也能蒙混过去的家伙往往都丢了官。”
丹特惶然不解,“可是纳布,如果她撤了他们的职,他们干吗不继续干着,派个助手去糊弄她?”
“也不是没糊弄过,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小伙子。不出三个问题,她就能看出助理没掌过部长那种发号施令的权力;再问三个问题,她就清楚自己受了欺骗。她命人将妄图愚弄她的那个倒霉蛋押进她的卧室,以叛国罪判了他和助手死刑。”
“你开玩笑吧。”
“听我说完,你就知道这不是笑话了。众人费了两小时的唇舌,劝她不必亲自扣扳机,而她一再坚持要确认这事被执行了。”
“后来呢?”
“他们被降了休眠等级,发配去管理附近星球的战区。”
“连首星都待不了?”
“她不肯松口。”
“可后来,后来她的确接掌了大权。”
“简直是一手遮天。”
移民部长排在倒数第二位。他上任不久,吓得半死。但他至少听信了纳布的警告。
“早上好。”他说。
“这位想讨好我的是何人?我平生最讨厌问早安。坐。把你的汇报呈上来。”
他哆哆嗦嗦地呈上报告。她飞快但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扭头扬起一条眉毛望着他,“谁想出这个荒谬的方案来的?”
“哦——”他说。
“哦?哦什么?”
“这是一个长期规划。”
“长期?”
“我以为你从前几个人的汇报中看明白了。”
“我是明白。克敌制胜的一着妙招,到外太空拓展移民地,宏图大略。几份报告到现在都只字不提,蠢货!说,这是谁想出来的!”
“我真不知道。”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哈哈大笑,“你们这帮不折不扣的白痴,一个全是笨蛋的内阁,你们是最糟糕的。这个计划是谁想出来的?”
他面露难色,“是移民事务部助理部长,女王陛下。”
“姓名?”
“杜恩。艾伯纳·杜恩。”
“去告诉总理,我要见见这个艾伯纳·杜恩。”
移民事务部长起身走了出去。
女王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望着墙。她竟然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上一次醒来还没有丝毫迹象。自以为是。他们撒了谎。
他们需要敲敲警钟,我要敲敲他们的警钟,她打定主意。必要的话,我将两天不睡,甚至一个星期。这个想法令她振奋。一次醒几天——前景喜人。
“给我带个姑娘来,”她说,“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姑娘。我要找个明白人聊聊。”
“你去,汉娜,”丹特说。汉娜显得有些紧张,“别怕,姑娘。她不是变态或什么,只是想说说话。就像纳布说的,千万别撒谎,实话实说。”
“快去,别让她久等。”纳布插嘴说。
汉娜出了监控室,穿过大厅来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