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笑了,“可是赫尔曼,一个国家一旦灭亡,就不能留在游戏里了。一旦我灭了意大利,它就成了一个电脑参照国,你再也买不了了。”
“喂,小子。”赫尔曼冷冷地说,“你是打算绑架我吗?”
“要见面的可是你。”
“我后悔了。”
“七天,外公,意大利将不复存在。”
“胡说八道。”
“我本打算四天搞定,但七天更稳妥。”
“在所有的恶棍中,最差劲的,要数只能在毁灭中享受美感的家伙。”
“再见,外公。”
但到了门口,赫尔曼转身向杜恩求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肯罢手?”
“旁观者的眼里才有美。”
“你能不能等下次?能不能在我这次醒着期间放过意大利?”
杜恩只是笑了笑,“外公,我了解你的玩法,如果你这次醒来就上手意大利,就将独霸全世界,这场游戏就结束了。我没说错吧?”
“当然。”
“这就是,我必须现在摧毁意大利的原因——趁我还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是意大利?你难道就不能消灭别人的帝国?”
“因为,消灭弱者不算本事,外公。”
赫尔曼走后,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合上。他乘上地铁,去了回家的那一站。回到家,全息地球仍以粉红为主。赫尔曼停住脚,望着它,眼见西伯利亚的一大片变了颜色。他不再恼火杜恩的无能,那小子显然是要补偿凄苦、刻板的童年,他把仇算在外公头上。不过,看不出那小子有丝毫摧毁意大利的机会。电脑数据掺不得假,电脑模拟的意大利人民一旦明白杜恩这个执行官的所作所为,政府和民众之间永恒的互动规律将赶他下台。到时他只能出售,赫尔曼就买进,然后挽回一切损失。
英格兰又开始叛乱,赫尔曼上了床。
醒来时,他却觉得透不过气。他记得在梦中哭了。为什么哭?但正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梦却悄悄地溜走了,他只记得与自己的前妻有关。
他走向电脑,关掉了游戏。比尔尼丝·亨波儿。电脑调出了她的照片,赫尔曼从头到尾看了一系列她的特写。她那时候很漂亮,他的记忆被唤醒了。
他们婚前格外地纯洁,兴许宗教早已潜入比尔尼丝的血液,直到在她女儿身上显露出来。新婚之夜是他们第一次亲热,比尔尼丝聪慧可人,羞答答地向丈夫承认自己毫无经验。赫尔曼小心谨慎地带她进入秘境。临近结束,她问他,“就这样?”
“以后会好一些。”他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像我想的那样坏,”她答道,“再来一次吧。”
他们形影不离,所有时间都在一起。除了游戏时。当时是意大利的关键时期。他睡得越来越晚,说话越来越少,而开口闭口都是意大利,他那个虽小但精彩的世界。
比尔尼丝与他离婚时没有别的男人。他一时兴起,进人口统计库查了她的名字,电脑显示她没有再婚。他并不觉得意外,尽管她没有再随他的姓。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才没有再婚?或者她只是相信了一个男人,同他结了婚,最后却发现这并非她想要的——或者说,就是性。她的伤痛遗毒了他们的女儿;她的伤痛也遗毒了杜恩。可怜的孩子,赫尔曼心想,这是父亲造下的罪孽。但不论有多后悔,离婚在所难免。要挽回婚姻,赫尔曼只能牺牲游戏,而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历史上从没出现过像他的意大利那样美的事物。有人为此撰写过论文,他也知道,学虚构历史的学生称他为空前绝后的天才。“堪比拿破仑、尤利乌斯,或奥古斯都。”赫尔曼记得,另外他还记得一位一直恳请会面,直到赫尔曼的虚荣心不忍再推托的教授说过,“赫尔曼·纽伯,论稳定、仁慈、实力,连美国、英国,甚至拜占庭都比不上您的意大利。”尽管他知道这个时代历史学家的不可一世,但这句褒奖却出自一位专攻现实欧洲史的学者之口。
杜恩。艾伯纳·杜恩,一旦证明自己是与外公一样天资卓绝的创建者,他又会怎样?
对着电脑打盹的时候,赫尔曼梦见了某种和解。艾伯纳·杜恩搂着他说,外公,你建的帝国太美了,你创下了万世基业,请原谅我的冒昧。
赫尔曼醒后才明白,他连做梦都需要身边人的臣服。电脑屏幕上仍显示着比尔尼丝的照片。他删了她,重新开始审视意大利。
革命席卷整个帝国,连他的大本营亚平宁半岛也未能幸免。赫尔曼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仅仅一夜之间,革命成了燎原之势。
这是史无前例的。电脑莫不是疯了吧?想必是出了故障。许多帝国都有过叛乱,但从没有过如此广泛,遍及全球的革命。连军队都出现了哗变。意大利的敌人一窝蜂似的渗入边界,占据天险关隘。
“格雷!”赫尔曼冲着电话吼道,“格雷,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我有什么办法?”格雷没好气地答道,“我手下的游戏玩家为此聊了一个上午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拜托,赫尔曼,你才是专家,而我连玩都不玩,对吧?我还有事要办。你见过他了吗?”
“见过了。”
“然后呢?”
“他是我外孙。”
“我还以为他没告诉你呢。”
“你知道?”
“那还用说,”格雷答道,“我有他的心理曲线图,要是不能确定他对你没恶意,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见他?”
“对我没恶意?他手下的那几个王八蛋把我打得半死又怎么说?”
“报复,赫尔曼,就这么简单。他擅于报复。”
“你被解雇了!”赫尔曼吼道,猛地按下挂断键,结束了通话。几支忠心耿耿的近卫军残部试图扑灭兵变、革命和侵略,他紧锁着眉头,盯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已经无力回天。到下午过半,地球上的粉红色区域仅剩高卢、利比亚、意大利本土和波兰境内的零星点点。
电脑显示,杜恩的意大利执行官这一角色已不复存在,潜在的暗杀不会置他于死地。随着罗马落入来自尼日利亚和美国的侵略军之手,他明白失败和摧毁已在所难免。昨天还不可能,今日已无力回天。
他仍不甘心,忘了早上刚解雇了格雷,给他发了一条紧急通知。格雷一如既往地恭敬地回了电话。
“出价挂牌意大利。”赫尔曼吩咐他。
“现在吗?那都成一个烂摊子了。”
“我兴许能让它渡过难关。我兴许还有这个能力。他已经证明了他自己了。”
“我试试看吧。”格雷说。
到了半夜,屏幕上的粉红色已不复存在。其他玩家和电脑严格遵循公众行为的铁律,没有给意大利任何复燃的机会。状态栏显示:“伊朗:刚刚独立;意大利:不复存在;日本:为独霸西伯利亚正与中国和印度鏖战……”没有特别告示。什么也没有。意大利不复存在。
赫尔曼铁青着脸,逐条回顾电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杜恩是怎么干的?不可能啊。但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的资料后,赫尔曼开始明白了。杜恩早已安插了无数的隐患,在这儿延缓一下革命,在那儿点一把火,这边煽一把风,那边安抚一下,所以一旦爆发,革命就是全面的。因此意大利才败象毕露,瞬间荡然无存。他对仇恨的把握超过电脑的模拟,他把帝国毁灭得比任何人都彻底。在为自己苦心创立又沦为废墟的帝国痛心的同时,赫尔曼不得不承认,杜恩的一举一动都充满霸气。可惜,他是个魔王,是要被消灭的王权。
“上帝跟前的伟大猎人。”杜恩说。赫尔曼一转身,见杜恩站在自己的客厅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赫尔曼结结巴巴地问。
“动用了点关系。”杜恩说着,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来,但我非见你不可。”
“你见过了。”赫尔曼转身要走。
“想不到,它垮得那么快。”杜恩说。
“真高兴得知还有让你意外的事。”
杜恩本可以再说点什么,但赫尔曼过度紧张,失去了自制。他没有哭,但紧紧地抓住电脑的操纵台,仿佛生怕一松手,首星自转的离心力将把他抛进太空。
格雷和两名医生接到杜恩的匿名电话,赶到了赫尔曼的公寓,医生掰开他紧紧抓着操纵台的手指,将他扶到床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又交代了格雷几句,随后出了门——没什么大碍,就是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仅此而已。一觉醒来,他就会好多了。
赫尔曼一觉醒来,感觉好多了。一夜无梦,镇静剂立竿见影。人造阳光洒进昂贵的假窗户,仿佛佛罗伦萨郊外的乡村,但其实不过是隔壁一套一样的公寓。赫尔曼望着阳光,不知道这种错觉是否妥当。他出生在首星,不清楚那天阳光是否真的洒进了窗户。
艾伯纳·杜恩沐浴着炫目的灯光,正躺在椅子上。他睡着了。看见杜恩,如潮的情感又向赫尔曼涌来,但他保持着镇定。药性还没过,他对事物出奇地镇定。他仔细看了看外孙熟睡的脸,一时想不明白为何那里面藏着如此仇恨。
杜恩醒了。他连忙向外公望去,见他也醒着,对自己微微一笑。但他没出声,只是站起身,将椅子挪到了赫尔曼的床边。赫尔曼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药性麻醉着他,所以不管发生什么,赫尔曼都无所谓。
“都放下了吧?”他轻声地问,杜恩只是报以开怀的一笑。
“你太年轻了。”杜恩说,接着伸手,轻轻抚摸着赫尔曼的额头,他出手太快,赫尔曼来不及躲(麻醉药也容不得他躲)。他干燥的手摩挲着他皮肤上刚刚出现的淡淡皱纹,“你太年轻了。”
我吗?赫尔曼心想,他以前很少想到自己的真实年纪。他注射森卡是在——什么,七十年前?按一年醒四年睡的平均进度,意味着从他第一次接触长生不老的森卡以来,只过了短短十七年的主观时间。这十七年,他都用来一门心思地经营意大利。可是——
可是这十七年还不到他人生的一半。主观上,他还不到四十。主观上,他可以东山再起。主观上,他还有充足的时间经营一个连杜恩都打不垮的帝国。
“但我不能,不是吗?”赫尔曼自问,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杜恩明白。“我详细研究了你的手法,外公。”他说,“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捣毁它的手法。”
赫尔曼惨然一笑(药性没过,他只能如此),“这是我疏忽了的一个地方。”
“却是唯一的一劳永逸的地方。固若金汤,外公,不论我出不出手,你一手经营的美丽帝国终将要垮。但我摧毁得更彻底、更有效,将它变成了一片永远也别想重建的废墟,永远。”
药性攫取了赫尔曼的愤怒和仇恨,转化为悔恨和淡淡的悲伤,泪珠随着他眨动的眼睛从眼睑上滚落。
“意大利非常漂亮。”他说。
杜恩只是点了点头。
泪水慢慢地落在枕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孩子?”
“练手。”
“练什么手?”
“拯救人类。”
在药物的作用下,赫尔曼对此只能报以一笑。“好一个热身赛,小伙子。意大利之后,下一个目标是谁?”
杜恩没有回答。他走向窗户,望着窗外。
“你知道窗外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吗?”
赫尔曼嘟哝了一句“不知道”。
“农民们在榨橄榄油,运食品去佛罗伦萨。多美的一幕,外公,一派田园风光。”
“春天?要不,是秋天?”
“谁还记得?”杜恩反问道,“谁又在乎?季节不过是我们提到其他星球时才说到的玩意儿,但在首星,谁又在乎季节。我们是万物之主,不是吗?帝国强大无匹,敌人进攻我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赫尔曼听不懂蚍蜉这个词,但懒得问。
“外公,这个帝国稳定。兴许不如意大利完美,但强大、牢固,有森卡保精英人士活上几个世纪,谁还有推翻这个帝国的本事?”
赫尔曼绞尽脑汁。他从没把帝国当作一个国家,像国际游戏中的国家那样。帝国是,是真实的,坚不可摧。“帝国坚不可摧。”赫尔曼说。
“我能将它摧毁。”杜恩说。
“你疯了。”赫尔曼答道。
“也许吧。”杜恩说。此后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药劲上来,赫尔曼要睡了。他睡了过去。
“我要见杜恩。”赫尔曼吩咐格雷。
“依我看,”格雷委婉地说,“你上个月见过不少次了。”
“我想见见他。”
“赫尔曼,你这是强迫症。医生嘱咐我不能让你心烦。你只要安分几个月,我们就带你回去休眠,我也会返还你那百分之五十的授权。”
“我可不想被当成精神失常了。”
“这只是个技术手段,我们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格雷,我只是想提醒——”
“别提那茬儿,这部电话有人监听。赫尔曼,这个帝国对你关于杜恩的感情用事的理论不感兴趣——”
“这是他亲口说的!”
“艾伯纳·杜恩摧毁了意大利,虽然此举丑恶、无情、莫名其妙,但合法。你现在又幻想他还要摧毁帝国——”
“这不是幻想!”赫尔曼吼道。
“赫尔曼,医生说我只能称之为幻想,为的是让你认清事实。”
“他要摧毁这个帝国!他有这个本事!”
“说这种话是叛国,赫尔曼。不再提它,我们还能合法地宣布你恢复了神志。但如果你在有行为能力的情况下一味固执己见,女王陛下的妈咪宝贝们也许很快会把你就地正法。”
“格雷,不管我的神志是否清醒,我有话要对杜恩说!”
“赫尔曼,算了吧。别再想这事儿了,这不过是场游戏。他是你的外孙,他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想让你好过。但别让这事儿把你弄成这样。”
“格雷,你去跟医生说,我有话要和杜恩谈!”
格雷叹了口气,“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去跟他们说。”
“什么条件?”
“如果他们同意你见杜恩,你不得再提第二次。”
“我答应,就见这一次。”
“那好,我尽力而为吧。”
格雷与赫尔曼都挂了电话。他的电话现在只能打到格雷的办公室,别的都拨不通。他出不了门,他的电脑也看不了直播游戏。
不到一个小时,格雷就回了电话。
“怎样?”赫尔曼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答应了。”
“给我接通他的电话。”赫尔曼说。
“我试过了,接不通。”
“为什么接不通?他会接的!我知道他会!”
“他注射了森卡,赫尔曼。他摧毁——哦,结束游戏后没几天就睡了,没两年他醒不了。”
赫尔曼悲叹一声,挂了电话。
赫尔曼接受了五年的治疗(五年不曾注射森卡),直到承认自己对杜恩的担忧纯属幻想,承认杜恩从未暗示过要摧毁帝国。当然,赫尔曼从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他不傻,知道这就是医生想听的话。但机器不说谎,因此直到仪器显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撒谎,医生才宣布他康复,格雷的手下(格雷当时已在休眠)交还了他百分之五十的授权。赫尔曼当即签了字,去注射森卡,弥补这几年为了治疗他可笑的妄想而被剥夺的休眠时间。
有将近一个世纪,杜恩与赫尔曼的苏醒时间都不在一个时间段。赫尔曼起初也没有刻意去找杜恩——五年的治疗至少让他暂时失去了对这个外孙的兴趣。后来,他学会了平心静气地回顾改变自己人生的这段小插曲,他回放并仔细研究了这场举世闻名的游戏。相关的研究专著不计其数,《纽伯的意大利衰亡史》罗列的观点多达两千条。在冷静地研究了他构建的这个帝国及其衰亡之路后,他越发想见见自己的外孙兼对手。(不是“再见一面”,医生说得很清楚,自那一战后他根本没“见”过杜恩。)
但当赫尔曼想尽办法查找艾伯纳·杜恩的唤醒日程时,却被告知那涉及国家安全。这说明一件事:杜恩的休眠时间超过十年这一上限,苏醒时间短于两个月这一下限。说明他身居大多数政府要员都难以企及的权力核心。赫尔曼想见他的欲望越发强烈。
主观年龄七十岁那年,赫尔曼终于如愿。帝国历史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赫尔曼不敢大意,凡是电脑能查到的历史,关于帝国的也好,其他的也罢,他一字不落。他也不清楚自己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能肯定,自己从没找到想找的。有一天,他在休眠室随口问了一句,有人告诉他艾伯纳·杜恩醒了。他们不肯透露杜恩醒了多久,以及何时又将休眠。但这就够了。赫尔曼发了一条信息,出乎意料地迅速收到了回复:杜恩要见他,而且是亲自来见。
他冥思苦想了几个小时,搞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见杜恩。赫尔曼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是为天伦之乐——家庭对他没有意义。只是一位伟大的玩家想会会打败自己的对手,仅此而已。拿破仑临终前有话要对威灵顿说;希特勒迫切希望和罗斯福谈谈;尤利乌斯心血来潮,急于见见布鲁图。
置你于死地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困扰了赫尔曼多年的问题,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找到答案,但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五年的治疗让他元气大伤,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少有人能看透这一点。森卡不过是推迟了这一天的到来,但终有到头的日子。
“外公。”一个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赫尔曼立刻醒了,他什么时候睡着的?没关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精悍、壮实的男人,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外孙。但看到杜恩如此年轻,依然是许多许多年前,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时的样子,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传奇的对手。”赫尔曼说着,伸出了手。
杜恩接过他伸过来的手,没有紧紧握住,而是将老人的手摊开在自己的手中。“连森卡都不能让人幸免一死,是吗?”他问道。他眼中的伤感告诉赫尔曼,终究还是有人洞悉森卡在长生的承诺中巧妙暗含的死亡。
“你为什么想见我?”杜恩问。
赫尔曼的老眼中涌出两行浑浊、令人费解的泪水。“我说不好,”他答道,“我只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着呢,”杜恩说,“最近几个世纪,我这个部门在几十个星球都安排了殖民。敌人落荒而逃,他们要是胆敢对着干,我们就把他们赶尽杀绝。帝国日益强大。”
“我太高兴了,很高兴帝国正日益强大。创建一个帝国真有趣。”他莫名其妙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创建过一个帝国呢。”
“我知道,”杜恩说,“我毁掉的。”
“哦,对,对,”赫尔曼说,“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杜恩点了点头,等着他问。
“我想不明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我,你为什么这么干。我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我的记性大不如前了。”
“是人都会这样,外公。”杜恩笑了笑,握住老人的手,“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最了不起的;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我能攀登的最高的一座山峰。”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把它给毁了?你为什么不另建一个帝国呢,就为了报复我?”这就是问题所在,嗯,没错,这是症结所在,赫尔曼心想。他相当满意,尽管他仍觉得有点小小的疑惑。他不曾和杜恩谈过吗,杜恩回答过他吗?没有,绝对没有。
杜恩望着远方,“你不知道答案?”
“哦,”赫尔曼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一度精神失常,你也知道。以为你是去摧毁这个帝国了。好在他们把我给治好了。”
杜恩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但我现在好了。我想弄明白,只想弄明白。”
“我摧毁——我攻打了你的帝国,外公,因为它太漂亮了,非终结不可。如果你完成了大业,赢了全盘,这场游戏就要结束,接着会发生什么?它就不会流传千古。但现在,它流传千古了。”
“好笑,是吧,”赫尔曼说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等杜恩接话,他又说,“最伟大的创建者和最伟大的破坏者应该是一家人,应该是外公和外孙。好笑不?”
“出自一家人,是吗?”杜恩笑着说。
“我为你骄傲,杜恩,”赫尔曼这次说的是心里话,“我很高兴那个实力雄厚到能将我打败的人流着我的血,是我的——”
“骨肉。”杜恩插了一句,“你终于信教了。”
“我想不起来,”赫尔曼说,“我记性出问题了,艾伯纳·杜恩,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我是信教的人吗?还是别人?”
杜恩的眼里充满了愧疚,他伸手抚摸着软椅中的老人。杜恩跪下身,抱着他。“是我不好,”他说,“我不知道这会让你那么伤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赫尔曼却哈哈大笑,“哦,那次醒来又没下注,我一个子儿都没损失。”
杜恩紧紧地搂着他,又说了一句,“是我不好,外公。”
“好了,好了,我不在乎输赢,”赫尔曼答道,“长远来看,那不过是场游戏,不是吗?”
十七
祭婴
Killing Children
门咔哒一声开了,他没有从正在搭的高高一堆软塑料积木前转过身。他正从散落在暖烘烘的地板上的一堆积木中翻找一块橙色的。橙色一定不能少,要不拼不出图案。
“林克瑞?”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所有的声响中,只有这个声音能把他吓得转身。我已经杀了她,他暗想,她死了。
但他慢慢地转过身,发现的确是妈妈。脸,声音,曼妙的身姿(不到四十五岁!不可能有四十五!),以及洁白的衣着和眼中闪烁的惊恐。是妈妈无疑。
“是林克瑞吗?”她又问了一句。
“你好,妈妈。”他傻乎乎地应了一声。他注意到自己声音低沉、缓慢,听上去像个傻子。但他没再说话,只是冲她笑了笑(灯光仿佛为她的头发加了一层光晕,罩衫不经意地勾勒出她胸部优美的曲线。别,别看那些,那是我母亲。她怎么没死?上帝呀,难道那是梦,这才是现实?还是说,这就是幻觉,我也因此来了这里?),一两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一时看不清楚。朦胧中,他一时以为她不是金发,而是一头褐色头发;但她一向是金发——
见他流了泪,妈妈没再理会他飘忽不定的眼光和随后闪烁其间的疯狂,伸出了胳膊。仅仅维持了一秒,她就换成双手叉腰的姿势(瞧她臀尖和凸起的腹部形成的两个微微下垂的窝窝,林克瑞心想),摆出一副生气加痛心的表情,“怎么,我儿子连抱我一下都不肯?”
这句话是让身高一米九的林克瑞从地板上站起来的咒语。他走向她,伸出两条长长的胳膊——
“不要——”她咯咯地笑着,伸出手一把推开他,“不要,就一个轻吻。亲一个。”
她淘气地撅起嘴,他也撅起自己的嘴唇,俯下身。但最后一刻,她却偏过脑袋,他吻到了她的耳朵和头发。
“哎呀,口水真多。”她用令人反感的声音说着,伸手从裤袋掏出一张纸,一边擦着耳朵,一边轻声地笑着,“笨手笨脚的,林克瑞,你一向这么笨手笨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