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没个头——两个小时——直到有人开门,她险些崩溃。她自以为险些崩溃,但在推门进来的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眼中,她显得相当镇定——多年前,她就学会了不论遇到多大的难关,都要镇定自若。
可惜进门的不是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是艾伯纳·杜恩。
“你好,贝妲。”他说。
“天哪,”她答道,“我的天哪,我非得受这样的惩罚吗?”
不知怎么的,他板着脸,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他们把你怎么了,小姐?”
“没怎么。让我出去。”
“我想和你谈谈。”
“我几年前就忘了!我全忘了!别让我再想起来!”
他靠着门,看上去又惊又喜——惊讶的是她说得急切,语气却不动声色,身板挺直,看不出她的慌乱;喜的是她是贝妲,还是那个他多年前爱过,心甘情愿与她分享自己的梦想却又没成功的女人。但眼前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我休眠了几年,”他说,“这是我第一次醒来。我要他们加强监测,一旦你的名字申请殖民,就向我发一个暗号。”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申请?”
“你的父母终有一天要离开人世,一旦他们不在人世,我知道你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去殖民地,总好过自寻短见。”
“求你放了我,你就不能宽恕我的过错吗?”
他急切地说:“过错?你刚才说的是过错吗?你后悔了?”
“后悔了!”她尖着嗓子,不安地说。
“那好,苍天在上,我们再续前缘吧。”
她没好气地瞧着他,“再续前缘,怎么可能!我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杜恩先生,不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个能任劳任怨服侍别人的机器人,不再是一个你说什么我就怎么做的女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
“你不如,现在就注射森卡,抹掉一切记忆。我再把这个输回你的大脑,等你醒来,会认为自己打定主意,没有回到父母身边,你原本就一心愿意和我在一起。到那时,你还是你,没有变,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都被抹掉了。”
她坐着,一时想不明白。接着,她声嘶力竭地说,“对,对,快些。”他领着她进了一间录制和输入室,里面的人存储了她的记忆,用森卡送她休眠,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记忆荡然无存。
“贝妲。”一个声音轻柔地说。她醒了,赤身裸体,汗涔涔地躺在一张陌生的手术台上。但那张脸和声音却那么熟悉。
“艾布。”她说。
“五年了。”他说,“你父母都已去世。他们得到善终,很幸福。你的选择没有错。”
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姑娘,她顿时满面通红。他伸手抚摸着她(那晚差点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过才几个小时前的事——她有了反应,她打定了主意),她不再难为情。
他们进了他的公寓,纵情地缠绵,在温柔乡里陶醉了几天后,她最终承认自己良心不安,如芒在背。
“艾布,艾布,我梦见他们了。”
“谁?”
“父亲和母亲。你说过都过去几年了,我也明白,但仍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丢下他们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终有一天会过去的。”
可她却偏偏过不去。她时常想起他们,愧疚折磨着她,令她夜不能寐,与艾伯纳·杜恩缠绵的时候,仿佛一把尖刀扎着她的心,在她做着自小就希望能做的各种事情的时候,痛苦折磨着她。
“哦,艾布,”醒来后的第六天晚上,她抽抽搭搭地说,“——艾布,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叫我做什么都行!”
他一愣,定定地问:“你说的是……”
“不,不,艾伯纳,你知道我爱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至死不渝,甚至从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就爱上了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恨自己不争气!抛弃我的家人,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懦夫,一个叛徒。他们离不开我,我心里清楚,我知道我抛下他们的时候,他们有多可怜。”
“他们快乐得很,始终没注意到你不在。”
“那是假话。”
“贝妲,求你忘了他们吧。”
“我忘不了。我为什么偏偏就不务正事儿?”
“什么是正事?”他一脸惊恐。(我在害怕什么?)
“陪着他们。他们没几年活头了。如果我陪着他们,如果我陪他们度过最后几年,那么,艾布,我也能心安。哪怕那几年他们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心里也能过得去。”
“你就心安理得吧,因为你的确陪着他们。”
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向她托出了一切。
她默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这么说,一切都是虚构的了?实话实说吧,我就是一个可悲的老姑娘,待在父母家里一天天烂掉,直到他们大发慈悲地死了,我却没胆量自我了断——”
“荒谬——”
“就是个被一个枉费苦心,喜欢扮演上帝的男人救出苦海的可怜虫。”
“贝妲,想想好的方面吧。你既陪着父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尽到了义务,又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不被痛苦的记忆所裹挟。你不必非得成为原先的你。”
“我就那么讨厌吗?”
他本想对她撒个谎,但想了想,忍住了。“贝妲,在移民事务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你,我险些哭了。你面无人色。”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你救了我,让我免受自己错误的惩罚。”
“你要是那么想就太好了。”
“不过,这里也存在矛盾。让我们理性些,我们暂且管那个决定陪父母的女人为贝妲A。照你说的,贝妲A实际也留了下来,疯了,她选择去移民地,将自己的一时糊涂埋在心底。”
“可事情并不是那回事——”
“是那么回事,听我说。”贝妲镇定、认真地说,他没再吭声,“但贝妲B,却打定主意抛下父母,和艾伯纳·杜恩在一起,追求幸福。可她良心不安,最后发了疯。”
“可并不是那回事——”
“不,艾布,你不是我,你不懂,根本就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说,“躺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贝妲B。这个女人抛下父母,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贝妲,你听我说——”
“我不记得帮过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没了。我抛弃了他们……”
“不,你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抛弃了!艾布,而我现在,就活在这一记忆中!你说我陪过他们,但我不记得,所以就不是真的!那个选择,真正的贝妲做出的选择,陪着他们。因为,真实的贝妲的存在靠的就是那些记忆!哪怕它们苦不堪言。”
“贝妲,何止是苦不堪言!它们毁了你!”
“但它们毁的才是我!是我,那个做出她自认为理所应当的选择的贝妲!”
“这算什么,旧式的信仰?你有机会幸免于错误的自杀倾向,还有机会获得幸福,见他妈的鬼!分出一个贝妲,这又有何分别?我爱你,你也爱我,小姐,这才是真理!”
“可是艾布,不做我自己,我还能是谁?”
“你听我说,你答应的,满口答应。你答应让我抹去这些年的记忆,等你醒来,答应与我相伴,仿佛那些痛苦压根儿没发生过。你是自愿的!”
她没有吭声,只问了一句,“他们送我休眠的时候,存了我的记忆了吗?他们如实记录了吗?”
“是的。”他说,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
“那么,请为我注射森卡,再用那盘磁带叫醒我,送我去随便哪块殖民地。”
他盯着她。他爬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打了个哈哈,“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等于是说,上帝啊,请把我放出天堂,送进地狱吧。”
“我清楚得很。”说着,她不住地颤抖。
“你疯啦,你这是得了失心疯,贝妲。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把你带到这儿来?我违反了关于森卡的一切法律——”
“你不是统治着这个世界吗?”
她反唇相讥?
“我的确是暗箱操作,但只要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败露。为了你,我知法犯法——”
“这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我自己呢?我不亏欠自己吗?”
他勃然大怒,一拳擂在了墙上,“你当然亏欠自己!你亏欠自己一段爱情,那个男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毕生的事业!你亏欠自己一个被人娇宠、呵护和关爱的机会——”
“我的确亏欠自己。”她抖得越发厉害,“艾布,我没,我没觉得幸福过。”
艾布没有吭声。
“艾布,请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因为这是最以难启齿的。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非常、非常地不对劲。我做了错误的选择。我没有回去陪伴父母,我觉得有愧,因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错了,我不该选择与你在一起,因此往后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的话很轻,但非常坚定。
“我不该来这儿。”她说。
“但你在这儿。”
“为人虚伪,我办不到。表里不一,我受不了。苦也好,乐也好,我要做回自己。留在这儿,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烦闷、苦恼。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磨难,都好过这种生活在虚假中的煎熬。我一定要找回我认为做了正确的事的记忆。没有那段记忆,我要发疯的。我感觉它在悄悄地溜走了,艾布……”
他又搂了搂她,感觉怀中的她在发抖。“你想要什么,”他轻声说,“我不清楚。我以为森卡能……重新来过。”
“但它阻挡不了我……”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现在就明白。可是贝妲,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用了那盘磁带,你就忘了这段记忆,你会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她哭了起来。他的心思又想到了别处。
“你将——你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说我能抹去你所有的苦痛,你说好呀,好呀,快些,把它给抹了——那样的话,等你带着这些记忆醒来,你会认为我撒了谎。”
她摇了摇头。
“不。”他说,“那才是你该相信的。你该恨我,恨我许诺你幸福,却又给不了你。而不是想起我们现在的对话。”
“我无能为力。”说完,两人相拥而泣,相互安慰。最后一次缠绵后,他带她进了录制和输入室,在这里,她将忘却快乐时光,恢复苦难的记忆。
“什么,她是个犯人吗?”见艾伯纳·杜恩换了盘磁带,医生不解地问——只有犯人才会被抹去记忆,用一盘旧磁带抹去他们所有的犯罪记忆。
“是的。”杜恩答道,免得节外生枝。她被装进一个棺材,身体慢慢蜷作一团,几年后再被唤醒。
她醒来后,将身处一块移民地。一个我选择的最好的地方,艾伯纳发誓。说不定,她能在那儿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说不定,对我的恨意会让那变得容易得多。谁知道呢?
她是容易了,可我呢?
他打定主意。我不会,不会再对她动一丝感情,我要忘掉她。我——我会忘了吗?
说什么呢。
我为实现其他更加古老、更加严酷的梦想,奉献终生。
十五
真人秀
Lifeloop
阿兰躺在床上,哭个不休。摔门而去的声音还在公寓内回荡。终于,她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抬手轻轻擦干泪水,说了句“他妈的”。
好一阵子静默。总算,终于,传来一阵嘈杂的铃声。“停机,阿兰。”装在暗处的喇叭传来一个声音。阿兰哼了一声,翻身坐在床上,三下两下地解掉绑在裸腿上的摄影机,有气无力地扔到墙上,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你知道那玩意儿值多少钱吗?”特柳芙责问道。
“我花钱雇你,就是叫你告诉我的。”阿兰说着,套上了一件晨衣。特柳芙翻出带子,递了过去。在阿兰绑录影带的工夫,特柳芙洋洋得意地说,“真是前所未有。上百亿阿兰·汉杜里的粉丝恨不得倾家荡产来看你一眼。你也的确让他们看到了。”
“十七天,”阿兰说着瞪了那个女人一眼,“可恨至极的十七天,包括陪考特尼那混蛋的整整三天。”
“他拿钱就要扮混,那是他的工作。”
“还扮出了新高度。再有一次,你再让我和他待哪怕三分钟,看我不炒你的鱿鱼。”
阿兰只光脚套了一件晨衣,就信步出了公寓。特柳芙跟在她身后,一对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踢踏声,在阿兰听来像是在说“钱,钱,钱”,虽然有时候听着像是“混蛋,混蛋”。她是个好经纪人,帮她赚了几十亿。
“阿兰,”特柳芙开口道,“我知道你很累。”
“哈。”阿兰打了个哈哈。
“不过,在你演戏的时候,我谈成了一笔小交易——”
“在我演戏的时候,你能造出一颗星球,”阿兰说,“十七天!我是个演员,不是想破吉尼斯纪录。你好像在上次记者会上说过,我是史上出场费最高的女演员,所以,为什么在我醒着的二十一天里,要拼死拼活地连干十七天?跟着只消停四天,接着又是马拉松式的工作?”
特柳芙没理会她的抱怨,“一笔,足以让你提前退休的交易。”
“提前退休?”阿兰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息影。想想吧,醒三个星期,只在随便谁的真人秀里露露脸做个嘉宾,只为找乐子接戏。”
“夜间彻底自由?”
“把摄影机都关掉。”
阿兰皱起眉头。特柳芙纠正道:“把它们全拆了。”
她动心了,“我得怎么做?跟哪个丑八怪闹点绯闻?”
“试过了,效果并不好。”特柳芙说,“这次,我们毫无保留地,展示所有真相!”
“还有什么是我没展示过的,坐透明马桶吗?”
“我安排好了,”特柳芙揭开了红布,“在休眠室里装一台摄影机。”
阿兰·汉杜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愣愣地望着她的经纪人。“在休眠室!这世上还有王法吗?”阿兰打了个哈哈,“你想必砸了一大笔钱吧!好大的一笔钱!”
“其实,只需要打点一个人。”
“你打点了谁,女王陛下吗?”
“接近了,因为女王什么都听内阁的。是法尔·巴克。”
“巴克!我以为他是正派人。”
“算不上打点,至少,不是用钱。”
阿兰瞟了一眼特柳芙,“特柳芙,天天演风流韵事我不反对,但离开了镜头,我的情人我做主,我们说好了的。”
“你可以提前退休。”
“我又不是婊子!”
“他说只要你不愿意,他连和你上床都不会。他只要求二十四个小时,聊聊天,交个朋友。”
阿兰颓然地靠在走廊的墙上,“真那么赚钱吗?”
“你忘了,阿兰,你的粉丝个个都是死忠,跟他们讲有机会看到空前的盛况:从醒来前半小时,到休眠后半小时,全程直播。”
“醒来前,休眠后。”阿兰笑了,“除了休眠室的医生,整个帝国怕都没人见过。”
“打出广告,‘不是幻想:阿兰·汉杜里苏醒的整整三周,尽收眼底!’”
阿兰沉吟良久,“真是生无可恋。”
“跟着你就全身而退了。”特柳芙提醒她。
阿兰终于点头,“行,干吧。但我警告你,不要考特尼,不要鬼名堂,还有别再给我找小屁孩儿!”
特柳芙像是受伤了。“阿兰,小屁孩儿是五集以前的事了!”
“刻骨铭心。”阿兰说,“他连本说明书都没带,叫我拿一个七岁的小屁孩儿怎么办?”
“那激发了你最好的表演。阿兰,我忍不住要说几句,我的工作就是设置意外,激发你的潜能,推着你渐臻化境。因此你才是位艺术家,因此你才是位传奇人物。”
“因此你才盆满钵满。”阿兰指出。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直奔休眠室。她还有半个小时才注射森卡,除此之外,苏醒的每一刻都减一分寿命。
特柳芙紧紧跟着她,趁她还醒着最后叮嘱她几句,醒来后该做什么,在休眠室会遇到什么情况,在什么地方会留有观众觉察不到的提示信息。最后,阿兰穿过一道门,进了录制和输入室,特柳芙被挡在门外。
温文尔雅的医生将她领向一把舒适的椅子,椅子上有一顶头盔。阿兰叹口气,坐了上去,让头盔慢慢地扣上她的脑袋,磁带刻录她的大脑图谱(她的一切记忆,她的全部个性)的过程中,她变着法儿地想着开心的事。在她苏醒的时候,记忆将物归原主。完事以后,她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向一张手术台,边走边脱下晨衣。她长舒了一口气,躺在台上,将头往后一仰。出乎她的意料,看似硬邦邦的台子,却异常柔软。
她突然想起(以前也一贯如此,只是她不记得罢了),自己之前想必有过二十二次同样的经历,因为她用过二十二次森卡。不过,由于在她休眠期间,森卡抹去了她大脑的一切活动和记忆,刻录之后发生的一切,她都毫无印象。真稀奇,他们甚至可以让她与休眠室的医生做爱,而她却绝不会知道。
不会。亲切、恭敬的男女医生轻轻地将手术台推向等着她的监视仪的时候,她认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儿。休眠室里不得儿戏,休眠室神圣不可侵犯。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必须万无一失。
想着想着,她不觉吃吃地笑了起来。换句话说,一直要等到她下一次醒来,休眠室才会首次向帝国之内从没机会使用森卡的几十亿可怜虫敞开。他们只能活区区百年,而休眠者如同掠过湖面的水漂儿,跳过几个世纪,蜻蜓点水般地重返人间几年。
一名亲切的、下巴生着可爱沟痕的小伙子(阿兰注意到,他帅得能当演员)将针头轻轻地推进她的胳膊,一边轻声致歉说弄疼了她。
“没关系。”阿兰开口道,但随即从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一团火一样瞬间传遍她的全身;钻心的灼热疼得她毛孔渗出涔涔的汗水。她一惊,疼得喊出了声——怎么了?他们要杀她吗?谁想杀她?
接着,森卡渗入她的大脑,终止了她的意识和记忆,连同刚才的疼痛感在内。等再次醒来,她会将森卡带来的痛楚忘得一干二净。自始至终,这永远是一个惊喜。
特柳芙拿到了七千八百张刚刚复制完的拷贝——大多是剪掉了睡眠和身体机能部分,但保留了饮食男女的删节版,剩余的一小部分是未删节版,阿兰·汉杜里的(有钱的)铁杆粉丝将在有限开放的私密的上映档期内,连续看十七天的真人秀。其实,还有粉丝(特柳芙早就说他们是疯子,但感谢女王陛下)私下传播未删节版的片子,在一次苏醒期间从头到尾看两遍。那真的是铁粉。
一将片子交给发行商(版税也就打进阿兰·汉杜里公司的账户了),特柳芙自己也去了休眠室;这是做经纪人的代价——先客户几周醒,晚客户几周睡;特柳芙将比阿兰早几个世纪去见上帝。不过,她对这事儿想得很开。她时时提醒自己,毕竟说起来,自己原本要做一辈子教师,永远也没机会用上森卡。
阿兰汗涔涔地醒了过来。与其他休眠者一样,她认为出汗是唤醒的药物所致,却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五年里,自己始终在这种不适下休眠。几分钟前,她的记忆才原封不动地重归她的大脑。她马上发现大腿上拴着什么东西:真人秀摄影机。她已经处在镜头下了,连同她置身的这个休眠室。她叛逆了小小的一瞬间,悔不该接这出秀,谁能受得了整整演三个星期的秀?
不过,真人秀演员中有一条必须遵守的铁律:天塌下来都得演下去。你的一举一动都要拍,片子没法剪辑;只要出现一丝剪接的痕迹,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整个片子都要作废。铁杆粉丝容不得一部真人秀从一幕跳到另一幕。他们一贯坚信,剪掉的都是猛料。
于是,几乎出于条件反射,她又变回了那个神态自若,粉丝们朝思暮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捧场的阿兰·汉杜里。她人见人爱,楚楚可怜,心地善良又口无遮拦。她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令人浮想联翩。一阵凉风拂过她汗涔涔的身体,她打了个寒颤,以此为契机睁开了眼睛,朝着炫目的灯光(妩媚地)眨了几眨。
她慢慢地起身,环顾。医生无处不在,身边就站着一个,套着一件晨衣;阿兰请她帮忙穿上衣服,侧过肩,恰到好处地露出高耸的胸脯(她提醒自己,绝不能让它颤动,没什么比鲜肉乱颤更丑的了);然后,她走向布告牌,飞快地瞥了一眼星际新闻,接着仔细地看起了首星最近五年的大事记,了解一些谁对谁干了什么勾当的消息;然后又瞥了一眼赛况,她通常不过是随便翻几页(其实什么都不看,她讨厌游戏),但这一次她却仔细地看了好几分钟,撅着嘴,做出一副为某些比赛结果时而失望,时而喜不自禁的神色。
其实,她在看的是接下来二十一天的剧本。有些名字她没见过,当然了,他们不过是刚刚小有名气,出得起钱在阿兰·汉杜里的秀中跑趟龙套的男女演员;还有几个粉丝们喜闻乐见的明星的名字。多雷特,她七集真人秀前的闺蜜和室友,如今不时串联一下,保持存在感;吐温,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屁孩儿,现在快十五了,一度是注射森卡的最年轻纪录保持者;以及旧情人、老朋友,从前拍片期间的一些剩菜剩饭。谁不怀好意,又与谁重归于好?唉,随机应变吧,她自言自语道。时间有的是。
在名单最下面,一个名字跃入了她的视线:汉密尔顿·菲尔洛克!她不由得笑了——发自由衷的喜悦,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被看穿。那也无妨,“阿兰·汉杜里”正在为某场比赛的赛果而高兴。汉密尔顿·菲尔洛克,可能是首星上唯一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男演员,他们同时出道,在她的前五集秀中演对手戏,当时她的休眠级别不过几个月罢了。他们这次终于能再续前缘了!
她默默祝福了一下经纪人,特柳芙总算周到了一回。
更衣,出休眠室,沿漫长的长廊回到自己的公寓。沿长廊回去的路上,她注意到长廊装修一新,连途经的大厅都变得高贵典雅。她摸了摸一块新装的窗格。是塑料的,她不禁吐了吐舌头。好吧,反正观众也不会知道为节约开支偷工减料这种事。
她推开公寓的门,多雷特欣喜若狂,大呼小叫地扑过来拥抱她。阿兰打定主意,这次要找个碴,给多雷特点颜色瞧瞧。多雷特稍感意外,她退后几步,不愧是个老戏骨(对同事的才能,阿兰从不讳言),领会了阿兰的暗示,将这一幕变得大有看头。多雷特抽抽搭搭地坦白,自己在阿兰前几次休眠时抢了她的一个情人,阿兰的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想想又作罢了。
结果两人相拥而泣,跟着一时无语。见鬼,阿兰想,又是特柳芙干的好事。没人进场打破僵局。黄花菜凉了,两人只能接着做戏:接下来三个小时内,她们要赤手空拳推出另一幕高潮。
到多雷特离场时,阿兰已经累得花枝乱颤。她俩干了一仗,把对方的衣服撕成了布条。末了多雷特抽刀刺向阿兰,要不是她设法打掉了她手中的凶器,多雷特还不会走;阿兰总算逮着机会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