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朋友,他多半不在乎,在第一个休眠期失去双亲,他也挺了过来。但达尔不同,在醒来的这三年他都没见过达尔,他想念他。在那之前,他们一直亲密无间。
他只问了一位儒雅之士有没有听说过达尔·沃尔斯,就找到了他。
“这不是在问基督徒有没有听说过耶稣吗?”那人笑着说。
伯根既没听说过耶稣,也不知道基督徒,但他明白了个中道理。他在一间大工作室找到了达尔。工作室位于茫茫旷野,四周绿树掩映,不见远处东一座西一座地散落着的八座城市。
“伯根。”见到他,达尔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伯根诚惶诚恐地望着眼前的人,他儿时的朋友。伯根仅仅长了四岁,达尔却过了二十年,其中的区别大得惊人。达尔发了福,留着大胡子,面带笑容,身材结实,令人过目不忘(这不是达尔!伯根心里犯起了嘀咕)。达尔春风得意,一脸的亲切,看样子也很幸福,但伯根下意识地将眼前这个人视作一位老人,不敢放肆。
“伯根,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没变。”伯根说着,挤出一丝笑容,仿佛自己没说假话。
“请进,请进。看看我的画,我保证不挡着。我妻子说我能挡住一面墙,我太胖了。我告诉她,只有长得高高大大,我才能把钱都揣在裤腰带上。”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从工作室内闪出一个中年女人。
“你害我打翻了蛋糕,砸碎了玻璃杯,你干吗不再大点声,把屋檐的鸟巢也给震下来算了!”她喊道。达尔仿佛一头发情的棕熊,又亲又吻地把她拖了过来。
“伯根,见见我妻子。特蕾芙,这是伯根,我的朋友,他的到来让我看到了从前的希望,好帮我完成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
“不给你买新衣服。”特蕾芙发了一句牢骚,“你可别提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娶了她,”达尔说,“因为我需要一个能提醒我自己是个多么糟糕的画家的人。”
“他可棒了,无人能及。虽然伦勃朗不时还萦绕在我们的脑际!”特蕾芙轻轻地捶了一拳达尔的胳膊。
真受不了,伯根心想,达尔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欢快的人?这个对我气度不凡的朋友如此放肆的女人是谁?这个满面笑容、冒充艺术家的胖子又是谁?
“我的作品。”达尔突然说,“来看看我的作品。”
静静地沿着挂满油画的四壁,伯根才明白,这的确是达尔。千真万确,身后的声音还是那么欢快,有着中年男人的磁性。这些油画,一笔、一画、一抹,都出自达尔的手笔,无不出自毕晓普家那段低人一等的苦痛经历,但现如今,却饱含着画中那种从未曾有过的从容和宁静。但望着这些画,伯根意识到这种从容深藏已久,只等着有人来开发它。
这个人无疑是特蕾芙。
午餐桌上,伯根红着脸向特蕾芙承认,没错,这些城市就是他建的。
“效率很高。”简单的一句话打消了伯根的尴尬。
“我妻子讨厌这些城市。”达尔说。
“我记得你也不喜欢吧。”
达尔嘴一咧,接着又想起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伯根,我的朋友。我才不为这些事儿劳神操心呢。”
“你就得了吧,”他妻子打断了他,“这些事儿再猛烈些才好呢,能承受住你那分量。”
达尔笑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我吃饭的时候,你就别提我的体重啦。苗条的女人,你的话糟蹋了一顿美餐。”
“这些城市难道没给你添过堵?”
“这些城市真丑。”达尔说,“不过我把它们当作一个大污水处理厂。一个只能安置一千五百万人口的星球,却一下挤进了一百五十亿,总得要个地方处理污水吧。所以你建了这些庞大的钢铁大楼,扼杀了生长在背阳处的树木。我有伸手阻挡这股风潮的能耐吗?”
“你当然能。”特蕾芙说。
“她把我奉若神明,可我没那个能耐,伯根。我不与这些城市为敌。城里人买我的画,供我过上奢华的生活,画出优秀的作品,娶了这位美若天仙的妻子。”
“我要是那么漂亮,你干吗从不画我?”
“我画不出。”达尔说,“我画格罗夫。我画从前的它,他们扼杀了格罗夫,然后把这具躯壳命名为首星。这些画将流传千古。见过它们的人终有一天会说,‘世界应该是这模样的。不是钢铁、塑料和人造木头构成的通道。’”
“我不用人造木。”伯根分辩说。
“那是迟早的事。”达尔答道,“树都快绝种了,星际运输木材的费用高得惊人。”
伯根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听说他们给你注射森卡了,有这事儿吗?”
“事实上,他们想来硬的,拿针扎进我的胳膊。喏,就是这儿,我只好抄起一个画框把他们轰了出去。”
“这么说,你真的拒绝了?”伯根将信将疑地问。
“拒绝了三次。他们喋喋不休地说,我们让你睡上十年,我们让你睡上十五年。可是谁想入睡?我难道能在梦中画画不成?”
“可是,达尔,”伯根抗议道,“森卡给人以永生。我现在的等级是睡十年醒一年,也就是说,当我五十岁时,这个世界将过了三百年,整整三个世纪!接着,我还能再活五百年。我将见证帝国的兴衰,我将看到未来几百年里艺术家的杰作。我将打破时间的禁锢——”
“时间的禁锢,好词。你已经心醉神迷。我恭喜你,我祝福你,睡吧,安睡吧,愿你从睡眠中求仁得仁……”
“财主的祈祷。”特蕾芙补充了一句,说完,笑着为伯根的盘中添了几勺沙拉。
“可是,伯根,当你如水漂儿般飞起,蜻蜓点水般划过水面,偶尔触及却不会弄湿;当你忙着飞过水面,我会去游泳。我喜欢游泳,它让我湿透,让我尽兴。等我死了——那时你肯定还不到三十——我的画将流传于世。”
“间接的永生总是差强人意,不是吗?”
“我的作品是否差强人意?”
“那倒没有。”伯根答。
“那就吃掉我的食物,再看看我的画,然后回去接着建造那些庞大的城市,直到全世界都置于屋顶之下,直到这颗星球如同星星一样在太空中闪耀,那其中也有美的存在。届时,你的作品也将永垂不朽,像你一样,永存于世。可是,告诉我,伯根,你现在还有时间到湖里裸泳吗?”
伯根哈哈笑了,“我很多年都没裸泳了。”
“我今早刚游完。”
“你这个年纪?”伯根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不是怕达尔不爱听——他似乎也没听出来。伯根后悔说这句话,是因为怕他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那个在他的画中添上漂亮马鞭树的达尔如今已上了年纪,接下来的几年,他会变得更加苍老,两人的人生恐怕再难有交集。只有特蕾芙像个朋友一样与他打趣。伯根意识到,我到现在还在建设城市。
晚上作别时,他们依然开开心心,其乐融融,达尔(一本正经地)问:“伯根,你还画画吗?”
伯根摇了摇头,“我没空。不过说句实话,要是我有你的天分,达尔,我会挤出时间的。可惜我没那个天分。从来没有。”
“你错了,伯根。你比我有天分。”
伯根看着达尔,明白他是认真的。“别那么说,”伯根激动地说,“如果我相信,达尔,你说我能过上我该过的人生吗?”
“唉,老朋友,”达尔说着,笑了,“你让我伤心,非常伤心。还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拥抱我吧。”
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伯根出了门。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伯根目睹首星从南极到北极蒙上了一层钢铁,连几个大洋也一一被蚕食,最后只剩下几个小池塘。他曾登上一艘游轮,从太空遥望这个星球。它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如同一颗星星。
伯根算得上长寿,还见证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天,他信步走进一家古玩店。店里陈列的一幅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油彩有些斑驳,也褪了色,但这是达尔·沃尔斯的作品无疑,画中还画着马鞭树。伯根问店员,“是谁把这幅画搞成了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先生,您知道这幅画的年代有多久远吗?七百年,先生!它保存完好。是一位伟大艺术家的手笔,一千年才出一位的大家,要将画完好无损地保存几百年,恐怕谁也没那个本事。你还指望什么,奇迹吗?”
伯根发现,在追求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的收获出乎意料。不仅他的朋友离他而去,都已作古,这些年来,连他们的作品(以及所有的人类作品)都灰飞烟灭。有些已经化为尘土,有些刚露出第一道裂纹。但伯根长命千岁,见到了宇宙一贯隐瞒人类的一幕:不可逆转的堕落和衰败。
这个宇宙是逐渐瓦解的,伯根望着达尔的画说。就为了明白这个道理,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他买下了那幅画。在他有生之年,画就化作了碎片。
十四
归零
Second Chance
从七岁那年起,贝妲就感觉到了束缚,虽然她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明白。羁绊其实非常脆弱,在其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她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一次诡异的地铁事故致残,政府用一笔抚恤金把他打发回了家。
母亲心地虽好,但反复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
要不是贝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照顾弟妹、父母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纷乱、消沉、没有主心骨的家中,几个弟弟妹妹说不定早就被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抛弃了。
恐怕谁都不会答应一放学就得回家,从没机会呼朋唤友,不能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不管不顾地放松一回,毕竟,多数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都是这么干的。放学后,贝妲只能回家,做作业,做晚饭,陪妈妈说话(不妨说是听她唠叨),帮弟弟妹妹解决难题,挑起这个家的重担。那时候,父亲还不肯承认自己残废了,他自称还有两条腿,或者不曾失去过,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我生下了五个小兔崽子,不是吗?”他一再说。)
事事都那么艰难。贝妲爱学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上大学,并且真的上了,因为她得了一笔奖学金。按照她妈妈的信条,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在大学里,贝妲碰到一个小伙子。
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虽然是个怪才。贝妲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人家),不过,他们从将动物学基础课堂解剖的标本打成包,到待在一起,一块儿静静地复习迎考,最后进入了热恋。
他们没牵过手,没尝过接吻的滋味,没有趁黑偷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
贝妲说不出那是什么的滋味,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一直想象着母亲与一个没腿的男人做爱的情景),再说也不清楚艾伯纳·杜恩有没有想到过性。
后来大学毕业,拿了文凭。她学的是物理,他学的是公共事务,两人各奔东西,转眼过了几个月,她满了二十二岁,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自由这一事实。
“你打算去哪儿?你大学毕了业,不必再上学了,对吧?”妈妈哀怨地说。
“我想出去走走。”贝妲答道。
“可是贝妲,你爸爸需要你呀。你知道,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心。”
这句话不假。贝妲一直奔走在这个三间卧室的公寓里,但直到毕业将近一年后的这一天,她才如梦方醒。
“艾伯纳。”她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意外。她险些忘了他。是的,她还险些忘了自己有一张大学文凭。
“贝妲,好久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好呀。”说着,她转身面向他,但心里明白,即使这样,自己的模样也挺吓人,“你看吧。”
“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不也是,”她说,“活像一个忘了解剖的标本。”
他们哄然大笑。昨日的时光,老把戏。他约她出来,她没答应;他请她出来走走,她忙得脱不开身。自从他进屋,她父亲已经第五次把她叫出了门,他才决定结束这次会面。没等她回来,他就离开了这套公寓。
她感觉比以前更加身不由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其他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的,没结婚的,但都出去自立门户了),每天的事都不重样儿,但回首往事,贝妲认为日子没什么两样,丰富多彩这个幻觉不过是她为避免自己发狂而自欺欺人罢了。到最后,贝妲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老姑娘,孑然一身,几个弟妹都出去单过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陪着父母。
这一天,艾伯纳·杜恩再次登门拜访。
他也没注射森卡休眠药,她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招呼,将他领进客厅。家具还是那套破旧的家具,只是更破;墙还是从前的颜色,只是更脏;她还是从前的贝妲·海蒂斯,只是更疲惫。他落了座,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在休眠呢。”她说。
“大家都这么以为。不过,光靠睡觉,有些事是没办法解决的。我要等时机成熟再用休眠药。”
“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统治了这个世界。”
她听了哈哈大笑,认为这不过是句玩笑。“等他们发现我妈妈是遭吉普赛人拐卖、被太空海盗收养的失散已久的女儿,说不定要把我推上女皇的宝座呢。”
“我打算在一年之内休眠。”
她这回没笑,只是仔细地打量着他,看到了烦恼、缠身的事务,兴许还有无情,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他的眼睛更加深邃,越发难以揣测。“你看上去像快要淹死了。”她说。
“你看上去像已经淹死了。”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她没想到——他以前从没那样做过。但他的手温暖,干燥,平滑,结实——恰如她心目中的男人的手的触感(不像他父亲那双爪子)。她没有抽开。
“上次来,我看出了你的处境。”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了无牵挂。你最后一个心爱的兄弟姐妹上周已经远走高飞,你的家务事应该都安排妥当了。现在,你肯嫁给我了吗?”
三个小时后,在这个表面上看得过去的公寓内(仅仅是表面上——四壁照原样画了电脑和家具),他们正要切入正题,她却摇了头。
“艾布,”她说,“我不能。你不懂。”
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你大概想要一纸文书吧。对大家来说,这都稳妥些。不过,如果你要一切从简——”
“你不懂。直到你来到我家的五分钟前,我还在祈求那样的好事,只要能让我脱身就行。”
“那为什么不脱身?”
“可惜我忘不了我的父母。我母亲,她生活不能自理,更别说还有我父亲,我父亲千方百计地支配每一个人,只有我能安抚他,给他快乐。他们离不开我。”
“你怕别人觉得你迂腐。我也是。”
“也不尽然。”说着,她抬手指了指那些首饰,说明他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
“你说这个?其实,贝妲,这是一个更加宏伟的计划的一部分,一条通往康庄大道的捷径。我邀请你共享。”
“你和那些少男少女一样,是个多情的小傻瓜。”她笑着说,“与我同享,说什么呢。你凭什么认定你爱我?”
“就凭——贝妲,就凭一直以来,连梦都不能给我的温情。”
“女人从来不值钱。”
“而贝妲无价。”他提醒她,说着,伸手去摸她,仿佛她从没被男人碰过,她抓住他的手,仿佛从没拉过别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都那么新鲜。
“别,”他正要调动起她的兴致,她却轻声说,“请别。”
“凭什么,”他轻声问,“凭什么就不行。”
“因为要是那样,我就一辈子离不开你了。”
“太好了,”说着,他又开始动手,但她却躲了开去,溜下了床,穿起了衣服。
“你扫兴透了,”他说,“怎么了?”
“不行,我不能丢下父母不管。”
“你说什么呢。他们就那么可爱,对你那么好吗?”
“他们离不开我。”
“见鬼,贝妲。他们都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我七岁那时候,他们兴许还能,”她说,“可到我十二岁,他们已经不能了。我是他们的指望,我能做到。所以他们不再是成年人了,艾布。我不能一走了之,眼看着这个家破了却坐视不管。”
“能行。你要是知道自己不行,还不急疯了。我能助你取得森卡,贝妲,现在就能。我有办法让你休眠五年,等你一觉醒来,他们早就学会了自理,到时你可以去看他们,就会明白一切都好。”
“你拿得出那笔钱吗?”
“在这个可爱的小帝国,只要有权,钱无所谓。”艾伯纳·杜恩答道。
“等我一觉醒来,他们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也许吧。那他们就更不需要你了。”
“我会永远良心不安,艾布,我会想不开的。”
但艾伯纳·杜恩巧舌如簧,说动了她。不久,她就躺在一张带轮子的手术桌上,戴着一顶头盔,录制她的记忆。她的一切记忆、个性、希望、恐惧,都一一记录在案,存入一盘磁带。艾伯纳·杜恩把它拿在手里掂来掂去。
“等你一觉醒来,我会把这个重新输入你的大脑,你甚至都注意不到注射过森卡。”
她紧张地笑了笑,“现在发生的一切,森卡都会抹去,是吗?”
“一点不假,”杜恩答道,“我可以非礼你,做出各种下流的勾当,而等你醒来,仍认为我是一位绅士。”
“我可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她说。
他笑了,“我送你去休眠吧。”
“那你呢?”她问。
“我不是说过吗,我还要再等一年。等我醒来,我比你长一岁,不管有没有那纸婚书,我们都将一道开启新的人生,不好吗?”
但她哭了起来,逐渐泣不成声,最后歇斯底里。他抓住她,拼命地摇她,想明白她为什么哭,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她却说,“不为什么,不为什么。”
最后,他拿出一剂森卡(但谁也不得私藏森卡,这是法律!),一针扎向她,要将她放倒在桌上。她挣脱身,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抛下父母,一走了之。”
“你有自己的人生!”
“艾布,我不能那么做!你难道不明白吗?爱不仅仅是喜欢,我并不爱我的父母。但他们相信我、依赖我,我是他们的依靠,我不能一走了之让他们自生自灭。”
“你当然能!谁都能!这不正常,他们为你做过什么?你有权过自己的生活。”
“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贝妲·海蒂斯,是一个不能只顾自己的人,我就是这种人!如果你想找那样一个人,请另就高明!”她一头冲出公寓,跑到地铁站,回到家,带上门,扑在沙发上抽泣,一直哭到父亲在另一间卧室没好气地喊她。她走了进去,爱怜地抚摸他的额头,直到他入睡。
弟弟妹妹们都在家的日子,贝妲还能借口说生活多姿多彩,如今却没了托辞。现在她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中心,渐渐被拖得身心疲惫。起初是没完没了的家务和卸不去的压力(但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快地适应了新生活,最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其他出路),到后来完全是出于孤独,即便她的耳根从未清净过。
“贝妲,我在绣花呢,人家都待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用真棉布绣,可说归说,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又买不起。你瞧,我绣的这朵花儿漂亮吗?要不是一只蜜蜂?谁说得清呢,花和蜜蜂我都没见过,可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儿吗?谢谢你,亲爱的,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对吧?人家待在富丽堂皇的家里用真棉布绣呢,可惜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家绝对买不起,对吧?所以这是化纤布。这就是刺绣,你能看看我绣的这只可爱的蜜蜂吗?可爱吗?谢谢你,贝妲乖乖,你真有办法,能让我高兴。我绣花呢,你瞧。哦,亲爱的,是你父亲在叫人吧。我得去看看——哦,还是你替我跑一趟吧,谢谢你。要是你不介意,我还是坐在这儿绣花好了。”
进了卧室,是令人窒息的静默。一声痛苦的呻吟。在床单和毛毯下,从髋部生出的两条腿陡然(从胯下不到两厘米的地方)而断,余下的一截床平坦、光滑,就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还记得吧?”看着她替他摆好枕头,端来了药,他嘟嘟哝哝地说,“你还记得达尔夫三岁那年吧,他走进来说,‘爸爸,你应该睡我的床,我睡你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矮。’真是个傻小子,我提起他抱了一抱,恨不得勒死那小兔崽子。”
“不记得了。”
“科学什么都能解决,却偏偏治不了一个男人,让他失去了双膝和腿,连他妈的胆子都没了。但偏偏留下一样,谢天谢地,就一件。”
她不愿替他洗澡。地铁在铁道口从他身上斜压了过去。如果他被带翻一个身,恐怕要拦腰截成两段,当场死于非命。他被齐根轧断了大腿,肠胃紊乱,大小便失禁,腿不过是一块骨头。“不过他们留给我的也够用了,”他得意地指出,“够我生儿育女。”
日子一天天地过,没有个头,贝妲都不愿想艾伯纳·杜恩,不愿承认她一度有机会抛下家人(那样该有多好),过上自己的生活(那样该有多好),逍遥自在一阵子(要是我没有——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样想)。
后来有一天,贝妲出门购物,母亲打算做一盘沙拉,结果刀割破了手腕,她显然忘了紧急呼救按钮只在几米开外,因为贝妲还没到家,她就流血而死,一丝惊讶和意外僵在了她的脸上。
贝妲那年二十九岁。
没多久,父亲开始旁敲侧击,说什么一个男人的性欲并不因为不用而消减,反而会增加。她咬着牙,没搭理他,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也死了。医生说这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次事故已经严重地毁了他的身体,说句实话,要不是护理得这么细致,他也活不了这么久。你应该自豪才是,姑娘。
这一年,她三十。
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父亲的抚恤金继续发放——政府对交通部门的事故受害者还算厚道。她直勾勾地盯着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渴望着离开。可话又说回来了,到了外面,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呢?
四壁仿佛囚笼。父母卧室的平板床还是父亲终日躺在上面的样子,至少从他截肢往下的部分还是。但等她发现自己将毯子卷成两条腿的形状,放在从没出现过两条腿的地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发疯了。
她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行李(其他的都是父母的,而他们已不在人世),出了公寓,去了附近的殖民接待室,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如何了此残生,不如一走了之,去一个殖民地,工作到死为止。
“请问姓名?”柜台后的那个男人问。
“贝妲·海蒂斯。”
“这是你迈出的精彩的一步,海蒂斯小姐——未婚,是吗?殖民是帝国为打赢这场战争而定的新战略。通过和平演变,你懂的。你说你叫海蒂斯?这边请。”
你说你叫海蒂斯?他为何面露惊讶的神色?那么兴奋(或者说惊慌)?她跟着他进了一条走廊之隔的屋子,这间屋子舒适、便利,只有一扇门。门口立着一名警卫,她战战兢兢地想,肯定是搞错了,妈咪宝贝想控告她,她是冤枉的。可是,你又该怎么向自认从不出错的人证明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