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人家没说出口的话都听到了。”亚当已经想到了毓雯的死。这会惹她祖母不开心,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孩子已成人,可在政治联姻前并没有特别的用处。亚当不欠诺约克女大公什么。她给他好处,他也没亏了她,大家扯平;他并不欠她一条人命。而他却是命悬一线;一旦人们猜到亚当·沃特斯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有一大批爪牙,而仅靠自己的大脑获取情报,那么,被他黑过的人个个都要杀了他,不消一天,他就会被干掉。我的命,或你的命,毓雯。
“我怎么听得到?”亚当问。我的命捏在你的手上。
“你仰面躺在床上,”毓雯说,“听着。一时笑,一时皱眉,醒来后或提笔写信,或亲自出马,或面陈奶奶。‘格拉夫森州长要的条件就这些,没别的了’,再不就是‘韦恩银行的黄金都被悄悄地挪建了高速公路,他们现在溢价收购’。你靠这一手揽得大权。你想有朝一日统治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如果你把这事儿告诉了别人,说不定真就有人信了。那我就有性命之忧了。”我现在就能弄断栏杆,但不一定能摔死她。
“我不会泄密,绝不泄露你的秘密。如果,你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话。”
我可以让她从内到外燃成一团火,一了百了,但或许太惹眼了。“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毓雯。可惜,随着你一天天长大,却成了个讨人厌的人。”
“我是个非同一般、受人瞩目的小姑娘。”毓雯说,“如果你想杀我,我已经把一切都写下来了。都是我的证据。”
“你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好证明的。”
“奶奶不是常说么,说到政治,暗示就是一切。只要告诉人家,一个有钱有势的年轻人是个怪物,人们是很乐于轻信的。”
栏杆吱嘎作响,开始断裂。
“我爱你。”毓雯说,“娶我吧,除掉我弟弟,诺约克就是你了。”
“我可不要什么诺约克。”亚当说。栏杆开始向后倒。
“你不敢,”毓雯说,“我是诺约克第二顺位的继承人。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可不这么认为。”亚当说。
“我知道。”
“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亚当说。
“我是,”她说,“一个你可以吐露真情的人。你难道不想找个能诉衷肠的人?你来天堂市五年了,就快赢得天下了,可当那一天来临后,你拿什么打发日子?”
栏杆恢复了过来。“你最好下来,”亚当说,“那儿不安全。”
她从栏杆里抽出腿,爬了下来,走向靠在墙上的亚当。她上去紧紧地贴着他,说,“这么说,你会娶我?”
“绝不会。”亚当说着,伸手揽过她的腰,紧紧抱着她。
“你要娶的是权力,是吗?”她说着,提起裙子,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裸露的臀部。
“你不是继承人,你弟弟伊维斯才是。”
她撩起他的外套,伸手抚摸他的遮阴布。“我不必非有一个弟弟不可。”
“就算没有你弟弟,诺约克也太小了,实现不了我的抱负。再说你也不可能执掌大权。”他查了一遍仆人,没人想到三楼上来。
她面露愠色,“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他搂着她的大腿,把她抱进卧室。“因为我喜欢你。”
亚当对她格外地小心。他能感她所感,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时候不在状态,什么时候迫不及待;什么时候需要激情,什么时候需要温柔。他是她记忆中唯一的亲人,而别的女人脑子里的面孔都杂乱无章,兴奋时喊出的名字也五花八门。毓雯只有他一个人,她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你爱我。”她轻声说。
“你想相信什么,”亚当说,“就随你的便好了。”
亚当不急,还有几个小问题没解决。天堂市不是沃辛镇,在这儿没人坏他的好事,他的权力无人能敌,或者说无人能胜过一筹。任何人向他下战书,同他决斗,他知道自己都能赢,也赢了,除非对手反悔。谁挡他的道,他能轻易踢开绊脚石。他能把他们一个个哄得滴溜溜转,等厌倦了,就威逼利诱着干掉那些拦路虎。
除了斯蒂波克的女王佐菲莉尔。佐菲莉尔为人正派、深明大义,在所有统治者中卓尔不群,是位绝不撒谎,也不肯撒谎的女人。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她宁可一言不发;而说出真话的时候,她字字如刀,直刺听者的心房。人家怕她,连比她强大的敌人都畏她三分,因为他们知道,佐菲莉尔真心爱斯蒂波克的民众,斯蒂波克的民众也真心爱戴佐菲莉尔;佐菲莉尔甘心为民众呕心沥血,民众也甘愿为她赴死;谁也别想拉她合谋,干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凡是他们的图谋,她一概不参与。这可是个心头大患,因为只要她向敌人发起挑战,战争很容易呈一边倒;不与她结盟,无异于与她为敌。各国都说,詹森想必偏爱斯蒂波克的那片国土,因为他将她送到了那儿。
“我要赢得佐菲莉尔的权力,我要得到她的爱。”亚当说,“她是我的。”
“她是个老太太,你不会爱上她。”毓雯说。
“斯蒂波克和诺约克都是我的了,”亚当说,“其他国家就是囊中之物。”
“诺约克不是你的,”毓雯说,“是奶奶的。”
亚当无须分辩,也无须说她是我的,你是我的,你的弟弟伊维斯也是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毓雯十分清楚,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甚至让她一身轻松,至少明白了自己是谁的财产。
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年事渐高,孙儿伊维斯才十二岁;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她亟须指定一位摄政王,不用说,她看中了亚当。不久,她乘坐的船在海上失踪。亚当是位尽心尽责的摄政王,保小殿下的平安,勤恳地教他做一个有德之君。在天堂国王的宫殿里,群臣见证了一名年轻人一步步地成长为民众的楷模;在一个往往要靠流血和杀戮,而不是法律来结束摄政的世界,亚当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在法律规定的两年前,就将权力移交给了年轻的伊维斯,因为这个孩子已经具备了凭自己的能力行使统领的职责。世人敬佩亚当及时体面地退居幕后,和众人一样担任起顾问一职。谁也没多想,以为这与佐菲莉尔的长女(不幸也是唯一存活的子嗣)刚刚成年纯属机缘巧合。除了毓雯。
“既然你能除掉加莎的兄弟,干吗不也除掉我的?”毓雯问,“你手握大权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放手?”
“你难道没想过,有时候我喜欢赢得正大光明,而不是不择手段。”
“你休想逼我。”
“我也大可不必。”
“她不如我漂亮。加莎有什么,让你想娶她,而不是我?”
“只因一件事,”亚当说,“她是处女。”
毓雯给了他一脚,亚当哈哈大笑,去拜见佐菲莉尔。
“最近这几年,我的几个儿子都不在了。”佐菲莉尔对亚当说,“如果他们活着,我希望他们个个都能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亚当,我女儿该找一位夫君了,她心里的人,也是我看中的;你做我的儿子,我死后,辅佐她统治斯蒂波克。”
“我本应一口答应才是,”亚当说,“但我不能骗你。我只是徒有其表。”
“你表面上是位优秀、聪明、正派的男人。”佐菲莉尔说。
“您错看了。”亚当说,“我骗了世人,隐姓埋名了很多年。”
“如果你不是亚当·沃特斯,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本姓沃辛。您恐怕听过这个姓。”
“詹森之子。”佐菲莉尔压着嗓子说。
“我认为在你把女儿许配给我之前,应该知道真相。”
“你,”她压着嗓子说,“千年以来,斯蒂波克人私下称作无上之神的沃辛,詹森之子。一见你清澈如水的眼睛,我就奇怪;一见你集众人的美德,我就希望。亚当·沃辛,如果你认为我们能配得上你,我请求你娶我的女儿,接下我的王国。”
她替他戴上铁王冠,将铁锤移交他手。他起誓,斯蒂波克的铁匠铺绝不打一把剑,斯蒂波克全体王公大臣也都当着面发了誓。他受世人瞩目或嫉妒,斯蒂波克的民众爱戴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亚当表露了仁慈,他要等佐菲莉尔死了再露出真面目。
终于,他以韦恩和卡波克一个微不足道的密谋为借口,派斯蒂波克的大军和诺约克的舰队血洗了各个王国。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已到敌人身后,他们才发现他;敌人的卫兵会反戈一击,暗杀他们。自詹森驾着星舰抵达这颗星球以来,第一次,不出三年时间,全世界都处于天堂市的统治之下;亚当自称詹森之子,天堂之王。
即便那时,他仍不乏爱戴之人,直到他们经历了他多年的苛政,终于认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当这个世上再无政权可夺,他又该如何挥洒自己的天才?他通过折磨和痛下杀手,体会受害者的感受,洞察了死亡和痛苦的秘密。他让伟人身败名裂,把大户人家搞得家破人亡。他拿贵族人家的贞洁女儿作乐,再把她们卖入娼门。更有甚者,他横征暴敛,即使在好年景民众也不得聊生;走投无路的民众不惜一切地乞求食物的时候,他把他们买做奴隶,为他修建陵寝。仿佛他的伟业就是证明自己权倾天下,即使到了人人都恨他的地步,他还能统治他们,还能手握大权。妻子加莎见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暗自落泪;情妇毓雯却极力地怂恿他,因为论权力的欲望,她比亚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根据传说的描述,在天堂市原样建立起一座星塔,通体包银,并在塔基埋下了五千具尸体。谁胆敢顶撞或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被变着花样折磨致死,让全世界都听到他们的哭喊,以儆效尤。最后,当亚当说他就是无上之神时,也没人敢说他不是。
但亚当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派兵去了水之森林的一个村子,血洗了那里,提着村民的人头来见他,他一一查看了眼睛微睁的人头,但没看见一只眼睛清澈如天空,没有一张是父亲以利亚、马修叔叔或弟弟约翰的脸;甚至没有一张像是亲戚的脸。在世上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亚当知道,有个能看穿他心思的人,甚至,他们和马修一样,能屏蔽他的窥探。他时常梦见马修把他的脸一股脑儿地熔在地上,失声尖叫着醒来,慌乱地遍搜身边人的意识,想找到一个见过蓝眼,或者听说过能与他匹敌之人的人。
我是个可悲的东西,他想,只要一天不找到,不杀光亲人,我就没有快乐可言。
“詹森之子,”拉瑞德轻蔑地说,“这就是你全盘大计的结局?”
“仅从一个酝酿已久的试验的角度看,你得承认,结果相当漂亮,天贼的能力竟能被提升到这种高度。我只能看穿人们的心思和记忆,操纵不了他们的思维或行动。你最好也别全信他会像梦中所说的那样穷凶极恶;这些记忆源自一代又一代憎恨他的人,可以说,他就是沃辛星球版的艾伯纳·杜恩,一个被加工演绎过的恶魔。我怀疑,他是生在了一个残酷的时代,与其他统治者格格不入,在那个时代,只有凭权术才能大获成功。我还怀疑,折磨并非是他首创,虽然他也不是不肯使这一手;他是个坏人,但按当时的标准,我想他算不上穷凶极恶。但兴许都是我在瞎想。一句话,只管写你梦中所见的他,你的故事必须写实。”
“其他人呢,他父亲、叔叔和弟弟呢?”
“哦,他出走后不久,父亲就绝望而死。他弟弟,你已经听过那个故事了,他到处打零工度日,为人排忧解难,具备治愈能力,并成了一位爱鸟人士——修补匠约翰。至于叔叔马修,他的儿子小马修其实并没死,在亚当逐步发迹的那三十年中,小马修长大成人,并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阿莫斯;老马修死后,他继承了那家小旅店。修补匠约翰死时,恰好是亚当迎娶佐菲莉尔之女那一年,约翰死后,马修和阿莫斯搬到了哈克斯,紧邻西河流出世界之巅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经商。”
阿莫斯在自家塔楼里,这会儿正望着窗外哈克斯大区的街道和屋顶。他在塔楼上吃住和工作,在一扇扇窗台上丢一些喂鸟的种子;鸟儿每个冬夏都来,从没失望过。听着鸟儿在窗外扑扇翅膀的声音,他想象自己就是躺在沃辛墓地中的叔叔,修补匠约翰。
“你记得约翰叔叔。”阿莫斯说。
“记得他的,不是我。”他的小女儿费思(Faith)答道。她就是这样,说话爱标新立异。
“你记得我记忆中的他。”
“他不该让人家伤害他。他应该改变他们。”
阿莫斯叹了口气。唉,费思,在孩子们之中,你会不会第一个承受不了我们的沉重使命?“哦,那你说,他该怎么做?”
“他应该阻止他们伤害他。他不必非得任他们伤害不可。”
“他们后来都遭了报应,”阿莫斯说,“被割下了脑袋,带到斯蒂波克城给詹森之子看。”
“还有他。”费思说,“他是另一个我们应该阻止的人。我们凭什么让那样一个人……”
阿莫斯抬手按着她的嘴唇,“修补匠约翰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极富耐心,我们谁也比不上,但都必须学习。”
“为什么?”
“因为那个詹森之子,也是我们家的人。”
他凝视着她的脸。从儿时起,就没有多少能让她吃惊的事,但这是最痛苦、最危险的秘密,所以非得等他们成年后才能知晓。但你成年了吗,费思?还是说,为了这个世界,我们非得把你放进石头?我们只有对自己人够心狠,才有能力善待这个世界。
“詹森之子!他怎么可能是我们家的人,他是谁的儿子?你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女儿,除了你,爷爷生了三子八女。兄弟姐妹、直系旁系,我个个都认识,还有——”
“别说了。你不知道你的哥哥姐姐都在忙着屏蔽弟弟妹妹?别叫他们听见了。我们没空讨论这个,否则得解释个没完。再说,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时间不多?”
“因为亚当和他的支系都在休眠。”阿莫斯说,“但他们很快就会醒,你必须赶在他们醒来前,拿定主意。”
“我要拿什么主意?”
“别问了,费思。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费思住了口,但没忘了在父亲的意识中翻找答案。
“傻孩子,你难道忘了我可以对你关闭心门,你难道忘了,这是我们与亚当支系的区别所在?他们的心门防备不了我们,我们却能屏蔽他们;他的能力与我们相当,我们还能屏蔽他,所以我们技高一筹。”
“那我们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撵走!”费思喊道,“他无权统治这个世界!”
“是的,他无权。但谁有权?谁该取代他?”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人统治?”
“没有统治,就没有自由。如果民众不受约束,不守法律,不团结一致,不说同一种语言——就算是偶尔吧,那这个世界还不乱了套?乱了套的地方无法预测,因为你无凭无据;不知道或猜不出未来的地方,如何制定计划?谁能选择?所以,没有秩序就没有自由。难道,还要我再教一遍你从小就学过的这一课?”
“不用,父亲,你无须教我。”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这么傻?威尔和你吵架的时候,你为什么把她打倒在地?”
费思当即一脸不服,“我连碰都没碰她一下。”
“你让她对母亲的去世刻骨铭心。你挑出了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让她重新体验了一遍,只因为她说了你不中听的话。你对她做了最可怕的事,只为满足小小的复仇欲。你说,费思,你和那个詹森之子有什么区别,令你觉得可以取代他统治世界?”
“死了上百万人,这就是区别。”
“他杀的人多,是因为手中的权力大。你要是有了同样的权力,能保证不和他一样?这其中的利害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直到我和父亲搬到这里,才明白自己有多大的能力——亚当几十年前初到天堂市时,想必有同样的体会。我们能让人家借钱给我们,然后忘了我们欠他们的;我们能让债务人先还我们钱;我们能买业主不想卖的财产。我们可以非常非常富有。”
“你现在就富有。”
“但没有人因此变穷。”阿莫斯说,“我们不偷不抢。我们把以前的蛮荒之地开垦成新地,找到深埋地下的黄金,最关键的是,我们保这个城市平安,促它繁荣,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过好日子,哈克斯没有穷人。费思,你从前肯定没想过这些,现在我告诉你了,这就是我们的成就。这是我们每天的成就。”
费思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得到什么回报?”
“修补匠约翰不怪罪我,”阿莫斯说,“他的鸟儿依然飞到我窗前。”
“那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他从没伤害过谁,一世清白。”
“看看他的结局。”
“死了。但让我们学到教训。”
“是啊:别让他们靠近你。”
“不对,‘别叫他们知道了’。约翰叔叔为他们排忧解难,要不是败露了医者的身份,最后也不会受到他们的憎恨。因此,如今哈克斯的居民望着‘马修与阿莫斯会计室’,见到的不过是兴隆的生意和五十个忙碌的蓝眼睛孩子。他们不知道,正因为我们,他们的孩子才能度过童年;因为我们,奶牛才能产奶,不病不死;他们婚姻幸福,信守合约,都得益于在这座大厦的某个地方,我们有两三个,或五六个沃辛,在听,在观察,在守护这座城市的平安和福祉……”
费思摇了摇头,笑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自认为詹森的嫡传。”
阿莫斯摇了摇头。其他几个孩子都点了点头,明白了。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守护者,理应维护它的稳定。阿莫斯说:“纵观这个世界的历史,怕是难再找到一个,比我们管理与呵护下的哈克斯更幸福的城市。母亲再也不必担心分娩,因为知道不会难产;父母爱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孩子一定能健康成长。”
“可,你却让那个詹森之子统治世界。”
“是的。”阿莫斯说,“费思,你急欲除掉他,说明相比和我们,你和他,更像一路人。孩子,我今天郑重地问你,你是否愿意发誓,保守秘密,信守诺言,只将你的天赋用于为人排忧解难,而决不滥施于报复、惩罚或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那正义呢,正义又怎么说?”费思问。
“正义是完美的制衡。”阿莫斯说,“但只有不偏不倚的心才是正义。你是吗?”
“我分得清善恶。”
“你愿意发誓吗?”
无须回答。她对他关闭了心门,就说明了答案。一句“是的”,她反而弄巧成拙。
“你觉得你能骗过我?”
她不服气地一仰头,“那个詹森之子是这个世界的恶疾,我要除了它。如果这算起誓的话,我就愿意。”
“让这个世界重陷战争。”
费思站起身,“这个世界深受苦难,你考虑的却是一座小小的城市。这个世界水深火热,哈克斯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那需要时间。孩子们如今都渐渐长大成人,以后管的范围更宽、管的事更多,取得的——”
“那不是我的事儿。”费思说,“我的对手是詹森之子,我要取代他。”
“就凭你?”阿莫斯问,“我希望你别。但为了这个世界,我必须让你浮石,费思。”
她听不懂。
他们把她带到郊野,进入一片起伏的丘陵,来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原生之石嵌于地表,却光滑平整,犹如处子的床单。“你们要把我怎样?”她问。她自己生性暴力,所以担心被暴力以待。
我们要知道你的本性,阿莫斯在心里回答。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品行?”
我们知道你的记忆,也知道自己的记忆,但我们不知道你的将来。我们怎知,邪恶是否在你的心底逍遥自在?那里已播下邪恶的种子,但它会不会生根,会不会冲破你心底的岩壁?
“你们要把我怎样?”
唉,我们要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从而了解你的本性。我们要让你浮石,让你漂在这种石床上,失去自我;你会融入石床,隔绝血肉之躯;然后,让我们看看,你与亚当·沃辛匹配到什么程度。
“我会死吗?”费思问父亲。
我自己也浮过石,好端端地出来了。我这么做——我们这么做——是因为只有沉入石床,我们才能隔绝已有的记忆,让另一个人的记忆完完整整地进入我们。我曾沉入石床,将亚当·沃辛的孩子们的记忆,一个一个地引进我的头脑,由此判断他们的本性。
“他们与你匹配吗?”
不匹配就说明我没有彻底了解他们。我成功了,我对他们已经了如指掌。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吗?”
不比我差。他们都是好人,因为他们的记忆都能与我和谐共存,没有让我发狂。现在,轮到你浮石了。你要沉入石床,置身度外,将某个人的记忆引进自己的头脑。
“谁的?”
你自己决定,费思。你可以挑我的,或是挑亚当·沃辛的。挑你认为与你最匹配的,挑你认为不会让你发狂的就行。
“我怎么知道?你们我都不了解,真不了解。”
正因此,我们才要浮石。这不只是记住别人的记忆,而是彻底成为别人,与他将心比心。如果你与他不匹配,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谁浮石死了?”
以利亚,他是第一个。亚当杀人潜逃后,以利亚沉入石床,寻找他的心灵,也找到了。结果小亚当穷凶极恶,他老人家送了命。
“可是父亲,你不是说你也替亚当浮过石?”
没有。我只为他的孩子浮过。
“为我呢?你愿意为我浮石吗?”
费思,如果我认定自己能活下来的话,我愿意。
“你觉得,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觉得,我和那个詹森之子一样十恶不赦?”
相对于我,怕是他的记忆与你更匹配。如果你清楚地记得我这辈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个选择,孩子,你恐怕会发狂的,休想在石床里找回自己,从而一命呜呼。
“那我就选亚当的。但是父亲,我不傻,我明白这会有什么结果。要是我匹配亚当·沃辛,那么按你的标准,我就不容姑息;要是我忍受不了他,就说明我是清白的,但我照样会发狂送命。”
所以,我才任你选择。
她从父亲的意识中获取了浮石的记忆——他对她解除了心防,好让她能学着做。接着,她赤裸着躺上光滑如水的石床,照着父亲记忆中的样子做。
她学着父亲,让石床变活,让石头流动,变得冷如水,平如镜;她仰面沉入液态的石床,最后浮于世界冰冷的表面。
她躺着,任自己渗入岩石,任自己的记忆飘走。他们引导着她,去找亚当·沃辛的意识。他们做得小心翼翼,没有让亚当生疑。他们对她则并不客气。
于是,费思变成了亚当·沃辛。从儿时起,从沃辛旅店地下室里的第一次调皮捣蛋开始,到纯粹为了取乐的一次次劣行、一次次施法、一次次欺男霸女,以及战场上一次次的杀戮,和平时期的屠杀无辜。
结果,她能匹配他那些骇人听闻的过去,就像是自己的往事一样;她没有发狂。她羞愧地哭泣着,宁愿死在石床里。但她恢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