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能肯定这一切是不是他造成的。他听到,旅客们在那座全新的漂亮旅店里告诉马修,时不时地会出现这样的干旱,可通常都在大海另一边的斯蒂波克大区。这是自然气候,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暴雨来终结干旱,暴雨将大得足以摧毁屋顶,几近淹没这个世界——这种大暴雨百年一遇,为的是刷新这个世界。
还有人说,这不过是偶然。暴风雨朝南去了,在极西的林克瑞大区就没有干旱,东边的哈克斯大区也没有,就连西河都水流充沛,滔滔河水从世界之巅向下,流经哈克斯大区。只有在这一片干旱区域,河段是干涸的。“要我说,你们是刚好处在干旱的中心,”旅客们说,“只是偶然。”
孩子们开始生病,并且由于水都留给了孩子们,牲畜接连死去。松鼠从树上跌落下来,死尸遍布田野。老鼠在房子四周死掉,狗撕扯老鼠,喝它们的血,不久也都死了。人们发现马匹死在马厩里,尸体都僵硬了;牛抽搐一两下,也倒毙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我命令马上停止;如果是我干的,就让这一切赶快终结吧。可不管他把这话说多少遍,喊得多大声,干旱都没有缓解。旱情愈演愈烈,天气越来越热,现在,人们在森林里巡视,谁敢动一点点火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连生火做饭都被禁止了,因为哪怕一个火星,也会把整座森林烧成平地。很多人赶着马车,从天堂山、附近的河流上游、世界之巅赶来,满载着水罐和水桶,用一桶水买下一座农场,用一罐水买下一栋房子,用一杯水买下一个孩子,用一口水就买下一个女人的初夜。但水就是命,所以值这个价。
族人们来找阿尔,说:“放我们走吧,我们得去有水卖的地方,就算卖掉沃辛农场也在所不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
可以利亚大发雷霆。相比沃辛农场,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他们威胁要宰了以利亚,直到有人提醒说,他不能死——不管他对这个世界改动了什么,都得活到把它改回去为止。
最后,他们说,你还等什么?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们,要么放我们走。还是说,看着我们死,你很开心?
以利亚的妻子阿尔和他们的儿子约翰、亚当,也和其他人一样饱受干渴之苦,可也不尽相同。仿佛,他们能从空气或泥土里的根茎中吸收水分一样,他们在呼吸时不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他们的嘴唇和鼻孔没有流血,也没在深夜尖叫着要喝水然后死去。界外的人都没有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因为,为了水,他们不惜出卖灵魂以保全性命。但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水被送过沃辛的界墙。
一天,以利亚听说阿尔计划动用秘匙,放卖水的人进来。可他也知道堂兄弟和叔伯们的想法:边界一旦打开,他们都会离开,像马修一样。沃辛农场就完了。
反正这儿也是死气沉沉,他们回答道,看看这一片荒芜吧,都是你干的好事。
可他既没有打开大门,也没法用意志驱散干旱。
就这样,一天,在催人发狂的悲痛驱使下,活下来的人开始将尸体搬到以利亚的家门前。有婴儿和儿童,有母亲和妻子,有老人和青壮,他们干透的尸体垒在以利亚家的院子里,就像一座纪念碑。他读到了他们的密谋,试图阻止他们。他冲他们大喊大叫,可他们并没有停手。到最后,他的怒火变成了一把屠刀;他们全都死了,都成了他们堆起的尸体中的一员。在界墙以内,除了以利亚一家,无一幸存。
恨意在以利亚心中翻腾,他咒骂他们勾起他的怒火。我并不希望你们死!如果你们能站在我这边,阻止我的兄弟——
就在他咒骂死者的时候,尸体开始自燃,随即熊熊燃烧;火焰从他们的腹腔迸发出来,四肢就跟火绒一样酥脆,浓烟升入天空。当火焰燃烧到最旺的时候,阿尔从房子里跑出来,将秘匙扔进火里——几乎立即就爆炸了,大火炽热无比。跟着,她也投身友邻们的尸堆中。是她丈夫,强迫她把所有人逼上绝路;她愤怒不已,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头上,他不让她放他们逃生。
以利亚陷入极度的痛苦中。他哭了,也将水带回了这个世界。
就在他大哭的时候,就在他的儿子们目睹那场可怕大火的时候,西边飘来一片云,一开始,云非常小,伸出一手就能将它遮住。可马修·沃辛也从他旅店的塔楼上看到了那片云——他将旅店建造得比大树的树梢还要高,这样就能看到沃辛农场了。马修看到了那片云,对他新村庄里的人大喊:快看,就要下雨了!
以利亚看到了人们对雨水的渴盼——如地震般强烈。他不禁倒抽一口气。人们渴望雨水,他也一样。凝聚起他的愤怒和对他所作所为的内疚与悲痛,他终于唤来了雨水。云变成了灰色,风骤起,一碰就断的树枝随风抖动;雷声隆隆,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瓢泼大雨降落森林。河水几乎立即涨满,大地变得湿润,闪电劈下,把大树点燃,可随即就被雨水浇灭了。
透过村民的眼睛,以利亚看到他乐于见到的一团火——马修旅店的塔楼烧了起来,他也在塔楼上;可马修一扬手,火就熄灭了,如同从未燃起一样。我是对的,以利亚想道,我是对的,他对我们撒谎了,除了屏蔽我,他还有其他天赋!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暴风雨终于止歇,沃辛农场只剩下一片荒芜;就连尸体都被湍流冲走了。秘匙不见了,界墙也就消失了。以利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带上儿子们离开了农场,向西走了十英里,来到弟弟的旅店,请求他原谅他给世界造成的巨大伤害。弟弟对他十分友好,还让他当了沃辛旅店的半个老板。即便到了这时,他依然在自言自语:我是对的。母亲应该将你留在沃辛农场,我是对的。
可他从未将这句话说出来。事实上,他的余生都没有说过话。后来,马修带着以利亚的儿子来到街上,对他们说:“看到那块牌匾了吗?上面写着沃辛旅店。现在,你们和你父亲、我、我妻子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是仅存的沃辛后裔。谢天谢地,这个名字是一座监狱,我们是沃辛家族仅存的人,可我们终于自由了。”即便听到这些,以利亚依旧维持缄默。
拉瑞德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詹森跪在他的床边。“贾斯蒂丝告诉我,梦结束了。”他说,“你父亲喊你。”
拉瑞德起身,走到楼下。母亲正俯身在父亲旁边,将一个杯子举到他的唇边。拉瑞德也想喝水,可他没有这么要求。父亲看见了他。
“拉瑞德,”父亲说,“我做梦了。”
“我也是。”拉瑞德说。
他扬起残肢,“我在梦中看见你为了这个自责不已,我梦见,你以为我恨你。以沃辛的名义起誓,我没有。你做得一点都没错,我没有怪你,你是我的儿子,你救了我的命,要是我说过什么让你如此自责的话,请原谅我。”
“谢谢你。”拉瑞德说。他走到父亲身边,拥抱了他。父亲亲吻他。
“现在睡觉吧。”父亲说,“真抱歉我让他们叫醒你,可我不能让你继续带着这种感觉过哪怕一个小时。以詹森的名义,你是一个父亲能拥有的最好的儿子。”
“谢谢。”拉瑞德说。然后,他走向自己在楼下的小矮床,可詹森领着他上了楼,“别睡那个寒酸的稻草铺了,今晚,你该睡在更好的床上。”
“是吗?”
“以利亚·沃辛在你的记忆里,拉瑞德。那可不是个愉快的梦。”
“是真的吗?在斯蒂波克的移民区里,真的发生过那么严重的干旱,它最后是以一场暴雨终结,而不是任何人带来的吗?”
“这很重要吗?反正以利亚相信干旱是他造成的,暴雨也是他引来的。他的余生都没有摆脱这场悲剧的影响,仿佛事实确是如此——”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詹森轻轻按了他一下,让他坐在床上,给他盖上毯子。“我也不知道,拉瑞德。那是记忆的记忆。沃辛家族的其他人是这样死的吗?可除了马修和以利亚的后人,这世上再没有别人有和我一样的蓝眼,可或许是其他人都被找到并杀掉了。至于暴风雨,现在确实没人能控制天气,可贾斯蒂丝可以控制水、火、土、风,谁又能说,我的子孙中没有过一个能引发地狱一般的大干旱,以及世界末日一般的暴风雨的人呢?唯一能肯定的是,再也没人有像他那样强烈的恨意,在任何的记忆中,我都没有见过那种恨意。”
“比起他,”拉瑞德小声说,“我对你的恨其实就是爱。”
“确实如此。”詹森道,“快睡吧。”

以父之名
In the Image of God
父亲总算下了床,但谁也高兴不起来。他实在讨人厌,成天夹着拐杖在家里转来转去,佝偻着身子,犹如一棵大风中的树,随时准备扑向跟他搭话的人。拉瑞德不是不理解他为何变得暴躁,但这丝毫无助于缓解厌恶感。楼下的人都想办法躲着他,拉瑞德也渐渐喜欢待在楼上詹森的房间里埋头写书。女人们不再来小旅店,修补匠也开始挨家挨户地找活干。不久,小旅店里只剩下妈妈、萨拉和贾斯蒂丝三个人。连妈妈都躲着他,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他。他脾气渐长,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觉得大伙儿千方百计躲着他是因为他成了废人。
只有萨拉不离他左右。如果妈妈叫她扫地,她很快就会扫到父亲的床边,他正躺在上面生闷气呢;如果她和小矮人玩,它们会围着在壁炉边休息的父亲跳舞,这时,父亲会看着她,安分一段时间。可接着,当他想做些事儿,比如往壁炉里添根柴,磨这个星期熬粥用的豌豆时,萨拉会上去帮他抬起他吃力地拽着的木头的一头,或是把溅出来的硬豌豆扫进磨眼;这时,父亲会大发脾气,骂她是个笨手笨脚的傻瓜,叫她滚开。她滚了,但要不了多久,她又不声不响地折了回来,待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妈妈曾压低嗓子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自讨没趣,就离他远点儿。”
“他丢了胳膊,妈妈。”她答道。听上去像是铁匠把胳膊忘在哪儿了。
一天晚上,修补匠回旅店吃晚饭,拉瑞德也从楼上下来,这时,萨拉大声地对父亲说:“爸爸,我梦见你的胳膊在哪儿了!”
没人吭声,都在等着父亲发火。但没想到,他只是镇定地望了她一阵,说:“在哪儿呢?”
“树知道,”她说,“所以你要变得和树一样。树枝断了的时候,它们能长出来。”
父亲小声说:“萨雷拉,我不是树。”
“你不知道吗?我的朋友能让你变成树,变成木材。”她望着贾斯蒂丝。
贾斯蒂丝像听不懂似的,盯着眼前的餐桌一声不吭,一家人齐刷刷地盯着她看。接着,萨拉哭了起来,“凭什么不行!”她抽抽搭搭地说,“他是我爸爸!”
“好了好了,”妈妈说,“坐下来吃饭吧,别哭了,萨拉。”
父亲在桌首坐下,将拐杖放在一旁。“吃吧。”说着,他拿起勺子往嘴里送,飞快地吃完了这顿饭。
詹森没上桌,但这会儿不失时机地进了门。他拿着铁匠铺里的钳子和一段铁,走向父亲,说:“不知怎的,这应该是打大镰刀的。”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修补匠盯住盘子不敢抬头。但父亲仔细地看了看铁段说:“不够打一把大镰刀。”
“那就麻烦你帮我挑一块能行的。”
父亲苦笑着,“詹森,你不光多才多艺,还是个做铁匠的料?”他摸着詹森的上臂问。他有两条男子汉的胳膊,但和父亲一比,却细得像个孩子。
詹森摸着自己的胳膊,哈哈大笑。“好啊,我倒要瞧瞧,男人是打铁练胳膊,还是拿胳膊打铁。”
“你又不是铁匠。”父亲说。
“也许,我的两只手,能抵得上铁匠的一只左手。”
这是讨价,父亲擅于还价。“你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说不上,除了像朋友那样做值得做的事。拉瑞德如今不知道在写什么,我也帮不上他忙。”
父亲笑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詹森。不过成与不成,咱们走着瞧。”他扭头对萨拉说,“也许我能用一条胳膊换回两条。”
他起身离席,一件件地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詹森过去帮他,没有招致他的呵斥,因为他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需要帮忙、怎么帮,什么时候不需要。
目送着他们出去,拉瑞德想:本应在铁匠铺里,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可我要为詹森著书立说,所以他才代我陪着父亲;但他说不清到底是气愤、嫉妒还是伤心,他从没想当一个铁匠。想到有人在炼铁炉边陪着父亲,他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铁匠铺里又响起了悦耳的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和父亲扯着嗓子骂人的声音。那天晚上,父亲风也似的回到家,嚷嚷着榆木脑袋什么都干不成,打的镰刀除了干草啥也割不了,一无是处。父亲打起了精神,日子又能过下去了。
当天夜里,拉瑞德梦见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一个男孩躺在床上,正在探听别人的心声。
身边的约翰发出轻轻的鼾声,呼气中有股隔夜的酸酪味。但他睡了就好,他醒着,亚当就没法去探险。这会儿,他总算可以意识出窍,不必担心约翰添乱了。
几个星期前,亚当才发现了自己的本事。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一只小松鼠,抡起一块石头把它砸死了。他一边慢慢接近,一边对它默念道,别动,别动;松鼠始终一动不动地待着,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太轻,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过,他抡起的石头砸偏了,而松鼠依然动都没动一下,别提一下蹿上树了。它呆呆地等着亚当走到跟前,把它抓起来,抡向一根树干。它永远不动了。
他和小伙伴们在深水潭里戏水。他们潜水的时候喜欢互相躲避,玩假装淹死的游戏。亚当这回玩得可开心了,雷吉潜到水下的时候,他默想雷吉脑袋朝下,直到空气像把刀那样绞着他的肺,才放他上来;雷吉浮出水面,吓得哇哇大哭,不管小伙伴们怎么说都不肯再潜下去了。等亚当把他们一个个都捉弄了一遍,他们才怕了,说水里有怪物,打死也不再下水。
没关系,亚当又找到了别的乐子。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去探查沃辛镇的人都在想些什么。第一个倒霉蛋是修桶匠伊诺克,每晚他跟妻子亲热的时候,亚当都要作弄他一回。昨晚他让他中途不振,今晚又让他折腾了一个钟头都不得消停,最后,早就没了兴致的妻子求他快下来睡觉。哦,修桶匠伊诺克骂了一声娘,由于下身燥热一夜都没睡好。
亚当又找上了养猫的磨坊主太太。昨晚,他唆使她心爱的猫咪挠了她,她是哭着睡着的。今晚,他让她把猫脑袋塞进了磨盘。搁在过去,亚当最喜欢的是猫被磨成肉酱的场面,但如今,他更享受进入磨坊主太太的头脑,聆听她伤心欲绝的惨叫:“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对你都干了什么呀!”
还有雷吉,他最喜欢捉弄的对象。以前不管做什么游戏,他老对别人呼来唤去的。他让雷吉下床,脱掉睡衣,去了妓女玛丽在小河畔的家,站在她家门口玩起自己的下身,最后是她父亲开的门,连踢带骂才把他赶走。
而在亚当内心深处,被他捉弄过的人都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被放到他们家院子里那不断垒高的尸堆上面。
这样够了吗,爸爸?够了吗?
他让烘焙师安恩以为自己胸口爬满了小蜘蛛,直挠得自己血肉模糊。无奈之下,她丈夫只好把她的双手朝后,捆了起来。
够了吗,爸爸?
理发师萨米去了他家的铁匠铺,把剃刀口锉平了。
够了吗?
住上街的韦迪夜里正给宝宝喂奶,孩子突然没了呼吸,她怎么弄都无济于事。
住手。
没了呼吸,怎么弄都——
“住手。”
亚当睁开眼,见门口赫然站着父亲,身边的约翰在床上翻了个身。“什么住手,爸爸?”亚当问。
“你的天赋得自詹森,不是拿来干这个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上街的孩子又有了呼吸,韦迪长舒一口气,哭了。
“我没你这个儿子。”
“我不过是玩玩,爸爸。”
“玩别人的痛苦?你再敢试试,看我不宰了你。我现在就该宰了你。”以利亚一手拿着打了结的绳子,一手将亚当拽下床,掀起他的睡衣套住头和胳膊,抡起了鞭子。
床上的小约翰喊道:“爸爸,别打了!爸爸,别打!”
“你的心太软了,约翰。”下了狠手的父亲哼了一句。亚当在父亲手下不停地挣扎,绳子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后背、腹部、屁股和头上。最后,他终于做了那件从不敢做的事情——定住了父亲。
以利亚一动不动。
亚当挣脱父亲的手,惊奇地望着他。“我的本事比你大,”说着,他顾不上挨揍的伤痛,笑了起来。他从父亲手里夺下绳子,撩起他的睡衣套住头,用绳子抽了一下父亲。
“别。”约翰小声说。
“给你闭嘴,当心我也揍你。”
“别打。”约翰大声说。
亚当抡起绳子,抽了一下父亲的肚子作为回答,以利亚连躲都没躲。“瞧见了没,约翰?不疼。”
“爸爸为什么不动?”
“他喜欢。”他使尽浑身力气,踹了父亲的肚子一脚,他也没吭声。但这一脚让他失去了平衡,以利亚摔了个四仰八叉,软绵绵、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如同那尸堆中的一员。你躺在尸堆上干吗,爸爸?你想陪妈妈烧死吗,你口渴吗?亚当又踢又打又踹,约翰喊道,“马修叔叔!马修叔叔!” 突然,亚当感觉自己飞过卧室,重重地撞向墙上的皮绑腿。
马修叔叔站在地下室台阶的最上一级。“穿上衣服。”马修说。
亚当想把他像以利亚那样定住,却找不到马修叔叔的意识。突然,他觉得自己五内俱焚,他挠着肚皮,想把火放出来;接着又感觉自己的眼睛在熔化,正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吓得大叫,想要安回去;他的腿像糖人一样开始碎裂,一点点地坍塌;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脸一片片地落在地上,变干,耳朵、鼻子、嘴唇、牙齿、舌头和眼睛掉在地上,犹如果冻;那两只眼睛正回望他的脸,他看见自己的脸俨然一块被抹平了的皮,嘴像一个大开着的洞;从嘴里忽然又涌出了心,接着是肝,然后是胃和肠子,最后身体成了一个在春风中轻飘飘空荡荡的面粉袋。
他躺在地上,哭着求马修发慈悲,求他原谅,求他将自己的身体恢复原样。
“亚当,”约翰在床上小声说,“你怎么啦?”
亚当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切都在,和从前一样;他睁开眼睛,能看到自己。“是我不好,”他小声说,“我再也不敢了。”
以利亚坐在地上,靠着墙号啕大哭。“马修,”他哭着说,“看看我都干了什么?生出了一头什么怪物呀?”
马修摇了摇头,“亚当吃过的苦头,约翰也一样没少吧?孩子就是孩子,你供他吃穿,但决定他变成什么的,是他的本性。”
以利亚明白了点什么,忍着痛笑了,“你也是沃辛,我以前就说过,像我早就说过的那样。”
“别再那样对我了。”亚当小声说。
“你,还有你父亲,”马修说,“你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应该用在哪里。你以为詹森是想让我们在那座农场住一辈子吗,以利亚?或者胡作非为,捉弄保护不了自己的人吗?我现在警告你们,你们俩,不要再让我瞧见你们为非作歹。你们这辈子做够了恶事,现在是时候补过了。”
亚当在沃辛旅店又待了两年,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空着手逃了出去。他偷了一艘小艇,顺流到了林克瑞。他在意识中潜回沃辛旅店,发现了马修的儿子小马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让孩子大声说了一句“再见,马修叔叔”,然后杀了他。
他等待着马修复仇的一击,却始终没等到。他鞭长莫及了,亚当意识到,我终于平安无事,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直奔那个星球的首府天堂市。他一路平安,谁能动他一根毫毛?连想都别想。他从没挨过饿,因为有那么多人争着请他的客。在天堂市,他一边观察,一边等待。这都是从马修叔叔那儿学的:他的本事不是拿来玩的。他们蓝眼睛的孩子,都见过立在沃辛农场中央的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沃辛农场/来自星际/碧蓝眼眸/詹森之子/源自此地”。我是第一个走出水之森林的詹森之子。我不会偏安一隅,或是一间旅店。我的抱负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一点点地纳入了他的囊中。
这个世界化身为一个姑娘,来到他身边。她已不再年幼,是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的孙女。她出没于整座皇宫,却始终隐藏在视线之外,一动不动地依附于某个角落,或台阶之下,或门帘背面。不是没人管她,几名仆人兴许受过交代要跟紧她。可没什么用处,有谁在乎她?她有一个小弟弟,诺约克的王位依律由长子继承,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宠爱的是孙子伊维斯,看不见的孙女毓雯算什么?初次入住皇宫的时候,亚当就注意到了她,但结论是,她算不了什么,也就没再理会她。
一年之内,亚当就成了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爬得很快,但不至于令人起疑,相比本土的青年才俊,他爬得不算高,也没他们快。埃琳娜派他代表自己去参加重要的谈判——他似乎永远都能在复杂微妙的局势中做到万无一失。女大公让他负责为自己遴选仆从和侍卫,他的眼光精准无误,挑选的人无一不是既忠诚又能干,没人能瞒过他。他每每向她汇报敌人的意图,结果都被证明准确无比。埃琳娜得胜,诺约克繁荣,关键是,亚当也平步青云。他在天堂市飞黄腾达,人们都用畏惧和羡慕嫉妒恨的眼光注视着他。
除了毓雯。毓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每当亚当注意到她,都会发现这一点。他从她的记忆中看到,她时常在夜晚走进他漆黑的卧室,在夜色中仔细地打量着他,在他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打量着他,不明白这个不明来历的人如何变得大权在握,万人瞩目,成了大人物;而她,领主的女儿,诺约克女大公的孙女,却始终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想不明白。你所知道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
但亚当注意到,在毓雯自问的时候,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亚当就是那些来自古老森林的魔法师——她知道所有相关的传说——是神之子。一天晚上,当亚当正缓步走向他在三楼的卧室时,她正靠在顶端的栏杆旁,等着他。她没有再隐藏。是时候登场了。
“你是干什么的,亚当·沃特斯?”毓雯问,“我是说,你在来这儿之前,靠什么谋生。”她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陡峭的梯井。
“找到不想活的小姑娘,把她们推下梯井。”亚当说。
“我都十四了。”毓雯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亚当扬起一边眉毛,“我可没有秘密。”
“你藏着一个大秘密,”毓雯说,“那就是,你知道别人的秘密。”
亚当笑了,“是吗?”
“你始终都在听,不是吗?我就是这样发现别人的秘密的,我会听。我见你注意每一个来我们家的人。妈妈说你非常聪明,但我认为,你只是擅长听罢了。”
“我们都不希望人家觉得我们聪明,不是吗。”
毓雯缠着栏杆,仿佛绕着栅栏长大的草。“可当你听的时候,”她说,“甚至听到了别人没说出口的话。”
亚当吓得一哆嗦。他屡屡用计,从各级官僚系统中脱颖而出,迄今还没人猜到他的秘密。那些他压着嗓子要挟过的人,都吓得一惊,说,“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的?”没人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