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哈克斯喊道。
林克瑞冷冷地看着哈克斯,“我以为,卡波克才是市长。”
“你做了一件错事。”哈克斯说,“你每天都去做没人要求你做的工作。白天,没人见到你;晚上,没人和你说话。这么做是错的。”
“所有分内的工作,我都做了。”林克瑞说,“完成工作以后,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不对,我们是一个整体。”哈克斯说,“詹森说过。”
林克瑞一声不吭地站着,然后,他把斧子交给了卡波克。
可卡波克又把斧子递了回去,“干吗不带我们去看看你造的那所房子?”他问。
听到这话,林克瑞平静下来。“好,我很高兴带你们去看。”
于是,大家吃完早餐,留下雷克和希维尔照看新来的人,就跟着林克瑞朝东进了林子。卡波克和林克瑞走在最前面。
“你怎么知道我在盖房子?”
“哈克斯跟着你看到的。”
“哈克斯老把我当一头牛,得永远待在围栏里,只有在拉犁的时候才能出去。”
卡波克摇摇头,“哈克斯只是喜欢一成不变。”
“我想独居,就那么不可饶恕?”
“我不希望你难过。每当我孤独一人,就会难过。”
“我不会。”林克瑞说。
那座房子看上去古里古怪,不如其他房子宽,却高出许多。在高高的屋顶下面建有窗户。最奇怪的就是那屋顶,不用茅草覆盖,而用木片一层层叠在一起,只有尖端覆盖着茅草。
林克瑞看到卡波克正望着屋顶,解释道:“我的茅草不多,所以得想个其他办法来盖屋顶。我觉得这样能防雨,如果效果好,我就用不着每年更换茅草了。”
他向他们展示,将劈好的木头横放在墙壁顶端,再在上面建造二楼,而且内部空间一点也没有变小。真是座不错的房子,卡波克也这么说。“从今往后,”他说,“我们造新房子的时候都要建二楼,扩大室内空间。”大家都认为这是明智之举。
跟着,哈克斯说:“真高兴你造了座好房子,林克瑞,因为我和雷诺要结婚了。”
林克瑞很生气,但他柔声答道:“我很高兴,哈克斯,你和雷诺要结婚了,我会帮你们建一座新房子。”
哈克斯说:“这儿就有一座,而我和雷诺正需要房子,这么说,它是我们的了。”
林克瑞道:“我是为自己建的这座房子。我砍树,劈木头,刻凹槽,切割木块做屋顶,把木块固定住,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没人帮我,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能住进去。”
哈克斯说:“你用的斧头属于我们所有人;你是在白天盖的房子,那段时间属于我们所有人;你吃的食物属于我们所有人;你房子所在的土地属于我们所有人;你的生命属于我们所有人。当然,我们所有人也都属于你。”
“我并不需要你,所以并不属于你。”
“你吃的面包是用去年我和大伙一块儿种的麦子做的,”哈克斯说,“把那部分面包还给我!”
林克瑞攥紧拳头,挥起能扛动木头的强壮手臂,给哈克斯的肚子来了一记老拳。哈克斯哭了。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用不着特别的智慧,卡波克也能看出这么做不对。
“林克瑞,现在,你想干什么?”卡波克问,“如果你想把斧子据为己有,而我说不行,你是不是要打我一顿?如果你想娶一个女人,她拒绝了,你是不是也要打到她同意为止?”
林克瑞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打人的那个拳头,盯着它看。
卡波克急速开动脑筋,詹森会怎么处理这样的事?可他不可能是詹森——詹森能进入他们的头脑,读取他们的想法,卡波克不能,他只能分析人们的行为和言语。“别人跟你说话,你该好好回答。”卡波克道,“人不是鱼,不能在石头上摔打。人也不是山羊,不能在不动的时候抽几鞭子。别人和你说话,你也应该说话。人家要是动手,你再动手也不迟。这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伙都表示同意,觉得很公平。
哈克斯很乐意亲自报仇雪恨,可卡波克不允许。“如果由你打他,这场争斗就会无休无止。我们要让别人打他,这样,那一拳就来自我们所有人,而不是哪一个人。”
可没人自告奋勇。
最后,莎拉把小西埃尔交给巴塔抱着。“我来吧,”她说,“这件事总得有人做。”她大步走向林克瑞,狠狠给了他肚子一拳。她和男人一样强壮,这都是在抱绵羊、和卡波克一起搭栅栏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林克瑞吃到了苦头。
“现在来说房子的事。”卡波克说,“哈克斯说得对,他和雷诺没房子,而一个男人还没妻子就拥有了房子,这很不公平。但林克瑞说得也不错,把他靠一己之力建造的房子让给别人住,也不公平。詹森一定知道该如何解决,可他不在,那么叫我说,等我们为雷诺和哈克斯建好了房子,林克瑞才能住进这座房子。我们要尽快建好那座房子,在那之前,这所房子得空置。”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就连林克瑞和哈克斯也不反对。
可白天的时候,雪化了,晚上又下起了雨,水渗透到了泥土的深层,在这样松软的土地上无法建房屋。一连四周的大雨之后,严寒突至,下起了暴风雪,他们必须赶建一座畜棚,不然要是旧的畜棚被压塌,牲畜全会冻死。就这样,他们没有先为雷诺和哈克斯建造新房子,而是精心修建了一座畜棚。跟着,就到了隆冬时节,天气严寒无比,没法建屋子了。“对不起,”卡波克说,“我们奈何不了天气。畜棚是盖好了,可天太冷了,盖不了房子。积雪要到开春才会融化。”
哈克斯和林克瑞都火冒三丈。哈克斯说:“明明有一座现成的房子,我和雷诺为什么要干等!”林克瑞就说:“我给自己盖好了房子,却只能空置,我厌倦了等待!”
卡波克让他们保持安静,说,留着一栋空房子是不对的。“可我不知道你们谁该拥有那幢房子。詹森在这里的时候,人们在结婚之后才有自己的房子,他不允许还没组建家庭的人拥有房子。”
“那时候也没有谁独力建过房。”林克瑞说。
“这是事实。那就说说我的决定,这栋房子属于林克瑞,因为是他独自建造的。然而,一个单身男人又不该拥有房子,毕竟雷诺和哈克斯要结婚,却没有房子住。因此,到我们明年春天为他们造起他们的房子之前,也就是在这个冬天里,雷诺和哈克斯暂时住进林克瑞的房子里,林克瑞和我们住在一起。”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既公平又正确。除了林克瑞,但他什么也没说。
雷诺和哈克斯住进了林克瑞的房子,从窗户里朝外大声喊,还透过屋顶的小窗户朝外喊,但他俩都不像平时那么高兴,因为那里不是他们真正的房子。
那天晚上,林克瑞一把火点燃了房子,跟着大喊两声叫醒哈克斯和雷诺,好叫他们逃生。“除了我,没人能住在我的房子里!”林克瑞大声喊道,跟着扭头跑进了茫茫雪地。哈克斯和雷诺光着脚丫从雪地里走回大堂。巴塔学过治病,她截掉了雷诺的两根脚趾和哈克斯的一根手指,保住了他们的命。
至于林克瑞,他带走了一把斧子和一些食物,消失在了大雪中。
没有房子,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呢?大家都觉得林克瑞必死无疑。哈克斯大发雷霆,他失去了一根手指,雷诺失去了两根脚趾,所以觉得林克瑞该死。可巴塔说,“脚趾可抵不过人命。”到了早晨,她也走了,带走了一口锅、十几个土豆、两张用蓝色羊毛织成的毯子。
卡波克害怕起来。要是詹森回来问起:“我托你照顾的人都怎么样了?”卡波克这么回答:“所有人都很好,只是哈克斯和雷诺失去了脚趾和手指,而林克瑞和巴塔一块儿死在了大雪中。”他无法忍受事态如此发展。冻掉的脚趾和手指已经无力回天,可他还能救回巴塔和林克瑞。
他让莎拉做市长,她劝他别去,可他还是走了,带着一把锯子,将一卷羊毛线绕在肩膀上,背着一袋面包和一块奶酪。“如果连你也死了,我们该怎么办?”莎拉问,她举起西埃尔,好让卡波克记住自己的孩子。
“我宁愿死,也不想亲口告诉詹森我任由林克瑞和巴塔死去。”
就这样,卡波克在森林里找了三天,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们在一座小丘边用灰泥编条搭起个破棚子,就住在里面。“我们结婚了。”他们说,可他们又冷又饿。他给了他们一些面包和奶酪,随后,他们一起在坚硬的地面上选了一块地方,仍以那座小丘为防风的屏障;他们从树上砍下软枝条,在雪地上清理出一块地面。整个下午,卡波克、林克瑞和巴塔都在劈砍木头。林克瑞用那把锯子做了木瓦,他们三天就建好了一栋房子,没窗户,也很小,可在这严寒之中已经足够好了,里面既温暖又干燥。
“这栋房子属于我,也属于你们。”房子落成时,卡波克说。
“的确。”巴塔说。
“我将自己的那部分赠予你们,条件是,你为哈克斯建一座和你烧毁的那栋一模一样的房子,而且必须由你们来造。你们为哈克斯造好结实的房子之后,才能扩建自己的房子。”
“得等春天再动工。”林克瑞说,“那是个精细活儿,不能操之过急,在松软的土地上也盖不成房子。”
“春天刚刚好。”
然后,卡波克回家了。整个冬天,他和莎拉都带着西埃尔住在大堂,和新来的人住在一起,而哈克斯和雷诺就住在河对岸卡波克和莎拉的房子里。每一天,卡波克和莎拉都会渡过星河去照料绵羊,可每当哈克斯和雷诺想把房子还给他们的时候,卡波克都会拒绝:如果林克瑞和巴塔有自己的房子,那么雷诺和哈克斯也该有。莎拉看出了卡波克的做法中所蕴含的智慧,没有抱怨一个字。日子过得十分平和。
詹森并没说他会在何时返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卡波克每天都盼着他回来。可春天来了,他们犁了地,播了种;转眼又到了夏天,他们砍了树,建了房子。詹森是在快秋天的时候来的。那天一大早,卡波克和去年新来的多尔带着牧羊狗,正将绵羊赶往天堂市西南边小山的草地。多尔认识路,在前面带路,卡波克拿着曲柄牧羊棍殿后,他一直小心留意着,以免有羊掉队。就在羊群在溪边喝水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转身,他看见了詹森。
“詹森。”他小声说。
詹森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我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做得很出色,卡波克,林克瑞和哈克斯的冲突本来有可能毁掉整个天堂市。这一切都很重要,值得所有人铭记。”
“我一直担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做的一切正确无误,或者说,一切都符合大家的期待。”
“可我不知道,我不能肯定。”
“没人能肯定。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我也是,我任命你当市长。对我俩来说,这招还挺管用,是不是?”
卡波克不晓得该说什么。“昨天,我儿子西埃尔会说话了,他叫了我的名字。就像你说的,詹森,我们生下的孩子不如你带回的冰人强壮,可他们也会学习,会成长,就像羊羔会变成公羊和母羊那样。他叫了我的名字。”
詹森笑了,“十四天后,把所有人带到初田西端的星塔下。到时候我会带新人来。”
“大家都会很开心的。”跟着,卡波克说,“你会留下吗?”你留下,我就能做回牧羊人卡波克了,我再也不要做市长卡波克,他想。
“不,”詹森说,“我再也不会留下。如果有需要,我会住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但绝不会更久。不过我会在每年的同一天回来,带回新人,至少在未来的几年里都会这样。”
“那我是不是得一直当这个市长?”卡波克问。
“不,卡波克。会有那么一天,或许是几年以后,我会带你去星塔,让别人当市长,让另一个不想做这份工作的人来当。我会带你走,过段时间再带你回来,但你不会衰老,到时你就能看到,在你休眠期间这个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我会再度成为冰人?”
“对。”詹森说。
“那莎拉和西埃尔呢?”
“那要看,他们是不是有那资格。”詹森说。
“莎拉肯定没问题。至于西埃尔,我一定会尽全力让西埃尔——”
“好了。你该去照顾羊群了。多尔会很奇怪我的身份吧,我想,他不记得我了。”
“十四天后,”卡波克说,“我们一定到。现在我们有了九栋房子,降生了四个孩子,五个女人怀了孕,莎拉是其中之一,她又怀孕了——”
“我都知道。”詹森道,“再见。”
他走远了,剩下卡波克、羊群、牧羊犬和多尔。
多尔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就是詹森,对吗?”他说,“他和你说话了。”
卡波克一颔首,“咱们把羊赶到山上吧,多尔。”路上,他给他讲了詹森的故事。
拉瑞德坐在床上,将羊皮纸铺在腿上的一块木板上,写下了这个故事。屋里每个人都看到他在写故事,女人们就叫他读来听听。这个故事与詹森没有直接关系,拉瑞德觉得无关紧要,于是读了出来。
在读到结局之前,大家各有偏袒,有人说哈克斯是对的,也有人说林克瑞干得好。
等故事讲完,萨拉问道:“凭什么卡波克没了房子?他和莎拉没有做错任何事。”
母亲道:“如果你爱别人,会愿意做任何事来让他们开心。”
拉瑞德心想,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贾斯蒂丝不像以前詹森的子孙那样保护我们?
父亲喂完牲畜进来,他们也给他讲了这个故事,还问了他萨拉的那个问题。“他付出了代价,”父亲说,“总得有人付出代价。”跟着,他扭头看着拉瑞德。“天一放晴,我们就坐雪橇去砍你标记过的树,运回村子来。你一起去。”
“不行,他还没好。”母亲道。
“我准备好了。”拉瑞德说。

回家
Getting Home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门了,一共二十二个人,驾驶着十一副马拉雪橇。拉瑞德负责带路,自打九岁当上护林员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被算作他们正式的一员。他总共标记了四十四棵树,每组人砍四棵。父亲和他一组打头阵。
他们一组接一组来到拉瑞德剥过树皮的树边。两个人拿着斧头和锯子停在第四棵树边。他们将砍掉那棵树,把它拖到第三棵树边,再砍掉第三棵树,然后返回第二棵树,再回到第一棵树,最后回家。每组人都这么做,而最可靠、最了解树林的人和最结实的马,会去砍最远的树,因为他们把木料带回去的路是最长的。这一次,拉瑞德和他父亲担当最后一组。他们都有这个资格。
夜幕降临,只剩下了六个人,该扎营了。他们用雪橇拉来编条和木杆,足够为马匹搭建一个马厩,为人搭建一个大棚子。他们只花半个钟头就搭好了,毕竟每年冬天都要搭一回;仲夏的时候,他们在公共耕地上也会搭这种棚屋。
“很为自己骄傲吧。”詹森说,“噢,我吓到你了吗?”
拉瑞德掸掉身上结了冰的叶子和雪。“你不懂,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被吓一跳是什么感觉。”
“时不时,我也会被吓到。”
“我干吗要骄傲?”
“你是领队呀,你带路、发令、指出哪棵树该砍,他们全得照办,真了不起。”
“别笑话我了。”
“我没有,你当得起这褒奖,就像我第一次独自巡航时一样,那是仪式般的航行。我活了够久了,但每当看见年轻人在尚未意识到担子的沉重前就勇敢地担起责任时,就情不自禁地爱他们。现在是你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的确。”拉瑞德说,“直到你把什么都说了出来,把气氛全破坏完了。”
“想不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意思?”
片刻后,眼前的景象就替换了他自己的视线。他看到了今天早些时候詹森看见的他——拉瑞德带着特别严肃的表情在和大人说话——只是现在,他看到了大人们当时被遮住一半的笑容,他足够友善(大家都喜欢他),却依旧有点盛气凌人;他依旧是个少年,却假装已经长成了男子汉。当这段视频消失时,他不禁满心羞愧。他跟詹森拉开距离,躲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我还以为你已经在雪地里游荡够了。”詹森喊道。
“你和贾斯蒂丝!你们,你们彼此看过别人眼里的自己吗?”
“经常。”詹森说着,朝他走近。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除了叫我丢脸?”
“现在,再来一遍。”
“不要。”
抗议无效。一段景象再次呈现,不过这次是拉瑞德自己的记忆,当时的感觉也同时浮现。
他乘着雪橇在队伍前头领路,和父亲讨论着干活的事情,向围着的几个人解释为什么选择那些树。只是此时,他体会到的苦涩和羞愧就像彩色的玻璃,将一切都染成了深色。他重温了自己一整天都感受到的快乐,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像个傻瓜,所以很生气。
“够了!”他喊道。
“拉瑞德,怎么啦?”父亲的声音从营地传来。
“没事,爸爸!”拉瑞德朝他喊道。
“天黑了,要是什么都看不到,就回来吧!”
拉瑞德还来不及回答,贾斯蒂丝又为他带来另一段景象。是同一天的同一段记忆,但不是詹森的或他自己的,而是父亲眼中的他。整整一天,看着拉瑞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父亲都觉得他傻得可爱,父亲又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他那时的一举一动,以及自己初为人父那一天的表现;他想起少年拉瑞德为了荣耀、信仰,或为了成为男子汉,拖着冻僵的身体,紧紧抱着一块河冰;爱和欣赏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景象结束的时候,拉瑞德眼中噙满了泪水。他没做过父亲,却体验了做父亲的滋味:会想念一个永远消失的孩子。他从未抱过那个小男孩,那男孩就是他自己。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轻声说。
一根小树枝在他头顶上咔嚓断裂,积雪落在他们身边。
“最后一次。”詹森答。
拉瑞德自己记忆中的那段场景再次出现。这回,他比上次更清楚地看着自己,不轻信快乐,也不介意嘲讽,像是时隔多年之后回头重温记忆。他看见自己很年轻(没所谓),看见自己很开心(反正开心不了多久),他清晰地记得觉察到自己愚蠢后的痛苦。他看到的自己比父亲眼里的要深沉得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走在时间长河里的少年,每走一步,都既是对童年的回顾,也是向成人的迈进。愚蠢的快乐、羞愧、爱,这三者的结合有了意义,而在此之前没有。关于今天的景象引起了某种强烈的情感,令他的整个生命为之一颤。可拉瑞德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如此重要。
詹森向他探过身,揽住他的肩膀,跟拥抱他差不多。“你以前幸福吗?”
“在什么以前?”
“我们向你展示实情以前。”
“是的,我很幸福。”不知怎的,记忆中的幸福,比幸福本身更强烈。
“然后呢?”
“愤怒、羞愧。”莫非,恰恰是痛苦,令幸福变得强烈?这就是詹森要教我的?不管是不是吧,反正拉瑞德不会感谢他;他不喜欢被捏来捏去,或是像斧柄一样被楔进去、撬出来,只为达到詹森的教育目的。
“你现在什么感觉,拉瑞德?”詹森问。
受伤,而你指望用滴血的伤口来教育我,如果这就是神明该做的事儿,那就去他的什么神明吧。“我希望你离我远远的。”他向炊火跑去。
在他跑的时候,贾斯蒂丝在心里安慰他。是快乐,拉瑞德,你现在的感受就是快乐。幸福、痛苦、爱,它们只能同时出现,记住。
滚出我的脑海!拉瑞德默默呐喊。
可他睡不着,记得清清楚楚。
“拉瑞德,”父亲躺在他身边说,“今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
可拉瑞德不想听谎话,他知道真相是什么。“大伙儿都在嘲笑我。”
父亲并没有立即回答。“那也是带着爱,他们喜欢你。”一阵长久的静默后,父亲又道,“我没嘲笑你。”
“我选对了每一棵树。”
“当然,拉瑞德。”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笑我?”
“因为你为自己当上领队而自豪,他们都经历过。”
“他们笑我,是因为我趾高气扬得就像鸡舍里的公鸡。”
“没错。”父亲说,“可你是谁呢,无上之神?别人只能把你当大人物?”
这话听来很刺耳,可父亲拉着他手臂的手在说,这是出于善意。“我说了,拉瑞莱德,我今天很为你骄傲。”
忽然,拉瑞德感觉到詹森那双蓝眼在心底炯炯地盯视他。这会儿就我和父亲,詹森,你就不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他感觉到贾斯蒂丝萦绕住了他的思绪,正用一张梦境的面纱罩住他的视线。贾斯蒂丝,总是你挑什么我就梦见什么,我现在连做梦的自由都没了吗?
詹森,你算老几,无上之神?当然了。你的移民忙碌一生,最后死去,而你从星舰进进出出,从不衰老。你带走几个精挑细选的人,授予他们长生不老的荣光,卡波克在他儿子长大之前被带走,莎拉随后也丢下了孩子;你给了他们崇高的威望,却害他们与挚爱生生分离。他们崇拜你,詹森·沃辛,可因此得到了什么?对小孩子只要撒几个谎,就能骗得他们喜欢你,我当然也不例外,来吧。
啊,贾斯蒂丝在他心里小声道,这么说,你不喜欢那些迷信詹森的人,是不是?你更喜欢有挑战性的、怀疑的人,比如,知道詹森底细的人。
拉瑞德还记得有一个记忆泡沫保存完好,它属于加罗·斯蒂波克。他记得首星,知道詹森·沃辛只是个凡人,还曾经试图证明这一点。你把记忆还给他了吗,詹森?
你打算,拿别人的记忆怎么样?詹森双手来回摇晃着装有斯蒂波克记忆气泡的盒子。斯蒂波克的全部历史都在他的手里,肉体则在森卡的药力下,依然在休眠棺里发烫。他是移民中的最后一个,等待着被唤醒。
在那枚导弹击中星舰前,我想好了很多计划,来对付三百多个一心要我的命的人。我记得,我想出了很多主意,如何在他们中间制造分裂,把水搅浑,引发争斗,最后只能由我来维持均势。现在那些都没意义了,而且正相反,我现在不是要让他们起冲突,而是得维持和平。我找出他们中间最优秀、最明智的人,先让他们当几年市长,再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要留下他们,等未来有需要的时候再派他们出去。我从没要他们把我当作无上之神,可无上之神给予被我带进星舰之人的荣耀,维持着天堂市的安稳太平。迄今六十年了,那里一直平平安安。
但也死气沉沉。
他将那个记忆气泡轻抛一下,再一把抓住。斯蒂波克对我没有恨意,他并不渴望我的鲜血,他的目的和杜恩一样——做个破坏者。斯蒂波克不笃信任何人,他小时候信宗教已经信够了。在我所创造的社会里,人们有天真的信仰,听从权威的命令,这些一定都会让他恨得牙痒痒。
你,为什么要听从市长的吩咐?他一定会问。
因为詹森不在。他们会答。